——[前苏联]高尔基
有一次幸福离我非常近,我几乎抓住了它温柔的手。
这事发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夜里,当时在伏尔加河畔捕鲟渔民的牧场上,有一大群年轻人正聚集在一起。他们坐在火旁,喝着渔民煨的鱼汤,饮着伏特加和啤酒,谈论怎样更快更好地把世界建设起来。后来,大家都感到身心疲倦,便纷纷跑到已经刈割过的草地上歇息了。
我和一个姑娘离开了篝火。我觉得她又聪明又伶俐。她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她那朴素纯真的感情,总是随着她的谈吐一起流露出来。这个姑娘待一切人都十分温和。
我们肩并着肩,轻轻地走着;在我们的脚下,草茎被踩折了,发出唰唰的声响。天穹的透明酒杯向大地倾泻出醉人的气息。
姑娘一边深深地呼吸,一边说:
“多美啊!像非洲的沙漠一样,那草垛就是金字塔。就连热……”
接着她提议,像白天一样,坐在干草垛下浓浓的圆形阴影里。草虫鸣叫着,远处有人悲凉地唱道:
“哎,为什么你背叛我?”
我开始热烈地为姑娘讲述我所熟悉的生活,讲述我不能理解的生活。可是,她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晕倒,刹那间我感到惊慌失措,想喊,想求援,但立刻想到我所熟悉的小说中品格高尚的英雄,在这种场合下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就解开她的裙带、短上衣和衣领绦子。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胸脯,好像两个小银杯,凝聚着明月的清辉,倒覆在她的心上。我贪婪地看着,脑子里嗡的一下,如火燎一般想去吻她。可是,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拼命地奔到河边去取水,因为按照圣书上写的,在类似的情况下,万一出事地点没有小溪——这是小说的聪明作者事先设置的,英雄总是跑着找水的。
我捧着盛满水的帽子,像烈马一样在草地上跳着。当我跑回来的时候,害病的姑娘已经醒过来了,正倚着草垛站着。被我弄乱的衣服也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了。
当我将湿帽子递给她时,姑娘用手挡开了,疲乏地说:“不要。”
她离开我,朝篝火边走去,那里有两个大学生和统计员依然悲凉地唱着那支令人厌烦的歌儿:
“哎,为什么你背叛我?”
姑娘的沉默使我困惑,我问道:“我没有给您带来伤害吧?”
她简短地答道:
“没有。您不是很敏捷。当然,我还是要感谢您……”
我觉得,她不是真诚地感谢。
尽管以前我不是经常见到她,但是打这以后,我们会面的机会更少了。她很快地就从城里完全消失了影踪。
大约过了四年,我在船上又遇到了她。
她住在伏尔加河畔的农村别墅里,正启程回城里丈夫那儿去。她已经怀孕了,穿得漂亮而且舒适。在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长长的金项链,衣服上别着的一枚大胸针,好像佩着勋章一样。她变得更美、更丰腴了,就像快活的格鲁吉亚人在梯比利斯炎热的广场上出售高加索浓葡萄酒的皮囊。
我们亲切地交谈,回忆往事。
“您看,”她说,“您看我已经嫁人,可还是……”
夜来了,河面上泛映着霞光;船舷卷起的水沫呈红色筛状的宽阔条纹,隐没在北方蔚蓝的天际。
“我已有两个孩子,现在等着生第三个了。”她说道,那骄傲的神情好似行家在谈自己热爱的事业。
她的双膝上放着一袋黄纸包的橘子。
“呃,要我告诉您吗?”她问道,黑眼睛里漾出温柔的笑意,“假如那时,在草垛那儿,您是知道的,您要是……勇敢一点……唔,吻我的话……那么我就是您的妻子了……我难道不——喜欢您吗?真是怪人,急着去打水……唉,您!”
“我的举止是书上指示的。那时我认为,遵照圣书去做是神圣不可违反的,所以首先就得给昏迷的姑娘喝水。只有等她睁开眼睛,叹道:‘啊,我在哪儿?’这之后才可以吻她。”我告诉她。
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沉稳地说:
“我们的不幸正是在这儿,我们依然想遵照圣书生活……生活——比书本更广博,更充满智慧。我的先生……生活完全不像书本……啊……”
她从纸袋里拿出一只橙黄的橘子,仔细地瞧了瞧,然后皱起眉头,说:
“恶棍,真掺了烂的……”
她用笨拙的手势把橘子抛进水中,——我看着橘子打着旋,沉入红色的波浪。
“那么,现在怎样呢?还是照圣书生活吗?”
我沉默不语,凝望着岸边染上落日火焰般色彩的沙滩,凝望着更远处那空旷的金红的草地。
在沙滩上,横七竖八地卧着翻倒的船只,像许多大鱼的僵尸。在金黄的沙滩上躺着白柳忧郁的阴影。远方牧场上,干草垛如同小丘似地耸立着,我想起了她的比拟:
“像非洲的沙漠一样,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美丽的妇人剥去第二个橘子的皮,以长辈的口气重复着,像是教训我:
“是的,我要是您的妻子……”
“谢谢您,”我说,“谢谢。”
我是真诚地感谢她。
从列昂尼德所在的学校到扎姆霍维耶,那七公里长的泥沼地是列昂尼德怀念恋人尼娜的场所。在战争年代,他军服里的照片使尼娜被德寇绞死了,列昂尼德的幻想和爱情就此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