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幽冥司出了桩大事:冥王不见了。
江轲说这事时,凉酒磕着片瓜子,反应漠然,那意思再显然不过。
冥王不见,与我何干?
可偏偏冥王和凉酒确实有那么点陈年往事的牵连,幽冥司不直接怀疑到凉酒头上,已经是对其人品最大的信任。
温水一盏,三五桃花,佐以蜂蜜,缱绻香气随即而来。
韩子默称之为,桃花饮。
喝过桃花酿的凉酒还是头一次知道桃花也可泡作茶,不禁连叹惊奇。
江轲见凉酒不嗑瓜子了,但注意力全然又被一盏桃花饮吸引了去,额上青筋忍不住抽了几抽,眼角余光直瞪着边上的水神大人。
凉酒饶是没理会儿他,尝了口桃花饮,花的香蜜的甘,弥留在唇舌间。
甚是满意。凉酒与韩子默说道,“凉秋最喜欢甜的东西,你这些桃花朵儿有多少?留着些。”
虽不知凉秋现今在何处,可茶楼本就是他的,总有天得回来的。
韩子默回应,“这一季桃花,桃夭采集了不少,若是需要,下次我回流漓山多带些。”
江轲干咳了几声,忍不住插了一句,“我方才同你讲的,你究竟听进去了几分?”
这话是与凉酒说的。
冥王失踪事关重大,人是得找,又不能张扬。
江轲求助凉酒帮忙,可端看凉酒态度,不好也不坏,大抵因着三千年前的事,心里头多少仍是不痛快。
斜雨茶楼所处之地,乃五行六界汇聚的一个交界点,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实际上来往于此的,人神妖魔精灵鬼怪,天南地北的一应俱全。
寻找一个冥王,绝不在话下。
江轲此刻眼前的二位,一位龙君,一位水神,坐镇一方茶楼,哪个都不是谁能轻易招惹的。
凉酒抬了抬眼皮,“我说,你们地府好没趣,堂堂冥王离开几天,用得着这么担忧吗?”
“三千年没走出过忘川,突然有天就看不到人了,怎么可能不担忧!”
如何不担忧?如今地府都乱套了。
“左右又不是第一回了。”
2.
归墟境主家姓红,红家长公子单名枫。
红枫成年时,爹娘就给他相了一门亲,未婚妻是沧海的龙女,惊澜。
说起这门亲事,大多数人都是不看好的。
俩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可偏偏是冤家不聚头。
一个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一个是天赋惊人的龙之骄女,世人眼中最最称得上天造地设,堪为完美的一对儿,却自小是死对头。
红枫也是个天资卓越的,偏生惊澜还压他一头,同样心高气傲的俩人,若是余生老死不相往来,倒也无所谓。
可要凑到一块儿,那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这门亲事刚定,红枫立马不同意,以他的意思,他绝不会迎娶一个强势的妻子。
而当消息传到沧海时,惊澜却不干了,她并不是对这桩亲有多看好,更不是对红枫存有什么心思。
她心里不平衡,红枫嫌弃她,她还嫌弃他那副懒散德行呢!
凭什么说退了这门亲她就得同意,要退亲也是她退了他的!
反正就是不退!
于是这门亲事就僵了下来。
红枫还特地走了趟沧海去找惊澜说理。
至于说没说理没人晓得,所有人只知道他俩又打了一架,打得天昏地暗,山岳动摇,海浪滔天,打得比以往时候下手更狠。
可结果,红枫依然还是没打赢惊澜,被揍得一顿灰头土脸的滚回了归墟境。
后来,惊澜便有一大段时间没看到红枫,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归墟境也没回去。
再后来,归墟境传来了消息,说红家长公子领着个大肚女人回来了,又向沧海提出退亲的事。
惊澜见到了那个大肚女人,温温柔柔的一枚小家碧玉,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挺着个不大不小的肚子,和红枫站在一处。
红枫看着小家碧玉时的眼里,是惊澜从不曾见到过的柔意。
她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他们身后。
直到红枫一转头,发现惊澜一脸寒意的站在山景一片阴影处,他轻扶着小家碧玉,说道,“你来的正好,阿尤已有了我的骨肉,咱们的那桩婚事就此作罢。”
惊澜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好啊,我是可以同意了,不过,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过了我兄长的那一关吧!”
临走时,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小家碧玉的那个肚子,以一个自认为极为洒脱的姿势转身,离去。
那一天,惊澜有生以来五百年,头一回接触到酒这玩意,听柳逸说这玩意喝醉了,就不会觉得烦心,可她无论如何喝,都无法喝醉。
喝的越多,脑子就越清醒。
五百年来,与红枫有关的每一桩事,历历在目。
幼时初见时因一根糖人起了争执,从此就无论什么事,什么东西,都得争上一争,即便是毁了,也不想输在下风。
柳逸家的藏酒几乎被惊澜喝了个空。
柳逸在旁边直心疼的,情绪牵扯了半边脸上那道陈年烧伤疤痕,顿时更显狰狞。他瞧着惊澜一脸失魂落魄,不好说些什么,可又不能任凭她继续浪费酒酿。
“一个红枫而已,你不是常说你看不上他,又何故在意他娶了他人。”
“谁说我在意了?”
“你不在意你哭什么哭?”
闻言,惊澜往脸上摸了一把,并没有摸到湿泪,她抬眼瞪了柳逸一眼,“你诓我!”
柳逸眉峰一挑,“你觉得你现在跟哭有区别吗?”
惊澜耷拉下脑袋,抱着个酒坛,趴在桌上喃喃道,“以前你总说红枫的眼光不好,现在我是信了,确实很不好,呵呵。”
柳逸没有回应,边是摇头的蹲下身来,挑着地上的空酒坛子,可再怎么挑,也跑不了所有酒酿已经全让惊澜浪费完了的事实。
“你……”柳逸抬头去看惊澜,见她双目紧闭,微微有鼾声起,早已醉得睡到了不省人事。
“他眼光不好,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声若蚊呐的叹了一句。
3.
惊澜果然大醉一场,醉了整整一年。
一年,惊澜醒来时,未得到红枫前来退亲的消息,却意外听到妖域祸乱归墟,犯境沧海。
听到红枫死了,是被小家碧玉一剑刺死的,之后小家碧玉跑入火中,没再出来。
听到妖域重伤了独守境地的红恒,以归墟为破口,入侵进南荒。
听到妖域的主人碎了沧海龙君的元丹,又向惊澜下了战书。
……
桩桩件件,一场筹划许久的预谋,如同晴天霹雳,直劈在惊澜的头上,许久回不过来神。
待回过来神,惊澜已然单枪匹马闯入了妖域,遇妖杀妖。
雪玉葫芦身泛起妖异的血光,那一圈雪白色流苏,被妖血浇成了赤血色。
狭关古道,妖域的月呈显红光状。
惊澜握剑的手心不断磨破皮肉,旧伤新伤,剑柄与手心间满是血糊糊的一片,几乎入骨。
她杀红了眼,失了智般,看不见时间流逝,体力逐渐耗尽,疲态尽显。
畔月勾着唇角淡淡戏谑道,“这南荒之地,是该变天了。”
惊澜扬剑劈出一道血路,目光一瞬不瞬的盯向畔月,恨不得食其骨髓!
兄长碎了龙丹,灵力全散,虚弱得只剩一口气。
教她如何不恨!
可先莫谈惊澜一路杀入妖域,体力早已透支,即便没有透支,区区五百年修为,她又如何会是一代妖神的对手。
不过三招,天地一片阴暗覆落,终因体力透支而昏厥。
4.
惊澜是被手上的伤痛醒的。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妖域。
浪涛声由远而来,惊澜看到了一片无边际的海面,此处是沧海边的一座高崖。
有个赤衣女子坐在旁,惊澜从她脸上仿佛看到了红枫那个小家碧玉的脸,似她又不似她,只听赤衣女子道,
“吾乃九幽。”
惊澜十分警惕的盯着她。
九幽表示,既然从妖域救了惊澜出来,便不会害她。
随着追寻而来的江轲,惊澜才慢慢从他口中了解了些事情,然而却丝毫不减对九幽的仇意。
九幽,幽冥司这一任的阴天子,即冥王。
“殿下刚渡劫归位,好不容易征求得去妖域了却恩怨的,却还是让妖神给逃了。”
“渡劫时候结下的梁子,老冥王说了,要去妖域可以,必须得付出代价方可。”
“一是即任冥王,二是尽忘前尘。”
惊澜终是笑了出来,“好一个忘了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江轲知根知底,晓得归墟与沧海翻天覆地的变动,使得惊澜心中憋着一股冲天怨气,即便刚在妖域里大杀一方也得不到释放。
九幽和江轲回去了幽冥司。
临走前,九幽说了句,“对不起。”
惊澜端着长剑指向九幽,包裹手掌的白绫再次被鲜血浸红,几乎是嘶吼着道,
“你历轮回是为了胜任阴天子,可红枫何辜遭了你这趟劫数,我又何辜因你连累,甚至连累家兄,如今你说忘了就忘了,对不起?对不起有个屁用!对不起就能把他们都还回来吗?!”
沧海浪起万丈,直逼九重天,随后又重重落了下来,将满腔的悲愤一齐葬进深海。
果如畔月所言,南荒彻底变了天。
心高气傲的惊澜在与妖域一战中磨平了锋芒,沉下心来成了沧海新任龙君。
归墟境,红枫身死魂消,红恒重伤不醒,正混乱不堪时,三公子红越归来了。
在惊澜稳住了沧海局面时,红越手刃了数百名异心者,重新掌控了归墟的权势。
这其中不乏有蓄意怂恿的妖域中人,更多的还是红家的一些旁系亲族。
年纪不大,手腕却十足的狠辣绝情,杀伐果断,才使归墟重归平定。
两方情势逐渐安稳下来,红越找上门来说有东西想相托,惊澜仍郁结于兄长的不治,以及红枫那桩子烂姻缘,推人出去说不见。
口上说着不见,后来还是强按下将人扫地出门的冲动,掩去面上的不快,去看看他究竟有什么东西要相托。
待看清了红越口中那东西的真面目,不由懵了。
襁褓里裹着个婴孩。
惊澜愣愣道,“你几时跑出来这么大个儿子?”
不料红越却摇头道,“他是涂山尤的孩子。”
惊澜的脸色瞬间很难看。
红越继续道,“二哥之前与我说,这孩子应当交给你,我想了些时日,看你的决定。”
“……”
白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惊澜心中哼了一句,说道,“把孩子给我。”
5.
万里晴空,风清云淡。
凉酒躲在后院里,觅处安静角落,搬一把藤椅,卧在上头,昏昏欲睡。
恍恍惚惚瞧见顶上一片阴影遮过。
素白的伞面下,是一张清隽无双的面容,凉酒迷蒙中一时间辨不清这到底是谁的面容。
但见其一抹薄唇微启,清冷气息犹若缭绕在鼻尖。
“姑姑。”
浑身血液顿时一凉,凉酒蓦然惊醒。
入眼是满庭院里的一片阳光明媚,跟前并没有什么撑伞的人。
睡迷糊了。
凉酒如此想着。
“阿酒。”下一秒仿佛耳边蓦地一声惊雷炸响,生生将凉酒从藤椅上惊起。
良靖伏在藤椅内侧,一瞬不瞬的望着凉酒,“你方才梦里喊的是谁的名字啊?”
凉酒的表情僵了僵,不答,反而问道,“你怎么来了?”
良靖挺直了腰板,笑答,“琴师告诉我你最近有事烦心,说我可能帮得上,所以我就来了!”
“什么烦心事,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么胡七八扯的。”
“咦,他说有人委托你找人,竟连你也没办法找到,到底是要你找谁啊?我可以帮你!”
良靖是当朝大公主,皇权之下,找一个人易如反掌。况且她自认时运过人,当初安天子亲临都不能见到的凉酒,最后还是被她带入皇庭走了一遭。
说起来这事,凉酒总觉得有点对不住韩子默,他徒弟桃夭的那颗元丹,就是在凉酒的眼皮下交出去给了小公主的。
非但没拦着,反而还推波助澜帮了一把。
凉酒没好气的一个劲往外赶人,“天底下还就没我办不成的事,回去回去,你别瞎凑热闹!”
“我这是要帮你!”
“用不着。”
“你救了小妹一次,为何就不可我帮你一次。”
“救人的不是我,与你讨得那支折扇算已持平,你没欠我。”
“可你也不肯告诉我,救小妹的是谁啊?”
凉酒不语。
良靖又言,“我看到韩先生拿了那扇子,是不是……”
“既是我的东西,送予何人便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过问。”
凉酒态度不好。
良靖的心沉了沉,脑中灵光一闪,呼的起身往外走,“既然你不说,那我去问问先生。”
桃夭的几百年修为从头来过,韩子默能忍下没去找黎凡时算账已是最大限度,良靖竟还想去揭人伤疤,当真是哪壶不开就想提哪壶!
凉酒刚抬起手想去拦住良靖,不想后者下一秒竟慢慢的往地上倒了下去,凉酒忙去扶住。
忽抬头,见一玄衣,故人如斯。
沉淀在三千年里的过往,一点一滴复苏醒来,现实仿佛在眼前寸寸龟裂,而梦境中那个独闯妖域握剑浴血的自己,逐渐清晰了起来。
黑金半面之下,赫然是柳逸的脸。
柳逸道,“我见她待了半天,始终不走,好不容易要走你还想拦住,干脆敲晕了。”
凉酒默然。
慢腾腾把昏睡过去的良靖安置到藤椅上,才回过身来面对柳逸。
柳逸打量了凉酒一阵,“暌别经年,倒是没变化。”
不以为然。
凉酒一拍衣袖,扬扬眉,道,
“说吧,幽冥司那位大人去南荒又都干了些什么,是良心发现去祭一祭前世的丈夫,还是怎么的了?”
“凉秋不见她。”
柳逸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答非所问,凉酒一怔,尚未反应过来,听柳逸又说道,
“天干气躁,他在钱柜底下珍藏多年的苦瓜茶可以败火,让我转告你,你该多喝些。”
“……”
凉酒握了握拳。
没再忍住,“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