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京长安大街,我踏上了故乡的小路。
夕阳衔山。山乡铺起了金黄的地毯。我搜寻着古老的山村的模样——
低矮的茅屋旁,长着一棵槐树,寂寞而又孤独。两股细麻绳系在月下的树枝上,一只摇篮,荡着秋千。槐树在摇,村庄在摇,掉了牙齿的奶奶正哼唱着一支没曲没调的摇篮曲。
我就是从这摇篮里飞出去的一只家雀……
可眼下这一切全不见了!
小槐树已经变成了一片树的家族,茅屋也没有了,到处是崭新的瓦房新居。我的山村在哪里?在那电视天线挺立的沟口?在那山角新耸起的楼群中?
我寻找我记忆中的那座小桥。我还记得清楚,在它那弧形的脊梁上,农人迈着迟缓的脚步,还有载重的双轮大车,慢腾腾地从桥上走过……古老的小桥啊,是一根衰弱的神经,它盛不下太重的脚步、太多的热情,更托不起一片时代的帆影……
今天,小桥也没有了,而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立交桥。是哪位能工巧匠为家乡的道路打上这样一个精致的活结?车潮、人流象一条条湍急的河流,在同一个立体但不同的平面旋绕,迅速地汇合,迅速地相交,又迅速地分离。谁也不干扰谁,一群姑娘走上了大桥,这是标准的山里的女娃娃啊!个个戴着自己精心编织的麦秸草帽,脚穿缀着红缨的草鞋,背上还有一捆喷着清香的新麦。她们叽叽喳喳,打打闹闹,活鲜鲜的一股热腾腾的喜气,把个偌大的立交桥,挤得满满的。她们用匆忙而欢乐的足趾踩动着山乡的黄昏。
我站在老远的地方看得入神了,心儿也被感染了。我觉得立交桥的那些栅栏,就是山乡的一条条笑纹。在这座大桥的坚实的地基下,深深地埋藏着一个穷困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我越发地想见那座小桥了。二十多年前,我站在小桥上蹦蹦跳跳,数着天上的星星。星星还没数完,小桥就“咯吱咯吱”地叫了起来,它承受不了多事的我给它带来的更多的欢乐,提醒我轻点,再轻点……
我怀念故乡的小桥,就象怀念那些常常在我的回忆中出现的小伙伴。
我终于找到了!看,那不是——它依旧安卧在原来的地方。长满青苔的木桩、木板,寂静地泡在冷水中。坑坑洼洼的桥面,象一位老者那青筋突暴的手背。因为它卸掉了山乡巨变的重载,此刻倒显得有几分轻松了!人与物大概都是这样,当失去一切的时候,也就是最轻松的时候!
就在这时候,一幅画面把我的思绪深深牵动。我身旁,草地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画家。他浓笔重抹,在画纸上涂下了两座桥:上游,古老的小木桥;下游,崭新的立交桥。
画家望了我一眼,说:“我要把这小桥画得精巧、美好。因为它是咱山乡的有功之臣,驮着几代人走了几个世纪。爸爸说,在他年轻时就有了这个木桥。今天,木桥‘退休’了,它还没有闲着。每次来参观大桥的人,都不会忘了来这里瞻仰,沉思。它成了供人们思索的一个冒号……”
画家不往下说了。我想,大概他故意留下一片空白,也让我去沉思吧!
蓦地,我对小桥产生了一股深深的仰慕。与家乡任何一个现代化的设施相比,它当然是显得低矮、寒酸了。然而,它并不因此而嫉妒,而颓丧。倒是和山乡人一起为新耸起的立交桥去热烈鼓掌。它是含笑退居第二线的!
画家还在美滋滋地作他的画。我看着那流金溢彩的画面,也美滋滋地笑了。他啊,半是写实,半是童话……
(《人民日报》1985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