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车驶上泥路。午后的村庄很安静,日光慢慢爬着墙角,知了在树上长鸣,家家户户大门敞开着,大人带小孩躺在门口的竹椅上午睡,一条两条狗瘫在屋檐下伸着舌头喘气。
阳光如岩浆倾泻,我在村里小学门外找到一片带树荫的空地,停好车,提上行李往舅舅家走去。迎面撞见骑摩托车驶来的小表弟。许久未见,他又胖了些,脸晒得黑里透红。小舅妈叫他去村外买西瓜,他执意先送我回去。
“志达,你开慢点,我问你个事。”我上了他的车,心想他高中毕业后帮着舅舅打理后山承包的李子林,村里的人和事最清楚。“刚在路口遇见个人,跟我差不多的年纪身高,开着一台挖机。他跟我打招呼,我却想不起来是哪个?”
“你是说赵毅吧?村里就他开挖机,这两年赚了很多钱。”
“赵毅?”
“是啊,你应该认识的。他小时候是个大胖子,在外面混了几年,买了台挖机回来开。跟我哥挺熟的。”
胖子?我有点印象,又想不起太多细节。我还想再问一些关于赵毅的情况,车已来到门前。小舅家今年加建了一层楼,新贴的白瓷砖在阳光下耀眼生辉。
志达提着行李,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屋里十分热闹,打麻将的,打牌的,小孩哭闹乱窜,空气中烟雾缭绕,地下浮着一层烟头果皮。我摆出笑脸,打过招呼,便推开车累了,让志达带我上二楼休息。
房间有一股新房的水泥味,窗户朝西南开,晃眼的阳光铺进来,闷热难耐。我在床边坐下,志达放好行李,替我打开吊扇,匆匆下楼去了。
倦意早已消散,我站在窗前抽烟。天空湛蓝,绿油油的禾苗已灌浆,我的心情莫名轻快起来。烟抽不到一半,门被推开,母亲端着一碟红糖糍粑走进来。
“少抽点烟。这是小舅妈刚做好的,趁热吃,凉了就硬了。”
我把烟熄在空的啤酒易拉罐里。糍粑甜香焦糯,久违的美味。
“这里没空调,你要是睡不习惯,吃过晚饭我们开车回家去。”
母亲穿着深蓝色的碎花连衣裙。她喜欢穿裙子,从婚前到婚后再到离婚,这一喜好从未变过。她知我一向不喜在别人家过夜,可今晚我想留在这里。
“明天一早还得过来,就在这住吧,免得折腾。”我心里浮现出赵毅带笑的面容,他说晚上聊。
“也好。”母亲站起来,要帮我收拾行李,“既然辞职了,就在家多呆段时间吧。”
她弯腰去提我的黑色拖箱,风吹散她头顶的发丝,露出一大片银白色的发根,触目惊心。
“妈,你染发了?!”
“都白了,不染出不了门。”母亲笑着摸了摸头顶,“露出来了?才染了不到两个月呢,说可以保三个月的,下次得换一家才行。”
我心里五味杂呈,愧疚又无奈。
“妈,行李放那我来收。”
“你要是找个老婆,就用不着我来操心了。”
我一时无语。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热浪阵阵。母亲仍坚持把我带回来的衣服一件件重新叠整齐,放进衣柜里,一面抱怨着天热。
“是这样的,你表嫂呢,要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该来的总会来,我放下筷子,刚要说话。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母亲在我身边坐下,“这个女孩就是村里的,研究生刚毕业,工作找在你那边,人我见过,长相品性没得挑,方方面面都符合你的要求。我们两家又知根知底,很合适。”
此前也有亲戚好心介绍,我用各种理由挑剔掉了。这一回我竟无话可说。我不想就此投降,这是底线。若轻易松了口,后患无穷。
“刚毕业小姑娘,那么急着结婚?我比她大个六七岁,她也不介意?别是你们长辈自作多情,逼着她来相亲。”
“你表嫂探过她的口气,人家没说不愿意。你今晚见见看,成与不成不试怎么知道?你总说缘分未到,你不主动,哪来的缘分?”
“妈,我现在还不想结婚。我是过了而立之年,但我还不够成熟,无法经营一段婚姻,负担一个家庭。”我沉默片刻后,终于将这番话说出口。
母亲欢喜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沉默随之降临。我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是我跟你爸的事影响了你?”良久,母亲才缓缓道。
“不是!”我忙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生活更轻松。”
“行,那我也不勉强你。是我和你爸对不起你。”母亲笑了笑,这笑让我难过。
“妈,当年是爸不对,是他对不起你,我不想结婚,不是因为这个。我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你总有你的理由。”母亲说罢轻叹,“你如今长大了,我做不了你的主,你不愿意,我推了就是。”
母亲收拾起盘子出了门,我看着她略微发福却挺直的背影,心里酸酸的。这一辈子我已无法让她如愿,但此刻我不忍看她难受。
“妈,”我追出门去,“那就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