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一位先生去大城市买了一本百科全书,从此,他成了村里最有知识的人。书越看越薄,等传给他孙子时,只剩下封皮和半张纸了,但他的孙子仍是这个村最有知识的人。
为了求得一份每月十元的厨夫的职业,他花三元钱买了一个时令的西瓜,然而却被五小姐抛到了地上。
太太与西瓜
——[中国]萧红
五小姐在街上转了三个圈子,想走进电影院去,可是这是最末的一张免票了,从手包中取出来看了又看仍然是放进手包中。
现在她是回到家里,坐在门前的软椅上,幻想着她新制的那件衣服。
门栏外有个人影,还不真切,四小姐坐在一边的长椅上咕哝着:“没有脸的,总来有什么事?”
一个大西瓜,淡绿色的,听差的抱着来到眼前了。四小姐假装不笑,其实早已笑了:“为什么要买这个,很贵呢。”心里是想,为什么不买两个。四小姐把瓜接过来,吩咐使女小红道:
“刀在厨房里磨一磨。”
淡绿色的西瓜抱进屋去,四小姐是照样的像抱着别人给送来的礼物那样笑着,满屋是烟火味。妈妈从一个小灯旁边支起身来摇了摇手,四小姐当然用不着想,把西瓜抱出房来。她像患着什么慢性病似的,身子瘦小得不能再瘦,抱个大西瓜累得可怜,脸儿发红,嘴唇苍白。她又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五小姐暂时把新制的衣裳停止了幻想,把那个同玩的男人送给的电影免票忘下,红宝石的戒指在西瓜上闪光:“小红,把刀拿来呀!”
小红在那里喂猫,喂那个天生就是性情冷酷黑色的猫,她没有听见谁在呼喊她。
“你,你耳聋死……”
“不是呀,刘行长的三太太,男人被银行辞了职,那次来抽着烟就不起来,妈妈怕她吃了西瓜又要抽烟。”四小姐忙说着,小红这次勉强算是没有挨骂。
西瓜想放在身后,四小姐为了慌张没有躲藏方便,那个女客人走出来看着西瓜了。妈妈说着:
“不要吃西瓜再走吗?”
小姐们也站起来,笑着把客人送走。
她们这回该集拢到厅堂分食西瓜来,第一声五小姐便嚷着:“我不吃这样的东西,黄瓜也不如。”
抛到地板上,小红去拾。
太太下着命令叫小红去到冰箱里取那个更大的田科员送来的那个。
她们的架子是送来的礼物摆起来的!她们借别人来养自己的脾气。做小姐非常容易,做太太也没有难处。
小红去取那个更大的去,已经拾到手的西瓜被吐啦,舍不得的又丢在地板上。
站在门栏处送来礼物的人也在苦恼着。
“为我找了十元一月薪金厨夫的职业,上手就消费了三元。”
但是他还没听见五小姐说的“黄瓜也不如”呢。
被邻居批评一毛不拔的母亲,在酒桌上指责儿子不寄钱回家的母亲,吃饭时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母亲,当得知儿子患了喀血的病后,毫不犹豫地从贴身小袄里掏出了她全部的积蓄。
纸币的跳跃
——[中国]郁达夫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东面江上濛濛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像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露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朝阳照到,正在牵丝举网的渔人的面色,更映射得赭黑鲜明,实证出了这一批水上居民在过着的健全的生活。
晚上刚从远道归来,晚饭的时候陪他母亲喝酒,却醉到了好处,虽然有点动了伤感,但随后终究很舒适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朴,这时候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里喀醒了。他全身抽动着喀了几声,向枕边预备在那里的痰盒内吐了一口带血带灰的粘重的浓痰,慢慢伸出手来把一面的帐子钩起,身体往上一移,将腰部斜靠上了床头安置着的高枕,从高楼上临江的那扇玻璃窗里,抛眼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一幅儿时见惯,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丽的,初冬江上的故里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发了这一声也像是喀后的余波,也像是美景的激赏的感叹词之后,那一脸悲凉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腻得很厚的脸上呈露了出来。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静看了一会,带着呵欠,微微地拥鼻哼了两声,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盖在被上的絮袍夹袄,从絮袍袋里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烟卷来点火吸上。
将上半身靠向了床栏,呆瞪着两眼,长长地把烟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着嘴向前面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他的朦胧的心里,无端竟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不过你若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那这时候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以要伤痛的原因来。使他伤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今朝挨着病醒转在故乡的卧床上的此刻为止,二十七八年间,他所遭遇着的,似乎只是些伤痛的事情的连续。他的脑里,心里铺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这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净,凝成了极纯粹,极细致的气体了。表面上包裹在那里的,只有一层浑圆光滑,像包裹在乌鸡白凤丸之类的丸药外面的薄薄的蜡衣。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发酵,沸腾,喷发,爆裂的热力了;所以表面上流露着的只是沉静,淡漠,和春冰在水面上似的绝对的无波。他的这时候的内心心状,天上地上,实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有第二个人出来,向他动问,问他“你是在伤痛么?”的时候,说不定他竟会含笑而不言,摇着头,睁着眼,心里很满足似地否认你这问话的无根的。可是当他把第一口烟吸进又吐出的中间,他的心里却确在朦胧地,沉寂地,感触着伤感。
慢慢地长吁出了这第一口烟气之后,那枝松松卷着的吉士牌却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停驻了好一会,一截芝麻色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将右手举起,深沉地又吸进第二口的时候,一阵狂喀,却忽然间逆烟冒出,冲破了他的周围的静默。睡在后房的他的老母,这时候早已寻声而至,笃笃的走进了他的卧室。
“朴!你怎么会喀得如此之凶?听说你在吐血,现在可有血喀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她的这柔和的问语,听起来却满含着无限的爱惜之情。——呵呵,母子终究还是母子——一边还在喀着,一边已在脑里这样想到的时候,他的涨红的脸上,却早已纵横流满了因狂喀而出来的眼泪。
“易赫——易赫——娘!——易赫——不,——不——不要紧的。——我——我——因为现在抽了一口烟。——烟——本来是不该抽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抽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头,向玻璃窗外的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身来,皱紧了眉头深深对他说:
“朴!这可不对哩,你要马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出名的。你起来,就搭轮船去吧,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马上治好了它。”
“娘!您放心吧,我想上医院去治,这病是不十分要紧的,吃中药怕有点粘牵。”
“徐竹园先生,你总该知道吧?我去年喀血的时候,也是他来医好的。”
“他,好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终有点放心不过中医。”
“什么话呢?快起来,噢,快起来。搭早班轮船去是很便的,从这里到东梓关横竖总只有三四十里路程。”
她的这声气口吻,完全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文朴的幼年她在哄骗着他的模样。
“娘!您放心吧,我会到杭州上海的外国医院里去医,这病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不,你还是快些起来,今天就去,上竹园先生那里去一趟来。”
说着她就伸手向她自己的几层衣服里面的一件贴身小袄袋里摸索了半晌,从这里衣袋的夹层底里,她却取出了一个缠得很周到的黑缎小钞袋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颤抖的手,打开钞袋,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簇新的兴业银行五元纸币,她就又走近了半步,伸着这捏着纸币的枯手向文朴怀里一扑说:
“朴,我也晓得你的,大约你是盘缠用完了吧?这,这你先拿去用,先去徐先生那里开一个方儿来,药也顺便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抓了,今晚上就在竹园先生那里过夜,煎服一帖,等明朝转一个方,抓了药,回来再来煎服。”
文朴也伸出了一只左手,扭住了她那只握着还有点温热的纸币的枯手,举眼呆望着她,急切地说:
“娘!这,这算什么?我,我虽则没出息,只当了一个学校的穷教员,没有钱寄回家来给您老人家享福,可是,可是,上东梓关去的一点路费,和配药的几个钱是还,还有在这里哩。”
“嗳,别说了吧,病总要先治好了它。等你好了之后,也可以寄回来还我的。”
文朴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了捏紧往外推了一推,她也顺势把手松了一松,两张簇新的纸币就扑答的掉落在他的被面之上。她向文朴作了一脸哭也似的苦笑,急促地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去吧!”背转身马上就走向外房去了。文朴听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了开去,一间两间的走过了几间空的卧房,一级一级的走下了楼梯。太阳光从玻璃窗的侧面射进了房来,照到了文朴的卧床帐子的上面。
他一个人还是呆呆的披着絮袍在被窝里坐着,静默的脑子里却有许多的想头在那里断续地排列。左右邻近的人在背后对他娘的苛刻的批评,说她是如何如何的鄙吝,如何如何的不拔一毛;她老人家自己的实在也是太过分了的节俭的样子,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行为,和昨晚上酒后,她责备他自己无钱寄回家来的一段对话,他都一一的回想起来了。想到了最后,他的两只呆注在被上的眼里,忽而看见有许多重叠的红蓝新纸币在被面上跳跃。因为太阳已经射进了床里他的被上,纸币高头也照上了一条光线,而他的颊上却同时也同散珠断了线似的溢流出了几颗亮晶晶的大泪来,在那里折光返射的缘故。
一位年轻的大学助教老师因向人请教而招来嘲笑,可他依然一丝不苟地学习知识。二十多年后,他成了一名化学专家,勤学勤记的习惯仍未改。
木雏
——[中国]林斤澜
五十年代后期,我在圆湖村里“蹲点”,树立一天等于二十年、一步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典型,很招人参观。春天,来了十来个大学生,一个老师带着。这老师是刚毕业的留校学生,顶多是个助教吧。但农民分不清大学里的职称,反正助教也是老师,便戳着脊梁嘀咕道:怎么有这么个老师?还是大学老师?
他比他带的学生大个三两岁吧,可是按农民说,要“木”十岁,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又说要“雏”十岁,雏是幼稚。
一大早上,我那房东在院子里浇水,巴掌大一块地上,正有新绿钻出来,不到两寸高,几个学生有的说是葱,有说是蒜苗,有的要打赌。房东觉着好玩,说:
“想必大学里也修行,忌吃五辣,不知道葱叶儿是圆的,蒜叶儿是扁的。”
没想到那位老师正经摸出小本子,往上写字,嘴里咕咕着:
“葱,圆的,蒜,扁的。”
房东撑不住笑起来,那几个学生为老师不好意思,转头跑了。老师只管写着,全不知觉。我探过头去瞅瞅,不懂,看样子是英文。
我可怜这个知识分子,小声跟房东说,人家会英语。可是房东不清楚英语是什么,更加笑开了,说:
“还画洋码呀。”
过了两天,房东家里发鸡瘟,十来只鸡死了一多半,房东心疼得吃不下饭,那位老师走来问病鸡和好鸡,怎么认?
房东蹲在那里没好气,说:
“认屎呗。”
老师不懂眼色,追问好鸡的屎什么样?房东没奈何,又说:
“糖屎。”
“糖?屎?”
老师傻着眼,可又摸出小本子来了。房东扭过脸去,六岁的小儿子咧着嘴,唱儿歌一般说道:
“一堆儿,一堆儿。带尖儿,带尖儿。下边黑黄黑黄,是红糖,尖儿白花白花,是白糖。”
老师往本上写,房东站起来往屋里走,嘀咕道:
“一个鸡屎,也画洋码。”
他觉着晦气。老师却一边写,一边往地上张望,小儿子指着一堆叫道:
“这就是,尝尝不?”
老师只管端详着,随口嘀咕道:
“不尝不尝。”
小儿子大笑。屋里他娘叫了声“哎哟”,一会儿,打发小儿子到红医站给拿膏药,说是岔了气。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前几天我在晚报上看见圆湖村两个养鸡户,收入论千,从不死鸡,鸡瘟进不了他家的门儿。我顺便去看看,就是那房东家,不过老房东两口子都去世了。当年的小儿子现在是当家人,当年种葱蒜的那块地,现在拉上篱笆,养着上百来只鸡,血红的冠子,雪白的羽毛,一个个神气活现。正想说几句什么,听见脚步响,那青年当家人扔下我,奔向院门口,迎着一位中年胖子。细一看,奇了,可不就是那位老师吗?他见老了,眼泡鼓鼓的,腮帮耷拉耷拉的。他不往院里走,定定地望着院外的杏树。正是早春,杏花灰白灰白好像烟雾,青年当家人说:
“怕是大年哩,杏花要‘旧’,桃花要‘暄’。”
老师摸出小本子,我看见他写着字,可咧开了嘴,口水都要滴答下来了。不光是“雏”了,还透着“傻”来。我心里一动,走过来提起五十年代,他望望我,想不起来,我又说起他带的学生,好像想起来了。为什么说是“好像”,因为没有这种时候常有的欢叫,只有嘴里嘀咕地:
“哦哦……”
不光是“木”了,还透着“僵”来,我还要叙旧,但当家人打断我的话,直跟老师解释,什么“旧”呀“暄”呀,都是方言土语,不知道科学不科学,琢磨着怕跟风啦雨啦有联系,杏花开得早,是起风的时候,桃花在清明前后,清明时节雨纷纷……他只怕解释不细、不全、不当。不留点空子让我说话。我只好探过头去,看看老师写什么,写的汉字不像汉字。这回,我断定是日文。
老师写着写着,挪步往杏树那边走了。当家人回过头来,只管去轰他的鸡。我只好跟过去,想想问道:
“这老师,现在,是个干什么的?”
青年当家人头也不回,说: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
我噎了一下。不过这些年也添了些涵养了,不动声色地还问道:
“什么专家呢?”
“化学。”
“化学……”
我知道化学里边还分好些专业呢,可又一时使不上嘴。那当家人说:
“我这儿没死过鸡,仗着‘长效避瘟散’,就是他配的方。”
“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
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
“有病。叫造反学生使大嘴巴扇的。”
退休护林员木为了保护越来越少的林子,亲自去伐了一棵树拖到派出所投案自首,可派出所说什么也不肯拘留他,木忍无可忍,打了派出所所长一拳。
偷树
——[中国]凌可新
木对村长说:“村长,村东林里的树昨晚又丢了五棵。我看见是谁偷的了。”
村长正摸着一枚麻将。他摸到手里看了看,又打出去,说:“你管那事儿!你早就不是护林员了你知不知道?”
木说:“村里人家差不多都偷过。”
村长说:“正因为差不多都偷过才没法治,法不责众嘛。”
木说:“我没偷过,半棵也没偷过。”
村长笑起来:“你是以前的模范护林员嘛。”
木说:“村长,你得管管。”
村长说:“咋管?我一个村长,顶屁。”
木说:“那就报告派出所,叫他们管。”
村长嗤了声:“他们是你养的护院狗呀,你叫他们管他们就管了?”
木说:“那林子原先有树八千零七十二棵,到今天还剩了五千一百二十一棵,再这么下去,没几年就全光了,瞅着心疼。”
村长说:“你记得倒清。要不你去报案吧,看他们管不管?”
木说:“这可是你叫我去的。”
村长推倒面前的一截长城说:“是又怎样?”
木对派出所所长说:“所长,我们村的树老丢,都快叫人砍光了。”
所长坐在炉边,正用一根火柴杆剔牙:“噢,你是哪个村的?”
木说:“前店村的。”
所长问:“你是村里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