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澄喝了口龙井,都来大半天了,她还没见着自己老师呢。
“话说,我家老马呢?”
秦永珍朝书房的方向努嘴:“赶稿呢,都写好几天了。今天状态特别好,让我吃饭再叫他。”
“那我去看看。”她从果篮里挑了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起来对裴庆承说,“你一个人没关系的吧?”
他随之起身,双手闲适地抄兜,柔声道:“你去吧。”
李晓澄很佩服他的勇气,初次到陌生人家中做客,居然毫无怯意。
换做是她,胳膊上因尴尬而起的鸡皮疙瘩,可能要回自己家才能消下去。
李晓澄撇撇嘴,抛着苹果,吊儿郎当地进了书房。
老马虽然是职业编剧,但为了使偏向口语化的剧本,能在篇幅上更精炼简洁,语言上更优美,偶尔他也会写一些小说和散文练笔。
职业巅峰期后,他开始规定自己每月至少写出一篇像样的短篇小说。
有时,他也在本地报纸上发表散文。
要是不忙,他还会尝试在全国性刊物上连载长篇小说。
他不但自己一直保持这个习惯,也要求学生们承袭下来。
老马同志一心侍奉文字数十载,从不信“灵感”之说。
对于稍有天赋的新手,或是李晓澄这种毫无根基半路出道的黑马,他除了让你往死里练习,并无其他经验可供。
一开始搞剧本创作,李晓澄时常因为不懂克制,肆意泼洒自己的才华,使写出来的故事只有混乱的逻辑,和刀光剑影的对话。
为此,她不知被老马训斥了多少次,背地里不知抱着师母哭了多少回鼻子。
相较于其他弟子,老马对非科班出身的李晓澄更加严格。
严格到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呆呆地对着发光的电脑屏幕打退堂鼓,怀疑自己根本不适合做这行。
她忍不住和陈小雷诉苦,但她这个师兄却说:“你写得的确很烂,经常连着三集都是水,然后紧接着一集全是爆点。观众要是碰上你这种编剧,唾沫都能淹死你。可是李晓澄你知道吗?我偶尔也会羡慕你的满腔激情。你塑造的角色,每一个都很有魅力。我想,这也是老马当初收下你的原因吧。毕竟我走的时候,他说过再也不收徒弟的。”
听完,李晓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光有满腔激情有什么用?
要不是每次她都能手快抓起老马和琼瑶阿姨的合影顶在头上当护身符,她早就不知道被老马的普洱茶浇几回了好吗!
结果,就在不断退缩,和不断重建信心的过程中,她居然写出了五百多万字。
直到她写完《纯情漫话》,老马才第一次夸了她,并且当下联系了所有弟子,让他们给小师妹做中间人,帮忙联系适合的制片人。
从Tina那拿到剧本签约金后,全年无休的老马,给她放了一礼拜的假。
趁这段时间,李晓澄开始回顾以前写的东西。
她这才发觉,从前自己笔下的故事中,总有一匹横冲直撞的野马。
这匹野马一头冲进了瓷器店,不将瓷器店砸得稀碎,它誓不罢休。
她越看越窘,恨不得以头抢地,当场死亡。
打那以后,她才真的收起骄傲,开始认真练习“写作业”。
不管是小说,还是诗歌散文,只要她能写,她就会厚着脸皮去投稿。
当然,她也不是每篇作品都能有幸发表在报刊上。
她胜在态度认真,且产量大。老马训斥她的次数,也因此直线下降。
这个月,李晓澄虽然把剧本写砸了,《纯情漫话》的项目也黄了,但幸好签了一本小说的出版合同。
她不指望被夸奖,但这点小成就用来保命足矣了。
一进书房,李晓澄就闻到了浓重的烟草味。
窗口的书桌前,一个穿深驼色线衫的老头正伏案写作。他笔速飞快,手边的烟灰缸杵满了烟头。
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偷偷摘掉了他线衫上的起球。
老头现在是走火入魔的状态,笔头都没顿一下。
李晓澄没有开口叫人,轻手轻脚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四季奇谭》翻了起来。
她每次来都看这本,但没一次能将这本书从头看到尾。
大概是觉得这本书会永远待在这个书架上吧,她半点也不着急,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将它看完。
来的路上,裴庆承曾打听她的师门。
说起这个,不是李晓澄自夸,在她看来,老马的作品影响力虽不及斯蒂芬·金,但性格中的自律和克己却与斯蒂芬·金不相上下。
“你看过他的书吗?”
裴庆承摇摇:“我只看过《闪灵》的电影。”
虽然有些失望,但李晓澄继续说道:“那你应该听说过,斯蒂芬·金先生在作家界以高度自律和高产著称。他规定自己每年必须阅读五十本以上的书,每天写出固定的字数,并严格遵守纪律,达成目标。他的写作生涯能获得如此高的成就,和他的性格不无关系,我想,这也是他在保证作品高质量完成的同时,还能兼顾高产的奥秘。同样的,我的老师也是这种让读者欣慰,让观众放心的文字匠人。”
她的描述引起了裴庆承对她授业恩师的强烈兴趣,但她的戛然而止,却像是突然在谈话中想起了什么人或什么事,又或者是,她曾与什么人聊起过这个话题。
她的神情,犹如盛开的花朵得到死亡的传召,在刹那间衰败。
这花凋谢得过于突兀,令人无法忽视。
这时,车子驶过一个路阻。
两人同时随车起伏,又被安全带拉回原位。
哦,他想起来了。
Iran很喜欢《闪灵》。
包括他看的那次,也是因为梅担心电影过于压抑,要求Iran在观看时必须有大人陪同。
“晓澄?”
李晓澄猛地回过神来,抱歉道:“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一点别的事。”
“没关系,我应该庆幸,方向盘不在你手里。”
像是为了逃避被裴庆承追问走神的缘由,李晓澄转而说道:“有时间你可以看看他的书,斯蒂芬·金先生是位非常强壮的作家,他不但拥有浩瀚的词汇,故事写得炫酷时髦,而且他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有健全的情感,很值得借鉴。举个简单的例子,《肖申克的救赎》的故事背景虽然设定在监狱,你首先会感受到空间上带来的压抑和逼仄感,但这并不妨碍你从中看到人性的多面,甚至在里面收获道德认可的脉脉温情。哦,1995年真的太残酷了。不管是《低俗小说》,还是《肖生克的救赎》,随便排一个年份都能拿下奥斯卡最佳影片,偏偏它们遇上了众望所归的《阿甘正传》。你说当年的评委是怎么克服,得在它们当中挑一个上台领奖的焦虑的?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挚爱1995年,这是一个伟大的年份。”
人们一旦说起自己喜欢的事物,就会变得很健谈。
她的这番长篇大论,像是为了印证这个观点,也有掩盖心迹之嫌。
没等裴庆承回应,她又举高双手伸了个懒腰,浅色的眼睛看向他,问道:“1995年的你,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