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的毛敬宇,他那千疮百孔的大脑就像是偶尔又连了线的一架破收音机,隐隐约约之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人,无论有没有病,是不是痴呆,当到了一定年龄,旧事总比刚刚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更清晰,就像眼下这毛敬宇,他可以不记得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更不记得自己如何就晕倒在一街两旁全是菜贩与水果商的批发市场上,然而多年以前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却是真正的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如果不是,或许毛敬宇和她的第二任小妻子也就那样糊里糊涂又琐琐碎碎地过下去了。可是运动开始了,他的那个小他许多岁的小妻子,正是青春勃发的年龄,她参加了那年席卷全国的红卫兵大串连。在大串连的红色队伍里,她结识了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女人的心一下子变了,感觉同那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才真正是她应当有的爱情与婚姻。于是她当即提出了要跟毛敬宇分手,理由是她过去太年轻,不懂得爱情,尤其不懂得爱情是需要一定基础的。
毛敬宇当时几乎完全懵掉了,他像做梦一样地呆在那里,天真地问她:“你要的基础是什么?”
一说到基础,小女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立时火花四溅。让毛敬宇痛苦地发现,这个女人跟他在一起时,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这样火花飞溅过!
女子最后的回答让他丧气,同时也让他感到了他与她的距离与隔膜,她说:“这个基础就是革命友谊,共同的革命事业把相爱的人联系在一起!”
“你的革命事业是什么?”他又问,问这句话的时候他也感到了自己的无力——这个女人如今对他来说成了一个陌生人,他完全不认识她了!
于是,那个女人,她也像是很天真的样子,眨着她那双被革命激情燃烧得太过明亮的眼睛,她咄咄逼人满脸煞气说:“我的革命事业么?眼下就是打倒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资本主义当权派!”
毛敬宇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他与她之间已经不再是一般距离,而是一条鸿沟了。
被那个小女人遗弃之后的毛敬宇大病了一场。因为他独特的身世,他的感觉,他不是被一个女人遗弃了,而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等他病愈之后,他便一个人冷清地住在单位大院的一间公寓里,开始了落寞而孤单的生活。
他再一次成了孤儿。
与多年前的那个孤儿不同的是,那时的他,虽然失去的家庭与至亲,却是个倍受社会和亲朋好友心疼的人。如今的他,一样的孤独,却是被整个社会和亲朋好友共同遗弃的。
那个年代的人们,没什么秘密好守的。他和辛蕊,他们原先住的一个大杂院,一个院子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也共用着一个水龙头,家与家相挨,户与户相对,厨房、鸡窝、各家的小菜园、霉豆架,相互之间的什么都交织在一起,每个家的私事都不再是私事,每家人的秘密也都成了大家共同的秘密……
他一开始只是在他家所在的大杂院门外徘徊,他不由自主。每天傍晚的时候,他自己的双脚就像一对认路的狗,下意识地往他与辛蕊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小家的方向走。
院子里的人在大杂院门口出出进进,就有人看到了他,纷纷地就回来,跟他的妻子打小报告,说:“……又看见他了!”
“他又来了!”
“你快去看看吧!”
他的妻子辛蕊,她常常是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扫帚,腋下还夹着儿子的小衣服,她听了这话,也只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压根眼珠都没有转过去。人们就有一点替这个男人难为情了,尤其大杂院里的老女人们,在一起便就窃窃私语了:男人啊,有了老婆孩子,不好好过日子,净弄那花花肠子,这下好了,这头脱了,那头抹了,自己把自己晾了不是?
这一年的冬至到了,一大早,菜刀击打在案板上的响声便就此起彼伏。这个北方的小城,许多地方还保留着乡下人的习俗,冬至的这天一定要吃饺子,否则这个冬天就要被冻掉耳朵的。通常的这一天,当家的这个人一大早起来,就到小菜市上去买来肉菜,肉是肋条肉,菜是大白菜,或者芹菜、萝卜,再顺便买些大葱姜蒜,还有粉丝与酱醋,等等。然后是拌馅,这地方叫盘馅,盘馅是将肉先切成丁,然后放上盐和葱花姜丝,拿菜刀猛剁。一团肉馅盘好了,然后放上白菜或者芹菜,再要十来分钟,拿盆或者大瓷碗盛起来,香喷喷的饺子馅就好了。馅子盘好,并不马上就包,一边把面和好。等到中午,一家人,大人孩子坐在一起,擀皮的擀皮,拽面的拽面,包的包,下的下,流水作业一般,一锅一锅,热腾腾的饺子就出锅了。饺子出锅,通常先让了老人孩子吃,当家的儿子媳妇,要等大家都吃上了才有自己的份……整个过程,要的不光是一起动手的快乐,还有一家人相聚在一起的温馨气氛。
那个时候,无论工厂还是机关,单位离家总是很近,到了中午,下班时间还不到,领导就很开明地通知:今儿冬至,都提前回家包饺子吧……别晚了下午上班就行。于是机关人员纷纷关门锁门,人们结着伴,高高兴兴回家过冬至了。到了下午再来上班,一个个打着饱嗝,互相问候着,捎带着也问候各家包的饺子,交流着各自包饺子的绝活。在人们快乐地说着各家的饺子的时候,毛敬宇默默地坐在一旁。他是个被大家遗忘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