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这种犹豫不决也使得晚饭变为不可能。他咯吱咯吱地啃了两包饼干。现在并不饿。作为庆祝来说,这有点寒酸。他应该让父母从塞尼加利亚到这里来看他。突然,他感到难过。电视机的插头已经拔掉了,电视机用一块白色的床单罩着,为了避免灰尘。雷内已经关掉了煤气总阀门,还把垃圾收集在一个袋子里。家里已经准备好不再有人住。
他躺在沙发上,开始打盹,却收到了罗萨娜·维塔莱的短信:“你想不辞而别吗?到我这儿来,我要跟你谈谈。”几分钟后,又来了一条信息:“带点喝的。”
雷内慢悠悠地准备着。他一边洗澡一边刮胡子,然后慢慢地自慰,以便对快感具有免疫力。他在高速公路的超市里买了干汽酒。出了商店,他又转身回去,买了一瓶伏特加和两板黑巧克力。对于罗萨娜,他心存某种感激,因为她在最后一个没有惊喜的夜晚拯救了他,所以他想让她得到应有的回报。通常情况下,他都是和比他年轻的女人上床,其中大部分都是想在结婚成为妻子之前制造一点特别的回忆。罗萨娜已经四十多岁了,不过,她身上有种他喜欢的东西。在性方面,她既有经验又出奇的自由。有时候,完事之后,雷内会留下来吃饭或者看个电影。他坐在沙发上,她坐在距离他远一点的椅子上。或许他们还会做爱。当然,这第二次是由她提议的。假如他想走,她也不会挽留。
“你迷路啦?”罗萨娜站在门口等他。
雷内经过她身边进了屋,在她腮上吻了一下,闻到一种与平常不同的香水味儿,或者是通常那种香水下面的一种不同的味道,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女人检查了一下酒瓶。她把汽酒放进冰箱,又把另一瓶打开。酒杯已经在桌子上。“想听点儿音乐吗?今天晚上安静得让我神经质。”
雷内没有理由反对。无论是音乐还是其他消遣方式,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坐到了餐桌旁。从前,他去过两次黎巴嫩,一次科索沃,他明白老百姓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去执行任务。
“所以,你明天出发。”
“是。”
“这次任务要多长时间?”
“六个月。上下差不了几天。”
罗萨娜点了点头。她已经喝完了第一杯酒,又倒上了一杯。雷内却在小口地品尝,完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高兴吗?”
“这不是去旅行。”
“当然。不过你高兴吗?”
雷内的手指不停在木头桌子上敲着。“是,当然高兴。”
“好。这很重要。”
音乐使他们不得不提高了声调,雷内觉得很烦。要是罗萨娜把声音关小一点,他们会更舒服。很多事情他已经注意到了,别人却没有觉察。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点令他很失望。另外,今天晚上罗萨娜好像心不在焉,而且有意在上床之前把自己灌晕。醉酒的女人身体更加柔软,动作也是重复性的,他不得不拼尽全力才能使她们达到高潮。他忍不住指着酒杯说:“少喝点儿。”
罗萨娜向雷内投去愤怒的目光。雷内并不是在和他的士兵说话。正相反,付钱的是她,所以也应该由她来决定。不过,她后来低下了头,好像是向他道歉。雷内把她的神经质解释为替他担心,这使他内心感到柔软。“我不会冒任何风险,”他说。
“这一点我能肯定。”
“这次任务更多是去驻防。”
“是。”
“假如你看看那些调查数字,死在这种任务中的比例低得可笑。在楼下过马路冒的风险其实更大。我不是在开玩笑。至少我们意大利人是这样。有的人果真是去打仗的,对于他们来说就不同了。比如那些美国人,他们……”
“我怀孕了。”
房间在闪闪发亮的酒瓶周围微微摇晃。“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
雷内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他没出汗。“没有,我觉得我没听见。”
“我怀孕了。”
“能劳驾你把音乐关掉吗?我没有办法集中精力。”
罗萨娜朝音响快步走去,把它关上,然后又回来坐下。现在,房间里又出现了其他声音:暖气的嗡嗡声,楼上还有人弹着蹩脚的吉他。她又倒了第三杯伏特加,完全不顾他的警告。
“你明确跟我说过……”雷内说,同时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不知道有多少分之一的可能。大概百万分之一。”
“你对我说你已经进入更年期了。”雷内的声音并没有攻击性,他本人好像也很平静,仅仅有一点苍白。
“我是进入了更年期,可以了吧?可我怀孕了。事情就是这样。”
“你曾经说过不会这样。”
“的确如此。这是奇迹,可以吗?”
雷内问自己有没有必要确认孩子是否就是自己的,不过这无疑是多余的。他思考了一下奇迹这个词,觉得它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咱们这就把事情说清楚:责任在我,”她接着说,“百分之百在我。所以,我觉得应该由你来决定。还有时间,一个半月,或者稍微早一点。你现在出发,慢慢考虑这件事,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其余的我来负责。”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然后把酒杯靠近嘴唇。不过,她并没有把酒喝下去,而是把杯子放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用嘴唇在酒杯的边缘摩挲。她的眼角有抹不去的皱纹,不过并不难看。在他的秘密职业中,雷内了解到成熟女人会在完全凋谢之前最后一次绽放,而那个阶段的女人最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虚无缥缈,这种感觉令他愤怒:“你要是怀孕就不应该喝酒。”
“在这个时候,一杯伏特加好像是最没有必要担心的事情。”
“无论如何你不该喝酒。”
他们沉默了。雷内在脑海里一点点回忆他们的对话。其余的我来负责。很难弄清楚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你还想做爱吗?”
罗萨娜如此问他,好像这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她怀孕了,可是还喝酒,而且想跟他上床。雷内迷惑了。他几乎要冲着她的脸骂她疯了。随后,他又觉得那样做好像能够使这个夜晚变得完整:做爱,然后从房门走出去,感觉是完成了别人期待他做的事情,别无其他。“为什么不呢?”他说。
他们走进卧室里,背对背脱了衣服,然后缓缓地、温柔地开始。接着,雷内要求罗萨娜转过身去,肚子冲下。在他的心里,这等于是一个小小的惩罚。罗萨娜进入了高潮,而他也还不错。他提前一点退了出来,好像那会改变什么,她也没有责怪。
“你可以留在这儿睡觉,”她说,“明天早上我不上班。我陪你去取东西,然后去机场。”
“不用了。”
“我们可以在一起待几个小时。”
罗萨娜站起身,急忙把一件家居服穿在身上。她在口袋里找钱包,然后把钱递给雷内。
雷内望着那只拿着钱的手。他不能接受一个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给的钱,不过罗萨娜没有把胳膊缩回去,也没有说什么。也许打个折?不,那会显得虚伪。他想,她只不过是一个客户,一个像其他女人一样的客户。发生了一件意外,不过不是他的错。
他拿过钱,还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准备好离开。
“那么,你会告诉我吧?”罗萨娜在门口问道。
“是,我会告诉你的。”
早上炎热难耐,天空中覆盖着一层亮灰色,令人头疼。一些老百姓在机场大厅里转悠,为军人们那种不同寻常的专注感到好奇。大厅外面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耶特里是和母亲一起坐公共汽车来的。他用目光寻找自己的同伴,其中一些在远处跟他打招呼。米特拉诺的家属最多,坐在轮椅上的奶奶是他们那群人中唯一不制造噪音的一个。她背对着孙子,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过,耶特里认为她可能有点痴呆。安福西的父母总是在看手表,切德尔纳则不停地吻着女朋友,还厚着脸皮把两只手放在她的臀部;赞皮耶里抱着的孩子正在扯她的头发玩儿,一边还不停地把肩章的尼龙搭扣撕开再粘上,粘上再撕开。她一开始还任凭他那样做,随后突然把他放到了地上。孩子啜泣起来。雷内坐在那里打电话,头垂得低低的。
耶特里觉得自己的右手被握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反抗,母亲已经把一个小管儿里的膏体挤到了他手上。
“你在干什么?”
“闭嘴。看看裂成什么样子了。这些呢?”母亲把他的手抬到他的眼前。
“它们怎么啦?”
“到洗手间里来。我给你剪剪。幸好我带了剪刀。”
“妈妈!”
“要是现在不剪,还没到晚上就都黑了。”
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耶特里让了步,不过至少可以自己剪指甲。他垂头丧气地向洗手间走去。
耶特里刚刚剪完了一只手,就听见其中的一间里传来一声响屁。
“长命百岁!”一等兵说,随后听见一声嘟囔。
过了一会儿,巴莱西奥上校走了出来。他一边向镜子这边走来,一边系着纽扣,身后飘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耶特里连忙立正,上校满意地冲着一等兵微笑。随后,他注视着洗手池里残留的指甲,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士兵,有些事情要在自己家里做好。”
“您说得对,长官。对不起,长官。”
耶特里打开了水龙头。指甲的碎渣堵在下水口,全都积在了那里。他拿起塞子,用手指把它们推下去。巴莱西奥冷冷地注视着他。“第一次执行任务吗,小伙子?”
“是的,先生。”
“等你回来,就会觉得这些卫生间不一样了,就像医院的一样干净。还有水龙头。等你再看到这样的水龙头,你会想去舔它们。”
耶特里点了点头。他的心在狂跳。
“无论如何,会很快过去的。刚回来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神奇,然后一切就又和从前一样了。一钱不值。”
巴莱西奥向下拉着卷起的毛巾,可是毛巾卷卡住了。他骂了一句,然后把潮湿的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他动了动脑袋,算是指着一等兵,“我不会用剪刀剪指甲,”他说,“我妻子给我买了指甲钳。不过,用指甲钳会留下一些角儿。”
回到大厅的时候,耶特里很气愤。他在上校面前显得像个笨蛋,而这全都怪他母亲。
她伸长脖子检查他的手指。“为什么你就剪了一只手?我跟你说应该由我来剪,倔头。用左手你不会。来,咱们一起去。”
耶特里推开她。“让我安静一会儿。”
女人严肃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接着就在口袋里翻找起来。“拿着。把这个吃了。你的口气不好闻。”
“他妈的,你有完没完?”一等兵咆哮着,打了她的手。糖块掉在地上,他用军靴在上面踩了踩。绿色的糖块碎了。“你现在满意了?”
迪·萨尔沃和他的家人转身望着他们。耶特里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切德尔纳也把目光转向他们这边。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啦。
两大滴眼泪从母亲的眼睛里流出来。她张着嘴,下嘴唇有点抽搐,上下唇之间有一丝顽强的唾液。“对不起,”女人说。
之前她从来没有向他道过歉。耶特里非常矛盾,他一方面想当着她的面骂她是个傻瓜,另一方面又想俯下身把地上的碎糖块一一捡起来,拼在一起。他感觉到同伴们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对他品头论足。
我已经是一个男人了,我现在要去打仗。
后来,他也不记得是真的说了这句话,还是仅仅这样想了想。他抓起背包,把它丢到肩上。然后,他吻了母亲的面颊,仅仅一下,而且非常简短。“我很快会回来,”他说。
安全地带
埃吉托中尉的小壁橱是上了锁的,不过钥匙就插在锁孔里。壁橱里有一些个人收藏的药品,是医务室里唯一没有登记在储备物资登记簿里的。除了一些治疗短时间不适的非处方药,和完全没有效果的治疗脱皮的药膏,有三瓶黄蓝两色助消化的胶囊非常醒目。瓶子上没有标签,其中一瓶几乎空了。晚上到食堂去之前,埃吉托会吞下六十毫克度洛西汀。这个习惯是在任务开始之后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养成的,也就是在几个月之前。通过这种方法,大部分他不希望出现的效果都在睡眠的时候消化掉了。首先是困倦,它就像巨石一股脑儿压在他的身上,使他很少能坚持到十点钟之后睡觉。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体验了治疗抑郁症的药物说明书上标明的所有副作用,从剧烈的头疼到食欲减退,从腹胀到间歇性的恶心。这些反应中最奇怪的就是腋窝处严重麻木,那感觉就像一个人打哈欠时间过久。无论如何,所有这一切都过去了。开始吞服这些胶囊时的那种不安已经无影无踪。当时,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吸毒者。同样是因为这种不安,他起初把胶囊外面气泡式的塑料壳剥掉,然后把药倒进没有标签的瓶子里。一段时间以来,埃吉托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失败。他感觉到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巨大而柔软的快感。
血清素完全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也就是使患者远离忧虑和激动。父亲去世之后那段时间的焦虑与混乱——包括说明书上一般表明为自杀倾向的所谓身心反应,以及阴郁而又诱人的想法——悬在他头上的某个地方,就像是被墙壁一样的堤坝截出的人工湖。中尉对于自己目前的平和心态非常满意,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将它改变。有时候,他还会感到口干舌燥,耳朵里突然响起尖锐的鸣叫,随后是一阵轰鸣,久久不散。当然,还有另外那种不便: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勃起了,很少的几次勃起也没有被他派上用场,哪怕仅仅为了自己。住在沙漠中央一个几乎只有男性的军事基地里,性又关他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