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暮色渐浓,武二牛满怀心事,沿着金堤河岸边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南方向估摸走了半个时辰,到了樱桃园南十字坡小石桥边。
小石桥旁有座亭子,亭子下有块石碑,碑上刻“十字坡”三个大字。坊间相传这里是《水浒传》里梁山好汉张青与女中豪杰孙二娘开夫妻店结交江湖英雄之所在。打虎英雄武松在此结识张青和孙二娘,留下一段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的佳话。
平日里,这座修建在金堤河畔十字坡口小石桥头的亭子里,还是在濮县、范县、观县一带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说书艺人范老先生讲古论今的书场。
范老先生在这里说了大半辈子书,讲得最多百姓最爱听的,就是白话《水浒传》,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一人一副貌相、一人一个脾性、一人一套绝技、一人一段故事,被他讲得个个传神段段精彩活灵活现。
但凡范老先生说书之时,这座亭子四周便被乡里乡外的民众围得水泄不通,可以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就连濮、范、观三个县城的小商小贩们推着架子车徒步数十里纷纷挤到这里,商贩们趁人多凑热闹做生意挣了钱,还赚了听书乐得自在。在当地百姓眼里,这里的热闹场面丝毫不亚于北平的天桥、天津的劝业场和南京的夫子庙。
范先生的书场逢三六九开场,每月说书九场,一年下来正好一百零八场,几十年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天长日久,居然将金堤河畔十字坡下的樱桃园带成了一个偌大的集市。
武二牛打小就喜欢听范老先生说书,尤其钟爱武松十字坡遇张青斗孙二娘那段,一来十字坡上说武松打店应了书中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由于武二牛身强体壮力气大,血气方刚不畏强暴的性格跟范老先生口中描述的好汉武松颇为相似,再加上自己也是姓武排行老二,跟打虎英雄武二郎仅一字之差,故而在梁山诸多好汉中,武二牛最偏爱敬重的便是书中那位武艺高强嫉恶如仇的武松。
自古以来,鲁西、冀南、豫北三省交界处每逢乱世匪盗猖獗杀人越货,濮县、范县和观县一带很不太平。黄河、金堤河两岸村庄的村民为了抗匪防盗,世代传承崇尚习武之风,武二牛家住濮、范、观三县中心地带的颜村铺西武家店,便是金堤河畔习武之风盛行的一个村子。
出于对武松的崇拜,武二牛自小便跟着村里的武师苦练拳脚、刀枪功夫,还经常到周边十里八村找同道切磋技艺,十几年下来学了一身硬本领。
武二牛有个习惯,每次他路过十字坡小石桥,都要到亭子下的石碑旁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不管亭子里有没有书场,他仿佛都能听见范老先生在讲打虎英雄武二郎的精彩故事。
寒星点点夜风呼啸,武二牛又累又饿,坐在坚硬冰凉的石阶上,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白日间在数十里外的濮县看到日军屠城的一幕幕惨状,想起从小就疼爱她的姐姐和那个刚过满月未见一面的外甥被鬼子的炮弹炸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不由得血脉贲张铁拳紧握,心头那股仇恨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
“我武二牛今夜在十字坡对天发誓,不杀狗日的王八蛋小鬼子,誓不为人,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杀光这群没有人性的畜生!”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雄劲的声音在武二牛耳边响起。
“好!好!好!古有英雄打虎将,今有血性杀敌郎,年轻人有骨气有胆魄有志向,实乃苦难百姓之幸、中华民族之幸也!”
武二牛听了心头又惊又喜,惊的是在这夜色深沉茫茫黑幕之中,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到身后亭子里有人,喜的是这声音简直太熟悉了,可以说从自己小时候刚懂事起,这个声音就伴随着他,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除了娘温和慈爱的声音,他最爱听最难忘也最着迷的就是这个曾让他热血沸腾壮志满怀的声音了!
一愣神儿的功夫,武二牛的身边多了一个高瘦的身影,虽然天黑,他依然看得真真的,站在自己面前的老者,正是名冠濮范观三县的说书先生范老爷子!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突然遇到自己敬慕已久的老先生,武二牛惊喜之余犹如梦中,他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从四五岁的时候就挤在人群中听范老先生说书,虽然十多年来见过老先生无数次了,可每次他都是站在亭子下远远地望着老先生在亭子里神采飞扬说古论今的风采,这么近距离面对面地接触还是平生第一回。
武二牛慌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老先生,今日天黑得紧,晚辈实在不知道您老在亭子里休闲,打扰了老先生清静,还请您老不要怪罪。”
范老先生左手捻须右手轻摆,连连说道:“年轻人,不妨事不妨事,人间多事之秋,上天自有安排,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撞见便是缘分。眼下时局,敌寇践踏家门,国家有难苍生受辱,老朽安能清静,可惜范某老矣,听闻日军猖狂百姓罹难,实乃痛心疾首,欲斩敌寇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夜能在此处遇到一位血性男儿,实感幸甚、幸甚!”
武二牛从小爱武不喜欢读书,在村里念了几年学就念不下去了,可他偏偏对范老先生说书特别着迷,平时算着范老先生说书的日子,得空儿就往十字坡跑,十多年下来,他听书听得多了,自然明白老先生文绉绉的话,他听得出老先生不但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反而很是高兴地在夸自己,不免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多谢老先生宽宏大量,还这么夸二牛,俺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范先生哈哈一笑道:“原来你叫二牛啊,你是哪个村子的?”
“俺是颜村铺正西金堤河边儿上武家店的,平日里最喜欢听您老说书了,今晚来樱桃园找俺哥哥,走到这里有些累了便歇歇脚,没想到惊动了老先生。”
“哦,二牛你是武家店的,可知道村子里有个叫武忠义的教书先生?”
范先生这么一问,武二牛脱口而出:“老先生,您老认识我爹?可是,他老人家在我九岁那年就不在人世了。”
这下轮到老先生惊讶了,他上前紧紧拉住武二牛的手激动地说:“二牛,你是忠义的儿子?武兄弟有你这样的儿子,也该在九泉之下感到欣慰了!孩子,从今往后,你不要再称呼老朽范老先生了,若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喊我一声范老伯吧!”
武二牛从话音儿里听得出来,范先生跟自己的父亲不但认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交情,不过作为晚辈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范先生慨叹了一番,也没有挑明他跟武忠义究竟是什么关系。
“老先生,俺能喊您范老伯,二牛真的是求之不得,小侄听您的就是了。”
“孩子,你这么晚来樱桃园找哥哥,刚才又在这里喊着杀鬼子?是不是家中有什么变故?”范先生说话的口气显得很是关切。
这一问又触到了武二牛的痛处,此时,他已经把面前这位长者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于是把自己在濮县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
“范老伯,俺哥是个文弱书生,本来在范县城里教书,前阵子调到了樱桃园,这眼看小鬼子就要打过来了,娃娃们肯定上不了学了,俺找哥哥是想让他回家替我照顾娘,俺要去找小鬼子给我姐报仇!”
范先生点了点头问道:“孩子,日本人罪恶滔天,该杀!不过,你给老伯说说,想怎样报仇?”
武二牛不假思索地回答:“找小鬼子拼命,杀光他们!”
“鬼子有枪有炮,武器精良,你赤手空拳靠什么拼靠什么杀?”
“俺有一身功夫两只铁拳,还有大刀长矛、打兔子的猎枪!”
“鬼子成百上千,你一个人怎么杀得完?”
“杀一个够本儿,宰俩赚一个!”
“孩子,照你说的你够本儿了,可你姐姐家死了那么多口人,濮县老百姓死的更多,剩下的仇谁替他们报?如果你一个鬼子没杀成就被鬼子杀了,不但没能给姐姐一家报仇,还把自己搭进去了,这笔账可怎么算?刚才你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杀光小日本儿,自己都没命了,还怎么杀光敌人?”
范先生一口气问了一连串儿,武二牛张嘴瞪眼回答不上来了。
“范老伯,这些事儿俺没顾得上细想,不知道该咋回答您,反正俺知道,小鬼子在咱们地盘儿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就是不行,俺拼了命也得想法子整死他们!”
“孩子,你这话说得好,勇气可嘉。你喜欢听我说书,可曾记得书中言道,有勇无谋是为莽夫,有勇有谋方为英雄。杀鬼子光知道拼命不行,还得动脑子想办法。”
武二牛退后一步“扑通”跪在范先生面前,诚恳地说:“范老伯,二牛识字不多是个粗人,俺知道您老学问大见识广是位高人,在俺心里您就是三国中的诸葛亮、水浒里的智多星、朱元璋身边的刘伯温,小侄敬请范老伯指条明路。”
范先生赶忙弯腰拉起武二牛,说道:“孩子,老朽就是个说书混饭的糟老头子,快快起来听老朽说几句话。”
他略加思索,接着说:“孩子,不管做什么事,你都要记住这几句话:一人为单,势单而力薄,孤掌难鸣;二人为从,互相照应,则力量倍增;三人为众,人多势众,大事可成!”
“范老伯,俺明白了,您老是让二牛多找些人一起杀鬼子!”
“孩子,天色已晚,你还要去找哥哥,临走老朽再送你一句话,杀鬼子,要的是血性儿郎,但不可逞匹夫之勇,切记切记!”
“范老伯,俺记下了,以后二牛要是碰到难解之事,该到哪里向您老请教啊?”
“孩子,三六九夜,十字坡口,老朽在此厅中等候。”
说完,范先生转身走了,消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