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蒙盖着一层冰盔雪甲的黑龙江大地上,早醒的乌苏里江带着“哗哗”的吵声,冲破冬的防线,流淌过来了。
江水缓缓远去,悠悠荡荡,那些匆忙得还没有来得及消融的冰块,不时地被浪头捧起,闪烁着一个一个的亮点,整个江面上银光粼粼,满眼金波。
傍晚,太阳跌进了山窝,江边升起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一个年轻的姑娘默默地沿江而行。她在这里已经走了好久了,身后冰凉的沙滩上,留下一行一行徘徊的脚印。
自从看到那张刊载着张华英勇献身的报纸后,她常到这里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追思着遗落在沙滩上的梦。
姑娘和张华就是在这条江边相识的。江面上荡漾着他们开心的笑声,小路上系着他们热烈的争执,树叶间藏着他们揪心的烦恼。这是爱吗?他们似乎没有谈情说爱的阶段;不是爱吗?他们心里似乎已经充满了爱的暖流。
难道那长在山坡的野花,真的是靠狂风吹籽撒在地上长出来的吗?
人生之路不但不是直的,并且还有许多岔口,能够搭个认识道路的旅伴,就可以少受一些波折,少走一些弯路……
“怀疑是认识的窗口。”这是不是普遍真理?不敢说。反正小白认识张华就是从怀疑开始的。
一九七四年的一天上午,红红的太阳象个火炉挂在瓦蓝的天上。一个新来的小伙子,满脸淌着黄汗,踏着长满野草的小路,来到了饶河县青年农场。他撂下行李就找食堂管理员小白办就餐手续。小白正在算帐,她拨下算盘珠子,打量着来人,细条个儿,额前扑着一绺茸茸的黑发,长长的粗眉,好象海鹰滑翔时的翅膀,还有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很有精神,但充满了傲气。傲气,一个多么蒯人的字眼呀!人们爱说“骄傲的公主”,那是女的呀,她们骄傲是可爱的缺点。没听说过骄傲的男人会值得人爱。
“同志,你于吗要那么骄傲呢?不能把那高挑的眉梢收巴收巴?”小白当时心里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说出口罢了。
“有什么事?”她问。
小伙子把钱和粮票掏出来,指指嘴:“解决喂脑袋问题。”话是够风趣的了,可他却没有笑,眉毛依旧商高地挑着。
“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我只负责开条子,饭票找食堂的同志取。”小白把一张填着自己名字的纸条递了过去。
山高皇帝远嘛,在这个农场,她的一张纸条是很管用的,下面的人接到便照办不误。
谁料,今日不灵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竞没有伸手去接,还摆开架势给她上起了课:“旧志,就凭这张白条子,我也会开,这样最容易出问题了。”他说这话时,黑眉毛变得更粗了,仿佛要立起来似的。
“那索性你自己去开好了,还找我干啥?”小白也不示弱,一甩手,走了。
怪谁?说不清。反正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当然,这天张华还是吃上饭了。不过,他觉得,那饭菜的味道太不正了,酸、辣、苦……除过甜味都有了。小白呢,心情也不顺。不管怎么说,不该甩手走呀,这也太给人难堪了,人家是新来的,作为一个先来一步的老同志,度量应该大一点!
他俩就这样认识了,谁给谁也没留下好印象。“这样的人,今后能相处下去吗?”小白暗暗地想着……
生活按照它预先铺好的轨道行进着。小白没有想到,张华留给她的那极糟的“第一印象”,很快就改变了。
食堂窗口前买饭的队伍排得长长的,该临时工刘师傅了,他拿出四角钱,伸出颤微微的手换了一碗米饭,一盘素菜。买好饭,他没有立即走,仿佛还有什么心事被窗口牵着。
“刘师傅,你七口之家,买这么点饭菜够谁吃?”站在后面的张华问道。
“……”刘师傅抬头望了望这个小青年,不认识,所以他没有言声。
“给,拿去用吧!”张华给刘师傅手里塞了一迭饭票和代金券。
“这,这……不,不……”
“别客气,刘师傅,我的饭量小,有节余。”
正在窗口里面卖饭的小白,目睹了这一切。张华那渐渐远去的身影,一直把姑娘的视线牵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姑娘这阵子忽然产生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奇怪的念头:
自己常年只身在外,多么希望有一个伙伴照应呀!展现在她面前的人生之路,不可能是笔直的,一定会有许多岔口,能够搭个认识道路的旅伴,就可以少受些波折,少走些弯路……
她默默地望着小窗下那微弱的灯光,终于将一把亮闪闪的钥匙送给了他……
夜空里,月亮慢腾腾地爬上了东山坡。隐隐约约的山,隐隐约约的河,隐隐约约的树……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变幻莫测的奇特的画。
农场枕着月色沉沉酣睡。
那些知青们使用中国古老的农具干完一天活后,晚上回来累得骨头架都酥了,躺在床上就跟死过去似的。可是,张华的精力却是那样充沛,帮大家打水,到伙房做饭,去老职工家里干活……谁都感到他从来不曾有消闲的时候。
浮云遮蒙了淡月,夜风敲响着松涛。张华忙够了,也累了,这才拿着一摞书和本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宿舍,进了食堂。他在一张饭桌前坐下,摊开书本,全是中学的课本,有数学、物理、化学、几何……此刻,张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静得象古庙里的泥象,端端地坐着,只能听到一种轻轻微微的声音在食堂响着,那是书页的翻动声,还有电灯泡发出的温柔的光。
小白姑娘不满意了。她看到这个张华一连儿夜都来食堂学习,哼,食堂又不是学习室,于吗偏来这儿显示自己?
她还记着上次换饭票的不快,决定“治治”这小子。
小白转身拿了把扫帚闯进食堂,扫了起来,扫得柴草、纸屑、尘土满天飞扬。她是在扫地吗?不,她借着打扫食堂,想把这个书呆子一起“扫”出去。可是,她刚划拉两下,手就软了。瞧他学习得多专心呀,简直是入了迷,好象暑天抱着一罐蜂蜜汁在喝,根本没有发现有人在“扫”他。唉,这个大木头人……
小白将扫帚顿在地上不扫了。书呆子啊,你让人又恨又可怜,还有点叫人喜欢……
她把扫帚往门角角里一靠,悄悄地走了。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生怕被张华看见。
其实,她并没有回宿舍去,仍站在院中央,久久伫立着,凝望着食堂那小窗下微弱的灯光,思忖着他和自己之间的那段距离……
忽然,她抱怨起了自己刚才的行动,怎么能产生这么可笑的想法,要把他“扫”出去呢?
唉,姑娘的心呀,怎么说呢?
又一个晚上。一弯金月,倒挂中天,非常好看。小白踏着一路银光,再次进了食堂。
她轻轻地走到了张华跟前,那脚步是多么轻呀,惟恐惊忧了他。不想,张华右手掌托着腮帮,胳膊肘撑在桌角上,睡着了。小白半步也不敢近前了,象钉子似的钉在地上。她不忍心踏醒这个书呆子的甜梦,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打量着他——
张华睡得好香呀!头上的军用栽绒帽歪了,捂住了一只耳朵,衣服的绉折里藏着灰尘,两只鞋上溅满泥浆点子。还有,嘴角流下了一股长长的口水……在他面前的桌上,堆放着一大堆书籍和笔记,里面夹着探头探脑的字迹清秀的纸条。他的手里还握着钢笔,笔尖戳在桌上……
他象是忽然被什么惊醒了。小白一慌,只觉得手没处放,脚没处藏,脸儿憋得通红通红,不知说什么好。张华的脸儿也红了。不是吗?面前猛乍乍地站着一位姑娘,叫谁都会惊得出一身大汗。
没想到在这种尴尬的场面里,倒是小白姑娘先开口说了话:
“你天天夜里都来这儿学习?”她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张华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回答。
“真少见。这年月象你这样抱着书本啃的人,打着灯笼几十里地面上也难得寻到一个。”
张华还是笑笑,没吭声。他只是不错眼地望着他那些书本、笔记。噢,小白明白了,他是在下“逐客令”:要学习了。
“好吧,不耽误你了。以后你到食堂后面的小仓库去学习,那里的电灯亮,又暖和。瞧这儿,空当当的。”她说着将一把亮闪闪的钥匙放在张华面前。
钥匙放在桌上,珵亮发光。张华却不敢去拿。仿佛那是一只小刺猬,一碰就扎手。
这难道仅仅是一把开仓库的钥匙吗?不!远远不止于此……
张华慢慢地将目光从钥匙上移到姑娘的脸上。他看见了,第一次这么大胆而仔细地看着她。瞧她笑得那么热情、诚恳,好象心底里藏着一汪满满的温泉,满得随时都能从眼窝里溢出温和而清澈的波!
“不过,仓库里的东西少了我可找你算账!”姑娘竭力保持一个管理人员的尊严,但是,可以看出,那是强装的。
张华说:“我只求有个好的环境,学点东西,不会干偷鸡摸狗的坏事,你放心好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唉,这个老实疙瘩,姑娘本来是开个玩笑,谁、让你搜肠刮肚地找词儿下保证呢?无奈,小白只得转了话题,说:
“这年头上大学兴推荐,找工作靠走后门,你这里埋头用功,有谁知道?再说,学得再多还不是个拉小杆的?有啥用场?”
她讲的全是实情。张华不由得一阵惆怅。然而,他没有多想下去,只是淡淡地说:
“我没敢想上大学的事。反正,我觉得学点知识迟早会有用的。”
这一夜,姑娘一直没有睡好,直到鸡架上的公鸡拍翅打呜……
当入冬的第一场雪覆盖了冰冻的大地时,刘师傅一家得到了暖心的火苗。
姑娘对张华的认识也在上升……
半夜里,雪花开始轻轻地降落到乌苏里江边。房屋变成了白色的大斗篷,树枝变成了臃肿的银条,那残缺不全的墙垣象条白脊背的巨蛇,伸向远远的灰蒙蒙的暮色的烟霭里。
是谁在这洁白而且寂静的雪原上留下了第一行脚印?
张华披着一身雪铠甲来到一间被积雪压得低矮的小平房前,这里没有烟火,冰凉的烟囱从屋顶上伸出,上面裹了一层白霜。房檐口吊着长长的冰溜子……间或从屋里传出轻轻的叹息声,还有娃娃们的躁动。张华本想叫醒刘师傅,可是他不忍心敲门。
张华难分准舍地望了小屋一眼,无可奈何地走了。最后他停在姑娘们的宿舍前。张华把刚刚睡醒的小白叫到屋檐下,悄声地说;“入冬了,刘师傅的五个孩子还没有准备好棉衣,我们大家伙想办法支援一下吧!”
“嗬,张华呀,你真是块当场长的好料,如果让你领导这个农场,大家的日子准会过得丰衣足食。”也许出于无能为力,小白打断了张华的话,不成不淡地这样感慨着。
这时,和小白同屋住的另一个姑娘小孙也出来了,当她明白了张华的来意后,也不以为然地说:“象刘师傅这样的人都是临时工,到时候拔腿就走,你对他们那么好有啥用?”
“不,我了解刘师傅,他是从灾区来的,在家乡混不下去了,才携家带口来到这里。他们孤身在外,无亲无友,这个冬天过得不温暖,心里会多么难受!”张华顿了顿,用手抹掉鼻子尖的雪粒,又说:“他们心里有创伤,我们要对他们关心,使他们感到亲人就在身边。”
小白不吭气了,小孙也不言声了。“温暖”,刘师傅需要温暖,可是,她们能给他添几缕火苗呢?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大草甸子上,她们的房子也是临时盖起来的,全部家当是从家里出来时带的小木箱。有时,累得支持不住了,姑娘们擦着眼泪喊叫着“妈妈”。刘师傅一家是够穷够苦了,可谁让他们到这里来呢……“哎,你俩怎么抱着葫芦不开瓢呀?”张华焦急地问道,“你们没去过刘师傅家吧,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好吗?”
“看就看,反正这冰天雪地的也没处玩去。”小白拉着小孙跟着张华走了,推开刘师傅家那扇吱吱呀的木头门,两个姑娘都住了:依着一张用一根木头支起来的三条腿的破方桌,五个没有桌子高的孩子,像小萝卜头似的屈缩在光线阴暗的角落里。张华象自家人似的逗逗这个,双抱抱那个。他对刘师傅的爱人说:“我们几个来看看您,冬天到了。屋里冷,该多浇点柴禾,不够烧的,过些日子,我拾些来。小白小孙,快坐呀。”听,他倒真象主人了,招待起别人来了。
小白只觉得眼睛酸溜溜的,她一把拉起小孙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以验,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方式去理解现实生活给他提出的问题。次日,小白来找张华了,她带着一个包袱,身后还跟着小孙,她也带着一个小包袱。
小白说:“这是我弟弟妹妹穿剩下的衣服,送给刘师傅的孩子们吧!”小孙也说:“还有我一份呢!咱们大家都来拾柴给刘师傅把这炉炎烧得旺旺的,让他一家暖暖和和度过这一冬。”
张华一把攥住小白、小孙的手,由于过分激动,变得口吃地说:“这就对了,咱们想到一起了,我的家不在这里,要不,我会象你们一样的。”
他们三人手牵手地向那间小平房走去。留在雪窝里的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但那是欢乐的音符,是炽热的火苗!
他们在这条路上相识,又在这条路上分手。离别前,他对她讲起了这条小路。
月夜,他俩在这条通往小河边的路上,已经走了两个来回了。是路太短了,还是话太长了,为什么不觉之间又走到了尽头?
明天张华就要离开农场了。他将穿上崭新的军装,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他是个威武的军人了,为了祖国夜晚那甜蜜的鼾声,为了家乡清晨那迷人的霞光,他不得不暂时的离开生他养他的爹娘,离开朝夕相处两年多的好友。这一别,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冬八春。哪一个离别的人,心里不塞满嘱咐,寄托,心思?
“你怎么不说语呀?”张华鼓足勇气说了第一句话。
“你就那么忍心离开农场吗?这里有你洒下的汗水,有你播下的种子,还有……”姑娘害羞,说不出口了。
“当然我舍不得家,舍不得亲人。可是我总在想,一个年轻人一辈子都不出饶河,就瞅着鼻子尖下那块天地,那一堆人,会有多大作为呢?我想到外面去,到更广阔的世界去闯,去见世面。”张华激动地说着。
“人走远了,心别远离。三天两日寄信来,免得让爸爸、妈妈挂心。”小白说话总是打“迂回战”。爸爸妈妈当然会挂心,可她呢?
“会的,你有什么困难或想法,也常给我写信。我一到部队就把地址给你捎来。”张华说罢微微抬起头,望着隐没在蒙蒙夜色中的小路。
在这条路上,他们曾经咬着牙挑起了一筐又一筐的土,用肩头的血迹和汗水迎来了一个个红霞满天的黎明,在这条路上,他们曾经跳着,蹦着,唱着,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去看电影,打篮球,把一天的疲劳都忘光!就是在这条路上,她看到了张华这个与别人不一般的知青,执著地、顽强地在贫穷而富有的土地上跋涉,步履是艰难的,但是留下的脚印却象一串串音符。
那是个晚霞飞红的傍晚,小白踏着坑坑洼洼的草甸子向场部走去。在草甸中间,小白看到有几个同学在跑前跑后的忙着。她知道他们要从这里拉一条电线,接到场部去。那两头驮着电线的牛,仿佛也急着收工,显得烦躁异常。突然,一头牛象钉子似的站住不动了,急得两个赶牛的女同学又是用树枝打,又是用拳头砸……牛被欺侮得发怒了,它猛的一声吼叫,又踢又蹦,吓得几位女同学丢下牛撒腿就跑。慌乱之中,在前面牵牛的一位女同学被绊倒在地,糟啦,眼看牛蹄就要踏上……
小白出了一身冷汗,就在这时候,一个身影从她眼前掠过,只见一个人飞步上前一把抓住了牛笼头……
当得救的女同学从牛蹄下站起来后,小白才看清那个拦住惊牛的人是张华。
姑娘的心被这个高大的身影完全占据了。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苦苦觅思了半年之久的问题有了答案;自己不是要找一个征途旅伴吗?他应该就是眼前这个人……
那草句子,那草丛中的路,那惊牛,还有自己寻找的那个答案,当天夜里,一齐进入了姑娘的梦中……
她想找个机会向张华把自已的内心世界表白,最好是单独的推心置腹地交谈,而且就在这条路上……可是,羞得难于启唇,忙得难于有暇。
一切都来不及了,明天他就要起程了。今晚,在送他远行的前夕,给他讲了吧?不,不……就让它象一朵还没有展蕊的花蕾一样,藏在心中吧,在心中开放,在心中结籽。待他来日凯旋而来,再把这朵已经吐蕊飘香的花从心房中拿出来,献给他,让他大吃一惊,也让他美得咽不下饭……
姑娘从往事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分别在即,她还想再一次摸摸对方的心,便说:“哎,该你说话了,不想说点什么临别赠言之类的吗?”
“小白,你知道我最留恋的是什么吗?”张华反问。
“什么?”姑娘的心收紧了。
“是眼前这条小路,我觉得它就象我们一样,从无到有。
还记得吗?刚来那阵,这里是荒片一原。今后,我无论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这条小路的。因为小路上留有我们共同的脚步。”
究竟应该按在哪个琴键上,才能使它发出号召人们走向合理和幸福生活的声音呢?他一直在思忖着教练机在万米高空疾飞。机舱口是呼啸的气流,机翼下是苍翠的大山,张华站起来,要求第一个跳伞。按说新战士学跳伞时老兵要在后面踹一脚,新战士才能离开机舱。可是张华不要别人踹自己,还睁着眼睛跳了下去。他跳得那么快,那么果断。他觉得自己是向祖国母亲的怀抱里扑去,也是向姑娘的身边扑去!当他吊在一朵花似的降落伞下面,徐徐下降的时候,他感到幸福。他第一个着陆了,着陆时的要领掌握得很好,部队首长还让人专门为他拍下了着陆那一瞬间的镜头。多么漂亮的一张照片呀!太美了。
张华想到应该得到照片的第一个人,就是小白。信发出了,照片随着飞到了乌苏里江边……
现在张华是空军某部的一位战士了。军营的生活是严肃的,军事训练任务是紧张的,张华太忙了。但是,他没有忘记远方的亲人,没有忘记家乡的姑娘。他常常给小白写信,尽管有时只能写三言两语,可是姑娘也是满意的,因为她能从那些熟悉的字迹上闻到自己所渴盼的、亲切的气息,甚至都听到了他的声音。真的,她能从信里听到声音。
然而,不久姑娘就受到冷落了,她掐着指头算了算,已经二十天了,没有收到张华的信。她一连去了三封信,也没换来一个字的回音,她象丢了魂似的立坐不宁了。就象生活中缺了盐一样,她觉得没有味了。小白呀,先是焦急,接着便产生了几分怨气……
姑娘呀,你别怨他。此刻,他心中的矛盾比你的心焦还要折磨人!就在保伞室值班的小房里,他刚刚复习完了高中的化学,已经是深夜十点了,他的思绪刚从化学公式中爬出来,绷紧了的神经该松一松了。可是,他没有休息,又提起笔,准备给你写信。这封信已经写过两次了,还没有写完,这回总该完成了吧!然而,当他提笔写了一个字时,忽然想到,今天的英语作业还欠着账呢。按他的计划是每天早晨到树林去学习英语,可是今早保伞室有一位同志病了,他天不亮就起床照顾,误了学习的点。眼下,两头里掂了掂,他把英语课本拿起,信被放在了一边。他的心又钻进了那弯弯曲曲的洋字码里去了……
姑娘呀,为了请你谅解张华对你的冷落,我们不得不把他每日的业余学习计划在这里给你公布:
早上四点半学习英语:
中午学习数理化;晚上收看电视讲座。
他是个平平常常的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比别人特殊的功能。八小时内,他有一个军人应有的共同科目。八小时外他也有一般人所必需的业余爱好和要干的事情,他的衣服需要洗,他的头发需要理,他的二老需要儿子的安慰,他的战友需要同志的友谊……“时间,现在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需要时间!”他多次这样对同志感叹。
他做出牺牲是为了换取时间。当然喽,牺牲与牺牲并不完全一样,牺牲看电影、玩扑克、下象棋,这总还是比较容易的事。但要牺牲自己不忍心丢掉的事情,包括给你写信,就不那么容易了。
也许你不知道,曾有几个晚上,张华在一天紧张的军事生活和业余学习之后,他不能入眠。他在想你,想远方的那个日日夜夜望着明月怀念军营的多情的姑娘。不知为什么,这时想到你,他的心中涌上一股深深的不安,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他不是不爱你,而是觉得爱得太早了。他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青年,在他的面前,有比爱情更重要更紧迫的事呀,那就是事业,事业!
早熟的爱情是一个苦果,千万别把它吞咽下去!
怎么办呢?张华在徘徊,因为这毕竟不是舍去一次看电影的机会呀!他思忖:眼前放着一架琴,究竟应该按在那个琴键上,才能使它发出号召人们走向合理和幸福的生活的声音呢?
他决定了。把过去每周给你写一封信延长到十天、半日、一月写一封。舍弃是为了更倾心地追求,暂时地冷落将会储存更大的热能。你明白吗?小白:
也许,你暂时不能理解他。可是,你终究会理解他的!
一九八二年七月初,她给他写了一封信。
没想到,信被退了回来。收信的人啊,你到哪里去了?
一只白鸽在蓝湛湛的天空飞翔。它从乌苏里江畔起飞,飞到古城西安上空,展翅,收拢,落到了军医大学的院里。
并非家书,这是她给张华的一封信。然而,信被退回了黑龙江……
收信的人,你到哪里去了?
听说,他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怎么没有给写信的姑娘留一句话?不,他没有远去。那不是:
你瞧他走得多急促,鼻尖上渗着一层细碎的汗粒。他找到革命军人委员会宣传委员李新生,一起商淡如何办好暑期小报《学员生活》,他是革命军人委员会副主任。
告别李新生出来,他才似乎记起今天是星期天。对啦,给妹妹买的衣衫,给弟弟买的鞋袜,必须今日送到同学那里,让捎回老家去。这个假期他不准备回家了,要进行一次北至泰山南到杭州的长途旅游,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他出了校门走了。桶包里装着给亲人的衣物,还有自己的一件破衬衫,顺便到街上修补修补,还可以穿一个夏天,也许明年还能再对付一个春天呢,缝缝补补又一年嘛!再就是有一架照相机装在提兜里,他准备今天找个好地方拍几张风景小照。当然,要选一张给她寄去。因为她已经来信讲过几次了,说很想看看他。
他正这么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觉之间,来到了康复路口。这个路口并不算大,但在郊区来说,就算够热闹的了。听,西瓜摊上的叫卖声,喊得人心甜丝丝。羊肉泡馍的香气,半里外就能闻到……
忽然,传来一阵呼救声:“快救人了!掏粪老汉掉进粪坑了!”
于是,他冲了上去……
就这样,他与这个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告别了,与和他相好了五年的小白姑娘告别了。
浓浓的阳光照着静静的粪池口。他躺在池口,睡着了一般,安详地闭着双眼,眉毛还是那么粗,那么黑,那么高挑着!骄傲的小青年呀,直到你离开人间,也没有把你那高傲的眉毛收巴收巴。改不了的毛病,“骄傲的男子汉”!
他把风华正茂的年华献给了一个掏粪的老汉,丢下了双亲,丢下了同学,丢下了战友,还有可爱的姑娘。遗憾吗?不,他在康复路口奋力攀上了人生的制高点,把一个不屈的、骄傲的形象永远地留在了人间!
如今,张华已经远去几年了。对于他的思念,小白还保持着,因为他不是日光听能驱散的水气,也不是风暴所能刮去的沙丘,他是石板上所刻的名字。
她觉得他始终没有离开自己。他不过是在一次长途行军后睡着了,等到疲劳消失了,体力恢复以后,他还会醒来的。
小白觉得有一件事甚为遗憾,她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向他坦露过少女的炽热的爱情。而他呢,也总是把感情的闸门关得紧紧的,不让爱的琼浆溢出来。然而,她确实是爱着他。她明白,他也是爱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