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每天都有新日光,每人都有新希望。
——佚名
小时候有一要好的伙伴,父母都是乡医院大夫。那医院虽然破败,却很大很空旷。古老的建筑横七竖八,花园如同足球场般大小,却坚守着近百年的银杏树。记得那一年夏夜,我几乎天天往那位伙伴家里跑,好像是学校里成立了学习小组,又似乎是别的什么原因。医院家属院就在医院里,在那个花园的后面,去时,需要先穿过一道阴冷逼仄的走廊,再经过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老花园。现在我已经很难将那时的情景描述清楚,我只记得夏夜里那个光着脑瓢的小男孩胆战心惊地走在空旷黑暗的医院大院,心中的恐惧,被自己一点一点地放大。
前几次回来,都是小伙伴的母亲送我。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纤细小巧的女人,头发剪得很短,喜欢笑,喜欢柔声细语地说话。她会一直将我送到医院大门口,然后目送我走上沙土马路。她不停地与我交谈,她知道交谈能够减轻我的恐惧。她问我的学习成绩,问我的课余游戏,问我的书包,甚至问我的虫牙……她什么都问,却不会令我产生丝毫不快。她还会给我介绍她的医院,她说这几间房子是门诊部,那几间房子是挂号部和取药处,那边的几间是手术室,中间这两间是中医门诊,后面那整整一排,是病房……
那么,那几间呢?我扭过头,问她。
那几间房子挤在医院的角落——医院虽然空旷,可是它们还是被挤到了角落。我从那里经过几次,我只见到了两扇油漆斑驳的厚重的木板门和一个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铜锁。我想屋子里肯定是黑暗的,那时我认为所有我没有去过的地方都是黑暗的。房子前面有一条小路,小路两边开满了花:鸡冠、串红、月季、夹桃、金边兰、太阳花……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去那里看过花或者摘过花。那地方让我充满好奇,也让我骇惧。
哦。她笑笑说,那是天使的产房。她的声音不大,柔软,有着绸缎般明亮细腻的质地。
我们可以偷偷去看看吗?我来了兴致。
不要。她笑笑说,我们应该尊重他们,我们更不要去打扰他们——因为那是天使的产房。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天使,可是我知道什么叫做产房。我知道产房是生命诞生的地方,那么,天使的产房就是天使诞生的地方。她还告诉我所有的天使都长了翅膀,他们生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是单纯、美丽和善良的,可是他们诞生于人间。
她送过我几次,再以后,就不再送我。她说我完全可以一个人走出医院,走上医院门前的那条沙土路,然后走回家。她说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没什么好怕的。
那以后,似乎,我真的不再害怕。夜晚的乡间医院里有什么呢?有门诊部、有挂号处和取药处,有手术室、有病房、有鸡冠花、有串红花、有月季花、有太阳花,有偶尔出来打扫卫生的老者,还有天使的产房……天使们长了翅膀,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医院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尽管几年以后,突然某一天,我知道,原来那几间房子,就是医院的太平间——当一个人在尘世的生命结束,就会走进去,从此与世间再无瓜葛。
可是,难道她说的不对吗?那是“天使的产房”,那是天使们诞生的地方。
她让我单纯快乐的童年,没有产生出丝毫有关死亡的恐惧阴影。现在我想,那个时候的她,不正是人世间最美丽最善良的天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