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高原汽车兵,终年奔驰在青藏线上,飞轮多次碾过昆仑桥,对这座桥,可说是熟悉极了:这座修建在世界屋脊上的桥是一座真正的石桥。五个桥墩,是从昆仑山中敲下来的整块基石;桥柱,用各种形状的石块拼成;桥孔,用一块块条石砌成;桥面,铺设着密密麻麻的鹅卵石;而挢眉上那三个字:“昆仑桥”,则是亮晶晶的水晶石。
说实在的,开初,我只看到昆仑桥的外表,只有在我认识了一位养路工后,我才真正懂得每一颗石子的价值……
那是一个风雪摇撼群山的夜晚,我因汽车拋锚住进了昆仑桥头的养路道班。这个道班有十个工人,全是藏族。其中八个同志前几天进山抢修一条便道去了,剩下的只有班长顿珠和他的妻子达娃。顿珠安顿好我洗脸、吃饭、睡觉这些事儿之后,便出去了。青藏公路的夜晚也是繁忙的,来往的汽车络绎不绝。我清楚地听到,每当车笛鸣叫、车轮滚过桥上时,总会传来顿珠和司机的说话声,或是问候,或是嘱咐,或是责备。一直到十三点钟了,我睡了一小觉,他还没回来。我睡不稳了。来到桥上,看到顿珠正顶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站在离桥不远的路边瞭望。他告诉我,这样的风雪之夜,桥上不能离开人。一是过路的汽车需要人指路,免得在桥上相撞或掉沟。二是什么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特别是这样的夜里,更要提防坏人。正说着,又有一队汽车来了,他立刻迎了上去……
后半夜,一阵轻轻的响动把我惊醒,接着是顿珠和达娃悄悄的对话声,夜深人静,听得很真切:
“阿哥,你看都快三点了,怎么还不喊我起来换你?”“我的好阿姐,你不能多睡一会儿吗?明天你一大早还要上西滩修路!”
“得了吧!你是钢人?明天不也要干活吗?”
“我?男子汉,结实得象头牦牛……”
“去去去,牦牛也得休息!”
忽然,一阵车笛声传来,又有汽车过桥了。谈话中止了。
这对常年战斗在边远深山的夫妻的对话,在我心里激溅起奔腾的浪花。
那一声“阿哥”、“阿姐”,包含着多少深情厚意;那体贴入微的话语,充满着对共同事业的多少热爱啊!
第二天,我起来时,达娃已经进西滩修路去了。顿珠坐在桥头的草坪上砸石子。我就在他旁边摊开工具袋,修起汽车零件来。
我们手中干着活,嘴里谈着话。顿珠一手掌锤一手拿石,锤落处立即蹦出几块大小差不多的碎石子,真利索,好象用等分尺比划着砸出来似的。我想起几天来在青藏线上行车,看到公路两边每隔十来尺就有这么一堆垒得四方四正的铺路石,那一定都是养路工人用锤子这样一下一下敲出来的。于是我问他,砸出来的这些铺路石能用多长时间。
他平静地回答:“天天铺路,天天砸石子,这样才能保持路面结实、干净、平坦。我们每次保养路时,总是一层石子、一层沙土,铺好后车轮一压,有的石子挤进了路基,象铆钉一样固定着路面,有的却被压碎或压溜了。于是我们又铺上新的沙土、新的石子。就象人天天要吃饭一样,公路是离不开铺路石的。”
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然后,指了指昆仑桥,对我说:“这座桥就是一块一块的石头造成的。”
我点点头。告诉他这个情况我已经发现了。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一共有多少石头组成了这座桥。”停了一会,他才说:“一万两千多块。这是我们老班长说的,他当年参加修建了这座桥。”
听了这个数字,我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昆仑桥来。啊,昆仑桥,难怪你如此坚固,原来有这么多石子建造了你!石子,给你垒起了地基;石子,给你撑起了筋骨;石子,给你垫起了脊梁;石子,给你填满了肌肉……
“一座昆仑桥上就有这么多石子,那么整个青藏公路上有多少颗石子呢?百万、千万、万万……无数的石子各自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抱成一团,拧成一股劲,组成了横跨世界屋脊的青藏公路!老班长曾经说过,我们每个养路工就是革命征途上的一颗铺路石!”
顿珠一面说的一面狠劲地砸着石子,似乎已不得把自己也变成一颗石子、一颗铆钉,砸进路基里面去。
(《人民日报》1980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