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白一感到浑身疲累无力。
她又梦到自己跟那个神明打了一架,上天入地,翻山越海,打了整宿整宿的架,她险险的赢了。
可是,她好累。
如果哪天神明彻底赢了,自己或许真的会彻底消失。
偌大朱兰殿,冷风过堂。
那个看起来心口不一的妖君告诉她,朱兰殿今后属于她一人,结云境重家不会再进妖域了。
重绝上次闯入,她避而不见,他口口声声说要听解释,可她的解释要从何说起?
说她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位神明,天天梦里跟她打架,上次神明赢了一次,占据她的身体后竟出手杀死了重醉。
这般荒唐,说出去有哪个会信?!
事实上重家人进不进来,重绝又是如何看待她,她并不关心。
无论苏青桑是出于何种目的留她在这里,她也都无所谓了。
她挽起右手的衣袖,只见一道红线始于掌心,延伸向手臂内侧,已抵至臂膀的地方。
“待红线到达心口处,便是你的死期。”
那个自诩是神的身影站在逆光处,告诉白一,“你快要死了。”
阴影重合下她窥见一片藏蓝色衣袖上的花纹,她是见过的,不可谓不熟悉。
自从重醉死后,神出现的就越发频繁,从模模糊糊的一团到逐渐显出了身形,一张冷漠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心脉的那道红线,也离心口越来越近。
虽然别人看不见,虽然只有白一能看见。如果神说的没错,那白一死的那天,就是神真正降临的时候。
神说:“这一世百年气运是你夺去的,我早该拿回来了。”
白一一直听不明白神的话,她只知道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我一定要死?我没有害人,是你!为什么?该死的不应该是你吗?”
既是生而为神,为什么会伤人性命,为什么要伤人性命?
借她的手,在结云境,在殿堂上,血溅三尺。
“道理很简单,你是妖,我是神,试问有谁会去相信一个妖说的话?何况无人能见我。”
“不会的......”
“你用了我的灵力,做了你想做的事,所有人都看到了,是你,杀了重醉。”
“不是的!”
“重醉要逐你离开,你心生怨念,痛下杀手。”
“不是这样的,是你害我!你一直都在蛊惑我,是你!”
神将食指抵在唇边,声音轻飘飘的说道:“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把你带出来?你可真是傻的可以,他想带出来的从来不是你,是我。待到那时候,罪业的火焰会将你‘嘭’烧作灰烬,没谁救得了你,躲是没有用的,你与我间,二只存一。”
6.
妖君问道士,“你到底打算几时离开?”
道士说:“待出了结果以后。”
“行,那你想看到一个怎样的结果?”
谁都想不到,自古水火不容的两方,一个身后是整个金陵顶道宗的宗主,一个身后是整个妖魔界的主君,有一天竟能在妖域里进行一番平心静气的交谈。
所谓的正与邪,各置天平一方,谁盛则压对方一头,起起落落从未停歇。
佛莲塔一事平息后,慕辞在佛莲塔导致的这场乱局中同意了红越的提议,往后百年一力鼎助苏青桑稳定妖域的动乱。
她的决定让天平出现了一个平衡点,使得能维系百年平稳。
可慕辞终究还是离开了妖域,消失无踪,人间界和妖魔界这把天平怕是又要失衡了。
苏青桑说道:“按照目前的情形,妖域多少会压制着点,可能压制得多久?无论结果如何,只会是两败俱伤。”
朱兰殿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铜簪束发,藏蓝道袍,袖缘边银丝浮绣的天字格外醒目,花纹随袖动。
昏暗的天光投入到门内,将地上那一道身影拉长了长。他跨步进入,脚刚落地站稳,殿内突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昏光褪去,入目四周是一片灼烧的通红,他身置在瀑布之前。
所谓飞流直下的瀑布并非是普通的水流,而是从山顶倾泄下来的正在燃烧着的熔浆。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容陵。”有声音从身后头传来,他缓缓转身,望见那巨石上盘坐着的女子。
她身穿着与他一式的道袍。
容陵的视线落在她身侧的一把折扇上,轻叹了一声,道:“我曾想过无数次再见面时是什么情形,万没想到竟会是这般。”
“你动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借用妖域的能量压制我,你有想过后果?”
“我在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奉灼......”
“如此优柔寡断,何不把你的恻隐之心用在天下苍生!”
“那么,天下苍生是否有局限之分,是否也有个三六九等?”
容陵目光淡淡,奉灼默了一刻,忽然竟笑了,笑了几声又严肃下来:
“那家伙将你保护得很好,你可以一直天真下去,不必经大劫大难,只需永远心怀仁善,而所有见不得光的全由我来付之一炬,毁不去的便随我一起下地狱。”
熔浆落帘焚一炬火光起,化形火龙盘旋于奉灼身周,虎视眈眈的俯望着容陵,容陵质问道:
“奉灼!难道就只有这狠绝的手段吗?”
奉灼轻声道:“你忘了,忘了你一开始是来接我的,而不是顾及她的生死。我与她的时间都快到了,不如你就去再见她最后一面,别作无畏的挣扎。”
诚然,妖域已经压制不住奉灼,火的力量能焚烧万物,得了火神扇的她,力量更是日渐增长的恢复。
话刚说完,她身周的火龙龙首猛地朝容陵俯冲,容陵惯性力的往后退步。
这一退,四周瞬间昏暗了下来。
奉灼不见了,他回到朱兰殿中。
静寂里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后又是一声:“呀!白姑娘,你怎么了?”
容陵循声而去,入室引来一个小妖的一句质问,“你是谁?!”
容陵一挥袖将小妖打晕了过去。
那晃晃悠悠站不稳的身影抬眸看出去,那双眸里浮现出一丝灵动:“你这道士,可算,可算找来了。”
似是松了一口气,她再难以勉强支撑着身子站着,任由这副疲累到极点的身躯缓缓坠地。
容陵迅速上前去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俩人一同坐在阶踏上。
容陵闭了闭眼,道:“我一直都在。”
白一轻声笑了一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你躲着,所以我也找个地方躲了起来,不可否认啊,我的运气向来很好,这样子还能让我在死前见你一面。”
“对不起,或许我不该带你出古林。”容陵心怀愧疚,如果他不曾走入那片古林,一切不会发生,一切没有任何交集,白一会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古林,而他会一直漫无目的的走下去。
可也只是如果,现实就是现实,任何幻想都不会成真。
白一的眼前恍惚见到了那片她生活百年的林子,她喃喃道:“古林......那个时候我看到你,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以为我看到了神仙,但妖是怕神仙的,我掉头就想跑,跑不掉,你没有给我跑的机会,之后,我就再也跑不掉了。”
“对不起。”纵有千百句话想说,临了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三个字反反复复。
“重绝那个傻子说,再坚强的意念也会输给朝夕相处,若没有你带我走的这一路,试问最初的你,可会说这一句?”
容陵苦笑着摇头。
白一低声说着,人已是神志不清,却还一直在念着话:“不止是你,我,我也不会想看到你,我偷跑了好多回都被你逮回来,最后一次的时候,他们说我杀了重醉,我跑了,可你没有来逮我,我反而觉得有点难过。”
“小白,小白,你不要再跑了,就留在我身边,哪也不要去,不准去......”
“你会不会再欺负我,说我笨。”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你别睡,睁开眼睛看看我,小白,小白!”
“我好困,好累,我,我看到好大的火,是她,她又来了......”白一眯着眼看着容陵的脸,容陵在说着什么,她看到容陵说话间眼角滑下的泪,她想伸手去擦,却提不起丝毫力气,突然间她看到那张脸在变化,一会是在哭泣的容陵,一会是满脸冷漠的奉灼。
后来,她看到了另一张陌生的面容,说是陌生却又觉熟悉,她在这张面容的眉眼间看见了,自己。
看见了自己正抬步踏上那一望无尽的山阶。
7.
“司水。”
“司水。”
“司水,八千七百阶,上穷天境,我是怎么求你的,你又是如何冷漠态度,你是她挂在心尖上的尊长,至死仍占那一地方寸。”
“她,我,我怎么舍得她难过,你又怎么舍得弃她,我要你死,千次万次,不足谢罪。”
“你死尚能飞升成神,为何她却只能落得魂飞魄散!水神大人,我不会让你过得如此安生,我要你,死生不得轮回,成为一抹无主游魂!”
“可你即便再死多少次,她终究没有再回来,她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姐姐,就让这五行六界给你陪葬,可好?”
“......”
韩子默睁眼,望着顶上的房梁怔了下。
“醒了。”凉酒的声音从一旁传了过来。
韩子默循声望了过去,见着那个眼熟的褐衫身影,又是一个发愣。凉酒把手伸了过去,连一丝发丝都还没碰到,韩子默便猛然起身,避开了。
凉酒顿了下,道:“怎么?本掌柜的平生第一次累死累活来照顾韩先生你,你不感动?竟还想着躲?”
说着,手又伸了过去。
韩子默僵在那儿没再乱动,或者说,已经没地方可以让他躲了,就这么任凉酒的手在自己额头上捂了一会。
一阵暖意从额头传开,那是凉酒手心的温度。
凉酒没好气道:“烧退了,动作那么敏捷,有病也死不了了。”
韩子默缓缓开口问道:“你,真是凉酒?”
没来由的问出这一句话,凉酒就着盆里的水洗着手,道:“我不是凉酒,我还能是谁?”
韩子默觉得自己脑子里还一片混乱不堪,有点分不清眼前所看到的虚虚实实:“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一个梦,我梦见的凉酒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我似乎曾见过。”
韩子默凝望着凉酒的身影,肃然道:“他要杀我。”
凉酒笑出了声,道:“你的仇人找上了门,还要假借我的手,来杀你?”
韩子默沉默,凉酒擦净了手,拿起案上的一柄折扇,再次走到床边,递了出去,道:“你躺了半个多月,我茶楼的生意跟着惨淡了半个多月,你不起来,还打算继续睡回去?”
韩子默心有疑惑,可也没看出来凉酒有什么不对劲处,也许当真是噩梦一场。
他伸手去接扇子,同时也下了床,边道:“我现在就......!”未料在床上躺的太久,脚部力气还没能有适应支撑身体的力量,骤然一落地,脚无力一软又歪倒了回去,不想一手正要去接扇子,这突然的一下,转而惯性的去拉住了凉酒的手。
凉酒没能及时给予反应,竟也被带着歪倒了下去,随之嘴唇上猛地一吃痛。
空气瞬间凝固了一刻,俩人同时瞪大了双眼。
“韩子默!!”
“啪!”
一声怒吼伴随着一声巴掌响亮的耳光惊飞了房檐上的落燕。
8.
琴师看了看二楼上凉酒的背影,问韩子默:
“凉酒怎么回事,那眼神,恨不得把你生撕活剥了,你怎么他了?还有你这脸肿的,又怎么回事?”
韩子默暗自咬咬牙,道:“无事!”
韩子默埋头收拾着他说书的那张私人专属桌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脑海里似有浮光掠影一帧一帧的翻过去,他恍然醒悟,无论是梦里的凉酒,还是现就在眼前的凉酒,似乎都如琴师说的,恨不得把他给撕了。
只不过,现下的凉酒仅仅是在气自己莽撞惹恼到他,而梦里那个,像是真结了十八辈子的深仇大恨......
凉酒捧着一捧花瓜子,窝到楼台边的那个老位置上,慢慢嗑了起来,嗑了四五粒,下意识的把脑袋一歪,看向楼下的大门处。
刚才进茶楼的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凉酒想了想,还是起身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才明了。
来人可不正是被韩子默扔在流璃山自食其力的那个小徒弟,桃夭!
师徒俩重逢腻歪的场面凉酒觉得没甚好看的,便转身想回去继续嗑瓜子,就在这转身片刻却听了一耳朵桃夭说的话:
“师傅,有人到过流璃山找你,还自称是我师伯来的,她说她叫,奉灼,师傅啊,我真的有一个师伯吗?”
韩子默不晓得究竟想没想起来过往的记忆,记没记起来奉灼是个何许人也,只是漫不经心的敷衍了句:“可,可能吧。”
“奉灼......畔月......”凉酒喃喃自语着,抬手便将一颗瓜子扔出了楼台,方才轻声笑了一下。
忽然,一捧瓜子撒了一地,凉酒紧紧握住右手手腕,压着声音低喝:“你给我安分!”
随后,手腕突然间忽隐忽现的黑色符文才彻底隐了下去。
黑色符文是文判给凉酒画上的,旨在镇住那窜入体内的刀魂。
那天,凉酒受刀魂反噬,正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时,畔月突然出现,竟是雪上加霜的发难,将凉酒封入沧海最深处的冰层。
后来凉酒从冰层脱困,醒来时没看到在沧海助自己脱困的人,却看到文判拿笔在她手臂上画了一大片黑符文,说这刀在忘川沉睡太久,早已附满忘川水的阴戾之气,如今刀身还被凉酒毁了,刀魂才失控发狂。
姜泰媪在旁冷讽了句,幸得不是寻常人,否则早就死得会特别好看。
凉酒没由来的听得莫名火大,握上了拳就想揍人。
姜泰媪冷眼稍抬,端着架势丝毫不退让。
正蓄势待发,文判当即往中间一站,脸上笑呵呵的忙劝和,他道:
“龙君,在下与泰媪这遭前来,其一是为助龙君稳住刀魂作乱,其二是为令侄,凉秋而来。”
凉酒目光一凛,语气不善的问道:“做什么?”
凉酒想到的是,九幽回幽冥司了,然后想来整什么幺蛾子。
文判见此,忙解释:“莫误会,莫误会了......就是因为冥王仍然不知去向,所以这事在下与泰媪都觉得还是告知龙君为好。”
凉酒仍执质疑态度看人,姜若在旁幽幽的出声道:“幽冥无冥王,连从忘川出来的神兵都被你毁了,状况频出,颜府君更是心思从旁,不专其职,若不尽早有个能控住局面,迟早天地大乱。”
凉酒:“你们幽冥地府的事,还要我沧海的去管?未免好笑?爱怎样怎样,本君可从没有维护世界和平的宽大胸襟。”
姜若:“你有没这份胸襟,老身完全不想得知,老身要找的是能坐镇幽冥的领袖。”
凉酒算明白了,这根本是来抢孩子的,道:“本君看着大的娃,岂是尔辈能占,敢抢人,必倾沧海之力,乱幽冥!”
文判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拍上自个儿的脑门,真不知眼前这俩人怎么开口就能又怼上了。
姜若不屑道:“巴掌大的地方,还不够掀起一片浪。”
凉酒亦轻蔑道:“本君个儿比你高就行。”
姜若:“......”
文判:“......”
像是被掐了逆鳞,空气里蓦地一阵杀气腾腾,开着幽紫色花的藤蔓凭空延伸,在半空里错乱纠缠着。
文判连忙挡过去,拦住姜若。
姜若愤道:“你别拦着!老身今日非灭了她!”
文判道:“你又打不过......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凉酒在旁边轻飘飘的来了句:“就是,凉秋当年尚年幼,九幽就让你来带走他,却不想败在了本君手下,你忘了?”
火上浇油啊!
文判的嘴角隐隐抽了一抽,他赶在姜若彻底动怒前突然抬高了声音,说道:“可如果是天意呢?”
这句话一出,姜若和凉酒皆是一愣。
凉酒看他:“什么天意?”
文判手里现出一本文书,抬头道:
“凉秋的名字,出现在了生死薄上。”
9.
西北荒和妖域爆发了战火。
凉酒得知这个消息时,正踩着院里那棵垂丝海棠的枝头,去采那挂在最高的海棠果。
弥霜站在树下说道:“......那重苑刚担下整个西北荒的重任,族内人一直纠缠于重醉的死因,这才促使了战争的爆发。”
“这场战争,怕是谁都不会胜。”凉酒说着,便从树下翻身下来。
弥霜走上前:“还有件事,上天界派了宴请函到南荒,红二公子的意思是,由主子前往赴宴。”
凉酒毫不犹豫的道:“我向来不去那些个地方。”
弥霜:“以往是由三公子去的,后来三公子不在,就一直没人前去。二公子的身子实在耐不住三十六天的冷寒,总不能让上头那些仙神真以为南荒没人了吧。”
凉酒坐了下来,用海棠果在桌上摆了起来:“一边是硝烟弥漫,一边是歌舞升天......”顿了一顿,凉酒想起来在沧海海渊看到业火中那个白衣红氅的人。
凉酒手里攥紧了一颗海棠果。
到底是谁。
红越葬身佛莲塔,而红恒并没有业火的能力。
凉酒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深埋在心底三千年的人,也正是凉秋的生父,红枫。
当初说他死了,也只是听说而已。
她并没有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