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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盖特露德(3)

我在音乐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里认识了歌唱家莫特,他当时在城里已经有些名气。四年前他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就被聘为皇家歌剧院演员,有一段时期他只是担任一般角色,和那些受观众宠爱的老资格的同行在一起,使他不能崭露头角,但是很多人都肯定,他是未来的明星,下一步就会获得盛誉。他所扮演的一些角色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虽然还算不上尽善尽美。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我回学校后,又到了那位待我极友好的老师家中,把我的小提琴奏鸣曲和新作的两首歌曲拿给他看。他许诺我细细看完这些作品,并把意见告诉我。打那以后我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我常常遇见他,注意到他对我有点犹豫不决。有一天他终于把我叫到他身边,把乐谱还给了我。

“你把作品拿回去吧,”他有点拘束地说,“希望你对它们不要抱太多的希望!毫无疑问,里面是有点东西的,你肯定有能力创作。不过坦率地说,我原本认为你会更成熟、更稳重的,现在看来不然,这主要是由于你的天性并非十分热情。我原来期望曲子比较委婉动听,这当然是需要技巧,经得起别人在技巧上加以评判。而现在你的作品在技巧上却是失败的,因而我没有很多话可说,这只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我不给予评价,作为你的老师我不愿加以赞誉。你的作品有的地方少了什么,有的地方又多了什么,完全出乎我意料,因而使我很为难。我是十分讲究作曲规范的,不能顾及什么风格特点,你的作品越出了常规,这首先就使我不能很好地判断。可是我很愿意再看到你的其他作品,而且预祝它们成功。尽管我说了你这么多的不足,但我认为你还是可以继续搞创作的。”

于是我就拿着乐谱离开了,不知道今后该怎么重新开头。其实我认为看一个人的工作有无发展前途,得看他是出于游戏和消遣呢,还是由于需要和发自内心。我把这些乐谱放在一边,决定暂时丢开一个时期,以便在这最后几个月的求学阶段好好用功一番。

有一次我应邀到一个十分爱好音乐的家庭去作客,他们是我父母的朋友,我有责任每年去拜访一两次。这是一次普通的社交晚会,只是有几位歌剧院的名演员在场,都是我熟悉的演员。歌唱家莫特也在,我对他一向是很感兴趣的,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见他。他是个高个儿,仪表堂堂,黝黑的皮肤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他举止稳重,也许带有一点儿过分讲究的风度,很明显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他脸上的神情既非傲慢,也不是沾沾自喜,在他的目光和面部表情中充溢着一种探索和不满足的神态。当我被介绍给他时,他只是简单生硬地向我点点头,并没有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走到我面前问道:“您是叫柯恩吧?那么我有点知道您了。S教授曾把您的作品拿给我看过。请您别生他的气,他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不过我来得正好,我想要他给我看过的那首歌谱呢。”

我很惊讶,也很狼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我问道,“我想,S教授不喜欢这首歌。”

“您不高兴么?其实我倒是很喜欢这首歌。只要有人伴奏,我就能唱它。请允许我唱您这支曲子。”

“您喜欢吗?这支曲子能唱么?”

“当然可以唱,不过并非在一切音乐会上。我真的很喜欢这支歌曲,愿意在自己家里唱它。”

“我很愿意抄一份给您。但是您为什么要它呢?”

“因为我很感兴趣。它是真正的音乐,这首歌,大概连您自己也不清楚!”

他凝视着我,我受不了他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眼睛望向其他人。他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的脸,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眼光里充满了好奇。

“您真年轻,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您一定经历了许多痛苦。”

“是的,”我说,“不过我对此难以启齿。”

“您也用不着讲,我不想盘问您。”

他的目光使我不知所措,他到底是一个名人,而我只是一个学生,因此我只能顺从,拘谨地坐在一边,尽管我很不喜欢这种盘问。他并不高傲,但是总有什么地方使我感到自惭形秽,好在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反感,所以并未予以任何反抗。我有一种感觉,感到他是很不幸的。他有一种强人所难的态度,好似他为了取悦自己,必须狠狠地制胜别人不可。他那乌黑深邃的眼睛显得既无礼又悲哀,他的脸容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苍老。

片刻之后,当我还在考虑他所说的话时,却看到他已彬彬有礼地在和主人的女儿高兴地聊天了,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好像注视一个奇迹似地盯着他。

自遭逢不幸以来,我生活一直很孤单,因而这次相逢害我整整考虑了一天,心情很不平静。当时我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惧怕这位出众的人物,同时我又非常寂寞和需要安慰,无法不去迎合他的亲近。最后我想,他早已把我和他在那个晚上的任性而为忘得干干净净。然而他却出乎我意料地到我的住所里来了。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昏黑。歌唱家敲敲门就进来了,好像他不是来作客似的,也用不着别人感到惊奇。他一句客套话也没有,直截了当就说明了来意。我必须把他要的歌谱给他。他看见房间里那架租来的钢琴时,便立即想唱歌。我只得坐下为他伴奏,于是我生平第一回听见了自己歌曲的真正演唱。这是一首悲哀的歌曲,他没有按歌唱的规定唱,只是轻轻地哼着,像是在唱给自己听,这就使我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了。歌词是去年我在杂志上读到后抄录的。内容如下:

燥热风吹来的时刻,

山上传来雪崩的巨响,

轰隆轰隆令人恐怖,

难道是上帝的旨意?

我不向任何人致意,

独自漫游在人间,

漂泊在异乡客地,

难道是上帝的安排?

眼睁睁见我心灵受伤,

难道听任我痛苦烦恼?

啊,天上不存在上帝!

——我又该如何生存?

我听着他唱,逐渐明白,他是很喜欢这首歌的。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我问他,他能否提提意见,哪些地方还可以修改一下。

莫特用他那乌黑而专注的眼睛凝视着我,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可修改的,”他说,“作曲如何我说不上,这方面我根本不懂。在这首歌里既有经历又有心灵,因为我自己既不作曲也不写词,我很高兴居然有机会找到自己有同感的作品,我很高兴唱它。”

“歌词并不是我写的。”我插嘴说。

“不是你写的?噢,那也一样,歌词也不是主要的。对这些内容你一定深有体会,否则你也写不出曲子来。”

我把几天前就已经抄好的歌谱递给他。他把纸张卷起来放进了大衣口袋。

“倘若您愿意,欢迎您也到我家里去,”他边说边伸出手和我握别,“您喜欢独居,我不愿来打扰您。不过无论何时何地人们总是喜欢结交有教养的规矩人的。”

他走了,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和笑容却留了下来,就像他唱的歌声萦绕在我耳边,总之,我迄今对他所知的一切都已铭记在心中。我越是长久地牵挂和思考这一切,他的情况在我心里也就越发清楚,最后我完全理解了他。我明白他为什么来看我,为什么喜欢我的歌,为什么盯住我不放,并且对我的态度半是羞怯,半是放肆。他承受着沉重的痛苦,孤独得像一只饿狼。这个不幸的人骄傲而孤独地探索着一切,却不能忍受这一切,他潜伏在一边期待着人们一道善意的目光,一声理解的叹息,并且随时准备为此而献出他自己。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对海因利希·莫特的感觉其实并不清楚明了。我感觉到了他的要求和不幸,同时在这个出众而严峻的人面前又觉得害怕,他会利用我,也会抛弃我的。我太年轻,太没有人生经验了,不能理解和衡量他那令人惊讶的直率和羞涩的痛苦。然而我也看到,这是一个热情而内向的人。我无意之中还听到不少有关莫特的传说,这都是学生们模糊而又微带恐惧的流言蜚语,它们的色调却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他们讲给我听的都是些有关他荒诞的艳史和冒险史,虽然常常说得不清不楚,我却相信自己听见了一些带血腥气的事,他似乎还曾卷入某件谋杀或自杀的案件之中。

我很快就克服了恐惧之感,向一些同行打听事实真相,这才明白他是完全无辜的。莫特和上流社会的一位青年女子有过恋爱关系,这位女子两年前自杀了,人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暗示,不敢多谈歌唱家莫特在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我猜想,他那独特的个性和令人略感不安的为人,一定在他周围形成了一种恐怖气氛。当然他肯定是经历了一场很不愉快的爱情。

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到他那里去。我不能隐讳:海因利希·莫特是一个忧郁的、而且似乎有些绝望的人,他了解我,渴望接近我,所以我时常觉得应该迎合他的要求,倘若不这么做,我便成了一个捉弄人的人了。但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去,因为另一种感情阻碍了我。莫特在我身上所寻找的,我并不能给他,我和他完全属于不同类型的人。即使我也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并且不为众人所了解,或许我确实和众人不一般,由于命运,由于天资而和众人合不来,我也绝不愿意因此而废弃一切。歌唱家必须是一个具有魔力的人,而我却不是,在我的内心也绝无出风头和出人头地的欲望。我对于莫特变化多端的举止很厌恶、很反感,我认为他是一个舞台上的人物,一个冒险家,也许他是命中注定要在自己的生活中遭逢不幸和坎坷的。而我却相反,喜欢过清静日子,表情呆板,不爱发表慷慨激昂的言论,这大概也是我命中注定的。我正在苦苦思索如何求得安宁。有一个人,他敲我的房门,这使我为难,因为我得对他尽到责任,可是我需要安静,不想让他进来。我急躁地专心工作,但折磨人的景况并未就此终结,有一个人总在我背后找麻烦。

我不理他,但他不肯就此罢休。于是我便收到了莫特的一封信,信中得意洋洋地写道:

亲爱的先生:

一月十日特邀几位朋友在舍间庆祝生日。不知先生肯否光临?如蒙先生允许演奏大作小提琴奏鸣曲,更是荣幸之至。特发此函征求意见。先生能与演奏者同来么,或者由我代邀一人?斯特凡·克朗采已允充任演奏。高兴地期待先生光临。

海因利希·莫特

这封来信出乎我的意料。我将在内行人面前表演迄今尚无人知道的我自己的音乐作品,而且是和克朗采共同演出!我含羞带愧地答谢了邀请,两天之后把克朗采要的乐谱寄给了他。几天后克朗采又邀请了我。这位受爱戴的提琴家还很年轻,一副艺术家的派头,身材细长,面色苍白。

“噢,”他一见我进门就说,“你就是莫特的朋友。好,我们即刻开始吧。我们来试一试,奏它两遍、三遍。”

他边说边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帮我定好第二个琴音,他调好节拍后立即轻松而又灵活地舞动起琴弓来,我在一旁完全惊呆了。

“不要这样拘谨!”他对着我喊,并没有中断演奏。于是我们便完整地演奏了一遍。

“好,就这样!”他说,“可惜,您没有好一点的琴。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奏快板时速度稍稍快些,别让人觉得像丧礼进行曲。开始吧!”

就这样,我在这位艺术家身旁很有信心地演奏了我的乐曲,我的蹩脚小提琴伴随着他那名贵提琴的声音,居然会如此合拍,我也没料到这位外表特别的先生竟如此温和随便,简直有点天真烂漫了。他使我感到温暖,也有了勇气,我便犹豫不决地询问他对我这乐曲的意见。

“这得去问别人,亲爱的先生,这方面我懂得不多。乐曲肯定有些特别的地方,不过会有人喜欢的。既然莫特喜欢,总有一定道理,他不是什么都喜欢的。”

克朗采从技巧上向我指点了好几处我在演奏时变了调的地方。然后我们约定明日再继续排练,接着我便告辞了。

这位小提琴家如此质朴和诚恳,使我感到有所慰藉。倘若他是莫特的朋友,那么在莫特家我也是可以对付的。当然他是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而我只是一名并无多大前途的新手。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没有人肯公开评论我的作品。我宁愿听取最严厉的批评也不要温和的敷衍话,谈了等于没说。

那些日子气候严寒,几乎没法使自己暖和起来。我的同学们都忙于滑雪。这时离开我和丽蒂那次滑雪已整整一年了。对于我,这一年日子真不好过,我喜欢在莫特家度过黄昏,并不是因为能多听听他对作品的意见,而是因为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朋友,没有看见人们欢笑了。一月十一日的前一天深夜,我被一种不寻常的声音所惊醒,天气突然转暖了。我下了床走到窗前,惊讶万分,寒冷已经消失殆尽。猛地刮来一阵南风,充盈着潮气和热气,天上凝聚着一堆堆乌云,只有一条狭长的缝隙间闪烁着几颗星星,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屋顶上已露出黑色斑块。当我早晨出门时所有的雪都已溶化了。街道和四周的景色看去变化很大,处处都显示出春天提前来临的气息。

那一天我走来走去觉得到处都热烘烘,一部分原因是南风和热空气,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极其兴奋地等待着傍晚来临。我好几次拿起自己的奏鸣曲来演奏,但随即又放下了。我一忽儿觉得作品十分优美,心里沾沾自喜,一忽儿突然又觉得它们渺小、支离破碎,而且不明朗。我简直不能忍受这种烦躁和激动了。最后我自己也弄不清,对于那即将来临的夜晚是喜还是惧了。

黄昏终于来临了,我穿上外套,提着我的琴盒去找寻莫特的寓所。房子位于城郊一条不为人知的冷落的街道上,在昏暗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所房子,它孤零零坐落在一所大花园中,花园看上去又荒凉又凋零,敞开的花园门后有一条高大的狗,它朝我看看,又回头朝一扇窗子狂嗥了一阵,然后咕噜咕噜地陪伴我走进了大门。一个矮小的、神情胆怯的老妇人迎上来,她接过我的大衣,引我穿过一条灯光明亮的过道走进屋里去。

提琴家克朗采住的地方很豪华,我以为莫特一定也住得很讲究,他很富有,可以弄得很有气派。现在我确实看见了高大、宽敞的房间,对于一个年轻人说来简直是过于宽敞了,尤其因为他很少在家。但是其他一切都很简陋,或者不能说简陋?而是杂乱无章。一部分家具是旧的,显然是房东的旧物,中间夹杂着新家具,都像不加选择地买来后漫不经心地放在那里的。照亮房间的只有烛光。没有煤气灯,而是大量的插在样式简单却又十分美丽的锡烛台上的白蜡烛。大客厅里吊着枝形灯架,简单的黄铜圈里插满了蜡烛。房内的主要装饰品是一架华丽的大钢琴。

我进去的那间客厅里有好几位先生正围站在一起聊天。我放下琴盒,向大家打了招呼,有几个人朝我点点头后又转过身子自顾自说话去了。我是这里的生客。终于克朗采过来了,他先和大家在一起,没有注意到我,过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和我握手,并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说道:“这位是我们的新小提琴家。你把小提琴带来了吗?”随后又向隔壁叫道:“喂,莫特,他把奏鸣曲带来了。”

现在莫特进来了,十分亲热地和我打了招呼,把我领到钢琴室去,那里又华丽又暖和,一位穿着白衣服的漂亮女子递给我一杯雪利酒。她是一位宫廷剧院的演员,令我吃惊的是客人中并没有主人的同事,只有她是独一无二的女客,既是客人又是同事。

当我在潮湿的夜间散过步,想暖和暖和自己而犹犹豫豫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时,她立即又给我斟了一杯,我根本来不及推辞:“请喝吧,没有关系的。我们一般都在音乐节目结束之后才吃东西。小提琴和奏鸣曲的乐谱都带来了吧?”

我回答时非常拘束,不清楚她和莫特之间的关系。她是以主妇身份出现的,外表又极为美丽。日后我才发现我这位新朋友只和这种典型的美女打交道。

这时大家都已聚到音乐室里,莫特支好乐谱架,大家坐定后,我和克朗采当即便开始奏了起来。我演奏着,毫无步入困境之感,只有类似暴风雨般的闪电连续不断地掠过我的脑际,每时每刻都在告诫自己,现在正同克朗采一起演奏,是一次我所期待的盛会,是一次音乐行家和专家的小小集会,演奏的是我的奏鸣曲。直至演奏回旋曲时我才开始听清,克朗采演奏得极美,而我仍然很拘束,还不时荒腔走调,因为我脑子里不断开小差,我突然想起自己还忘了向莫特祝贺生日。

奏鸣曲奏完了,美丽的夫人站起身向我和克朗采伸出手来道贺,接着打开隔壁小房间的门,里面是一张铺好的餐桌,点缀着鲜花和酒瓶。

“总算吃饭了!”一位先生嚷道,“我早就饿了。”

夫人当即发表意见:“您真是讨厌。音乐家还没有说话呢!”

“什么音乐家,他在哪儿?”

她指指我:“那边坐着的就是。”

他看看我笑了。“你们早该告诉我的。说真的,音乐可真美。唉,人们肚子饿的时候……”

我们开始吃饭,汤还没有端走,白葡萄酒已经斟好了,克朗采建议大家为主人的生日干一杯。莫特立即站起来和大家碰杯:“亲爱的克朗采,倘若你猜想我会即席发表演说,那你就错了。我请求你们免了我这场演说。我认为有一件事不可避免,我得感谢我们的青年朋友和他的奏鸣曲,我认为它真了不起。我们的克朗采可能很高兴,因为他得以演奏这个作品,他是奏鸣曲的真正行家。我为作曲家和我们良好的友谊干一杯。”

大家互相碰杯,大笑,拿我寻开心,几杯酒下肚之后,我那久已消逝的欢乐又升腾起来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愉快和轻松了,至少已经整整一年了。现在的欢笑和美酒、碰杯和错落的喊声,以及那位美女讨人欢喜的目光,打开了通往欢乐的大门,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轻松愉快、开朗活泼的谈话,变得满脸春风了。

大家早已用完晚餐,回到了音乐室,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摆着酒和烟。一位沉默寡言的先生,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走到我面前,以亲切的口气谈起了我的奏鸣曲,我这时已几乎完全把它忘怀了。接着那位女演员也过来和我攀谈,莫特也坐到了我们中间。我们又一次为我们的友谊而干了杯,突然莫特乌黑的眼睛里闪着笑意说道:“我现在知道您的事情了,”接着转身对那美女说:“他为了讨好一个漂亮姑娘,滑雪的时候摔断了骨头,”然后又对我说道:“正当爱情最最美妙,还没有任何阴影的时刻从山上一头栽下来,这实在是很美的。够一条健康的腿的价值。”他大笑着喝完了手中的酒,随即又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问道:“你怎么想到要作曲的呢?”

我便叙述了自己如何自幼便爱好音乐,讲了去年夏天如何出逃而隐居在山里,讲了那首歌曲和那首奏鸣曲。

“是的,”他慢声细语地说道,“那么是什么让您乐于作曲的呢?人们不会为了摆脱痛苦才把它写在纸上的。”

“我当然也不是,”我说,“除了身体虚弱和行动不便,我并无任何负担。我乐意体会来自同一源泉的痛苦和欢乐,体会运动就是力量,节奏就是音乐,都是美好而不可缺少的。”

“伙计,”莫特激动地喊道,“您还丢了一条腿呢!难道您忘了把它也写在音乐里?”

“不,怎么会忘记呢?我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您难道没有因此而伤心绝望吗?”

“我不快活,这您知道,但是我希望自己永远也不会丧失信心。”

“那么您真是幸福。我没料到您失去一条腿还能如此幸福。这么说,您的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吗?瞧,玛丽昂,这就是艺术的魔力,书本里也已有无数的记载了。”

我气愤地嚷嚷道:“您怎能说这种话!您自己也不是单纯为了薪水唱歌的,而是为了从中获取乐趣和安慰!您为什么要嘲弄我和您自己呢?我认为您这么说是没有道理的。”

“好了,好了!”玛丽昂插嘴说,“他会发火的。”

莫特注视着我。“我不会发火。他说得完全正确。摔断一条腿显然不是十分糟糕的事,否则您怎能从音乐创作中获取安慰呢。您是一个知足的人,因而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您都能够满足现状。而我却做不到。”

他突然又跳起来,真的发火了。“可是这并不是事实!您还写了雪崩之歌,这首歌里却没有任何慰藉和满足,只有悲观失望。请你自己听一听!”

他猛然走向大钢琴,这时房间里更肃静了。他开始弹奏,因为心烦意乱,忘了前奏就高唱起来。他和上次在我家里唱得完全不一样,我看得出,从那天之后他肯定练唱过很多遍。这次他是竭尽全力放声唱的,是我在剧院里听熟了的洪亮的男中音,歌声的气势和奔放的激情完全遮盖了他歌唱中不很明显的生硬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他自己所说的为满意而写作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对于自己的命运无限地满足!”他叫嚷起来,还用手指指着我,我由于羞惭和气愤已是满眼泪水,像隔着面纱似地看见人们都在移动,站了起来,打算结束晚会和告别了。

这时一只纤细然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到软椅上,它温柔地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使我心头涌起一阵热浪,我闭上眼睛,勉强抑制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抬头看见海因利希·莫特站在我面前,其他人似乎没有看见我的举动和全部过程,他们喝着酒,互相笑着聊得正起劲。

“您真是个孩子!”莫特轻声说,“一个人写了这样的歌曲,应该是有所作为的了。请原谅我说这些话。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却不能经常和他在一起。这就是冲突的原因。”

“好了,”我拘谨地说,“现在我得走了,我们今天过得美极了!”

“好吧,我不硬留您。我想其他人大概还得喝一会儿酒。祝您晚安,您能把玛丽昂送回家么?她住在内格拉本,您回家是顺路。”

这位美女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片刻,“啊,您肯送吗?”接着转向我问道。我当即站起身子。我们只向莫特告别,在前厅的一个侍者帮我们穿上大衣,然后这个睡眼蒙眬的小老太端着一盏油灯领我们穿过花园来到门口。风仍然很温热,一朵朵乌云连绵不断地在光秃秃的树顶上飘过。

我不敢向玛丽昂伸出胳臂,她却问也不问就挽住了我,一边微微扬着头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用怀疑而亲密的目光审视着我。我觉得她的一只手始终在轻抚着我的头发。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给我带路。

“那边有马车,”我说,因为她想使我的跛脚合上她的步伐,而我跛行在这位温暖、健康、苗条的女子身旁实在是痛苦极了。

“不要坐车,”她反对道,“我们再往下走一条街。”她为了适应我的情况,更加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以致我们两人贴得更紧了。我因而也更为痛苦和生气,便猛地挣脱了她的手臂,当她吃惊地瞧着我时,我说:“这样不好走,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对不起。”于是她便谨慎而又同情地走在我身边,而我就只顾全神贯注于笔直的道路和保持身体的平衡,其结果是我实际所为和我嘴上说的恰恰相反。我变得沉默和生硬,否则眼泪又会毫无办法地来到眼眶里,除了盼望她再用手安抚我的头发外别无他法。我只求快快逃进隔壁一条小街里去。我不愿她放慢步伐走路,作出那种保护我、同情我的姿态。

“您还在生他的气?”她终于问道。

“不。我实在是蠢。我还很不了解他。”

“我很遗憾,他竟是这种脾气。有时候他真让人害怕。”

“您也怕他?”

“我最怕他。他发起脾气来没有人劝得住。他常常因此而恨自己。”

“啊,他最能自得其乐啦!”

“你说什么?”她惊奇地叫起来。

“因为他是一个喜剧演员。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和别人呢?他为什么要揭露和讥讽一个陌生人的经历和隐私呢!这个爱诽谤人的人!”

我的火气又重新冒上来,他捉弄我、刺伤我,我也要辱骂他、贬低他。但是我的火气被这位夫人压了下来,她维护他,公开为他辩护。难道她作为独一无二的女人参加青年男人们饮酒作乐的晚会是什么好事吗?我对这种事情很不习惯,我虽然渴望美女,对这位美女却感到羞愧,我宁可同她激烈争吵,也比受她这般怜悯强得多。我希望她觉得我粗鲁,赶快离开我,这样也较之她现在这么待在我身边抚慰我要好得多。

她仍然把手搭在我胳臂上,温和地说:“住口吧!”她的声音不由地打动了我,“快别再讲了!您究竟要干什么?您被莫特的两句话刺伤了,那是因为您不够机灵、不够勇敢,没法挡住他的话,现在您走开了,却向我说他的坏话啦!我得走了,您一个人回家吧!”

“请便。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您没有撒谎,您接受了他的邀请,在他家里演奏音乐,亲眼见到他何等喜爱您的音乐,何等乐意它们能被演出,而您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不能忍受了,大为生气了。您不该这样,我倒宁可太太平平消化那些美酒。”

这时她似乎突然发觉我并没有喝醉;她便立即改变了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容我回答。我在她面前简直是招架不住了。

“您还不了解莫特,”她接着说,“您不是听见他唱歌了么?他就是这样强大和冷酷的,不过多半针对他自己。他是一个可怜的、脾气暴躁的人,做事精力过剩而又盲目。他每时每刻准备吞下全世界,而做起事来永远只是一点一滴。他饮酒,却从不酩酊大醉,他有女人,却从未感到幸福,他歌唱得极美,却从不想成为艺术家。他喜欢某一个人,却使那人感到痛苦,他装出轻视一切讨好别人的姿态,但他憎恨的只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满足。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您表示了好感,已经达到他过去从未有过的程度。”

我固执地沉默着。

“您也许不需要他,”她又接着说,“您有别的朋友。可是我们看到有人为痛苦和烦恼所淹没时,我们总该原谅他,对待他好些。”

是的,我想为人应该如此。深夜走在街上,寒气袭人,我觉得自己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十分疼痛,真想叫出声来,然而我也越来越感到,必须认真思考玛丽昂这番劝告,以及自己在今天夜晚所干的蠢事,我把自己看作一只可怜的狗,只能在暗中偷偷道歉。我开始清醒了,因为酒意业已消逝,我尽力和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斗争着,并不和身边这位十分激动地走在灯光黯淡的马路上的美女多说话,在这一片死寂、漆黑的马路上,突然从潮湿的路面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我想起自己的小提琴遗忘在莫特家里了,随即又涌起对于一切的惊讶和恐惧感。这个夜晚真是变化多端。这个海因利希·莫特和小提琴手克朗采,还有美貌的玛丽昂,她扮演了从舞台上下来的女王。在她崇高的宴席上入座的不是神道和圣人,而是一些可怜的凡人,有的矮小、滑稽,有的颓废、自命不凡,莫特痛苦而狂热地陷于愚蠢的自我折磨之中。这个高大的美女毫不诙谐地把一个瘦小可怜的人看作是一个狂热地追求享乐的情人,其实他是一个心地既平静又善良、而且还充满痛苦的人。我发觉自己仿佛也变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一个忍受得了一切痛苦、能看到事物每一种友善的因素和敌对的因素的人,我不能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而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在自己轻松的青年时代第一次清楚地感到,自己看待生活和人们不能过于简单,憎恨和热爱、尊敬和轻蔑要永远相结合,不能加以分隔和对立,尽管往往是被分开的和有区别的。我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女子,她现在也沉默无语了,好似她心里也有所触动,不同于她自己方才所表示和讲述的神情了。

我们终于到了她家的门口,她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托起吻了一下。“祝您晚安!”她亲切地说,脸上却没有笑容。

我也同样回敬了她。我到家中立即上了床;我也弄不懂自己竟然立即睡着了,而且第二天早晨还比平时多睡了一会。然后我像盒子里的小人儿似地跳了起来,先做体操,再盥洗,再穿衣服。这时才发现外套搭在椅子上,提琴盒却不知去向了,脑子里又出现了昨天夜里的情景。我已经睡够,想法同昨夜也有了改变,甚至已经记不清昨晚的想法;想起的只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留在我心里的仅是一些内心的真实体验,我甚至惊讶自己依然故我,毫无改变。

我想练琴,可是小提琴不在。我走出门外,先还犹疑不定,终于还是朝昨日走过的方向走去了,来到莫特的寓所。我在花园门外就已听见他在唱歌。大狗向我猛扑过来,幸而老妇人迅速赶来,好不容易才把它赶走。她请我进去,我告诉她只要取走提琴,请她不要打扰主人。我的提琴盒在前厅里,提琴在盒子里,乐谱也在旁边搁着。这一定是莫特干的,他总是想到我。莫特在隔壁大声练唱,我听见他轻轻的来回踱步声,好似穿着软底鞋,他不时在钢琴上敲击出一个乐音。他的声音比我经常在舞台上听到的更清新、洪亮和娴熟,他正在表演一个我不熟悉的角色,一再地重复,还急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我已拿着提琴打算离开。我心里很平静,对于昨晚的记忆几乎无动于衷。然而我很好奇,想看一看莫特,不知他有无改变,我走近房门,不知不觉握住了门把手,往下一压便站在打开的门前了。

莫特唱着歌向我转过身子。他只穿着一件雪白精致的长衬衫,像是刚洗完澡似的容光焕发。我把他吓了一跳,这使我自己也很吃惊,想躲开已经晚了。对于我的不请自入他似乎倒也不在乎,就像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只穿着衬衫一样。他所能做的只是向我伸出手来,问道:“您吃过早饭了吗?”当我回答已吃过时,他便在钢琴旁坐了下来。

“我将演出这个角色,您方才听到咏叹调了吧,真是新鲜玩意儿!即将在宫廷剧院首演,布特纳、杜艾丽和我同台演出。您大概不会感兴趣的,我也一样。感觉怎么样?睡得好么?您的模样看上去比昨天还糟。还在生我的气。好啦,我们以后不再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啦!”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马上又说道:“您知道克朗采这个人多无聊吧,他不想演奏您的奏鸣曲。”

“他昨天不是演奏了吗!”

“我是说在正式音乐会上。我要他把您的作品排上去,而他不肯。倘若能把它排进这个冬季的早场演出的计划,那一定很好。克朗采并不笨,就是懒。他总是演奏那些老掉了牙的东西,从来不爱学习新的东西。”

“我不认为,”我开始发表意见,“也从未想到我的奏鸣曲能在音乐会上演出。它在技巧上还差得很。”

“这没有关系。只要有艺术家的良心就行!我们可不是学校教师,无疑,他们是不爱演奏比较次的作品,克朗采就是如此。而我却懂得别的东西。您必须把您的歌曲给我,您很快又会写出新作品的!明年春天我要离开这儿,我已经宣布要度长假。休假期间我将举行几场音乐会,将要演出一些新节目,不是舒伯特、沃尔夫和罗维[1]等等人们每晚都听到的东西,而是全新的、人们完全不熟悉的东西,至少有一些像《雪崩之歌》这样的作品。您认为怎么样?”

莫特公开演唱我的歌曲对我来说无疑是打开了通向未来的大门,我已透过门缝看见光明灿烂的前途。正因如此我必须小心翼翼,既不滥用莫特的友谊,也不让自己过分成为他的负担。我觉得他并没有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甚至恰恰相反,因此我也漫不经心。

“我想想,”我说道,“您待我很好,这我看到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我的学业快结束了,不得不考虑一张优秀的成绩单。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作曲家,这可说不定,目前我是小提琴手,必须考虑及时谋取一个职业。”

“啊,一切您都能够做到的。因此您必须再写出一首这样的歌曲,您也一定会给我的,是不是?”

“是的,当然会的。我确实不明白您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您害怕我了吧?我只是喜欢您的音乐而已,我愿意演唱您的歌曲,请答应我的要求。我纯粹出于自私的目的。”

“是的,您为什么总是这样和我说话呢,我的意思是像昨天晚上那样。”

“噢,您还在生气?我昨天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完全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我不想欺侮您,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我可以向您保证!人应该按他的本来面目说话和行动,人们必须相互尊重。”

“我也抱同样看法,但是您的作为恰恰相反,您激怒我,我说的话您毫不尊重。我自己不愿意想的事情,属于我私人秘密的东西,您毫不留情地加以揭露,予以责难,您甚至还嘲笑我的跛脚!”

莫特接过我的话头缓缓地说:“是的,是的,人和人不同。有人说老实话却惹得另一人大发脾气,可是又有人受不了任何空话。您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拿您当剧场经理款待,而我生您的气,因为您在我面前遮遮掩掩!还企图用什么关于艺术的格言来束缚我。”

“我早说过我的意愿。我不习惯谈论这些事。关于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愿意谈论。在我看来,不论我是否悲伤或者绝望,不论我的腿有什么残疾,全都是我自己的事,不愿让别人加以评论和嘲弄。”

他站了起来。

“我还什么也没有穿,我得赶快穿好衣服。您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可惜我不是。我们以后决不谈这些事了。难道您丝毫没有觉察我很喜欢您吗?请您稍等片刻,您在钢琴旁坐一会儿,我穿好衣服马上来。您不唱歌吗?——啊,不唱。嗯,顶多六分钟就够了。”

他确实穿得很快,立即从邻室走回来了。

“现在我们进城去一起吃早饭。”他轻松愉快地说,根本不问我是否愿意。他说了一声“走吧”,于是我们就走了。他这种态度真惹我生气,他总是让我感到他是强者。与此同时,他在说话和行动中又处处表现出一种反复无常的孩子气,经常很讨人喜欢,又和他本人非常调和。

从那时起我常常见到莫特。他经常送给我歌剧院的票子,有时候邀我到他家去练琴。当我有些事情使他不快时,他也很少表现出不满。我们之间就这样建立了友谊,他是我当时唯一的朋友,要是没有他,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了。正如他自己所宣称的,他为人坦率,尽管有时不免要作出一些努力和妥协。他有时向我暗示,秋天时他也许会应聘去某一家大剧院,事先却要保密。当时春天刚刚来临。

有一天我应邀参加莫特举办的一次男子交际晚会,我们为重逢和未来频频举杯,在座的没有女士。莫特送我们出花园门时已是晨光熹微了,他连连向我们招手,在晨雾中打着哆嗦回转自己几乎空荡荡的寓所去,大狗吠叫着、跳跃着陪伴在他身边。这时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和心灵中似乎失落了什么。我深信自己对莫特颇为了解,确信他很快就会把我们大家都忘记的。我今天才完全察觉自己非常喜欢这个皮肤黝黑、脾气暴躁而又傲慢的男人了。

这期间我也要离开了。下一步我要到那些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人和地点去告别。我甚至还要到那块高地去,往下俯瞰那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斜坡。

我动身回家了,去面对一个不可知的、并且肯定是乏味的前途。我没有职业,不能独立举办音乐会,我只能静候在家乡,令我胆怯的是有几个学生要求我教授小提琴。父母亲当然对我期望甚殷,他们很富足,我不必为他们的生活担忧,他们对我温文尔雅,关怀体贴,没有强我所难,硬要我作出未来的打算。不过我从一开头就明白自己不会久留老家的。

我在家里闲了十个月,只给三个学生教授小提琴,虽然绝无不幸之事,却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谈的事。这里居住着许多人,每天总要发生一些事情,不过我和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打动我的心。我只是静静地生活,整天沉溺于奇异的音乐之中,连整个生命都沉浸于其中,甚而忘记了自己,只剩下对音乐的渴求,这种感觉在我讲授小提琴课时常常令我痛苦得难以忍受,使我变成了一个很恶劣的教师。后来每当我必须履行义务,或者为了打发授课时间而欺骗自己时,我就让自己沉浸于美丽而不现实的幻想中,梦想建造独特的音乐巨厦,登临最瑰丽的空中楼阁,在幽深的穹顶下,演奏美妙的音乐,让它们像肥皂泡似的飘飘然地飞上天空。

我在这种迷醉和陌生的环城中徘徊,疏远了所有已往的熟人,使我父母因此而担忧,但是我却比前一年更为起劲地攀登那泉源业已枯竭的山峰;我在这些业已流逝的年代里的梦想和努力表面上是有成效的,而实际上只是一次接着一次不易察觉的悄悄的失败,包围着我的芳香和光辉对于我只是一种近似痛苦的财富,我只能犹豫不决、满心怀疑地予以汲取。开始时是一支歌曲,接着是一首小提琴幻想曲,随后又是一首弦乐四重奏,后来的几个月中是几支歌曲和一些交响乐的草稿。所有这些作品我都看成是一个开端和尝试。我心里向往的是一部大交响乐,而在最狂妄的时候甚至是一出歌剧!在此期间我还不时给乐队指挥和剧院写一些低声下气的信,还附上老师的介绍信,并且提到我最近主动放弃了一个较好的小提琴手的职位。我有时收到简短而客气的复信,称我为“尊敬的先生”,但是有时候杳无音信,一无所获。于是我集中一两天工夫蜗居室内,一面用心自修,一面又写几封新的求助信。有时候我脑子里又突然充满了音乐,几乎又是从头开始,于是一切书信、剧院、乐队、指挥以及可尊敬的先生们统统不在话下,我听任自己自由自在,忙于自己的工作,心里非常满足。

喏,这些都是回忆,同大多数人一样,全是无法讲清的。正像一个人的毕生经历,诸如他的成长、病灾、死亡等等,都是无法讲清楚的。劳动者的生活令人乏味,而一无所事者的生活经历和命运却引人注目。当时我脑子里满是这种念头,对它们也没有什么可讲的,因为我是处于人类和社交生活以外的人。可是我又一度和某个人接近了,我不能忘记他。他就是洛埃老师。

深秋时节的一天我外出散步。我知道在城市南端新建了一片简朴的、有小小庭园的廉价住宅楼,住在那里的没有富人,都是些小有积蓄的和领养老金的平民。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建筑师把这些住宅设计得很漂亮,使我也想去参观一番。

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晚胡桃都已收完,小小的花园和新屋沐浴在阳光下,让人看了赏心悦目。我很喜欢这些朴素而又漂亮的建筑物,怀着极大的兴趣浏览了一番,年轻人总是爱想入非非,其实房屋、故园、家庭、休息和夜间团聚对于他们实在是遥远的事。宁静的街道给人以可爱的舒适之感,我悠闲地踱着步,看到花园的门上挂着一块块小小的亮晶晶的铜牌,我饶有兴趣地逐一读着房主的名字。

有一块铜牌上写着“康拉德·洛埃”,我边读边觉得这名字很熟。我站停了,思索着,想起他就是我中学里的一位老师。一瞬间过去的年代都浮现在眼前,令我惊奇,像一股温暖的热流一直涌到我的脸上,我想起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所有的绰号和轶闻。正当我微微含笑站在那里看着黄名牌时,旁边醋栗树丛后面站起来一个人,他原先蹲在那里摆弄着什么。他向我走近,直视着我的脸。

“您要找我吗?”他问,这个人正是洛埃,我的老师洛埃,那时候我们背后叫他罗恩格林[2]的。

“原来不是来找您的,”我回答,一边脱下帽子,“我不知道您住在这里。我曾经是您的学生。”

他定睛看着我,从头一直看到手杖,想了一想,叫出我的名字。他并不认识我的脸,却知道我那僵直的腿,看样子肯定知道我的不幸事故。他当即请我进去。

他只穿着衬衫,围一条绿色的工作围裙,脸上丝毫不见老,倒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和当年相比,没多大变化。我们在小巧洁净的庭园里漫步片刻,然后他带我来到一座露天阳台上,两人在那儿坐了下来。

“真的,我都认不出您了,”他直率地说,“大概您还记得我过去的事。”

“也记不清了,”我微笑着回答,“有一次您曾为一件小事惩罚我,硬说我的保证是撒谎。那是在我四年级的时候。”

他忧虑地望着我。“您没有见怪吧,我也很抱歉。老师们总是用心良善,但难免处置不当,作出不公正的判决。我知道还有更坏的情况。我退职的一部分原因正在于此。”

“啊,您已退职了?”

“已经很久了。我病了一场,当我痊愈时,发现自己的观点改变很大,所以就辞职了。我曾经努力想当一个好教师,可是办不到。这必然也是天生的。于是我辞职了,从此我也就无病无灾了。”

这一点从他的外表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想继续询问,但他却要听听我的情况,我当即讲述了一遍。听说我要当音乐家,他不大赞成,对我的不幸则显示出了友好和温柔的同情,尽量使我不痛苦。他小心翼翼地设法安慰我,对我那躲躲闪闪的答复表示不满。他以神秘莫测的态度,期期艾艾、转弯抹角地告诉我,他知道一种安慰人的办法,这是一种完善的聪明办法,是每一个诚恳的探索者都可以求得的。

“我知道啦,”我说,“您指的是《圣经》。”

洛埃老师狡黠地笑了。“《圣经》是一部好书。它是一条通向知识的路。可是它本身并不是知识。”

“那么什么东西才是知识呢?”

“只要您肯找,这东西是不难找到的。我借几本书给您看看,其中就有基本原理。您听说过羯磨[3]学说吗?”

“羯磨?没有听说过,这是什么?”

“我拿给您看,请等一下!”他跑开了,我等了好些时候,我不知所措地傻等着,一面眺望下边的小花园,那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一行行矮矮的果树。洛埃急急忙忙跑了回来。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把一本小书塞在我手里,小书的封面上印着富于神秘色彩的构图案,正中是书名《通神学教义入门》。

“拿去吧!”他嘱咐说,“就放在您那里,倘若您还想深入研究,我可以再借几本给您。这本书只是入门。我很感谢这门学说,它使我的身心重获健康,希望您也取得同样的效果。”

我接过小书,放进口袋里。洛埃陪我穿过小花园来到街上,高高兴兴地和我告别,叮嘱我日后再来看他。我瞧着他的脸,神情开朗愉快,这使我感到学他的样探索一下这条幸福之路倒也不坏。我口袋里装着小书回家了,极其好奇地要走出跨向幸福之途的第一步。

事实上我在数天之后才跨出这第一步。因为回家途中音符又攫住了我,我又沉湎于音乐之中了,成天写作和演奏曲子,直至这次冲动消失才清醒过来,回到了正常生活之中。我当即感到需要研究这门新学说,便拿出小书认真研读起来,自认为不久就能彻底掌握它。

事情并不如此轻易。尽管书不离我手,却始终也没有战胜它。书本一开头是一篇美丽而有吸引力的导言,论述了许多通往知识的道路,对于每个人都会有教益的。而关于通神学的兄弟学说,那是自由地追求知识和内心完美的人都努力以求的,它的每一信仰都很圣洁,每一条小径都通往光明。接着是宇宙起源学,这我完全不懂,它阐述世界是由许多块不同的“平原”所组成,而历史是由许多重要的、我完全陌生的时期所形成,其中连阿脱兰底斯[4]的沉没也是一件大事。我曾一度略过这些章节,翻到另外一些章节上,我阅读有关人类再生的学说,我觉得这章比较容易理解。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是否世间万物都渴求一种神话学、诗意的寓言或者文学的真理,我始终未能弄懂,也就放弃在一边。现在读到羯磨学说了。它向我显示了一种宗教上的对因果关系规律的尊敬,对此我并无反感。于是我继续往下读去。看到后来我很快便完全明白了,整个学说只是一种安慰和财富,要求人们尽可能地身体力行,并且由衷地信仰。倘若有人像我一样把它的一部分看成是美的象征;一部分是混杂的象征,是试图用神话解释世界,他肯定能够从中得到教益,加以尊敬,不过就是不能获得生命和力量。人们也可以成为精神和职务上的通神者,但是其所得的安慰最终只能是没有多少精神内容的单纯信仰而已。目前对于我实在是毫无用处。

然而我还是到老师家去了许多次,十二年前他曾因希腊语课惩罚我和他自己,现在他试图换一种办法进行教育,然而也同样没有效果,我的老师和指导者完全白费力气。我们没有成为朋友,但是我很乐意到他家去。有些时候他是我能够与之讨论自己生活中重要问题的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心里当然明白这种谈话毫无价值,充其量不过是冷冷地把教会和宗教知识留给了我,使我成为具有这种信仰的人,而他自己后半辈子也就是在一种潜心揣摩宗教的安宁和庄严的研究中度过的,令人感动到近乎尊敬的地步。

而我呢,虽则竭尽全力,但这条路至今仍未走通,因为我太虔诚,对所有坚定和知足的人具有惊人的信赖癖,而他们并不能给予我回答。

注释:

[1]卡尔·罗维(Carl L?we,1796—1869),德国著名音乐教授。

[2]罗恩格林(Lohengrin),德国古代传说中的英雄,瓦格纳的著名歌剧《天鹅骑士》中的男主人公即为罗恩格林。

[3]梵文karma的音译。意译“作业”或“办事”。原指一般人的内心活动和身口动作;通常也指宗教上的一种因果报应的理论学说。

[4]相传是史前的一个洲名或岛名,在一次地震中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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