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务完成后的几年里,这些年轻人中的每一个都努力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无法辨认。对于另外一段生命,也就是以往那段生活的记忆,也因此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人为的色彩。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确定那些事真的发生过,或者至少不能确定它们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就连埃吉托中尉也竭尽全力要忘却过去。他调换了服役的部队,去了其他城市,也改变了胡子的长度和饮食习惯;他解决了以往的一些私人纠纷,也学会不去想那些与他无关的事情。这种改变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这到底是出于某种规划,还是无意间发展成了这个样子,他不甚明了,也并不关心。从一开始,对于他来说最为重要的,就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挖掘一条壕沟,一个连记忆也无法逾越的避难所。
尽管如此,在他得以摆脱的物品清单上,唯独缺少了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明显地将他带回在山谷里度过的那些日子:在任务完成十三个月后,埃吉托身上仍旧穿着军官制服。绣在胸口正中央的两颗星星清晰可见,毫无疑问是要与心脏相呼应。有很多次,中尉都想要躲到老百姓的行列中去。然而,军装已经与他的身体一寸寸黏在了一起,布料上的图案因为汗水而褪去,印在了下面的皮肤上。现在,假如他脱去军装,皮肤无疑也会跟着被剥掉,他会觉得自己被暴露在众人面前,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而他这个人单单不穿衣服都会觉得不自在。另外,又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士兵永远都是士兵。三十一岁的年纪使中尉妥协了。他把这身军装看作一个无法避免的事故,一种命里注定的慢性病,显而易见却并不痛苦。最终,他生命中最大的矛盾也就变成了唯一持续的东西。
那是四月初一个明媚的早晨,阅兵式上的士兵每走一步,脚上擦亮的皮靴就会闪闪发光。埃吉托还没有适应贝卢诺像今天这样晴朗的天空。从阿尔卑斯山吹来的风带走了冰川的寒冷。不过,当风停下来,不再吹动那些旌旗的时候,人们发现,相对于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来说,这样高的温度不太正常。在军营里,人们针对是否戴围巾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终决定不戴。随后,一个尖利的声音把这个决定在走廊上和不同的楼层间传开。老百姓迟迟不能决定把大衣怎么办:是披在肩上呢,还是搭在胳膊上?
埃吉托摘下帽子,用手指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站在他左边的巴莱西奥上校转过身:“真恶心,中尉!抖抖上衣。上面又沾满了那种东西。”接着,就像中尉自己没有办法做到似的,上校伸手帮他拍打了一下后背。“真是糟透了!”他嘟囔道。
下达了休息的命令。能够在台阶上找到位置的人,都像他们一样坐了下来。埃吉托终于可以把袜子卷在脚踝那里。发痒的感觉已经缓解了,不过只有几秒钟。
“听听看我家发生了什么,”巴莱西奥开始说,“有一天,我的小女儿在客厅里行军。她对我说:‘看呀爸爸,看看我,我也是上校。’她身上穿着学校的罩衣,头戴一顶贝雷帽。哎,您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我狠狠地打了她的屁股。真的。然后我对她吼着说,我永远不愿意看见她扮成士兵的滑稽相。反正不会有人招她入伍,因为她有扁平足。她哭了,可怜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我为什么如此生气。我真的气昏了头,相信我,完全失去了理智。说实话,中尉,在您看来,我是不是太累了啊?”
埃吉托已经学会不相信上校这些坦诚的请求,他回答:“也许您只是想保护她。”
巴莱西奥扮了个鬼脸,好像中尉说的是蠢话。“可能吧,最好是这样。最近这段日子,我害怕自己会发疯。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清楚。”他伸直了腿,然后不太雅观地隔着裤子整理了一下内裤的松紧带,“人们总是提起那些脑袋突然坏掉的家伙。您认为我应该看看神经科吗,中尉?比如做个脑电图,或者某种类似的东西?”
“我看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先生。”
“也许您可以给我检查检查,看看瞳孔什么的。”
“我是整形医生,上校。”
“可是他们应该也教了您点儿别的什么吧?”
“您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一个同行的名字给您。”
巴莱西奥嘟囔了几句,嘴边那两道很深的纹路使他的面孔看上去就像一条鱼。埃吉托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憔悴。
“您的吹毛求疵传染了我,中尉。我没有告诉过您吗?您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应该就是因为这个。放松点儿,顺其自然吧。要么就找点儿事消遣。您没有考虑过生几个孩子吗?”
“什么?”
“孩子,中尉。孩子。”
“不,先生。”
“嗯,我不知道您还在等什么。有个孩子可以帮您清除脑子里的某些想法。我看得出来,您知道吗?您总是在那里冥思苦想。看看那个连队多么训练有素,他们就像公山羊!”
埃吉托顺着巴莱西奥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乐队的旗帜,然后是更远处的草地。站在人群中的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人肩膀上骑着一个孩子,他挺着胸,摆出一种奇怪的军人姿势。中尉感到一种模糊的恐惧,对他越来越有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埃吉托感到不安。当那人把一只拳头放在嘴前面咳嗽的时候,他认出了雷内准尉。“那边那个不就是……”他住了口。
“谁?什么?”上校说。
“没什么,对不起。”
安东尼奥·雷内。最后一天,他们在机场客套地握手告别。从那以后,埃吉托再也没有想起过他,或者至少没有很明确地想起过他。在埃吉托的记忆中,那次任务首先是一次集体行动。
中尉对阅兵式失去了兴趣,决定从远处观察准尉。准尉并没有往人群里面钻,以便站到最前面的几排,所以,从他所在的地方可能看不到什么东西。骑在他肩上的孩子用手指着士兵、军旗和手里拿着工具的人们,同时还把他的头发抓在手里作为缰绳。对,头发。在山谷里的时候,准尉剃了平头,现在他的头发几乎可以遮住耳朵了。栗色的,微微有些波浪。雷内是另一个逃离他记忆的人。他的面目也已经变得模糊,无法辨认。
巴莱西奥正在说什么心动过速的事,不过,他肯定没有这个问题。埃吉托心不在焉地回答:“下午到我那儿去,我给您开点镇静剂。”
“镇静剂?您完全疯了。那东西会使人软弱无力!”
三架没有携带炸弹的歼击轰炸机从广场上空掠过,然后突然拉升了高度,在天空中勾勒出彩色的轨迹。它们翻转过来,飞行线路交织在一起。雷内肩上的孩子吃惊不已。像他一样,几百个脑袋同时抬起,向上望去。队列中的士兵则不然,他们仍旧严肃地望着仅仅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东西。
仪式结束后,埃吉托重新穿过人群。一些家庭留在广场上,迟迟不肯离去,他只能躲开他们。对于试图叫住他的人,埃吉托会简单握个手。他仍然盯着准尉。有片刻工夫,他觉得准尉好像要转身离开,随后却又留下了。埃吉托向准尉走过去。走到准尉面前时,埃吉托摘下了帽子。“雷内,”他说。
“您好,医生。”
准尉把孩子放到了地上。一个女人走上前来,牵住孩子的手。埃吉托点点头向她打招呼,不过她没有回应,而是紧闭着嘴唇向后退了退。雷内紧张地在大衣口袋里翻找着,拿出一盒香烟,点燃了一支。这一点没有变,他还在抽那种细长的白色女士香烟。
“您好吗,准尉?”
“还好,”雷内匆匆回答。随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过没有那么突然,“还好,我尽量自食其力。”
“这是对的,每个人都应该自食其力。”
“您呢,医生?”
埃吉托笑了笑。“我也还凑合。”
“这么说,他们没有因为那件事给您找太多麻烦?”这句话像是耗费了他很多力气。不过,他好像并不在乎。
“一个纪律处分,停职四个月,还有几次没有结果的听证会。真正的惩罚就是这些。军队里是怎么回事,您是知道的。”
“这样对您很好。”
“是呀,这样对我很好。可是您却决定放弃。”
他可以换一种表达方式,或者用另外一个动词,比如改变、辞职,而不是放弃。放弃就意味着屈服。不过,雷内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在一家餐厅工作。就在奥德尔佐。我是大堂经理。”
“总之还是领头儿的呗。”
雷内叹了口气。“是领头儿的。对。”
“其他小伙子呢?”
雷内用脚轻柔地触碰着石子路面缝隙里长出来的一丛小草。“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此时,女人挽起他的一只胳膊,好像想把他带走,把他从埃吉托的军装以及他们共同的记忆中救出来。她用闪烁而怨恨的目光望着准尉,后者却在躲避她的目光。不过,有片刻工夫,雷内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帽子上颤抖的黑色羽毛,埃吉托好像在他身上觉察到一丝思念的迹象。
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光线突然黯淡下来。中尉和前准尉沉默了。他们两个曾经共同度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就像现在一样站在一起,不过,那是在沙漠里,在装甲车中间。怎么可能他们彼此再也没有话可说了呢?
“咱们回家吧,”女人低声在雷内耳边说。
“当然。我不想再留你们了。祝您好运,准尉。”
孩子向雷内伸出双手,哭闹着想重新骑到他肩膀上去,雷内却好像没有看见。“您可以到餐厅来找我,”他说,“是个好地方。相当好。”
“除非您把我当贵宾招待。”
“是个好地方,”雷内又说道,不过他心不在焉。
“我一定去,”埃吉托肯定地说。不过,两个人都明白,这句话就像那些数不清的诺言一样,永远不会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