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静芙非常后悔自己的决定。
凌晨过后,阵痛就开始了,那种痛来自肌体的深处,让她的全身不由自主地为之痉挛,伴随而来的有一丝惊慌还有一丝惊喜。这和前几天的感觉决然两样,已有一个孩子的她断定这是即将临产的兆头。
之前,她一直在医院里住着。预产期过去两天了,肚子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百无聊赖中,她悄悄拿着一支烟卷点上,躲进楼头的卫生间里抽了起来,但很快被一个来上厕所的医生发现,“同志,你这个时候抽烟,会影响孩子的智力,而且将来孩子也容易成了一个——”女医生故意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加重了语气说出三个字来“大烟鬼。”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鼻子前扇着烟味。
被医生这样一说,孟静芙晒笑了一下,只好泱泱地答应着,慢慢踱回到了病房里。
其实,她一直是不吸烟的。但是怀上这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时常感觉很寂寞,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把丈夫回家探亲时留下的一包烟打开,点上一支,在睡觉前静静地吐着烟雾,恍惚之中有些头晕,晕得沉醉并忘记许多烦恼,渐渐得她隔几天会吸上一支,尤其是夜深人静时会吸上一支完整的烟卷,在烟雾缭绕间沉沉地睡去。平时,她最多吸半支,并把留下的一半重新放进烟盒里,下次吸时再点上。
此时,她把吸了一半的烟掐灭,小心地塞进三角钱一盒的泉城牌烟盒里,又在空阔的走廊里慢慢踱着小步子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病房里,半倚着床头的被子,呆呆地看向窗外。
天似乎有些阴沉,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很淡,胡乱地落在地面上,地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像一个个皮影戏中的剪影,徒有人体的形骸却没有人体的生机。从楼上往下看去,一切如同沉陷在一个灰色的梦境里,了无生趣,也显得非常不真实。
医院的枣红色院墙顶上,支棱着歪歪扭扭的铁丝,一圈一圈地盘旋在寒风中,倔强得挺着头颅,护卫着医院里的两栋大楼,一座门诊楼、一座住院楼。这一圈墙头上的铁丝网,也把这里护卫得像一所监狱,而不是一所医院。门口沿着围墙的数百米长的墙面上,被水泥和红漆涂抹成一面大字报墙,从早上开始这里就聚集着一堆人,有人在贴、有人在看,不时有戴红袖标的人来回走动维持着秩序。
这是一家军区医院,门口有穿军装的士兵持枪站岗,如果有不是穿军装的人进门看大字报时,还要接受站岗士兵的盘问。这家医院在城区西部并不算太大,也远在偏远的郊区,但因为是隶属于部队,所以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比较高。通常情况下,郊区的农民们如果不是重大的疾病,是不会舍得来这里的,只有象孟静芙这样住在郊区的产业工人,才可能来这家医院生孩子。
重新回到病房的孟静芙调整了一下身子,趴在窗台前看着外面的世界。风从窗棱的四角缝隙间穿进来,让放在窗台上的手指很快感觉到了冰冷,她用指甲在结霜的玻璃上无聊地划着,很快一个圆圆的笑脸出现在玻璃上,她冲着笑脸哈了一口气,一层细密的水汽出现在那张笑脸上。她又把手握成拳头贴到玻璃上,冰霜随着体温的融化,显出一个小孩子脚丫一般的形状来,孟静芙就这样接连摁出三个脚丫来,心情瞬间舒畅起来,她不由得抿嘴笑了一笑,看着玻璃中映出的自己。
就在这时,身后的病房门突然打开了,玻璃上的笑脸里出现一张毫无表情的大圆脸和一袭白衣,吓了一跳的她慌得回头看去,原来是一名女医生走进来查房。
病房里连续两天只有孟静芙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显得十分冷清。医生潦草地问了问情况,准备回身离开。孟静芙怯怯地问道:“大夫,预产期过去了两天,还是没有一点儿感觉呢,我下午回家想看看我妈,这都快过年了……”
话没说完,医生确认病房里确实只有孟静芙一个人后大声说:“同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同志你可以回家也可以留下。”说完就转身离开,过道里传来她推门进入另一个病房的声音。
孟静芙愣了片刻神,收拾了一下病床,从病人用的一个白色格子柜里翻出自己的蓝布包,打开后找出厚厚的棉猴穿着,把棉猴的帽子拉到头顶上,又翻出一双翻毛的三五二零厂的军用黑色棉布鞋。因为肚子太大,无法低身穿鞋,连续试了两次终于放弃,还是决定穿着鞋上的一脚蹬棉布鞋回家。她又找出一双棉布手套,把挂绳搭在脖子上,双手插进手套里,在门外试了下温度,感觉挺暖和的,于是就走出了病门房。
还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医院里本就人少,加上护士和医生一天里倒有多半时间在贴大字报,会议室里到深夜还有人在开辩论会。因此孟静芙离开时,住院部只有一个护士让她登记了一下,然后看着挺着大肚子的她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坐上通往铁路新村的公交车,中午时分孟静芙就回到了家里。母亲朱氏正在家里弄着一盆面准备蒸几锅过年吃的大饽饽,看见女儿回来了,就先下了一碗葱丝疙瘩汤,让孟静芙喝下暖暖身子。然后娘儿俩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桌子前,把面板铺到桌子上,一起揉面做大饽饽。到了下午,她们把饽饽做出来了,放在麦秸杆织成的大笸箩上,盖上一层笼布,又罩上一个小薄褥子,在炉台上支起一个小盆,把大笸箩放上去,等着面发起来就可以上锅蒸了。
一年里,这个时候是最冷的,街上几乎见不到有人走动,间或有孩子奔跑着,点燃一支炮竹,啪啪地响声提醒着人们马上要过年了。
傍晚,天突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云层不断挤压着地平线,像要把天和地压缩成为一体,但是凛冽的寒风又狠命地撕扯天地的结合,云层里会偶尔窜出来一丝灰色的光线,断断续续地插向地面,瞬间又被更多涌来的云层所吞噬,天地就在这样的博弈中一会儿融合为一体,一会儿又短暂的分开。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多,终于开始下雪了。最初是晶莹的颗粒,然后是一朵朵的雪花,越下越大,最后鹅毛般的雪片很快覆盖了天地,在寒风吹动下,气温一下子骤然下降。
随着最后一班铁路工人坐着“劳动列车”下班回家,铁路新村所有的马路上很快空无一人,所有人家都躲在家中生起了火炉取暖。
孟静芙坐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双手交互地抄在袖筒里,她对母亲说:“这么大的雪,娘,我就不回医院了,现在肚子里还没有动静,应该今天不会生。”
朱氏先后养育了五个孩子,四个女儿活下来了,唯一的男孩夭折了,对生孩子的事已习以为常。她常说:“生孩子就像拉个屎,秃噜秃噜就下来了”,所以听了孟静芙的话后并没有说啥,去炉子上端来一碗大米粥,“你喝下早睡吧,少活动,天亮去医院,没事别动弹,动了胎气就熬不到天亮了。”
原本计划晚上返回医院待产的蓝静芙就这样和衣早早地睡下。为了节省煤炭,晚上8点多临睡前,朱氏把炉火压了下来,两间屋里用来取暖的、被烧得通红烫手的烟囱很快降下温来,屋里的温度让人刚刚能伸出手来,也只有躺进被窝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孟静芙和父母住的楼房有两层高,每层里有三户人家,楼房建于1960年,是铁路新村职工宿舍里四座楼房之一,其他全是清一色的小平房,面积不过20多平方米,只有这四座楼房的每家面积有50平方米,能住进这样的楼房算是比较特殊的待遇,要说起来全是孟静芙父亲的功劳。
孟静芙的父亲1930年就到胶济铁路线上当了学徒工,在日伪时期就是技术熟练的老钳工,建国后在定级时被定为7级钳工,每月的工资是76元,这无疑是高薪收入者。若干年后,孟静芙的父亲去世时,他的二女儿在送殡的路上一路大哭,“爹啊,你76块钱养活了全家人,太不容易了……”孟静芙的父亲退休后,就成了8级钳工,从工人的专业等级来说已是最顶级,没法再往上升了。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作为从胶东农村走出来的普通工人,已经非常心满意足。房子一共有两大间卧室,各有20多平方米,每间卧室里放着两张大床,进门是一个小走廊,分别通向两间卧室,中间则是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厨房,在厨房里用木板架起来一个2平方米左右大小的鸡舍,里面养着3只母鸡。
朱氏侍候老伴在西屋睡下后先到了厨房,给咕咕响成一片的母鸡拌了些白菜,又来到东屋,拉开电灯线问床上的孟静芙:“肚子还没动静?要是有事你叫我。”娘俩一个床上一个床下说了会儿话,朱氏返回自己的西屋。
屋里全部安静下来,外面的雪光通过窗帘缝隙折射进来,使孟静芙闭上眼睛后,总感觉有一道白光在面部飘荡着,她就转过身子面向墙壁,想避开雪光,但是墙壁又是冰冷的,散发出的寒气让孟静芙面部犹如置身在冬天的户外。
其实,孟静芙从小就有在冬天里蒙头睡觉的习惯,喜欢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脑袋紧贴着胸膛,四肢尽可能聚拢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身体的温度慢慢睡去。不过,有了第一个孩子后,她蒙头睡觉的习惯不知不觉也改了,这是因为在怀孕时,母亲朱氏告诉她“蒙头睡对孩子不好”,是啊!想想也是,蒙头睡时有时会在半夜憋醒,“肯定是缺氧吧?”孟静芙猜测。缺氧自然对孩子无益,孕妇生活指南的小册子上有关于孕期如何保证孩子在肚子里健康成长的知识,孟静芙也就懂了很多,慢慢强迫自己把蒙头睡觉的习惯改掉了。
此时,她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突然想起从医院里拿回来的那半支烟,她特别想吸上几口,但白天在厕所里时那个女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是啊,无论如何不能生个烟鬼,将来还不知道这孩子能挣多少钱,别在娘胎里就先学会抽烟,长大成人后净败坏钱了……
就这样想着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