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没有了光线的第六天,气温冷了下来,但在每年这时节也还是正常的。看来太阳一定仍在暖热着大气层,黑暗的自然现象不可能是一种宇宙的规律。有人从《圣经》里引经据典地说这是世界末日,另一人又提出这是被另一个星球神秘入侵。瓦斯哥说,即使不用看表仍能分得出日夜之别,华达士则认为这只是生活习惯使然,生理已习惯了工作和休息的交替。时不时有人会爬上放在外边门边的一把梯子,把头向四方转动,有时他们看到一点点迷糊的亮光就会兴奋地喊叫起来。每个人都兴奋地走向门口,他们向前伸出手摸索,有些人还是走错了方向,撞到墙壁,他们都在问:“你在哪儿?你看到东西吗?它是什么?它是什么?”这种情况反复多次,慢慢那种“有人看到了什么东西”的兴奋就消失了,经过多次试验与讨论,证实黑暗还是完全没变。
获救的人们在他们所说的东西里,总是显示一种可以察觉得出的悲苦忧悒的调子,当他们尽力说些快活的词句时,黑暗又隐没了他们唇边的笑容和眼中的生气;瞎子在他们讲话中有着一种完全不同的变化。你在瓦斯哥讲话的声音中可以更清楚地察觉出那种行动自如、动作有确信的人所具有的态度。那些过去拿着白色拐杖、戴着黑眼镜,惯于低声下气地问人哪部公共汽车来了,或在路人难堪的目光下慢慢退到一边的盲人,现在却行动迅速,有能力,以他们的本能创造奇迹。他们回答疑问,过去受人关照,现在却关照别人,他们耐心,能容忍冒犯和误解,他们个人的不幸已变成了每一个人的不幸。他们没有多少时间轻松一下的,不过在晚餐后,盲人都唱歌,由两个吉他伴奏。华达士觉得他们有一种很自然的热情,甚至有一种是在目前情况下不应有的幸福感。
华达士注意到儿童比成人更好过些,他邻居那两个儿子最初也害怕,但跟大伙同处一室,这鼓励了他们走出去探探摸摸,这行为已变得难以控制了,他们挨了骂,甚至挨了打,惹得一些调停的人开声干预。
最后,相当令华达士惊讶的是,他们竟能有规律地到洗澡间去梳洗,到河边去沐浴,连吃饭这重要的时刻也变得越来越缺乏吸引力了,残萎的青菜、黄瓜、西红柿、番木瓜、麦皮、牛奶、蜂蜜,他们的味觉常常分辨不清。没有比这更不同寻常的变动和人生大事了。如果说包裹着他们的黑暗造成了他们肉体的不舒适与麻烦,但比起渗入形成在他们心灵中的那道不可逾越的思想鸿沟就不算什么了。难道这就是远古以来人们预测的那个世界末日吗?他们得把这不祥的前景搁置一边,继续关心日常实际的事,诸如喂饱肚子和穿暖衣服,很多人大声祷告,祈求奇迹出现。
没有了视觉以分散心思,是难于忍受这无所事事的时刻的,献身工作未免言过其实。这世界会回复正常还是他们都将慢慢死掉呢?这构成了压迫人的进退维艰,比窒息他们的黑暗更为沉重。瓦斯哥似乎也在为未来担忧,但没有华达士那么忧心忡忡,虽然有同样的经历,但他们不可能以同样的观点看待它。
他们已经历了16天的黑暗,瓦斯哥把华达士叫到一边,他告诉他就是储存的麦皮、奶粉和罐头食物也快要吃光了。大家的精神紧张在不断加强,要是向他们讲出这点是鲁莽的,往往一点小事就发生争执,而且没有理由地就争个不停,大多数人,已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在第十八天早上,他们被热烈欢欣的叫声吵醒了。有一个失眠的难民觉察出氛围有些异样,爬上了屋外的梯子。
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淡红色的球体。
每个人立即你推我跌地走了出来,留在那儿,在一种富于传染性的欣喜中,等待着光明增大。瓦斯哥问他们是否真的看到什么,会不会又是另一次错觉。有人记起了划一根火柴看看,划了几次后,火焰出现了,它很弱,而且不热,但却看得见,他们像看到一件罕见的奇迹一样望着它。
光明在慢慢增大,就像消失时那样。
这天天气很好,未曾料到的欢欣鼓舞,就像某种强力的刺激,他们的心暖和了,充满了美好的愿望,他们的眼睛像无邪的孩子般得到了再生。他们提出要在外边进餐,瓦斯哥认为正常的日子似乎要回来了,就同意了大家的要求。太阳按照它意料中的航线横越天空,到下午四点你已能分辨得出四码远的人影了。在日落西山之后,黑暗又回复如初,他们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篝火,但火焰很弱,半透明的,只消耗了很少一点木柴,它经常熄火,难民们会用纸片再点着,吹旺它,保存着这苍白无力的光明和温暖之泉、未来生活的象征。直到深夜,也很难劝得动他们去睡觉。只有孩子们睡去了,那些有火柴的人,时不时划一根火柴,对着它喃喃自语,就像他们发现了哲学家的幸福宝石似的。
早上4点半,他们又起来跑到外边去了,在世界历史上没有一个黎明是这一天那样被人们等待的。它不是在云中、山中、森林和蝴蝶之中出现的地平线那种色彩和诗意的美,有如在人们护着火并崇拜它的那个刀耕火种时代,难民们在等待着这光明的神威,活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在等待拿来减刑通知的官员似的。太阳较为光亮了些,不习惯亮光的眼睛都眯缝起来,盲人伸出他们的手心对着光线,翻来覆去感受两边的热量。不同的面孔分得出来了,也把讲话声音和人对上了号,他们大声地笑着互相拥抱。在这无束无缚的黎明,他们的孤寂和他们的区别都消失掉,盲人被抱着吻着,扛起来欢呼,男人也哭了,这使他们不习惯看光线的眼睛更红了。到了中午,火焰回复正常,3周以来,他们第一次尝到了煮热的食物。这天剩下的时间他们没干什么事,随着光明洒照,他们四处观望,到处走动,这地方他们是在黑暗中被牵着带来的,现在才看清是怎样的景色。
城里怎样了?那儿的人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个令人心惊的严肃的念头,那些有亲属在城里的人不再笑了。在这极端艰苦的时刻,有多少人受苦或死亡呢?华达士提议第二天他去进行一番调查。其他的人也志愿去,最后决定3个人去走一遭。
华达士当晚睡得很不好,所有这些日子来的冲击,开始产生影响了。他的双手哆嗦,他害怕不知出了什么事。重返城市,重新过他的生活……上班去,他的朋友,女人……他曾一度坚持的价值观,仍然颠倒了,埋葬在黑暗里。他在一张改进了的床上反复转辗反而不能入睡。
走廊的一盏小油灯透过门棂射进来的一小块光线闪烁哆嗦,这是表示一切都没事的记号,他的回忆迅速记起了一些零碎片段,一只狗在嗥叫,一个男子在行人道上呻吟,他的手挥动着铁撬棍,瓦斯哥带着他穿过街道,他的上司站在窗前谈话……当他慢慢睡着时,又混合了一些他儿时的片段。他翻来覆去,皱起眉头同他的梦搏斗。
太阳一出,3个难民就动身了,沿着小路走向铁路,他们当中有一个是中年人,已结了婚,没有儿子,他的妻子留在那村屋里。另一个大约同华达士年纪相仿,他的兄弟姐妹住在城里的另一头,他是被一个盲人救起,没有办法回他自己的家去。
他们拐了个大弯,就看到了城市,过了第一座桥,铁路路轨开始穿过市街,华达士和他两个同伴向市街走去。头两个街口显得很平静,只有很少几个人在街上来往,看去他们走得较为有点儿慢。在下一个街角,他们看到一群人搬着一个死人,尸体上只盖着一块粗布,他们将它搬运上一辆货车。人们在哭着。一辆军用卡车在旁边驶过,上边装着扬声器,在宣读着一份正式的政府公告,宣布了军事管制法令。任何人侵犯他人财产格杀勿论。政府已征用所有粮食供应,分派给急需的人们。任何车辆如有必需就将被征用,它建议警察立即注意任何有臭味的大厦,这样就可能查出尸体的所在。死者将埋葬在公共坟场。
华达士不想返回他自己的那栋公寓大厦,他还忘不了那些在半掩半开的门喊出来的叫声,他穿着袜子溜了出来,留下他们任由命运摆布。如果那儿有尸臭,他自然会挂电话给当局的。
他早已看够了,他不想留在那儿。他那年轻的伙伴曾同一个官员谈过,决定立即去探望他的家人。华达士打听过电话打不打得通,知道某些自动线路能工作,他拨了他妹夫的电话号码,过了很短一会,有人接电话了。他们都很衰弱,但都活着,在他们公寓死了4个人。华达士简单地把自己如何获救告诉了他们,还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不,他们不需要,还有点粮食,他们已比好多人好得多了。
每个人都在同陌生的人交谈,讲出各式各样的故事。孩子和病人是最受苦的人,他们讲了好多在令人心碎的环境下死亡的事例。公共服务在重新组织起来,得到军队协助,照顾那些急需抢救的人,埋葬死者,把一切再次搞起来。华达士和他那中年同伴不想再听下去。他们感到很疲弱,听了和看了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些荒谬的事不只是一种理论,而是真地发生的,违反了所有逻辑性的和科学性的法则,令他们感到一种精神脆弱的衰竭。
这两个人沿着仍然空空荡荡的路轨往回走,在那令人愉快的飘着云朵的天空下,慢慢地走着。一阵轻风吹拂着树上的绿叶,小鸟在枝头上飞来飞去。它们在黑暗中又是怎样活下来的呢?华达士一边拖着酸疼的脚,一边想着这一切。他的科学确信已不再有根有据了。就在这个人们仍被这自然现象震撼的时刻,又在开动电子计算机作精确的计算和观察;宗教人士在他们的教堂里解释说这是神的意志;政治家又在口述着政令;母亲们却仍在为那些被留在黑暗中的死者哀哭。
两个疲累不堪的人沿着路轨枕木走着,他们带来了消息,也许比预料的要好得多了。人类已经抗击住了,人们吃任何类似食物的东西,喝着任何一种液体,在这盲目的世界上度过了3周。华达士和他的同伴又悲伤又软弱地回来了,但怀着能活下来的隐秘和压抑的欢乐,比理性的推测更重要的是人的血管中血在流着这一神秘的奇迹,做事,活动筋肌、微笑和爱的欢娱。从远处看去,他们两个比包围着他们的笔直的铁路路轨细小得多了,他们的身体已回复日常的常态,受制于天地初开就存在的力量和不可控制的因素,但是,当他们热切的眼睛看着各种色泽、形象和活动时,他们很少去想宇宙的广大,更少去想及他们兄弟的困境,他们的救命恩人仍是在黑暗中走动啊。
宇宙辽阔无垠,有星球、有太阳系,还有银河系。他们只是两个人,沿着那两条毫无感觉的铁轨,带着他们的难题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