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神议开得格外久些,众神领出来时也满脸笑意。
羽冰落回了中书房,派出灵人去神库及六界司拿账册,七八个灵人抬着大箱子匆匆过去,引得神侍侧目。
两个修剪花枝的神侍开始议论,“你说这些年神库到底进账了多少呀,我今日路过议事殿,里面笑声外面都能听到。”
另一个放下杂枝,她姐姐是神库神侍,因而知道些内情,“咱们尊神也继位有四万余年,是个有万心也要放在公事上的,听我姐姐说,这四万年的进账大约是先尊神五万年七倍不止。”
先前说话的神侍听而笑道:“难怪尊神准许神侍分作两拨各沐休一个时辰呢。”
她又悄悄凑近身旁之人,“我刚才不是经过议事殿嘛,正好碰到尊神,我从未见过尊神笑得如此开心,比这花儿还好看。”
……
这边灵人抬了账册进了中书房,羽冰落正弹着一把七弦琴,指法生涩,却不掩欣喜之意。曲毕,灵人也把账查尽了,整理完抄到一本小册上,羽冰落接过。
她不掩笑意,扫了一眼便合上,“去原楼。”
穿过歀瑄宫,便可见建于水上的原楼,羽冰落步履不急不缓,端正有方地过了玄玉平桥,原楼大门终日不关,当中高台上摆离她最近的两个玉璧牌位,一黑一红、一大一小,上面分别写着她父神母后的称谓。
四周墙上也挂着历代尊神、神后及后君的画像。
羽冰落双手捧着纳本小册,放到她父神母后牌位前,“这是落儿继位来神库进账,落儿是不是比玥儿、比柳氏强得多。”
她就像是小孩子耍性子一样,对着两个玉牌絮絮不止,直到将那些年的委屈、这些年的举措一一列出来后才算完。
她拍拍手,转过去看画像,直到看到一张画像,她停下来,画像上的人艳美无双,哪怕穿着繁琐老气的神后服饰也依旧遮不住她面容之清媚。
细看之中,玥娑与她长得有七八分相像。“这画师画技不错,母后之神韵尽印画上。”她想起父神临死前紧紧攥着的一方丝帕,上面有他写给母后的诗,
“同折红梅犹当前,共剪和烛直当面。
青鸟急探心仍苦,法断共檐侧耳前。
愿此良辰为灵气,绵绵长期无断时。
纵有万灾须付魄,命护朱颜今生成。”
她看向外面鸿雁成对旋飞,突想起自己两千岁回神界时,也是这样宁静,唯有鸿雁相迎。“九万年了。”
……
……
……
却说进凡游历的安祁旭,他自西向东游,一叶轻舟一盏油灯漂泊江上,名山大江也游,平丘小湖也历,写了不少游记诗词,画了许多山水画。
渐渐的,为神界众人知晓,给他取了个贤号,唤“文安游士”。游历至今,天下尽看,夜间隐于山林江河之间,吸气修炼,法力也进益不少。
如此事事已是过了万年,偏他却还觉得不过一瞬之间,万年瞬息而过。
这日,他来到一处名作碧水山的地方,远远可见山中灵气大盛,可他此行并非来此吸气修炼,而是要拜访一个人。
此人乃神界素有盛名之人,终年隐居于此,只出山一次,除凡间之外,无人不晓。名唤蔺意,人称“碧水隐君”,他年少带兵作战,从无败仗。后隐于山林,或有一两句诗赋流出,为世人传唱。
粗粗算来,大抵也有六十三万岁了。
安祁旭向里走,看见一处竹篱小院,走过来一个书童打扮的化形木偶,以为是来赶他的,拱拱手:“在下慕名而来,只为远远看一眼隐君,打扰隐君实属抱歉,这就离去。”
书童立马行一礼,“隐君请文安游士过去一叙。”安祁旭既惊且喜,连忙理理衣襟跟着书童前去。
安祁旭听书童竟知他名号,心中已有底,这蔺意实在不是彻隐,应当说是‘独坐幽篁而知天下事’了,可他一个退隐已久,怎会如此广知?
原来蔺意在此住也有几十万年了,山中各物皆与他心灵相通,只要是他想知晓的,满山生灵都为他打听。
碰巧这山中有一花精知晓安祁旭之事,故而不过凡时半刻,蔺意便知道安祁旭这个人。
安祁旭被书童引入正厅时,正好有一书童在次座上放一杯香茗,他低头拜见了蔺意才敢抬头看一眼其面容,面上虽还是一派镇定容和的模样,心中已是稀罕十分。
虽说神界年纪与模样向来不符,但他也以为蔺意最起码也要看起来而立之年才对,可面前这人,看着竟与他差不多大,要不是他眉间英武凌厉,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人,他当真该称他为兄才对。
他见蔺意上下打量他却不说话,觉得屋里着实静了些,又拜道:“在下游历至此,有幸得见隐君,叨扰了。”
蔺意这才停了对他的打量,道:“我与你父亲算是有些交集,他当初一人挡叛军万数的事我也是知道的,你也不错,听说在神界已是有名之人了。”
安祁旭听了连忙向他推辞说不敢,他见蔺意很是健谈,与他谈了许多,法术、诗书甚至医药都有涉及。他一面谨慎回他,一面心中又暗暗怀疑:这样一个人,怎会喜欢隐居呢。
“说到医药,我见你神气外露,显是无法控制,可是修法遇到困惑?”蔺意此话一出,也知道自己太过直接,怕安祁旭觉得他心里藏奸,解释道:
“我曾约你父亲小聚,可他……唉。今见你如此有出息,为你父亲高心,你父亲叫我蔺叔,我也算是你世翁了。”
他此话说的莫名,安祁旭却欣然接受,他既与蔺意无旧怨,也没什么东西让他惦记的。况且,蔺意的贤明,总不会是凭空捏造的。
“既如此,我也不瞒世翁。我每每修法总进益非常,可却无法尽数控制,为此我入凡游历,仍不得解。”
蔺意让他到自己身前,为他把脉,又探他灵根,方说道:“你资质极佳,灵气成大盛之像,骨血乃上佳之势。故而你每每修习进益非常,可本、元无法跟及,以致你无法完全控制法力。”
说话间,他的书童得他示意寻了一本书册,蔺意递给安祁旭他一看,原来是本《固本培元册》。“这册书是我自己所作,与寻常的不同,正合你用。你牢记此册,平日多打坐调息,便成了。”
安祁旭大喜,朝蔺意一拜道谢,又因他已在这待了许久,更是定下今日回神界,便与蔺意告辞。
……
那方安祁旭已离了碧水山,蔺意回了书房。书房内桌上摆着一个青玉瓶,仅插有一只玉兰,却灵光大盛,吐露一股轻烟,隐隐显出女子模样。
蔺意大喜,上前几步紧紧盯着那烟,轻唤了一声“溪儿”。然后施法幻出青灵鸟,心中所想皆入鸟中。青灵鸟扇动翅膀,往天际飞去。
他心中早有计划,为羽冰落寻个可用之人,以此让她把溪儿接到神界,让溪儿在神界,比在他身边要方便的多。
而安祁旭的出现,实是大助他。
……
……
……
安祁旭回了神界,站在神城城门处往内望,心中又觉凡间千好万好竟不如神城任意一处之感。
他早就传信与百萧、岫骥等人说他今日回来的,这时林逸、潭泀并槠柏三人已在城门外候着他,一见他来忙过去,“咱们文安游士归乡,不作首好诗吗?”
安祁旭看向潭泀,知道他拿自己开玩笑,又看林、潭二人皆已将发盘上,故道:“还未恭喜两位兄长得职,林谋师、潭军长。”
原来林、潭二人也并未入尚学继续修习,而是随父亲进军谋了个职位。
潭泀自然知道论口舌,他与林逸两人都抵不上安祁旭,只好笑笑:
“你也是得了信回来的吧,崇泽师傅与欢颜师傅七日后成亲,尧渊明日接任岛主之位,一连两个好事,咱们也正好聚聚。”
他神色捎带愁意,安祁旭自然看出来了,“两位兄长先陪我见过师兄师姐,然后咱们一起去跑马,然后去瑶江上的抚音舫听曲。”
他这样说,潭泀眼睛一亮,将原先的愁意忘个干净。
安祁旭本意是不要声张,悄悄回祭司府就行,可祭司府守门的人不小心吐露了风声,安祁旭刚进城,竟然有几个荷包砸到他怀里。
六界太平已久,各人对诗词歌赋这等风雅之事渐渐推崇,而安祁旭的文章写的皆是凡间大好风光,便多受人喜爱。
如此一来,安祁旭回府便耽误了些时间。
祭司府中也十分热闹,岫骥并黎箐也到了,众人见了礼,岫骥便拍着他肩膀笑道:“祁旭这一去万年可真出息了,这样很好。”
安祁旭游历四海,甚少施法。如今看他稚气尽脱,却也还是一副儒雅书生模样,意气风发。
岫骥隐隐可探他之法力,竟可与他不相伯仲,只消等到百日后的举贤试,便能平步青云。他又暗自欣慰,他师傅的盛名,可望有续。
安、林、潭三人在祭司府用过饭,说会子话就离开了,三人按刚才所说,跑马策游,听曲闻音。
瑶江西便是圣灵岛,安祁旭早就念孟尧渊,便提出去看望他,于是三人起身,结账离去。
……
……
岛主府先下正是门庭若市,虽说任礼是明日举办,却已是有许多人今日来打探情况了。
安祁旭三人到时,城内华灯初上,四五辆马车正好从岛主府门口驰走,马车上的领牌皆写着“白”字。
一阵风吹过,吹开帘幕,里面正坐着两三位俏丽少女。
孟尧渊听闻他三人到来,刚坐下又立刻站起来忙去接应,安祁旭三人原是来道喜的,一见正主来想要行礼,却被孟尧渊制止,只听他道:
“明日等我接了岛主官印,才算是真正的岛主,你们万不可行此礼。”说罢,他竟向林、潭二人行礼。
他下颚分明,灯下微透华光,仿佛是块已雕成的宝玉。
因孟磐在书房议事,安祁旭孟尧渊便带他们去见孟母白茵。安祁旭其实不常见孟母,这位孟夫人,似乎总回白族。
故他虽然常来岛主府,却不常见她。
白茵正坐在位上看着一副画。安祁旭明显见到孟尧渊眼角抽了抽,脸色也不好了。
这母子俩,似生了龃龉。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上面画的好像是许多女子,孟母已极快已极快地把画收起了,站起来对着他们笑道:
“好孩子,你们怎么来了,尧渊也是,怎么不传话给我。”她向林潭二人行礼,亦被扶起。
她不瞧孟尧渊,拉着安祁旭三人坐下,命侍女倒茶,又问安祁旭何时回来的。“小侄今日刚回,因孟兄明日办任礼,特来探望,伯母不要怪我们叨扰才是。”
孟母神色慈爱地说了句傻孩子,便又说了些别的,无非是临潭二人在外任职如何,安祁旭游学如何。
她只与安祁旭三人说话,唯有孟尧渊在一旁郁郁,开始想是不是自己刚才一时情急话说重了。
正巧侍女上茶拜糕,放他面前的正好是一盘红蕊黄瓣的腊梅酥,蕊处花膏还呈未凝之态。
这糕点满府只有孟母做的最好,他也最爱,尝了一口味道果然对。他立马看向孟母,见她依然温婉地笑着,心中那股怨气尽化为对孟母的愧疚了。
……
说了半晌话极为融洽,直到一个一等侍女过来,孟母便说让孟尧渊带他们出去逛逛。
正值凉夜,一阵秋风吹过,又有几片秋海棠落下,孟尧渊含笑走过去,另三人皆以为他要接花,正欲笑他成了惜花之人。
谁知他只朝树上喊:“下来吧,上面怪冷的。”话刚说完,树上就跳下一只灵狐,化作少女模样:
只见她体态娇小,身着淡青色罗衣,十指微丰,正拿着一长枝秋海棠。面比粉面艳桃,色含春意新李。眉梢一股媚意风流自然,眼角一枚朱痣情态多结。乌丝挽成微斜灵蛇髻,两只玉雕狐面钗,一只青狐尾步摇,各色缠花点缀,更映得她“清媚百态环笑起,风流嗔韵玉面人。”
只听她对着孟尧渊喊了一声“少爷”,如春蜜入唇,花风进耳。
孟尧渊伸手拍下她肩上的花瓣,语气温柔:“巧青,还不见过这三位。”
巧青自然识得安祁旭三人的,一一拜见过,她十分胆大,直接指向安祁旭对孟尧渊说:
“林潭两位神官倒是百日前刚见过,只是安公子。”然后她又朝安祁旭盈盈一拜,“还未恭喜文安游士获称。”
她笑得比春日桃花还俏,安祁旭仍是一副淡然模样,他自然知道这就是从前的那只灵狐,可他却下却……虽知道不该,可他却仍旧对她这副样子不喜。
从前,也有个人是这样说话做事的。唉,该把这偏见放下,就算是那人也不是因为这性子才做出那事的。“一转眼,巧青都化作人性了。”
巧青哼哼几声,“我如今已经四万岁了,早在游士游历凡间时我就化作人形了。
我还会背游士的《游神农架》呢,‘会神架之无方,感天地之苍苍,面神水之难旱,言灵衹之堂堂‘。”
安祁旭似笑非笑地看着孟尧渊,后者则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孟尧渊本想留他三人吃过饭才走,可百萧却青灵鸟与安祁旭,说是府中来客,要见他,只好作罢,送他三人出去。
孟尧渊见安祁旭一步步离去,拳头紧紧握住,最后还是大喊叫住他。
安祁旭疑惑地转头,孟尧渊向他跑过去,声音不知觉地带上一些乞求:“明日你能不能来早点,我寅时任礼。”
安祁旭看着他,仿佛以前那个纨绔公子不是他,他在怕什么,拍拍孟尧渊的肩,“我回去赴宴,宴后就来找你,你先休息一会。”
他转身之际,孟尧渊塞到他手里一个纸条,他微愣,又立刻回过神追上前面的林、潭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