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公元前256年,秦昭王灭西周,得禹所铸九鼎,置于咸阳。鼎者,问鼎天下也。
公元前233年,秦将樊於期率兵攻赵,为赵将李牧所败,惧不敢归,亡秦。秦王政怒,灭其族。
公元前230年,秦王政伐韩,燕王喜惧,遣太子丹入秦为质。丹幼与政交好,至秦,政辱之,丹怒,亡归燕。
公元前228年,秦占赵都邯郸,兵临易水,燕国危旦。
(一)
这一生,我只见过她一面,也许,只此一面。
为了这次相见,我行走多年。
我自幼家裕,好诗,嗜酒,年少时胸怀大志,以多年所学,说卫王富国强兵,不为所用,心灰意冷,仗剑游历四方。
二十岁那年,为观胡杨而深入大漠,困于流沙,不得脱。
命悬一线时,见一骑西来,马上女子撑着一把蓝竹伞,白衣白袖,深入大漠百里,竟不染风尘。
再醒来时,便看见那片胡杨林,在这个冬天,站成一片寂寞的金黄。林中一潭清泉,宛如万里黄沙中一颗明珠,宁静而安详。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林间,坐在飘落的胡杨叶下,坐在一匣古琴前,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我。
那眼神,绝不是初遇的陌生,那是找寻千年,只求一刻相见执着和柔婉。
她带了酒,带了茶,带了钓竿。在这茫茫荒漠之中,有了这些,便有了停留的理由。
她掬泉煮茶,品茗抚琴,我采叶烤鱼,把酒舞剑。一连三日,不眠不休。
她叫泪痕,出生时掌心有印记,宛如一滴清泪滴落的痕迹。
三日后,冬至。
酒空茶尽,就连寒潭的鱼儿也不再上钩,她一曲抚完,莞尔一笑,将一把剑和一本剑谱交给我,说:“有人叫我交给你的。”
我诧异地问:“谁?”
“一位老人,住在太湖。”
剑长三尺二寸,剑身刻“天下”二字。
剑谱上记剑法一套,共十三式,名“天下合”。
我捧着长剑和剑谱,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何日再相逢?”
她没有转身,只是对我挥挥手:“十年今日,易水之滨,白衣而来,与君一醉。”
十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约会,但我一定会去赴约。
大漠之风掠过,她的身影消失在漫漫黄沙里,身后那片胡杨,最后一片叶子挣脱树梢,随风而去,留下一林寂寞的树干。
这胡杨,他们微笑于荒蛮大漠之地,沉默于狂风烈日之下,屹立于漫天黄沙之中,笑红尘百态,叹世事悲凉。这样寂寞地活着,千年不愿死去,他们在等待谁?这样寂寞地死去,千年不愿倒下,他们在思念谁?这样寂寞地倒下,千年不愿腐化,又为谁而在人间徘徊?
是不是下一个千年,她会来到这里,在某一棵枯树下默默叹息、黯然垂泪。是不是这无数个千年里,她也在不停地找寻,寻遍人间,找到的却只是一段不愿腐去的年轮?
(二)
大漠归来,我一直住在海边。
梧桐林里,茅庐一间;碧海冷月,孤舟一帆。
我只做两件事,潮起练剑,潮落拾贝。
潮起的清晨,剑是大海奔腾的啸吟。这套“天下合”,舞一遍,立马扬鞭、气吞天下;舞十遍,金戈铁马、杀伐征战;舞百遍,战火渐灭、硝烟弥散;舞千遍,心境空明、波澜不惊。我想,送我剑谱的老人,要我练的不是杀人掠地的剑法,是胸怀天下的仁心?
潮退的黄昏,贝壳是大海遗落的心情。我在夕阳下拾捡,在微雨的凉夜,将这种心情串成一只只风铃,挂在梧桐树下,远远望去,竟像极一行行思念的泪痕。
也许,世人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除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高渐离。
每年寒露那天,他从南边来,带着酒,带着筑。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筑还是那把破旧的十三弦。
这时候梧桐叶落尽,凤尾鱼匿于深海。我们泛舟入海,垂钓寒秋,入夜便坐在梧桐树下,桐叶烤鱼。
一壶秋月饮尽,他击筑而歌,我月下舞剑。歌绝声、剑舞毕,他负筑而去,我不相送,他不回头。
第十个寒露,高渐离来的时候,多带来一匹马。
吃完鱼,喝完酒,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隔着火堆看着我,很久才说:“盖聂病了。”
我淡然一笑:“什么病?”
“心病”他往火堆里添了把桐叶:“每论剑则言无对手,每抚琴则叹无知音,寻你无踪,日日怅然。”
盖聂是“恩仇诀”的传人,擅琴。一曲《广陵散》有聂政之风,从而学者众。
我年少从游,曾路过榆次,与其论剑,一言不慎,显轻慢。遭其怒目而视,我不复多言,浅笑而出,驾车西去。后来盖聂遣使者来寻,终不得。
我不知道盖聂算不算朋友,但我知道,时间是一条悄无声息的河流,蜿蜒千里之后,沉淀下来的,便显得弥足珍贵。一如友情,一如知音,一如某次短暂的邂逅。
高渐离叹息一声,等我收回游离的眼神:
“鲁句践老了。”
我诧异:“老了?”
“日日守着那盘残局,冥思苦想,茶饭不香,自然老得很快。”
我知道那盘残棋,一盘无解的棋。
那年,我出榆次,至邯郸,曾与鲁句践博弈,鏖战三日,棋入残局。他冥思苦想时,我扣子出声,遭其怒叱。我笑而逸去,终不复还。
之于弈者,棋便是他的生命,一盘破不了的局,将成为其生命中永远解不开的结。只是始料未及的是,那盘棋竟然成了他这些年的死结。
我拾起那些零落于脚下的凤尾鱼骨,一尾尾投向火丛,白生生的流光在眼前闪过,没入那片猎猎猩红。
我望着高渐离:“那些狗屠盐贩呢?”
一丝温暖的笑意爬上他的眼角:“日日聚饮,打架滋事,笑论卿事,泪唱卿诗。”
我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么多年了,依然还有人记得我,也算是人生一大快事。狗屠盐贩这几个字,在我们心里,一直是那样温暖纯真,那里有一份俗世友情,洗尽铅华、褪去伪装,在市井深巷里散发着永久的幽香。
高渐离把最后一片梧桐叶投入火中,低声说:
“韩都破了,韩王安被俘。樊於期逃奔燕都。”
“阳翟既破,邯郸必亡,燕国危殆。”
“荆轲,回去吧。”
我望着他,轻叹一声:“是该回去了。”
这硝烟四起的苍茫大地,回去,不过是在纷纷扰扰的岁月里,多添一缕悲壮的亡魂。
也许,这便是今生的宿命。
宿命,轮回中的注定,谁又能逃离?
那夜,我们喝完最后一滴竹叶青,锁了船,闭了门,乘着月色,纵马南行,望燕都而去。
离开时,高渐离望着那些悬于梧桐树下的彩贝,问我:“带走吗?”
我说:“留着吧,有人会回来的。”
回程中,我做了两件事。
绕道榆次,与盖聂闭门论剑。
踏进盖聂府门,便见他在檐廊之下,把酒高歌:
滇有佳人,居于绝崖;
幽幽蓝衫,灼灼火华;
……
这诗里描绘的并非某位倾城佳人,而是一种生于滇国绝崖的花树。其干柔直,其枝婆娑,幽幽蓝叶,展如凤蝶,艳艳红花,开若笑靥,十年绽放,一夕凋零。这花树,独立于绝壁之上,迎秋风舒展,一如倾国倾城的佳人,披霓裳、伴雅音,妖艳而舞。
这世间,最美丽的东西往往最致命,一如这花树,外表绝美,却剧毒无比。有人采其花蕊,碾磨烘烤,制成烟粉,随风施放,吸入者即刻面带微笑、肢体僵直、目不能视,一个时辰内不服食解药,便命丧黄泉。
制药之人也算雅士,为这剧毒之物取了个雅致的名字,叫“佳人笑秋风”。
我不是好奇的人,对于盖聂为何突然雅兴大发,吟唱这首滇地的诗歌,我并未多问。也许,他的密室之中,此刻正收藏着这“佳人笑秋风”吧。
我同盖聂抚琴论剑,七日不休,将“天下合”倾囊相授。而后辞别盖聂,至邯郸,同鲁句践再置棋盘,解了那残局,大战百回,酣畅淋漓地大胜于他。
离开鲁府,北行,在茶庄酒肆里,听人说几天前有一白衣白马的女子,撑一把蓝竹伞,入了盖聂府,她说:“我是来听琴的。”
那女子样貌绝美,优雅飘逸,穿行于这纷扰乱世,不带半点人间烟火,众皆惊为天人。
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她寻着我的足迹而来,来赴这十年之约。
(三)
北入燕都蓟,我在市井深巷,在那些油光水滑的肉案旁,和那帮阔别多年的杀猪屠狗、卖菜贩盐的“莽汉恶婆”们日日沉醉。依旧高渐离击筑,我舞剑而歌。喜极则相拥而泣,悲极则仰天长笑。我们放荡形骸,我们长歌当哭,我们不理会旁人的侧目呲鼻,我们不拘泥世俗的教义礼仪。因为谁又能知晓,这一杯饮尽,还会不会有下一杯?这一夜过完,还会不会有明天?
赵国边境,此刻硝烟弥漫、战火纷飞。
不知是第几次宿醉醒来,我睁开眼,便看见了田光。
这位学富五车、智勇双全的大燕勇士;这位行侠仗义、笑傲江湖的豪侠;这位厌倦了诸侯争霸、战乱连年的老人;这位曾和我煮酒论英雄、置棋笑乾坤的忘年之交,此刻,正屈身垂首、神色凝重地站在我的床前。这绝不是邀我喝酒品茶、畅谈天下的姿势,在他的眼睛里,我能看见国难当头、英雄赴义的悲壮。
田光说:“太子丹等着你。”
马车停在巷尾,八乘华盖,仪仗林立,我与田光同乘。
车行出市,田光闭了车帘,同我低声交谈。大意如此:
秦军已入赵境,不久将兵临易水,燕国危殆。太傅鞫武献计于太子丹,有上中下三策。上策,遣秦将樊於期出境,不使秦王迁怒于燕。急派说客西联三晋、南合齐楚、北和匈奴。任贤者治家理国,富国强兵,以抗暴秦。中策,派勇士入秦,割地求和,俯首称臣,罢息刀兵,以求上全燕室宗庙,下保百姓安宁。下策,刺杀秦王,秦王死,新主未立,秦国必乱,诸侯得以喘息,定能东山再起,合纵抗秦。
这一切,让我除了我苦笑,再没了更多的表情。
一条大江汹涌而来,你熄灭了第一朵浪花,便能阻挡前赴后继的风暴吗?其实天下大势人尽皆知。这世上,有一个悲壮的词语叫“国难当头”,有一个慷慨的群体叫“忠义之士”。国难面前,总会有义士前赴后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国为家慷慨赴死。
我完全理解支持这种精神,但是,这样的时代,倘若每一种忠义皆能保国全家,那么,诸侯割据、战火不息,天下苍生何日才有真正安宁?
历史本就是一个舞台,你在不知不觉地演,他在闲茶淡酒地看。
我料想太子丹定不会采用旷日持久的上策,便笑着对田光说:
“入秦,您便是不二人选。”
田光长叹一声:“我老了。”
我学着他的表情,抬头长叹:“看来,燕国无望了。”
田光静静地望着我,半晌才说:“帮帮燕国,帮帮太子丹。”
“其实你应该说,帮帮我田光。”我伸手握住他的衣袖,笑望着他说:“谁叫我欠你人情呢。”
长街尽头,便是田光的府邸,他叫停了马车,推门下去,站在车门前,拔剑在手,对我深深地鞠躬,朗声说道:“田光在此代大燕百姓谢过荆卿。”
而后跪倒在地,举剑于颈,仰天长啸:
“天佑大燕,天佑荆轲。”
这是他最后的长吟,我跃下车去,准备出手阻拦时,长剑已划过咽喉,没有鲜血喷涌而出,只见一缕殷红慢慢流过他的青布长袍,甚至来不及滴落在燕国的土地上,便消逝无踪。这位为家国操劳一生的老人,血早已随着一腔悲愤,燃烧得所剩无几。
我知道太子丹一定对田光说了什么,而这一切,不能为他人所知,这忠义的老人,带着某个秘密,永远地葬在了燕国的河山大地。
入太子丹府邸,首先看到的是他胳臂上的白绫,这让我对田光的死有了一丝宽慰,无论他们之间有怎样的秘密,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也许,我也将像他一样,继续为了守住一个秘密的痛苦终生。
这位俊美的年轻人,阴沉着脸,眉间结着悲愤与仇恨,我知道他想要掩盖焦虑与稚嫩,这样的生世,这样的时代,容不得他年少天真。
太子丹说:“我用中策。”
我对他说:“我需要两件东西:一把天下最锋利的匕首,一个人的首级。”
(四)
太子丹引我至密室,在墙上暗格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我。我认识这把匕首,它是铸剑大师徐夫人的得意之作,身长七寸,薄如柳叶,吹毛断金,匕首上泛着莹莹的蓝光,那是在断肠草里煎煮了七日七夜才有的光泽。
太子丹说:“匕首早已为你备好,但樊将军有恩于我,穷途末路来投,我若杀他,将为天下人耻笑。”
我不再多言,我相信他也知道,秦王正用千两黄金和万户封邑,悬赏缉拿樊於期,此时入秦,樊於期的首级是最好的见面礼。
他不给,不代表不让我去取。
太子丹拜我为上卿,华舍宝马、锦衣玉食;奇珍古玩、佳酿美酒。这一切,我没有推辞。我不是孤雅之人,不为所谓的节操而虚掩粉饰。
入秦的日子渐渐临近,太子丹一再派人催促,我一直迟迟不愿动身。因为我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十年的约定。
“十年今日,易水之滨,白衣而来,与君一醉。”
十年,还剩下一个月,我想,她定不会爽约。这也许就是注定,注定在这十年前约定的相聚之期,她同我一道,共赴一场悲壮的约会。
我推说自己在等一位助手,太子丹便替我安排了一名,他是燕国的少年勇士,叫秦舞阳。
十三岁那年,有人多看了他一眼,便被一剑穿心。现在,很少有人敢正眼看他。
这少年站在我的面前,浑身上下渗透着暴戾之气,我很想问问他,你会不会感到孤独?或者告诫他,收敛一些,也许你可以活得久一点。
但是细细看来,这暴戾似乎并未发自骨髓,更像是在故意表演。一个好勇斗狠、滥杀无辜的年轻人,不应该有这等伪装的本领。
我让我有一丝疑惑,但并未深究。
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等待下去,于是我避开太子丹,穿过闹市,去见樊於期。
他见到我,没有诧异的表情,桌上早已备好了酒菜,好像专等我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喝酒吃菜,无拘无束,一如日日相见的至交好友,无需多言半句,便已心意相通。
酒足饭饱,他收拾碗筷,我坐在饭桌前品茶。一切收拾妥当,他自内室取出一把短剑,对我说:“托你两件事。”
我径自斟饮,头也不抬地说:“尽我所能。”
“把我葬在故乡。”
“第二件呢?”
“我有一女,自幼师从太湖公,仗剑游历四方。当年秦王灭我三族,她幸免于难。他日你若遇见,转告她,不要为我报仇。”
他慢慢地倒转剑尖,将利刃一寸寸地插入自己的胸膛,望着鲜血涌出,强忍着疼痛说:“她叫泪痕,掌心有泪水滴落的印记。”
泪痕?泪痕!
这两个字如同那把利刃,深深刺入我的心里,让我无法动弹、无法呼喊、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却偏偏是我的宿命。
樊於期气绝身亡时,太子丹赶来了,不早不晚,恰是时机。伏尸高唤、放声长泣;垂首九拜、倒地昏厥。随从将其搀扶上车,挥鞭驱车而去。然后便有人提了利刃,捧着锦盒进来,割下樊於期的头颅,函封密存。
这一切是那样的顺利流畅,那样的井然有序,那样的水到渠成。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便是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之上,任人摆布,任人驱驰,任人笑看生死。
我在太子丹的馆舍里大醉七日,醒来时便收到一封信。
素绢作纸,鲜血写成,上面弥散着久违的味道,那味道,让碎去的心化为齑粉。
信很短,只有两个字:
——“天下”。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苦练那套剑法已经十年了,但“天下”这两个字,却还未真正理解。
(五)
冬至,有雪。
启程的日子。
太子丹率众门客而来,白衣相送绝了回来的念想。至易水之滨,祭天地,拜路神,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悲壮凄切,但又有几人真的将它刻在心里?
岸边的白桦林黄叶落尽,树皮脱落,暴露着白花花的枝干,任由风吹雨打,一如山河大地,被战火硝烟剥去皮肉、抽去灵魂,只剩下森森白骨,寂寞地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高渐离在漫天飞雪中击筑,十三弦的呜咽冷了风、寒了水。我举目四顾,寻遍每一个角落,怎也寻不到那阔别十年的约定。
“她不会来了。”我这样想着,悲从中来,凄怆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高歌无关悲壮,流泪不因死别。国恨家仇,怎就容不得儿女情长?
车已备好,前行十里,渡江而去,便是战火纷飞的韩赵大地。
乐音变成慷慨激昂的羽声,我登上马车,飞驰而去,不再回头。颠沛半生,没了携手天涯,又哪有四海为家?一如这寒江远去,没有海,奔腾失却终点,流浪便绝了归期。
别再说:远方的远方,依旧远方。
出燕境,一路西行,马不停蹄,十日便达秦都咸阳。我做的第一件事,去见蒙嘉。
这世上,有人爱财,有人惜命,有人忠国,有人恋家。中庶子蒙嘉属于前者,一大堆奇珍异宝摆在他面前时,这位秦王的宠臣,双目闪亮如星。蒙嘉没有失信于我,在秦王面前天花乱坠地美言一通。无非是燕王惧怕天威,斩杀樊於期、献督亢之地,以求全其宗庙之类。
入秦第五天,秦王换了朝服,置九宾之礼,于咸阳宫接见我们。
(六)
公元前227年,小寒。这个冬天的第二个节气,也许,也是我的最后一个。
这天很冷,大雪纷飞。
咸阳宫外,宽阔的石道延绵百丈,两侧石柱齐立,柱身雕龙刻凤,大气磅礴;柱顶遍插旌旗,迎风猎猎。石柱间甲士林立,刀斧的寒光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熠熠生辉。
我捧着盛装头颅的锦盒,秦舞阳手捧督亢地图,一前一后,沿石道前行。
雪在我们周围轻舒曼舞,这无根的花儿,定是太过眷恋这凡尘俗世,一夕凋零,义无反顾地涌向人间,却不知这人间便是生命的终点。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不是终点,只是下一个轮回的开端。
石道的尽头,有台阶百步,咸阳宫的大殿矗立在阶顶的高台之上,恢弘高耸、庄严凝重。殿前置九鼎,相传为大禹所铸,这铜鼎之中,盛装的是一个吞并天下的决心。
台阶上肃立黑衣剑士不下百人,这其中任何一把剑,足以笑傲一方,但他们却甘愿默立于石阶之上,守卫这恢弘的大殿,以及殿中那高坐之人。
登上台阶,至大殿门口,秦舞阳突然脸色铁青,双腿颤栗,无力再跨过那道殿门。
大殿内文武百官面露异色,我笑着对秦王说:乡野之人,惧怕天威。便取了他手中的地图,穿过大殿,穿过文武百官,献于秦王案前。
大殿纵深百步,这一百步间,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秦舞阳的惧怕,似乎并非发至骨髓,更像是流于肢体。
他为什么要伪装?
大殿尽头,再有玉阶十级,阶顶高台之上,置龙椅凤案,秦王端坐其上。
这位而立之年的天下雄主,昂首端坐,确实有气吞山河之势。但他眼里那一丝深藏的疲惫,昭示着他也不过是俗世凡人。背负着那具名叫天下的枷锁,努力挺直已微微弯曲的脊背。如果可以选择,他会不会也宁愿选择做一个普通人?
人终归是人,逃不过时间的钝刀,无论你是千古英豪,还是一介草民。
我在高台下三叩九拜,然后应秦王之命,登阶呈上锦盒及地图。
秦王打开锦盒看了看,抬头笑望着我,那笑很特别,混合着几分调侃、几分嘲弄:“明天开始,你有千两黄金、万户封邑了。”
我淡然一笑,望着他说:“我想用着千两黄金和万户封邑和大王做个交易。”
“从没有人敢和我做交易,你是第一个。我倒想听听是个怎样的交易。”
我指着锦盒,神色凝重地说:“把他葬在故乡。”
“就这些?”秦王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秦王理袖正坐,默不作声地望着我,很久才轻叹一声:“卫国多君子,今日看来,此话不虚。好,我便准你所求。”
我长揖拜谢,不复多言。
秦王望了望案上的地图,说:“这便是督亢地图?”
我颔首:“正是,燕国最肥沃的土地全在这里。”
“打开看看。”
我淡然浅笑,起身至案前,缓缓展开督亢地图,秦王俯身过来察看,我望着他说:“大王,这图穷之处,有匕首一把,乃徐夫人所铸,淬天下奇毒,见血封喉。”
说话间图穷匕现,寒光闪耀,我右手持匕,左手抓住他的衣袖说:“荆轲此来,只求大王一个承诺,若不应许,愿同大王血溅五步。”
秦王并没有挣扎躲避,而是很平静地望着我:“你所求何事?”
我朗声说道:“天下大势将定,大秦一统已是必然,荆轲此来,受太子丹之托,一求大王保全燕室宗庙,二求大王以天下苍生为念,切莫滥杀无辜。”
话音未落,便听大殿之上人声喧哗,惊乱一片。秦王面露惊恐,拍案而起,挣断衣袖,转身逃避。而此时,我也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杀气骤然袭来,一束寒光越过我的肩头,直刺秦王。
这是索命的一剑,这一剑要结束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生命,他要延缓甚至阻止一个新时代的来临。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也是渴求安宁的天下百姓不愿看到的。因为真正的安宁,不可能在四分五裂中诞生。
我已来不及转身,直接矮身右移,并右手食中二指,以指为剑,反刺来人腋下。
来人被迫收了剑势,后翻落地。我转身,便看见了秦舞阳。
他右手握剑,剑尖下垂,离地一寸。他就那样安静地望着我,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那致命一剑也与他无关。
此时的大殿上,有人扼腕惊呼、有人惊声高唤、有人伏袖长拜,有人怒发冲冠,却没有一人敢上台救驾。按大秦律令,未得传召而登殿台者,杀无赦。
我望着他说:“记得我说过,恩仇诀第一式,破绽在腋下。”
秦舞阳伸手撕下贴在脸上的人皮,露出盖聂那张英俊冷凝的脸:
“早说过骗不了你?可惜太子丹不信。”
这一刻,我已完全明白,太子丹最终还是选了下策,而我不过是打着和平旗帜过了易水的小卒,盖聂才是躲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的战车。我没有愤怒、没有感慨,太子丹又何尝不是背负着家国宗族的枷锁。只是我和盖聂,成了这些披枷带锁者摆布的棋子而已。
我静静地望着盖聂:“想必殿外那百名剑士已遭不测?”
盖聂微笑着:“还有半个时辰,“佳人笑秋风”便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轻叹一声:“你不该来。”
盖聂的眼里泛起一丝温暖:“我来,还有一个理由。”
“相信是个不错的理由。”
“有人托我带你回去。”
我想我知道他所说的那个人,这一刻,她是不是正骑着那匹白马,撑着蓝竹伞,在轻舒曼舞的雪花中,沿着萧萧易水,渐行渐远?
“我想你一定猜到她是谁了。”盖聂浅浅地笑着:“我们榆次论剑后,她来到府中,逗留七天,日日与我赏乐论琴,临别时对我说,他日你若与荆轲在咸阳宫相逢,记得带他回来。”
这句话让鼻子有点酸,她知道我定不会推辞田光之托,更无法阻止我入秦,但可以为我多铺一条后路。这让我无法确定,我们是只相处了三天,还是相守了三十年,亦或彼此找寻了千年?只是,她为何知道盖聂也会入秦,我无法猜透。她是不是也知道,她的父亲便是因我而死呢?
我收回游离的思绪,望着盖聂说:“不杀秦王,你一样可以带我回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盖聂笑望着我:“太子丹平素厚恩待我,岂能有负于他。”
我长叹一声:“那你也不必多此一举,易容化身为秦舞阳?”
秦王早已定了心神,一直安静地站在我身后,此时突然开口:“因为他三年前来过。”
盖聂望着我脸上的诧异之色,淡然一笑:“不错,三年前,燕王派我潜入秦宫行刺,本已万无一失,最后关头却被一人所阻。”
“能挡住你的人,想必也是当世豪杰。”
“那个人叫鲁句践。“秦王说:“那日他们一道潜入后宫,盖聂同禁卫厮杀时,鲁句践却呆望着我棋案上那盘龙游八荒局,似乎突然间悟出了什么,便在盖聂出剑刺我时,出手阻拦,结果两败俱伤,双双遁去。”
我长吁一声,此刻才明白,我与鲁句践博弈,真正的赢家,从未是我。因为,我下的是黑白棋子,他弈的是天下苍生。
盖聂剑尖上挑,望着我说:“荆轲,合我二人之力,定能杀了秦王,突出重围,全身而退。”
我摇摇头,浅笑着:“我不会让你杀他。”
盖聂轻叹一声:“她只托我带你回去,没说要我保你性命。”
盖聂说这句话时,剑已到我眉心三寸,我护着秦王,且战且退,朝堂上文武群臣,手无寸铁,慌乱惊惧,无一人上前救驾。
秦王退至殿后帐帏之中,我双手下垂,剑尖指地,立于帐帏之外,隔着五步的距离望着盖聂。恩仇诀已使完八式,这八式在论剑时我见过,但第九式却不曾得见,欲凭手中这七寸短匕破解,几乎不可能。
盖聂出剑——恩仇诀第九式。
凌厉的剑气掩盖了他眼中的杀气,这一剑若完全展开,我不知它会从哪个角度刺来,又会刺向哪个部位。于是我做了一件事,我迎剑光而上,让那柄三尺长剑由左肩刺入,贯穿后背,与此同时,我伸出左手,搭在盖聂握剑的右手上,扣住他的命脉。
“现在,我要杀你,无需任何剑法招式,只要这匕首在你手腕上轻轻划开一点,你即刻命丧黄泉。”我忍着剧痛,笑望着他说:“天下最厉害的剑法,不是恩仇诀,不是天下合,是勇气。”
“你赢了,动手吧。”盖聂静静地望着我,眼里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有一种解脱慢慢自瞳孔里溢出,也许,死亡才是了却了他一生心愿,报知遇之恩的终点,卸下重负,在生命的尽头解开枷锁,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我艰难地将一丝微笑安放于嘴边,说:“我不杀朋友。”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凌空而来,直刺盖聂的左肋。那是秦王的剑。我掷出匕首,聚气于掌,将盖聂连人带剑震出五步之外,挫身左移,受了这一剑。
事发太过突然,秦王松开握剑的手,后退一步,疑惑地望着我。
我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对秦王说:“我也不会让你杀他。”
“就因为朋友?”秦王面露愠色:“别忘了,你所谓的朋友刚刚刺了你一剑。”
“不仅仅因为朋友,还有殿外那百名剑客。”
秦王深深的望着我,很久才长叹一声,伸手抓起那幅督亢地图,掷于盖聂脚下,盯着他说:“回去告诉燕王和太子丹,督亢之地,无需他献,明年春天,我自会去取。”
盖聂惨然一笑,剑指秦王:“我要带他回去。”
我艰难地前移几步,伸手紧抓着盖聂的肩头说:“我要你回去,替我转告她,我在渤海之滨,留了东西给她。”
盖聂静静地望着我,我看见一滴泪水自眼角滴落,沿那柄长剑缓缓蜿蜒流淌,寂寞地滴落在这大殿之上。他一定觉得,这一去,没了朋友,生命便如这泪水一样,孤寂无助。这对我而言便已足够。
盖聂弃剑,自怀中掏出一瓶解药,掷在秦王案前,转身长笑而去,穿过咸阳宫大殿石阶,穿过兵甲卫队的森森刀斧,消失在漫天飞雪之中。
我转身,反手拔出洞穿后背的长剑,递给秦王。然后靠着身旁的一棵石柱坐下,伸直双腿,望着那把深深嵌入石柱的匕首,对秦王说:“按照大秦律令,刺秦者,身受八创而死。”
秦王说:“我可以放了他,一样可以放了你。”
“但你放不了大秦的国威。”
我慢慢闭上眼睛,聆听鲜血流出的声音,它们自伤口奔涌而出,沿着脊背而下,在肌肤之上留下一丝残存的温热,然后在这大殿的青石地板上流淌、浸渍、舒缓地扩散开来。我集聚最后的力气,低声吟唱那首故土的歌谣: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这首卫国的《淇奥》,不是丧歌,我只想用它,为故土的安宁做最后的肯求,我相信,秦王一定会明白。
秦王闭目聆听我唱完,然后慢慢地举起手中的长剑,对我说:
“我答应你。”
我最后一丝宽慰的微笑凝固于嘴边,感觉灵魂一点点离开身体,穿过这雄伟的大殿,下了石阶,沿那条石道缓缓远去。
秦王的剑落下,每一剑都势大力沉,每一剑都凶悍凌厉,他劈砍的不是我的躯体,是天下诸侯的土地。
雪停了,咸阳宫外,四通八达的官道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渺渺,旷野茫茫,这漂泊的灵魂又将何去何从?
易水之滨,渤海之畔,那白衣白马的女子,落在发梢的雪花里,藏入了我的梦吗?
……
(七)
寒露,渤海之滨。
茅庐一间,孤舟一帆。
房前的梧桐树叶落无声,铺就一地枯黄的秋梦。树枝上一串串彩贝结成的风铃,在秋风里低吟。
桐叶燃起,凤尾鱼的香味溢出,酒满觞。
琴声响起,盖聂舞剑而歌,鲁句践置棋独弈。酒饮尽,剑舞毕,棋过三局。二人匣棋负剑,向那片桐林深处深鞠一躬,踏着月色相携而去。
梧桐林间,悬着一把撑开的蓝竹伞,伞下抚琴的女子,白衣胜雪,温婉典雅,恬淡出尘。
月冷涛吟,桐叶飘飞;纤纤十指,轻舒慢捻;红尘深处,相约无期;相思一曲,诉与谁听?
一曲抚完,这女子收了琴,向着海滩轻叹一声,低声说道:
“荆轲,下辈子,别再固执于同样的轮回。”
……
后记:
公元前226年,王翦帅秦军伐燕,十月而拔燕都蓟城。燕王喜、太子丹退守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用代王嘉之计,杀太子丹,献于秦。
公元前225年,高渐离入秦为乐师,灌铅于筑,于朝宴之上以筑击秦王,不中,被诛。
公元前221年,秦国兼并天下,灭韩、赵、魏、楚、燕五国而独存卫。嬴政自恃功高于三皇五帝,称始皇帝。自此,春秋战国诸侯割据、战火不息之局势得以止息,天下归于一统。唯何以独存卫国,世人终不解。
2011年5月于楚雄
2012年1月于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