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小树林里,有成群的鸟儿在头上唱歌;有紫藤花在旁边放香;还有那无数的清泉在草地上流淌……它们瞧见知事先生和他那条带有皮面印花的护书的体面的裤子,顿时大起恐慌。那些鸟儿们一齐停止了歌唱;那泉儿也不敢再做声了;那紫藤花们更是急得低着头,向地下乱躲……这些小东西们,自从出世以来,从没有见过一个县知事,在这种情形下,大家都私下里猜度:他究竟是一位什么人物,竟然穿着一条这样体面的裤子?
一种极细微的声音聚集在一丛茂盛的叶子底下,大家还在那里互相猜度,穿这样体面的裤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么人物……知事先生来到如此寂静而清凉的树林,心里顿时豁然开朗。他撩起了衣裳,摘下了帽子,在一块草地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随手把他的皮面印花的护书,打开了放在膝上,将一张四六开的大纸从那护书里抽出来。
“这竟是一位美术家呀!”那秀眼鸟先开口说。
“否,否,”接着说的是一只莺鸟,“他哪里会是美术家,你没看见他裤子上的徽带吗?照我来看,十之八九,他是一位贵族哩。”
“十之八九,是一位贵族哩。”那莺鸟把自己的主张重新复述了一遍。
“我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一只老黄雀抢着来打断他们俩的辩论,因为它曾经在那知事衙门的花园里,足足唱了一个春天的歌……“只有我知道,他既不是美术家,也不是贵族,他是一个县知事呀。”
这时那些细微的语声,不知不觉地渐渐地放纵起来了。
“他原来是一个县知事!他原来是一个县知事!”
“他有什么恶意吗?”紫藤花问。
“一点儿也没有。”那老黄雀儿接着答复。于是那些鸟儿们重新恢复了它们的歌声;那泉水照常在草地上汩汩地流,那些紫藤花们也依旧放着胆去发散他们的香气,好像那知事先生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知事先生在这喧哗而又恬静的环境里,又起了念头,继续去筹备他的演说了: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知事先生,用一种极有礼貌的声音,说出这几个字。
不料霎时之间,从背后传来了一阵笑声把他的文思又打断了。知事先生回头看时,只见帽子顶上落着一只黄绿色的啄木鸟。此时,这啄木鸟正死皮赖脸地看着他笑。知事先生把肩膀一耸,露出不理睬它的意思,刚想回转头来,继续去筹划他的演说。哪知道那啄木鸟很不知趣,它还嫌笑得不够,索性大声喊将起来:
“这又何苦来!”
“怎么?这又何苦来!”知事先生气嘘嘘地涨红了脸,一面随手做个手势赶开那顽皮的畜生,一面加上些气力,回头来重新干他的本行: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知事先生又重新构思起他的演讲词。
但是事有不巧,和那只啄木鸟的交涉刚刚结束,这里一丛弱小的紫藤花们,趁着知事先生思想缭乱的当儿,也一起翘起了梗儿枝儿,和着一种甜而且软的语气,到他的面前来献殷勤了:
“知事先生,你可觉得香吗?”
脚下的泉水也汩汩地奏起了文雅的音乐来附和;那些秀眼鸟儿,也在他头顶的树枝上使尽毕生的本领,唱出美丽的调子来给他听;树林周围、上下左右其他一切的东西,没有一个不是效尤着,它们都来阻止知事先生起草演说词。
此时,知事先生的鼻孔里充满了熏醉人的香味;耳朵里充满了各种美妙的歌声,知事先生觉得很没意思,想摆脱这些妖媚的蛊惑,可这似乎办不到。他躺在草地上,华美的装饰被他徐徐解去,他把他已成的演说词艾艾……艾艾地,从头又讲了两三回: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一位经理面对公司负债累累的境况,决定裁减公司内高级管理人员,他在计算机的帮助下整理出了裁员的名单,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自己的大名竟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
信息处理
——[法国]塞斯勃隆
经理看了《计算机》和《全公司裁减人员》两份报告。报告有点虚张声势,第一段到第三段,说的显然只不过是要裁减几个管理人员。可能的话,这份报告说,高级管理人员,也应裁减几名。
报告的起草人小心翼翼地解释说,几个月以来,公司已经债台高筑。买计算机是第一笔开销;第二笔是由于安装的时候出现了失误。既要花钱招聘专家,又要给被计算机替下的人员发津贴……
债台高筑的说法,很有说服力。经理打算在下次圣诞节聚会的演说上使用这个词。每一次谈话,他都搜集新的字眼,有些陈旧但显得大胆泼辣的词儿也在搜集之列,比如,由于宗教危机,必须“开辟新源”,“看清局势”,目前正“备受诘问”,“反对一切粉饰太平的言词”等等,等等,就是神父在星期日的传教讲话,新教权主义的语言也在搜集之列。
另一份关于计算机的工作报告终于使他放心一点。报告用的是适合经理身份的那种雄辩语言,可是在他脑子里,早已翻译成了官场套语。在这方面,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内行,他这辈子只是把他完全不熟悉的技术问题囫囵吞下,再用一种又专断、又屈尊的口气传达给那些比他更不通的人。奇怪的是这个职位还必须得有人顶,而且他还是公司里挣钱最多的。就是经理本人,至少在被任命以前,也对此事感到迷惑不解。
计算机终于运转了,而且还向他提供了一个信息情报中心,可以供给他公司目前任何情况的数据。“附录一”极为重要,对这次安装计算机的总支出做了综合叙述,而且完全用科技术语叙述了前两次安装接连失误的方方面面,口气是那样确定不疑,人们简直要想:别的工程怎么会那么不慎重,竟然一下子就成功!“附录二”对这次安装所能取得的经济效果做了详细的说明。经理十分醒目地(这才是他才华之所在)从中找到了他要记住并引证的四位数字。
他仰在安乐椅上,苦苦思索“要做个试验……”然后,又小声说:“要做个试验……”
他站起身来,在屋子的两个对角之间踱着大步(十八步,可是罗纳——布朗公司的经理只用了十六步)。
突然,他大声说:“要做个试验!”
经理的女秘书像个心惊胆战的小耗子,只靠一只耳朵和一只眼睛过日子,另外那只耳朵和眼睛朝着经理那个方向。她听见经理洪亮的声音慌忙地挂上电话:
“我们的谈话结束吧,经理要叫我了……”
关于计算机那份报告的起草人被带到办公室以后,经理顾虑重重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弯下身子对着步话机说:
“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要让人来打搅我。”
他让客人坐下,讲话时那么轻声细气,客人马上就领会到自己已经参与这位国王的机密了。
“你的报告写得非常精彩,为此我要感谢你。”经理把那份报告摇晃一下,又扔在桌子上。“我们现在终于熬到头了(这意思是说:您可让我们出了大价钱!)。您向我建议做一个试验。目前,我正面临(这是神父用过的一个词)决定性的……也是十分机密的问题。”
两人同时把头靠近。
“是这样的,我们的企业已经负债累累……”经理的声调微微一转,嘴巴轻轻一撅,眉毛略略弯成弧形,这样的表情使那句话有点嘲弄意味。客人接着说:
“负债累累也不见得是坏事!可以重整旗鼓,再创辉煌。”
“需要裁减一个或几个干部。”
“高级的?”
“高级的。可是裁减谁呢?”
“经理先生,恰恰是这类问题,我们能比任何人解决得更好。(所谓‘我们’,那就是机器和他,他们已经结合起来,要过一辈子了!)只要在计算机里输入每个高级人员的资料就行了。调查要费很长时间,有成千上万的信息哩!可是比较、判断,立刻就能得出结果!对每个人的业务活动、工作效率的情况我们都要做详细记录,他的工作成绩,比方说,从三年前算起……”
经理马上说:
“不,是五年的!”(他是五年前上任的)
“好,五年的。我们还要比较平衡彼此之间的意见。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
“也很棘手。您完全知道,这个调查结果要完全保密。”
“经理先生您一个人知道就行了。把所有的信息输入计算机之后,我们找一个对您合适的星期六上午:只有您和我在场(经理皱了一下眉),甚至,连我都不在,只有您一个人,经理先生。我教您怎样操作才能得到答案,如果您想把所有信息一下子抹掉,我也可以教您,然后,我就离开。”
“好!”经理说。五年以前,他喜欢说“很好”,从那以后,他显得吝啬起来,像作总结时一样无论责备还是赞扬都留着一手。
四月三日星期六,大楼的门敞开着,空荡荡的,死一般的静,蚂蚁都爬到离窝很远的地方去了,只有几个干杂活的女人,漫不经心地在打扫凌乱而又死寂的办公室。她们主动与工程师打招呼,而且心里在想:陪着来的那位戴金丝眼镜的先生是谁呢?
一股金属、机油、臭氧和卡片的味道从安装着计算机的大厅里散发出来。机器像一头正在睡觉的牲口,看守把它唤醒了。工程师做了几个准确的动作,它的红眼和绿眼先后睁开,还嗡嗡地响个不停。
“一切都准备好了,经理先生。您按这个按钮,白的,对啦。几秒钟之后会有叮叮当当的响声,您也不必担心!接着,这个缝里会出来一份打印好的材料……然后,你按这两个——怎么说呢?——这两个铁棍(他尽量找简单的、通俗的、带点军队气味的词汇)。最后,在嗡嗡的声音停下来时,再按这个按钮。”
“您等一等,让我把动作重复一遍。您看……”
“好,好的……不对!先按两个电门,嗡嗡声完全停止以后,再按总开关……反正我午间还来复检一次,再切断电源,给机器上锁。”
他说得很真诚。他跟机器比跟老婆在一起呆的时间还长。可是一到星期日,老婆还惹他心烦。
“好。”经理说,但心里却给了更肯定的回答。
等到脚步声消失,经理就扶一扶他的金丝眼镜:“我倒要看一看,”他一边按白色的按钮一边想,“是伏莱蒙呢,还是德瓦维尔……也许,两个人都有!——好几千个信息呢!……”
“喀嚓”一下,那台大机器眨了一下眼,一阵颤抖,接着就吐出来一条白舌头。经理赶紧抓过那纸带,但他的脸忽然僵住了,变得死气沉沉的,同那台机器和这座大楼一样。
在纸带上,他的名字清楚地印在上面。
杜朗布瓦夫妇已经结婚二十五年了,彼此间已经腻烦了,但迫于社会舆论又不能离婚,所以,他们各自招募了一个职业刺客去暗杀对方,结果他们夫妇二人上演了一场可笑的悲剧。
可笑的悲剧
——[法国]科蒂
如果说,夫妻间的关系已到了这种地步,干吗不离婚呢?离婚又不是为狗准备的。您说得对,不过,因为有一个“不过”,杜朗布瓦先生和太太在他们众多的朋友中威望很高,离婚的社会影响是很大的,甚至会引起公愤。想想看,先生是好几家大公司的总经理,又在首都最显贵的街区之一的教堂区担任财务管理委员。至于太太嘛,她主持本区所有的宗教和世俗的慈善事业,从“改过自新的妓女”到“往自己酒里掺水的酒鬼”都在她的管辖之内。您瞧,是贵族就得行为高尚。
在这里还要说明一点,杜朗布瓦先生和太太没有孩子,只是先生有一个躲躲藏藏的情妇,太太有一个偷偷摸摸的情夫。当然,这件事是非常秘密的,除了我和您,别人都不知道。
如果先生对太太说:“我要出去几天办些事情。”像他们现在这种关系,先生自然不会告诉她出去的原因、要去的地方。太太听到这个消息后,好像轻松了许多,也不为丈夫担心。我们看见她第二天一大早也离开了她的住所,手里还提着个小箱子……这两个人同时外出,这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心灵感应吧。
“马赛·圣夏尔到了,请旅客全部下车!”杜朗布瓦匆匆离开车站,然后在出租车司机跟前低语了几句。司机用甜美的南方口音回答他:“明白,布尔乔亚!”随之发动汽车驶向港口。
这个地方有许多咖啡馆和酒吧间。它们之中有规规矩矩的,也有不那么正派的,这已成了公开的秘密。
在店铺门前,杜朗布瓦认真地审视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可以说他是在用鼻子嗅……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他究竟在找什么呢?终于,他下了决心,走进一家普通的店铺。但里面坐满了欢快的乐天派人士,他们大概不会在工作时经常脏了手吧。
他在里面喝开胃酒,还吃了晚饭,和几位常客聊天。直到午夜时分,他和一名叫热热纳的人一起出去。两人热烈握手后分开,热热纳对杜朗布瓦起誓对他的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
“不过,我需要一定的时间,”他说,“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一定要办好。”
“好吧!”先生痛快地回答。
说来也巧,就在第二天,杜朗布瓦太太也来到了这座城市,不过她与杜朗布瓦先生所走的路线不同。她乘的是飞机。对啦,她在跟踪自己的丈夫?不对,因为她比他晚一天到达。
这件事有点令人不可思议,不过这就是事实。杜朗布瓦太太也找了一个出租汽车司机,和他低声交谈,她也同样来到了港口……她在付车钱时丢掉了身份证,是出于激动,因为一看就知道她异常激动……一个行人捡起了身份证,看了一眼,忙跑上前去,把身份证还给了她。
送身份证的这个人就是热热纳,这可真是太巧了,热热纳破釜沉舟地说道:“太太,我有极为重要的事要告诉您。请到我家来,不远。我向您发誓,您这趟路绝不会白跑。”
她感到惊讶,但又有点儿好奇。换了别人,即使是比这更小的事,也会这么干的,杜朗布瓦太太跟着热热纳去了。一到他住的房子里,热热纳就开门见山地说:
“昨天,您的丈夫指使我杀害您。为了这项工作,他给了我一千五百万现金。不过,您一定会想到我决不会干这种事的,我甚至这就准备去警察局告发他。”
“您冷静点,我的朋友。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不论它发生在巴黎……还是在马赛,都会影响我的生活!拿着,为了奖赏您的诚实,我签一张同样数目的支票。如果您不杀死我而愿意杀死我的丈夫,那您就放手干吧!这样您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倘若成功,我还要给您一笔可观的酬金。”
“我完全同意,太太。热热纳说话算数,就和起誓一样!”
杜朗布瓦太太立刻返回了巴黎。
热热纳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这样的好运气,一生只会有一次!如果他不动这两个人一根毫毛,他们俩会说什么呢?当然,他们会保持沉默。他们不会到法院去控告!是这么回事,不过,这就意味着热热纳失去了信用。
他既答应了丈夫的条件,也答应了妻子的条件,对他来说这真是进退维谷!您得承认做个正派的人有时会很难。
半个多月过去了,热热纳还没有下定决心。他睡不安寝,食不知味,他常常忘记很多事情,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生病的。
最后,像人们常说的“知难而进”,他北上巴黎,作为一个守信用的“供货人”去“交货”。
热热纳信守了他的诺言,他将杜朗布瓦先生和太太一块送进了天国。热热纳处于最佳竞技状态,将两人用匕首刺死在他们各自的房间里。没有声响,屋内的东西一件也没动(热热纳不会同意自己这么干,人家已经付过他钱了)。
热热纳既没偷盗,也没有破门而入(热热纳有钥匙),警方考虑可以结束调查了。这可能是一桩情杀案,不过,还不大确实吧?此案发生在这么体面的人家里!在警察的编年史中又增添了一桩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