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亚[44]丑闻
一
对夏洛克·福尔摩斯来说,她永远都是“那位女士”。我非常少听到他在提到她时用别的字眼儿。在他的心目中,她以一位女性的所有魅力,使其它的女人全部都黯然失色。然而,他与艾琳·艾德勒之间产生的感情似乎让人猜不透。一切的感情,特别是爱情,对他来说是不相适合的,他具有非常冷静及缜密的思维,同时具有相当的平衡能力。在我的眼中,他是一台完美的推理和观察的机器,堪称举世无双。
作为一位情人,他却远远做得不够。他不会说甜言蜜语,除了冷嘲热讽以外,没有一句情意绵绵的话。这样的情话,他们用此可以揭开笼罩在人们行动和动机之上的迷雾,所以对于他这样的观察家来说是非常珍贵的。然而对一位训练有素的推理家来说,这属于扰乱他那完美性情的东西,必将乱其心志,进而导致他怀疑自己的智慧。就像灵敏的机器中落入了一粒粗沙,或像精密的透镜中产生了裂痕,然而这些都不比在他的本真中加入一般强烈的感情更具扰乱性。然而曾有这样一个人,她就是过世的艾琳·艾德勒,依然在他的记忆之中存留着挥之不去的印记。
我最近机会没有见过福尔摩斯。结婚之后我们彼此就非常少再见面了。婚后,我完全沉浸于无比的幸福中,而那种变成一家之主的生活乐趣更是令我陶醉其中。而福尔摩斯,他依然有一个放荡自由的灵魂,不愿与社会上的陈规陋习同流合污,依然寄宿于贝克街的屋子里,埋头苦读他的旧书。他整整一周都在服用可卡因,沉浸在药物带来的幻梦的感觉中,而另一周则又精力充沛,处在一种能量过盛的尽情释放中。他就这样在这两种状态之中来回摇摆不定。他和往常一样,醉心于对犯罪的研究,用尽他卓越超群的才华和超凡的能力去找寻破案的线索,破解那些警察看来难以破解而准备放弃的离奇案件。我曾经非常多次听说了有关他的行踪消息:例如他被召去敖德萨办理特雷波夫谋杀案;他还曾彻底办理了阿特金森兄弟在特里克马里的怪案;最后还有他曾经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荷兰王室交给的任务。这些,我与其它所有的读者一样,都是通过报纸才知道的。除这些外,我对我的好友的事情知道的非常少。
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出诊回来的路上(此时我已转业开了一个诊所),正好经过贝克街。再次经过那道熟悉的大门时,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将我孜孜以求的东西和那起神秘残忍的“血字的研究”案联系在一起。突然,我非常想去看看福尔摩斯,想知道他又在用他那超人的能量侦破什么案件。我抬起头,看到他的房间全部灯火通明,他那削瘦高挑的身影落在窗帘上,并且晃了两晃。他正在房间里急切地踱来踱去,下巴抵着胸,双手在背后紧握。我知道他的每一个表情和习惯,他的姿态举止说明他已经从毒品的幻觉中醒过来了,已经开始重新投入到新的工作之中。他肯定是又遇到新的案子了。我按响了门铃,然后被领进我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
对于我的到来,他表现得似乎并不是非常热情。这是非常少见的,但我知道他见到我内心还是非常高兴的。他只是亲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句话没说,招手让我坐到一张扶手椅上,然后将他的雪茄盒扔了过来,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气炉。他站在壁炉前,以那种独特的反思的表情看着我。
“你非常适合婚姻生活,”他说,“华生,我发现你胖了至少七磅半,从我上次看到你到现在。”
“只有七磅!”我回答说。
“真的吗?我想不只是七磅,哪怕是多了一点点。华生,我猜你又开始做医生了。但你以前并没有告诉我你准备重操旧业啊。”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通过观察推断出来的。我还知道你这段时间老是被淋湿,并且你有个笨手拙脚粗心大意的女佣人呢!”
“天哪,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叫道,“你简直太神奇了。你要是活在几个世纪之前,一定会被火刑烧死的。我的确在周四走路到乡下去了,回家的路上淋了一场大雨。可是,我已换好了衣服,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至于那个玛丽·简,她实在是无药可救了,我妻子已经把她给辞退了。但是,我还是想不出来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他呵呵地笑着,不停搓着他那双纤细的神经质的手。
“非常得简单,”他说,“我看到你左鞋的边上,就是炉火照到的那侧,有六条几乎平行的裂痕。显然,这是某个粗心的人试图刮掉鞋底边上的泥巴时刮坏的。所以,你看,我就是这样进行双重推断的:你曾在恶劣的天气外出过,而且你有一个糟糕的不会刮掉鞋子上泥巴的粗心伦敦使女。至于你重操旧业嘛,你想,如果一位绅士走进我的房间,带着碘酒的味道,右手指上还有硝酸银的黑色痕迹,而且帽子的右侧还被听诊器拱起一块。如果根据这些我还不能判断他已经跻身医学界队伍的话,我就太笨了。”
听他解释完自己的推理过程,我控制不住终于笑了起来。“当我听你解释这些的时候,”我说,“道理虽然非常简单,甚至到了荒谬可笑的地步,仿佛我也能推断出来。可是我每次都是困惑不解,直到你给我讲清楚我才感觉突然醒悟。但是,我始终相信我的眼力并不比你差多少。”
“的确如此!”他点燃一支雪茄,坐进另外一个扶手椅里,回答道,“你每次都在看而不是观察。区别就在这里。例如,你经常看到从大厅到房间的楼梯的台阶吧?”
“是的!”
“有多少次?”
“嗯,不下几百次!”
“那么,你告诉我有多少级呢?”
“多少级?这个我可不知道。”
“正像我所说的那样,你没有观察,虽然经常看到。而这就是我要指出的地方。我知道有十七阶,因为我不仅仅看了,而且还用心观察。顺带说一句,既然你对这种小问题这么有兴趣,而且又非常忠实地记下我所经手的一两件小案子,我想你也许会对这个感兴趣的。”说着,他把桌子上面一张非常厚的粉红色便条纸递了过来,“这是邮差刚送过来的,”他说,“你大声念给我听。”
这张便条没有写日期,也没有签名和地址:
一位绅士将于今天晚上七时三刻造访阁下,且有要事相商。阁下近日为欧洲王室做出了巨大贡献,正表明阁下足以胜任此项非常重大的任务。请阁下务必保守秘密。届时切勿外出。访客如戴面具,请望海涵。
“这件事非常得古怪,”我说,“据你的推断这可能会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还没有拿到任何证据。在掌握材料之前就妄下论断非常容易犯下致命的错误。有人毫无意识地拿事实牵强附会地去符合理论,而不是用理论来适应现实。现在看起来这只是一张便条而已,你能看出些什么来呢?”
我认真地研究了一下那张便条的笔迹与纸张。“我可以推断出来写这张便条的人非常得有钱,”我努力模仿着我的朋友福尔摩斯的推理方法说,“这纸半克朗[45]也买不了几张,而且非常的结实、平整。”
“尤其是,的确是这样,”福尔摩斯说,“这不是英国的纸。你拿着这张纸对着灯光试试看。”
我照做了,并且看到纸张的纹理之中印有一个大“E”和一个小“g”、一个“P”、一个大“G”和一个小“t”。
“你从中能得出什么结论来?”福尔摩斯问。
“不用怀疑,这是制造者的姓名。或者更像是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说完他便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厚重的棕色皮面的书。“Eglow, Eglonitz——有了,找到了,Egria,是一个说德语的国家,离卡尔斯班[46]不远,叫做波希米亚。‘以沃伦斯汀[47]葬于此地而闻名,同时也以其拥有无数的玻璃厂和造纸厂而著称’,哈哈,老兄,现在你了解是什么意思了吧?”他得意地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嘴角喷出了一大口蓝色的烟圈。
“这种纸是在波希米亚制造的?”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的,你说对了,而且写这张便条的是个德国人。”
“为什么?”
“医生,你是否注意到‘请阁下务必保守秘密,守口如瓶’这种非常特殊的句子结构吗?法国人和俄国人是不会这样写的。只有德国人才会像这样把动词用在不合适的位置。因此,现在急需查明的便是这个用波希米亚制纸写便条的德国人,戴面具前往这里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的到来将会解开我们的谜团。”
福尔摩斯话音刚落,下面就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与车轮摩擦地面的“嘎嘎”声,接着便有人猛地按响了门铃。
福尔摩斯得意地吹了个口哨。“听声音是两匹马,”他说,“果然!”他望了一眼窗外,接着说,“一辆精致的四轮马车与一对漂亮的马。每一匹马都至少值一百五十金几尼[48]。华生,如果没有别的什么,这案子应该会让我们赚上一大笔钱呢。”
“我想我还是回去吧,福尔摩斯!”
“别走!医生,你留在这儿吧。没有了鲍斯维尔,我已经非常失落了。我向你保证这案子一定会非常得有意思,错过了你一定会感到遗憾的。”
“但你的委托人……”
“不要管他。我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也许他也一样。他来了。华生,你就坐在那扶手椅里,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门外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先是在楼梯上,接着在过道上,到门口的时候骤然停住了。然后,响起了一阵洪亮而坚定的敲门声。
“请进!”福尔摩斯答道。
接着,一个身高至少六点六英尺高,有着赫尔克里斯[49]那样的胸肌和四肢的男人。他的衣着非常的奢华,在英国人看来有种近乎恶俗的不合时宜。他的袖子和前襟上镶着华丽的俄国羔皮,肩上披的深蓝色大氅上缝着金色的丝绸镶边,领口处别着一枚火焰形状的绿玉胸针。他脚上穿着一双小牛皮的靴子,靴口上镶着深棕色的毛皮。这就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一种原始的奢华。他手里拿着一顶阔檐帽,脸的上端戴着一个黑色的遮过颧骨的面具。显然他是刚刚戴上面具的,因为他进来的时候手还停留在面具上。从他脸的下端来看,他的嘴唇厚而且两边下垂,下巴又长又直。这一切都表明他有着个性刚烈和脾气固执。
“你收到我的便条了吗?”他急急地问,声音非常深沉,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我告诉过您我会来访的。”他看了福尔摩斯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似乎搞不准要找的是哪一个人。“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兼伙伴——华生医生。他经常协助我办案。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你可以叫我凡·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亚贵族。我知道,这位先生——你的朋友,一定是一位令人尊敬与谨慎的人。我想我不能够将这件无比重大的事情一同托付于他。我想单独和你谈一谈。”
我起身准备离开,但福尔摩斯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椅子上。“必须我们两人都在场,不然免谈!”他说,“你可以在当着这位先生的面说出所有你想告诉我的事情。”
伯爵耸了耸他那宽厚的肩膀说道:“好吧。首先,我得约定你们两位在两年内对此事都要绝对保密,两年后,你们就不用遵守这约定了。目前看来,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它重要到可以影响欧洲的历史进程也不一定。”
“我保证遵守约定!”福尔摩斯说。“我也是!”我说。“我戴了面具,你们不会介意吧?”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用严肃的语气接着说,“派我来的贵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选派的代理人是谁。所以,刚才我说的也不是我自己真正的称号。”“这我知道,从便条上能看出来。”福尔摩斯冷冰冰地说道。“情况非常的微妙。现在我们必须采取一切预防措施,尽力防止事情演变成为一个大丑闻,给欧洲王室的名声带来严重的损害。坦率一点说,这件事情将会使伟大的奥姆斯汀家族,波希米亚世袭国王受到牵连。”“这个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喃喃地说,说着就坐进了扶手椅里,闭上了双眼。我们的客人丝毫没有掩饰他的诧异,他扫了一眼这位欧洲公认的最精明的推理专家兼精力最旺盛的侦探,但眼前的这个人却一脸倦怠,懒懒地靠在椅子里。福尔摩斯慢慢地睁开眼睛,不耐烦地看了看那个巨人一样的委托人。“如果殿下能够屈尊讲述您的事情,”他说,“也许我可以给您一些建议。”那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非常冲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他绝望地扯下了面具丢在地上。“你说对了,”他喊着,“我就是国王,为什么我非得要刻意隐瞒呢?”“哦,真的?”福尔摩斯喃喃地说,“陛下未开口之前我就已经知道将要见到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亚的世袭国王,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施泰因。”
“对于我戴面具隐瞒我的身份的这个事情,希望您能理解。”我们这位奇怪的客人又重新坐了下来,用手拍了拍他那又白又高的额头,恢复了刚进门时的平静,接着说道,“你能理解我本人是不喜欢亲自办这种事情的。可是,这次的事情是如此地微妙,以至于如果我把它告诉任何一位侦探,都不得不任其摆布。因此,我只能乔装打扮、微服出行,从布拉格来到这里征求你的意见。”“那就请讲吧。”福尔摩斯话音刚落,再次闭上了双眼。“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前,我在华沙进行长期访问期间,结识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险家艾琳·艾德勒。无疑你对这个名字相当熟悉。”
“华生,请你在我的资料中帮我查找一下叫艾琳·艾德勒的女人。”福尔摩斯对我说道,眼睛都没睁开一下。福尔摩斯多年来采取了一种方法,那就是把有关一些人和一些事的资料贴上标签备案。这样一来,如果要找一个他不能记得非常清楚的人或事,只需查一下标签就可以了。我用了不大一会便找到了她的个人简介,被夹在一篇犹太法学博士和写过一起关于深海鱼类专题论文的参谋官这两份历史材料之间。
“拿过来我瞧瞧,”福尔摩斯说,“嗯!艾琳·艾德勒,一八五八年在新泽西州出生。女低音——嗯!意大利歌剧院——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歌手——嗯!退出了歌剧舞台——哈!住在伦敦——一点都没有错!陛下,据我所知,您和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有过一段故事。您曾给她写过几封会使自己受牵连的信,现在急于拿回这些信,想必这也就是您来找我的目的。”
“正是如此!但是怎么样才能……”
“你们秘密结婚了没有?”
“没有。”
“没有任何法律文书或证明吗?”
“没有。”
“那我就不懂了,陛下。如果这位年轻的女士想用这些信来达到敲诈或其它的目的,她怎么能够证实这些信的真实呢?”“上面有我的字。”“呸!这都是可以是伪造的。”“我的私人信笺。”“偷来的。”“我自己的印鉴。”“也是仿造的。”“我的照片。”“买来的。”“我们两人都在照片上。”“哦,天哪!太糟了。陛下真的是非常的不检点。”“我当时实在是疯了——为爱而疯狂。”“这会严重地损害到您的声誉的。”“当年,我只是一个王储,还非常年轻。而且,现在我也不过才三十岁。”“必须要把那照片要回来。”“我们已经这么做了,但都失败了。”“陛下可以拿钱把照片买回来。”“她不卖。”“那就只有偷了。”
“我们已经试过五次了。有两次我出钱雇窃贼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她在旅行时我们调换了她的行李。还有两次我们甚至拦路抢劫,但都以失败告终。”“一点痕迹都没有?”“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福尔摩斯笑了,说道:“这完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国王责备了他一句。
“非常严重。的确如此。那她打算用这照片干些什么呢?”
“彻底毁掉我。”
“怎么个毁法?”
“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听说了。”
“我将和斯堪得纳维亚国王的二公主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札克斯迈宁根结婚。你可能知道他们严格的皇室规矩吧,而她自己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她只要对我的行为有丝毫怀疑,就会让这桩婚事告吹。”“那艾琳·艾德勒呢?”“她威胁我说要把照片拿给他们。她会那么做的。我知道她会。你不了解她,她有着钢铁一样的意志。她既有最美丽的女人的面孔,又有最坚定的男人的心肠。只要我与另一个女人结婚,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您敢肯定她还没把照片送出去吗?”“我肯定。”“为什么?”“因为她说过,要在婚约公布的那一天把照片拿出去。就是下周一。”“哦,那我们还剩下三天时间,”福尔摩斯说,打了个呵欠。“这太幸运了,因为目前我还有一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查清。当然。陛下是否暂时留在伦敦?”“当然。你可以去兰厄姆旅馆找我。用的名字是冯·克拉姆伯爵。”“我会给您写信的,让您了解事情进展的情况。”“太好了。我非常想知道”“那么,关于钱的问题……”“全权由你处理。”“没有条件吗?”“我可以告诉你,为了拿到那张照片,即使让我拿出领土中的一个省来作交换,我也愿意。至于眼下的费用,您不必太担心。”国王说完,从他的大氅下面取出一个非常重的麂皮袋子,放在桌子上,发出了“嘭”的响声。“这里有三百镑金币和七百镑钞票。”他说。福尔摩斯从他笔记本上撕下了一张纸,潦潦草草地写了收条,随后递给了国王。国王接过收条,说道:“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这是艾琳·艾德勒的住址。”福尔摩斯在他的笔记本上记了下来,接着说道:“还有一个问题,照片是六英寸的吗?”“是的。”“那么,再见,陛下。我相信用不了多长久,我们就会给您带来好消息的。”告别之后,国王坐着皇家的四轮马车朝街心驶去,福尔摩斯接着对我说道,“华生,再见。另外,我想请你明天下午三点钟过来,跟你聊聊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二
三点整,我来到了贝克街,但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女房东太太告诉我他早上八点之后就出去了。尽管这样,不论他何时回来,我还是坐在火炉旁边等他。我已对这件案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为它与前两个犯罪事件比起来,更残酷和不可思议。而且,这案子更因其委托人身份的高贵而增色不少。
事实上,除了福尔摩斯手头所经办的案子本身,他对案子那快速、敏锐和精准的推理方法,破解了无数纠缠不清的谜题,更使我觉得研究他的工作系统对我说来是一种极大的乐趣。我早就已经习惯于他那数不胜数的成功,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失败。
四点钟左右,房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醉醺醺的马夫。他的样子邋邋遢遢,穿着也非常的不体面,蓄着络腮胡子,面红耳赤。尽管我对福尔摩斯千变万化的化妆术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一次我还是要仔细地观察才能确定这位衣衫不整的马夫就是我的朋友。他对我点头招呼了一下,就进了卧室。不到五分钟,福尔摩斯就出来了,和平常一样身穿花呢衣服,风度翩翩地站在我的面前。他将脚伸向火炉前,手插在口袋里,畅然地笑了一阵子。
“哦,真的吗?”他突然喊道,被呛了一下,然后又接着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直不起腰,软弱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我对于他的这种行为感到非常的不理解。
“简直太有趣了!我敢说你肯定猜不出我上午在忙在什么,或者忙的结果是什么。”
“我真的想象不出来。我猜你观察了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习惯,还有是她的住处。”
“一点不错,但是结果却非常的不寻常,不过我愿意把情况都告诉你。我今早八点之后离开这里,扮成一个失业的马夫。在那些马夫当中存在着一种美好的相互同情、侠义相助的感情。如果你打扮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你会打听到一切想知道的事情。非常快,我就到了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那是一座非常精致的两层别墅,面对着马路建造,后面有一个花园。房门上挂了区波锁,右边是宽敞的起居室,里面装修美丽豪华,一扇长的几乎到达地面的窗户,但那奇怪可笑的英国门窗按钮连小孩子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我绕着别墅走了一大圈,从每一个角度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除了发现从马车房的顶端可以够着过道里的窗户之外,就再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了。接着,我顺着街道慢慢地走着。果然不出我所料,在靠着花园的一侧墙那儿有一排马厩。于是,我就过去帮助那些马夫们洗马,得到了两个便士的报酬、一杯混合酒以及两烟斗装得满满的烟丝。最重要的是,我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有关于艾德勒小姐的事情,除此之外,那些热情的马夫们还告诉我住在附近的其它几个人的情况,尽管我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但还是强迫自己认真地听下去。”
“那艾德勒小姐的情况如何?”我好奇地问道,迫不急待地想知道福尔摩斯这次化妆出门到底有什么收获。
“哦,她令那一个地方每一个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在塞彭泰恩·梅斯的每一个男人都这样说。她过着安静而有规律的生活,每天一点钟出门去音乐会演唱,七点钟回家吃晚饭。她除了演唱之外,其余的时间则深居简出。她只跟一个男人交往,而且交往甚密。这个男人就是住在坦普尔的戈弗雷·诺顿先生。他皮肤黝黑,体态英俊,非常有活力,每天至少过来看她一次,一般情况下是两次。你懂得作为一个心腹车夫的好处吗?那些马车夫为他赶了不下十几次车,从塞彭泰恩·梅斯送他回家,对他的事无所不知。”
“我打听到他们所说的一切后,便再次地在布里翁尼府第附近来回徘徊,思考我的‘作战’方案。非常显然,这个戈弗雷·诺顿是整个案子的关键人物。他是一位律师,这听起来不是非常乐观。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他一直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是他的委托人,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情妇?如果是他的委托人,她便极有可能把照片交由他保存。如果是他的情妇,那就不可能会交给他了。”
“事情的关键在于我应该继续对这位女士的调查工作呢,还是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位先生在坦普尔的住处。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这一问题解决以后将会扩大我的调查范围。我担心这种琐碎的细节会让你感觉不耐烦,如果你想了解情况的话,我必须得让你看见我遭遇到的一点小困难。”
“我一直在认真听着呢!”我回答。
“正在我心里权衡着利弊得失的时候,忽然看见一辆双轮马车开到了布里翁尼府第门前,车里跳下了一位绅士。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皮肤黑黑的,鹰钩鼻,留着小胡子——显然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个人。他好像非常着急的样子,大声吆喝叫车夫等他。他从为他开门的女仆身边擦身而过,显出毫无拘束的样子。他在屋子里大约逗留了半个小时。我透过起居室的窗户可以蒙蒙笼笼地看到他踱来踱去,挥舞着双臂兴奋地说着什么。至于她,我什么也没看见。他随即便走了出来,好象比刚才更匆忙的样子。他在跨上马车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急切地看了看喊道,拚命快走,先到摄政街格罗斯·汉基旅馆,再去埃奇丰尔路圣莫尼卡教堂。要是你能够在二非常钟之内赶到,我就赏你半个畿尼。”
“他们非常快就走了。我正在犹豫不定是否要紧紧地跟着他们的时候,忽然从小巷里来了辆小巧精美的四轮马车。马车夫的上衣扣子只扣上了一半,领带歪在耳边,马的挽具上所有的金属箍头却都由带扣里头突出来。车还未停稳,她就从大门飞奔出一头钻进了车厢。在这一瞬间,我只看了她一眼,但就可以看出她是位非常可爱的女士,其美貌足令所有的男人为之倾倒。”
“‘约翰,去圣莫尼卡教堂,’她喊道,‘你要是能在二非常钟之内赶到那儿的话,我就赏你半镑金币。’”
“华生,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正思索是应当赶上前去呢,还是应攀在车后的时候,正好一辆出租马车从街上经过。赶车人对那非常少的车费看了又看。”
“但我在他还没有表示干不干之前就跳上了车。‘圣莫尼卡教堂,’我说,‘给你半镑金币,要是你能在二非常钟以内赶到那里的话。’那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即将发生一些事情,这显然是非常清楚的。我的马车夫走得飞快。我觉得我从没有赶得这么快过,但前面两辆马车已比我们先行到达。当我赶到的时候,那辆出租马车跟那辆四轮马车早就停在了门前,两匹马正气喘吁吁地喷着热气。我付了钱,赶紧走进教堂。”
“那里除了我所跟踪的两人和一位身着白色法衣、看起来正在劝说他们什么似的牧师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他们三个人一起围着站在圣坛面前。我就象偶然闯进教堂里头的其它的游手好闲的人一样,信步沿着两边的通道向前走。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忽然间圣坛前的这三人的脸都转向我。戈弗雷·诺顿拚命地向我跑来。”
‘谢天谢地!’他喊,‘有你就行了。来!来!’
‘怎么回事啊?’我问。
“来,老兄,来,三分钟就可以了,不然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拉上圣坛的。在我还没弄清楚我站在什么地方以前,我发觉我自己正喃喃地对我耳边低低的话语作出答复,为我一无所知的事作证。总的来说是帮助把未婚女子艾琳·艾德勒和单身汉戈弗雷·诺顿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一切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接着男方在我这一边对我表示感谢,女方在我那一边对我表示感谢,而牧师则在我对面向我微笑。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碰到过的最荒谬的场面。刚才我一想到这件事就禁不住大笑起来了。看来他们的结婚证明有点不够合法,牧师在没有某些证人的情况下,断然拒绝给他们证婚,幸而有我出现使得新郎不至于必须跑到大街上去找一位傧相。新娘赏给我一镑金币。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戴着,以纪念这次的际遇。”
“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说道,“后来又怎样呢?”
咳,我觉得我的计划受到严重的威胁。看来这一对有可能立刻离开这里,因此我必须采取迅速而有力的措施。他们在教堂门口分手。他坐车回坦普尔,而她则回到她自己的住处。
“我还象平常一样,五点钟坐车到公园去,”她辞别他时说道,我就听到这些。他们各自乘车驶向不同的方向,我也离开了那里去为自己作些安排。
“是什么安排?”
“一些卤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揿了一下电铃答道,“我一直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想到吃东西,今晚我非常可能还要更忙些。顺便说一句,大夫,我将需要你的合作。”
“我非常乐意。”
“你不怕犯法吗?”
“一点也不。”
“也不怕万一被捕吗?”
“为了一个高尚的目标,我不怕。”
“噢,这目标是再高尚不过了。”
“那么,我就是你所需要的人了。”
“我原先就肯定我是可以依仗你的。”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
“特纳太太一端上来盘子,我就跟你说明。现在,”他饿着肚子转向房东太太拿来的简易食品,说,“我不得不边吃东西边谈这件事,因为我的时间所剩不多。现在已经快五点钟了。我们必须在两个小时内赶到行动地点。艾琳小姐,不,是夫人,将在七点乘车归来。我们必须在布里翁尼府第与她相遇。”
“然后呢?”
“这之后的事一定要我来办。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已有了安排。现在只有一点我一定要坚持,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不准插手。你明白吗?”
“难道我什么事都不管吗?”
“什么事都不要管。也许会有一点小小的不愉快的事件。你千万不要介入。当我被送进屋子里时,这些不愉快就会结束。四、五分钟之后,起居室的窗户将会被打开。你要在紧靠打开窗户的地点守候着。”
“是。”
“你一定要盯紧我,我总会让你看得到我的。”
“是。”
“我一举手——就是这样——你就把我叫你扔的东西扔到屋子里去,同时,扯开嗓门喊‘着火了’。你完全听明白我的话了吗?”
“完全明白。”
“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了,”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非常长的雪茄模样的卷筒说,“这是一只管子工使用的普通的烟火筒,两头都盖了盖子,能够自己燃烧。你的任务就是负责这样东西。当你大喊着火的时候,肯定有非常多人赶过来救火。这时你就可以走到街的那头去。我会在非常钟之内与你会合。我希望你已经听清楚我说的话了,懂了吗?”
“我应保持不干预的状态,靠近窗户,盯紧你;一见到信号,就把这东西扔进里头;然后喊着火了;再到街的拐角那儿去等你。”
“完全正确。”
“那就瞧我干的吧。”
“太好了。我想,也许快到我为扮演好新角色准备的时候了。”
他藏到了卧室里面。几分钟之后再出来时已化装成了一个和蔼可亲而质朴单纯的新教牧师。他那顶宽大帽沿的黑帽子、宽松垂下的裤子、白色领带、富有同情心的微笑还有那种凝视的、慈祥的、好奇的神色,只有约翰·里尔[50]先生可以和他想媲美。福尔摩斯不仅是换了衣服,连他的神情、他的态度、以至于他的灵魂似乎都跟随他所装扮成的新角色而起了新变化。当他作为一位研究罪行的专家时,舞台上就少了一位优秀的演员,甚至会使学界少了一位敏锐的推理家。
六点一刻,我们离开了贝克街。我们提前非常钟到达了目的地——塞彭泰恩大街。那时候已经马上到黄昏时分了,我们在布里翁尼府第外面踱来踱去,等待屋主的回来,灯亮了。正如福尔摩斯简单描述的样子,这确实是一栋精致的别墅。但是一点却不像我预期的那般平静,恰恰相反,与附近都非常安静的小巷相比,这条街显得异常热闹。街头拐角处有一群衣衫褴褛、抽着烟说笑的人们,其中有一个带着脚踏磨轮的磨剪刀的人、两个正在跟保姆调情的警卫以及几位穿着体面、嘴里叼着雪茄烟、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华生,你看,”当我们在房前来回踱步的时候,福尔摩斯说,“因为他俩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倒使案子变得非常的简单了,而那张照片现在也变成了一把双刃剑。艾琳·艾德勒非常可能害怕照片被戈弗雷·诺顿看见,就像我们的委托人害怕它出现在公主眼前一样。可是眼下的问题是,我们该到哪里去找那照片呢?”
“是的,不知道会在哪里?”
“我想她随身携带的可能性最小。因为那是一张六英寸大的照片,如果放在女人的衣服里,不能轻易地隐藏起来,并且她应该知道国王是会拦路搜查她的,诸如此类的尝试国王已经试过两次了。”
“那你认为她会把照片放在什么地方呢?”
“有两种可能性存在,在她的银行家或者律师那里,但我却认为其中哪一种可能都不太现实。女人天生就对保密情有独钟,她们喜欢用自己的办法隐藏东西。那她为什么把照片交给他人保管呢?她对自己的能力是有信心的。可是,一个办理实务的人可能会受到间接的或政治上的影响,那她就说不上来了。另外,你可别忘了,她是决定要在几天内用到这张照片的。所以,那照片一定被她放在随时可以找到的地方,一定在她的房间里。”
“但是屋子已经被盗过两次了,你又怎么找呢?”
“哼!他们不知道如何去找,而我压根儿就不找。”
“那你要怎么办?”
“我会让她把那些漂亮的照片拿给我看。”
“她才不会这么干的。”
“而她不得不这么干。好了,我听见车轮的声音了,那是她乘坐的马车。现在要严格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他刚说完,马车两侧车灯发出的闪闪灯光顺着弯曲的街道绕了过来。一辆非常精致的四轮小马车咯嗒咯嗒地驶入了布里翁尼府第的门前。马车刚一停下,一个流浪汉就从角落里冲上前去开车门,希望能够赚点赏钱,但是却被抱了同样念头的另一个流浪汉给挤开了,于是,不可避免地一场激烈的争吵便开始了。两个警卫站在一位流浪汉一边,而磨剪刀的则同样带劲地站在了另一位流浪汉一边,这样的局面使争吵变得更加厉害了。接着不知是谁动了手,这时这位夫人正好下车,立刻就被卷入了一群纠缠争吵的人群之中,这些人个个面红耳赤,拳打脚踢,身体野蛮地扭打在一起。
看到这种场景,福尔摩斯毫不犹豫地冲进人群中,试图去保护夫人。但是,刚挤到她身边,就大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脸上全是鲜血。众人见他倒下,争吵立即停了下了,那两名警卫朝同一个方向拔腿溜走,那些流浪汉也向另一个方向逃之夭夭,只有一些穿着比较整齐体面、围着看热闹的人挤了进来,帮夫人解了围,还扶起了受伤的先生。艾琳·艾德勒尽管她已经为人妻,但我还是愿意这样称呼她——急急忙忙地跑上台阶。接着她在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站住了,门厅里的灯光勾勒出她那非常优美的身材轮廓,还有她那完美的面容。她回过头朝街上的人群问道:“那个勇敢而可怜的先生伤得严重吗?”“他已经死啦。”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喊道。
“不,还活着呢,”另一个声音喊着,“但是等不到你们把他送到医院,他就会没命的。”
“他太勇敢了,”一个女人说,“要是没有他,那群流浪汉肯定早就把夫人的钱包和表抢走了。他们是一起的,简直是一伙粗鲁卑鄙的家伙。啊,这位勇敢的先生现在能呼吸了。”“夫人,我们不能让他躺在大街上,能把他抬到屋子里吗?”“当然可以。请把他抬进起居室,那儿有张舒适的沙发,可以放在那里。好了,请跟我来吧!”
大家非常小心地把他抬进了布里翁尼府第的正房里头。这时我站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一直看着整件事情的经过。灯全亮了,可窗帘并没有拉上,我透过窗户看到了福尔摩斯被安放在长沙发上面的全部过程。那个时候,众人抬他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对他所扮演的角色有没有感到内疚,但是,我却由衷地感到惭愧了。我是真的想对他托我扮演的角色甩手不干了,可如果现在我这么做了,就是对我朋友的一种最卑鄙无耻的背叛。我思考再三,还是狠下心来,从我的长外套里掏出烟火筒。我想,我们并不是在伤害这位美人,而是在阻止她去伤害其它人罢了。
福尔摩斯倚靠在那张长沙发上。我见到他的样子非常象一个需要空气的人。一个女仆赶忙走过去猛地把窗户推开。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他举起了手来。依照这个信号,我把烟火筒扔进了屋里,大声喊:“着火啦!”我的话音刚落,所有看热闹的人,穿得体面的和穿得不怎么体面的人,绅士、马夫和女仆们,也齐声高喊起来:“着火啦!”浓烟滚滚,缭绕了整个屋子,并且从开着的窗户冒了出去。我看见争先恐后乱成一团的人影。过了片刻,还听到了从房中传出福尔摩斯叫大家放心那只是一场虚惊的喊声。我急忙穿过惊叫的人群,跑到街道的拐角。不到非常钟之内,我高兴地看到了我的同伴,他挎着我的胳膊逃离喧闹骚动的现场。在我们转到埃奇韦尔路的一条安静街道之前,他有几分钟都一言不发地急速往前走的。
“医生,你干得真棒,”他说,“不可能比这更漂亮的了。一切非常的顺利。”
“你弄到照片了吗?”
“我知道放在哪儿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正如我和你说过的那样,是她把照片拿给我看的。”
“我还不太明白。”
“我不愿意把这说得太神秘,”他笑了起来,“这事非常简单。你当然应该看出来了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跟咱们一伙的。今天晚上他们全都是雇来的。”“我猜也是这么一回事。”“当两边发生争吵的时候,我手里拿了一小块湿的红颜料。我冲上去,跌倒在地上,赶紧把手捂在脸上,这样就成了一副可怜的样子。这是老把戏了。”“这个我也猜出来了。”“之后他们把我抬了进去。她不得不将我弄进去。不这样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把我安置在起居室里,正是我所预料的那个房间。那么照片应该就藏在屋子与她的卧室之间,我决定要看一下到底是在哪间房间里。他们把我搁在长沙发上,我作出需要充足空气的样子,他们便只好推开了窗户,这样你的机会就到了。”
“这对你有什么帮助呢?”
“这个非常的重要了。当一个女人想到她的房子着火时,她就会立刻本能地抢救她最宝贵的东西。这是一种完全不可遏制的本能冲动,我已经非常多次都利用过这一点,并且在达灵顿顶替丑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是如此。结了婚的女人赶紧抱起她的婴孩;没结过婚的女人首先保护珠宝盒。当时,我非常清楚,在这房子的东西里,对于我们当前这位夫人来说,没有比我们去追寻的那件东西更珍贵了。她一定会冲上前去把它拿到手中。着火的警报非常好地引起了她的恐慌。喷出的烟雾和喊叫声足以摧毁她钢铁般的意志。她的反应棒极了。那张照片藏在右门铃摁钮上方百叶窗后面的壁龛里。她在那里呆了片刻。当她把那张照片抽出一半的时候,我一眼看到了它。当我高喊那是一场虚惊时,她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了一下烟火筒,就奔出了屋子,此后我就没再看到她了。我站了起来,找个借口偷偷地溜了出来。我曾犹豫是否设法把那张照片立刻也弄到手,但是这时马车夫进来了。他紧紧地盯着我看,看起来等等再拿照片比较安全。因为如果太鲁莽,就会把事情搞砸。”
“现在怎么办?”我问道。
“我们的调查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明天我将和国王一块去拜访她。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的话,你也可以去。我们会被引进起居室里等候那位夫人,但是非常有可能等她出来会客时,她既找不到我们,也找不到那张照片了。国王陛下如果能够亲手拿回那张照片,一定会非常的满意。”
“那么你们什么时候去拜访她呢?”“早晨八点钟。趁她还没起床的时候,这样我们就一展身手。而且,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因为结婚可能会使她的生活习惯完全改变。我必须马上给国王发个电报。”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贝克街,在门口停了下来。正在他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有人路过这里,并招呼道:“晚安,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时的人行道上有非常多人。可这句问候语好象是一个身材细长、穿着长外套的年轻人匆匆路过时说的。“我以前听见过这声音,”福尔摩斯惊讶地注视着昏暗的街道说,“但我不知道跟我打招呼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三
那天晚上,我住在了贝克街。早晨起来,我们正吃烤面包、喝咖啡的时候,波希米亚国王猛地冲了进来。
“那张照片真的在你手里吗?”他急切地看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大声喊道,双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
“还没有。”
“那你有把握吗?”
“有。”
“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吧。我真恨不得马上赶过去。”
“我们必须租辆出租马车。”
“没有那必要了,我的四轮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呢。”
“这样就更省事了。”我们三个人又一次动身前往布里翁尼府第。
“艾琳·艾德勒已经结婚了。”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道。
“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跟一个叫诺顿的英国律师。”“她不可能爱他。”
“我倒希望她爱他。”
“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因为这样完全可以免除陛下未来的麻烦。如果这位女士爱她的丈夫,就不会爱陛下了。这样一来,她就没有理由去干涉陛下的结婚计划了。”
“此话不假。可是……嗯,如果她和我的出身一样就好了,她将会是一位了不起的王后!”说完他又重新陷入忧郁的沉默中,一直到我们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来时都是如此。
布里翁尼府第的大门敞开着。一个上年纪的妇人站在台阶上。她满脸讥讽地打量着从四轮马车上下来的我们。
“我相信你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她说道。
“我是福尔摩斯。”我的伙伴诧异地、多少有些惊愕地注视着她答道。
“真是!我的女主人告诉我你非常有可能会来。今天早晨她跟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他们乘五点十五分的火车从查林十字街到欧洲大陆去了。”
“什么!”夏洛克·福尔摩斯向后打了个趔趄,懊恼和惊讶让他脸色苍白。
“你的意思是说她已经离开英国了吗?”
“再也不回来了。”
“那照片呢?”国王声音嘶哑地问,“一切都完了!”
“我们要看一下。”福尔摩斯推开仆人,奔进了客厅,国王和我尾随其后。家具乱七八糟地摆着,架子拆了下来,抽屉开着,好像这位女士在她临走之前匆匆忙忙地翻箱倒柜洗劫了一番似的。福尔摩斯冲到门铃的摁钮处,拉开一扇可滑动的百叶窗,伸进手去,掏出一张艾琳·艾德勒穿着晚礼服的照片和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亲收。”我的朋友把信拆开,我们三个人围着一起读这封信。写信日期是今天凌晨。信中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真的干得非常出色。你完全把我给骗了。直到火警到来之前,我一点也没有疑心。但是从那之后,当我意识到我暴露了秘密时,才回想起来。几个月之前,就有人警告我要提防着你。他们说要是国王雇佣侦探的话,那一定非你莫属。而且他们还告诉了我你的住址。尽管这样,你还是成功了。甚至当我在开始怀疑的时候,我仍觉得难以置信那么一位温和可亲的、年长的牧师怎么会不怀好意。
但是,你要知道,我自己也是位训练有素的女演员。男性化装服对我并不新鲜。我自己经常女扮男装,并充分享受它所带来的自由。我派约翰也就是那个车夫监视你,然后跑上楼,换上便服,当我下楼来的时候,你正好刚刚离开。
之后,我在你身后跟踪你来到了你家门口,这样一来,我才能肯定自己正是在接受您,非常著名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调查了。于是,我非常冒失地祝您晚安,然后动身去坦普尔找我的丈夫。
我们两人都认为被这么一位难以应付的高手盯着,最好的办法还是远走高飞;因此在你明天早晨来的时候会发现这里早已人去楼空了。至于照片,你的委托人尽管放心。我和另外一人彼此相爱,而且他比国王更好。国王完全可以做他任何想做的事,不必担心他错爱过的那个人会对他有任何妨碍。我保存那张照片,只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正如珍藏一件能永远保护我将来免受伤害的武器。我现在留给他一张他也许愿意保存的相片。谨此向您,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敬。
您最真诚的艾琳·艾德勒·诺顿上
“她真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啊——哦,一位这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当我们三个人一起念这封信时,国王毫不避讳地这么喊着。“我有跟你们说过她是多么的机智、聪明、果断吗?如果她能成为我的王后,那她一定是一位能使人民钦佩的好王后,只是可惜,她与我的身份地位那么的不相称。”“据我从这位女士身上见到的,她的水平的确与陛下的非常的不一样,”福尔摩斯非常冷淡地说道,“我本人实在是非常遗憾没能让陛下得到一个更为完美的结局。”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结局跟您说的恰好相反,”国王说,“我想再也没有一个结局能比这个更为完美的了。她是一个非常守信用的女人,现在那张照片和它被烧掉一样令我放心了。”
“非常高兴能听陛下这么说。”“此外,我真对你真是感激不尽。请告诉我要怎样酬谢你才好,这样吧,这枚戒指……”
他从手指上摘下一只蛇形的绿宝石戒指,放在手掌上递给他。“在我看来,陛下有一件比这戒指更有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你只要能说出来是什么东西,我都愿意送给你。”“就是这张照片!”国王惊异地睁大眼睛凝视着他,喊道:“艾琳的照片!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当然没有问题。”“谢谢陛下。那么这事就算办好了吧。我祝您早安。”他鞠了躬转身便离开了,对国王伸向他的手看都不看一眼。他与我一起回到了他的住处。
这就是波希米亚王国怎样受到了一桩巨大丑闻的威胁,而福尔摩斯的出色计划又是怎样被一个女人的聪明智慧所挫败的过程。他以前对女人的聪明才智常常加以讽刺与嘲笑,近来我非常少听到他这样的嘲笑了。
当他提到艾琳·艾德勒或提起她那张照片时,他总是用那位女士这个非常尊敬的称呼。
红发会
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去看望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我见到他时,他正在同一位身材矮胖、脸色红润、头发火红的老先生在进行交谈。我对自己的唐突表示非常的报歉。当我想退出来的时候,福尔摩斯却出乎意料地一把将我拉住,把我拽进了房间,并随手把门关上了。他非常亲切地对我说:“亲爱的华生,太好了,你现在能够过来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怕你正忙着。”
“是呀,我的确是非常的忙。”
“那我就到隔壁的房间等你。”
“不必了,威尔逊先生,这位是我的伙伴兼助手,他帮助我成功地办理过许多起案件。我一点也不怀疑在着手您的案件时,他将同样提供给我最大的帮助。”
那位矮胖的先生从他坐着的椅子里半站起身来,向我点头致意,从他那厚重的眼皮低下的一双小眼睛里迅速地掠过一丝质疑的目光。
“你坐在长靠背椅上吧。”福尔摩斯说,又回到他那把扶手椅坐下,双手手指的指尖合拢着。这是他在思考时候的习惯。
“亲爱的华生,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不喜欢日常生活中那些平淡无奇的老掉牙的故事,而是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你那么满怀热忱地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可见你对它们非常感兴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这样做是为我许多小小的冒险经历增色不少。”
“正如你所说,我的确对你经手的那些案件都非常感兴趣。”我回答道。
“你应该记得,那天我们在谈到玛丽·萨瑟兰小姐所提的那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之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吧:为了获得新奇的效果和超乎寻常的配合,我们必须要深入到生活中去,而它本身富有的冒险性总是比任何大胆的想象大得多。”
“我倒是对您的这一看法持有怀疑的态度。”
“真的吗?医生。但是,你必须得同意我的看法。否则,我将要继续列举非常多的事实,这些事实将会使你的理论不攻自破,然后你就会承认我的观点是正确的。好啦,这位杰贝兹·威尔逊先生简直是太好了,他今天上午专程过来看我。刚开始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保证它也许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听到过的最稀奇古怪的故事之一。你曾经也听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最稀奇、最古怪的事物往往不是与重大的罪行有关,恰好相反,往往是跟微不足道的小罪行有关,而且有些时候,的确能够左右人的思想,让人对是否真的有人犯了罪产生怀疑。据我所知,目前我个人还不能判断这件案子是否属于犯罪性质。”
“威尔逊先生,可不可以请您费心从头讲一下这件事情的经过。请您从头开始讲,这不仅仅是因为华生医生没有听到开头部分,还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稀奇古怪了,我非常想从你嘴里听到最详细的描述。一般说来,每当我听到一些稍能说明事情经过的细节时,这些细节就会指引我记起脑海里那几千个相似的情节。可是这一次,我真的是不得不承认,现在我确信这件事情是非常的独特的了。”
这位矮胖的委托人不由得露出非常骄傲的神态,挺起他那结实的胸膛,从大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非常脏的皱报纸,然后他把报纸平摊在膝盖上,俯首仔细阅读上面的广告栏。在这时,我非常仔细地打量这位先生,力图模仿我同伴的做法,从他的服装或者外表上看出点什么名堂来。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么做的收获非常的小。从这位客人的外貌特征来看,他是一位非常普通的英国商人,肥胖的身材,自高自大的神态,穿着一条袋状的灰格子裤子,一件没有系扣子的不太干净的燕尾服,里面穿一件黄褐色背心,背心上面还系了一条艾尔伯特式的粗铜链,还有一个四方的金属片当做装饰品,来回晃动着。在他一旁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磨损的礼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天鹅绒领子已经有点褶皱。总的来说,我觉得这个人,除了他的头发颜色火红、表情非常的不耐烦和不满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夏洛克·福尔摩斯锐利的眼睛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当他注意到我疑惑的目光时,他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他干过一段时间的体力活,吸鼻烟,还是共济会会员,到过中国,最近写过非常多的东西。除了这些以外,我推断不出别的什么。”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在他的坐椅上突然坐直了身子,他的食指仍然放在报纸上,但眼睛已经转过来看着我的同伴。
他问道:“我的上帝啊!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的事?比如,你怎么知道我干过体力活?那是像福音书一样千真万确,我最初就是在船上当木匠的。”
“我亲爱的先生,你看你这双手,你的右手比左手大多了。你用右手干活,所以右手的肌肉比左手发达。”
“哦,那么吸鼻烟和共济会[51]会员呢?”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否则的话。对你的智力是一种侮辱。何况你还不顾你们团体的规章制度,戴了一个弓形指南针模样的别针呢。”
“啊,当然,我把这个给忘记了。可是写作呢?”
“还有别的什么更能说明问题吗?那就是:你右手袖子上足有五寸长的地方闪闪发光,而左袖子靠近手腕贴近桌面的地方打了个整整齐齐的补丁。”
“那么,中国又怎么样?”
“注意你的右手手腕,那里有一个鱼形文身,据我所知,这种文身只能在中国刺。我曾经研究过一些文身的图案,还有写过关于这个专题的几篇论文。像这种用细腻的粉红色给大小不等的鱼着色的技巧,只有中国才会有。另外,在你的表链上还挂有一块中国钱币,那你的中国之行岂不更加一目了然了吗?”
杰贝兹·威尔逊听完福尔摩斯的分析大笑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您神机妙算呢,可是说穿了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奇妙的了。”
福尔摩斯说:“华生,我现在才想起来,实在不该这样摊开来说,要‘大智若愚’。你是知道的,我的名声本来就不太好,时间长了,我肯定会身败名裂的。威尔逊先生,你能找到那则广告吗?”
“能,就在这里。”他边回答边用他那粗红的手指指向那栏广告的中间,他说,“就在这儿,它就是整件事情的原因。先生们,你们自己看吧。”
我从杰贝兹·威尔逊的手中把报纸接过来,念道:“红发会:由于原居于美国宾夕法尼亚洲已故黎巴嫩人伊齐基亚·霍普金斯之遗赠,现留下另一空职,凡红发会会员皆可申请。薪金为每周四英镑,工作实系仅挂名而已。凡红发男性,年满二十一岁,体格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均符合条件。应聘者请于周一上午十一时亲临舰队街、教皇院7号红发会办公室邓肯·罗斯处提出申请为荷。”
我读了两遍这则不一般的广告后不禁叫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笑得扭动不已,他高兴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他说:“这则广告非常特别,对吗?好啦,威尔逊先生,你现在就痛痛快快地把关于你自己的所有事情,以及和你同住的人,还有这个广告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吧。医生,你先把报纸的名称和日期记下来。”
“这是一八九〇年四月二十七日的《纪事年报》,正好是两个月以前的。”
“非常好。好了,威尔逊先生,请说吧。”
“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刚才跟您讲过了,”杰贝兹用手擦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我在市区附近的萨克斯一科伯格广场开了个小当铺。那是个小本生意,近年来,它仅仅是让我维持生活罢了。过去还能雇得起两个伙计,但是,现在只雇一个。如果不是他为学会做生意自愿只拿一半工资的话,就是这一伙计我也雇不起啊。”
夏洛克·福尔摩斯问道:“这位热心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文森特·斯波尔丁。其实他也不年轻了,只是具体多大年纪非常难说。福尔摩斯先生,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精明强干的伙计了。我非常清楚,他本来可以过得更好些,赚比我付给他多一倍的工资。可是,不管怎么讲,既然他心满意足,我又何必给他增加烦恼呢?”
“哦,真的?你能以低于市场价格的工钱雇到伙计,看起来是非常幸运的了。这在像你这样年纪的老板当中,可是一件不平常的事啊。我不知道你的伙计是不是和你的广告一样非常不同凡响。”
威尔逊先生说:“啊,其实他也有非常多的毛病。他比谁都爱照相,他拿着照相机到处照,就是没有上进心。他一拍完照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地下室去冲洗,速度非常得快,这是他最大的毛病。可是,总的说来,他是个好工人,没有什么坏心眼。”
“我猜想,他现在还是和你在一起吧。”
一点没错,先生。除他以外,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这个女姑娘负责做饭、打扫房子。我的屋子里就只有这些人,因为我是个鳏夫,没有结过婚。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过着安静的生活;我们住在一起,要是没有别的事可做的话,我们就欠了债一起还。
“打扰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则广告。正好在八个星期以前的一天,斯波尔丁走到办公室里来,手里拿着这张报纸。他说:‘威尔逊先生,我向上帝祷告,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红头发的人啊。’”
“我问他:‘那是为什么?’”
“他说,为什么?红发会现在又有了个空缺。谁要是得到这个职位,那简直是发了相当大的财。据我了解,空缺比谋职的人还多,受托管理那笔资金的理事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钱没有地方花啊。奴果我的头发能变颜色就好了,这个怪不错的安乐窝就等着我去了。”
“我问他,‘那又是怎么回事呢?’福尔摩斯先生,你可知道,我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因为我的买卖是送上门来的,用不着我到外面奔走兜生意,我往往一连几个星期足不出户。所以,我对外界孤陋寡闻,我总是乐意能听到点消息。斯波尔丁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地反问我说,你从来没有听过红发会的事吗?”
“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这么说倒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了,因为你自己就有资格去申请那个空着的职位。”
“一年只给二百英镑,但这个工作非常轻松,如果你已有别的职务也并不碍事。”
“好,你们不难想见,这真使我侧耳恭听啊,因为好些年来,我的生意并不怎么好,这笔额外的二百英镑如能到手,那简直是来得太容易了。”
“于是我对他说,你把事情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吧。”
“他边把广告指给我看边说,‘好,你自己看吧,红发会有个空缺,这广告上有地址,到那里可以办理申请手续。据我了解,红发会的发起人是一个名叫伊齐基亚·霍普金斯的美国百万富翁。这个人作风非常古怪。他自己的头发就是红的,并且对所有红头发的人怀有深厚的感情。他死后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把他的巨大的财产留交给财产受托管理人处理,他留下遗嘱要用他的遗产的利息让红头发的男子有个舒适的差事。从我所听到的来说,待遇非常高,要干的活倒非常少。’”
“我说:‘可是,会有数以百万计的红头发男子去申请的。’”
他说:‘肯定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人去申请。你再想想看,这实际上仅仅限于伦敦人,而且还必须是成年男子。这个美国富翁在青年时代在伦敦发了财,他想为这座城市做些好事。我还听说,要是你的头发是浅红色或深红色,而不是真正的火红,那你去申请也没有用。好了,威尔逊先生,如果你想去申请的话,就去好了。可是,为了几百英镑的钱,让您去受那麻烦,也许根本不值得。’
“先生们,正如你们现在亲眼看到的那样,我的头发,真的是火红火红的。因此,在我看来,如果为了这一职位而需要竞争的话,那么我会比任何与我竞争的人都会有希望。文森特·斯波尔丁好像对这件事已非常了解,所以我想他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我便让他把百叶窗合上,立即跟我一起走。他非常高兴得到了一次休假,我们便这样停了业,朝广告上写的那个地点出发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永远不想要再看到那种情景了。头发深浅不一的人来自各地、四面八方,涌向城里去找那则广告去应聘。舰队街满满挤着红头发的人,主教院看上去正如叫卖水果的商贩放满柑橘的手推车。我没有想到过区区一则广告竟然聚集到了全国那么多的人。他们头发的颜色什么样的都有——稻草黄色、柠檬色、橙色、砖红色、爱尔兰长毛猎狗那种颜色、肝色、土黄色等等。但是,正如斯波尔丁所说,真正非常鲜艳的火红色的真不是非常多。”
“当我看见那么多的人在等待,我感到非常失望,非常想放弃算了。但是,斯波尔丁当时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真难以想象他当时是怎么连推带搡,领我从人群中间挤过去,一走到那办公室的台阶前面。楼梯上有两拨人,一些人怀着希望往上走,一些人低头丧气向下走;我们用尽全力挤进人群中。不久,我们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办公室。”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他的委托人顿了一下,用力地吸了一下鼻烟、稍加思索的时候说,“你的这次经历实在是太有趣了。请继续讲讲你的这段相当有趣的事吧。”
办公室里除了几把木椅和一张办公桌外,没有其它的东西。在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个头发颜色比我的还要红的小个子男人,每一个候选人走到他的面前,他总是要说几句,然后他就想办法在他们身上挑毛病,找任何理由来说他们不合格。原来,要得到这个职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管怎么样,轮到我们的时候,这个小个子男人对我比对任何其它应聘者都客气。我们走进去后,他就把门关上了,这样他就可以和我们单独地谈一谈。
“我的伙计说,‘这是杰贝兹·威尔逊先生,他愿意填补红发会的空职。’”
“对方回答道,‘他非常适合担任一个职务。他满足了我们的所有条件。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没有看过有谁的头发的颜色比他更好的了。’他向后退了一步,歪着头,注视着我的头发,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然后他一个箭步向前握住我的手,热烈祝贺我求职成功。”
“他说,‘要是继续犹豫不决那就非常得不好了。不过,对不起,显然我必须得小心谨慎,我相信你不会介意。’他双手紧紧揪住了我的头发,用力地拔,我疼得叫了出声,他才松手。”
“他撒手之后对我说,‘你眼泪都掉出来啦。我清楚地发现,一切都非常的理想。但是我必须得谨慎一些,因为我们曾两次被带着假发的家伙、有一次被了染头发的家伙给骗了。我可以跟你说一些关于鞋蜡的故事,你听了会觉得恶心的。’”
“他走到窗户那儿声嘶力尽地喊,‘已有人填补空职了。’窗户下面传来了一阵失望的叹息,人们陆陆续续地向四面八方散开了。他们走了以后,除了我自己与那位干事外,再找不到一位红头发的人了。”
“他说,‘我叫邓肯·罗斯先生。我自己便是一位我们高贵的施主遗赠基金的养老金领取者。威尔逊先生,你已经结婚了吗?成家了吗?’”“我回答说,‘没有。’”
“他立刻脸色一沉。”
“他严肃地说,‘哎哟!这可真是一件大事啊!你刚刚所说的情况让我感到非常遗憾。当然,创立这个基金的目的既是为了维护并且同时也是为了生育更多红头发的后代。你竟是个未婚的单身汉,那实在是太不幸了。’”
“福尔摩斯先生,听到这些话我感到非常沮丧。我当时想,完了,这职位还是到不了手。但是他思考了一会之后又说:‘不过那没关系。’”
“他说:‘如果是别人的话,这个缺点可能是不幸的。但是,你的头发长得这么好,对你这样一个人,我们必须破例照顾。你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我说”‘哦,事情有点不好办,因为我已经有了一家铺子。’文森特·斯波尔丁说:‘那不要紧,我能替你照管好生意。’
我问他:‘上班时间是几点到几点?’他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福尔摩斯先生,开当铺的人生意多半是在晚上,特别是在星期四、星期五晚上,这正是发薪前两天,所以在上午多赚几个钱对我是非常合适的。而且我知道我的伙计人挺不错,有什么事他都会照料好的。
后来我又问了一些薪金和工作的问题,他告诉我说:‘每周四英镑。至于工作也仅仅只是挂名而已。意思也就是说,在整个办公时间你必须待在办公室里,或者至少在那楼房里待着;如果你离开,那就永远放弃了你的整个职位。对于这一点,在遗嘱上说得非常清楚。如果你在这段时间里稍微离开一下办公室,那就是没有按照条例办事。’我说:‘一共只有四个小时,我可以做到。’
邓肯·罗斯先生说:‘不得以任何理由为借口,不管是有病、有事或其它理由都不行。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在那里呆着,否则你就会丢掉你的职位。’
我问他在工作时间我做什么,他说,我的工作是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里有第一卷,我要自备墨水、笔和吸墨纸,他们只提供给你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随后他又问我明天可以开始上班吗。我回答说:‘当然可以。’
‘那么,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再见,让我再次祝贺你这么幸运地得到了这个重要职位。’他向我鞠了一个躬。随即我离开了那个房间,和我的伙计一起回到了家里。我为自己的好运气简直高兴得不知所措了。嗯,我整天都在思考着这件事。到晚上,我的情绪又消沉下来了,因为我总觉得这件事一定是某种大骗局或大诡计,虽然我猜想不出它的目的是什么。有人立下这样的遗嘱,或者给那么多的钱让人做像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种简单的工作,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文森特·斯波尔丁想尽一切办法来宽慰我。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已从这整个事件中得出结论,不管怎样,我决定第二天早晨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花一个便士买了一瓶墨水、一根羽毛笔、七张大页书写纸,然后动身到教皇院去。
嗯,使我又惊又喜的是,一切都非常的顺利。桌子已经给我摆好了,邓肯·罗斯先生在那里照料,好让我顺利地开始工作。他让我从字母A开始抄,然后离开了,但他不时地走进来看看我。下午两点钟他和我说再见,并称赞我写得可真不少。我走出办公室后,他就把门锁上了。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就这样一天天地继续下去。到了星期六,那干事进来,付给我四个英镑的金币作为我这一周工作的报酬。下星期是这样,再下星期还是这样。我每天上午十点到那里上班,下午两点下班。以后邓肯·罗斯先生就逐渐地不怎么来了,有时候一个上午也只来一次,再过一段时间,他根本就不来了。当然,我还是一会儿也不敢离开办公室,因为我不敢肯定他什么时候可能会回来,而这个职务确实非常不错,对我非常合适,我不愿冒丢掉它的风险。就这样,八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了。我抄写了‘男修道院院长’、‘盔甲’、‘建筑学’和‘雅典人’等词条,并且希望由于我的勤奋努力,不久就可以开始抄写以字母B为首的词条。
“我花了不少钱买大页书写纸,我抄写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一个架子。接着,这整件事情突然被宣告结束了。”
“结束?”
“是的,先生,就在今天上午结束的。我照常十点钟去上班,但是门关着而且上了锁,在门的嵌板中间用品头钉钉着一张方形小卡片。这张卡片就在这儿,你们自己可以看看。”
他举着一张约有便条纸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这样写着:
红发会业已解散
此启。一八九〇年十月九日
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看了这张简短的通告及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充满懊恼的愁容,这件事的滑稽可笑完全压倒了一切其它可以考虑的东西,我们两个人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的委托人涨得满面通红,暴跳如雷地嚷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如果你们不会干别的而只会取笑我的话,那我可到别处去。”
福尔摩斯大声说,“不,不,”他一面把已半站起来的威尔逊推回那把椅子里,一面说,“我真的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你这个案件。它太不寻常了,实在使人耳目为之一新,但是如果你不见怪的话,我还是要说,这件事确实有点可笑。请问,当你发现门上卡片的时候你采取了什么措施?”
“先生,我感到非常震惊,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向办公室周围的街坊打听,但是,看来他们谁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去找房东,他住在楼下,是当会计的。我问他能否告诉我红发会出了什么事。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团体。然后,我问他邓肯·罗斯先生是什么人。他回答说,这个名字对他非常陌生。”
“我说,哦,是住在7号的那位先生。”
“什么,那个红头发的人?”
“是的。”
“他说,哦,他名叫威廉·莫里斯。他是个律师,他暂住我的屋子,因为他的新居还没有准备好。他是昨天搬走的。”
“我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呢?”
“哦,在他的新办公室。他确实把他的地址告诉我了。是的,爱德华王街17号,就在圣保罗教堂附近。”
“福尔摩斯先生,我马上动身到那里去了,但是,当我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发现它是个护膝制造厂,这个厂子里谁也没有听说过有个叫威廉·莫里斯或叫邓肯·罗斯的人。”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回到我在萨克斯一科伯格广场的家里去。我接受了我伙计的劝告。可是,他的劝告根本帮不了我的忙。他只是说,如果我耐心等待,也许能会收到来信,从中得到消息。但是,福尔摩斯先生,这些话并不能安慰我。我不愿意不争取就失去这么好的职位。因为我听说你肯给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穷人出主意,所以我就立即到你这里来了。”
福尔摩斯先生说:“你这样做非常明智。你的案件是非常的特别了,我非常乐意帮你调查。从你所告诉我的经过看,可能它牵连的问题要比乍看起来更为严重。”
杰贝兹·威尔逊先生说:“够严重的啦!你想想,我每周损失四英镑啊。”
福尔摩斯又说:“就你本人来说,的确如此。我认为你不应该抱怨这个不同寻常的团体。恰恰相反,据我所知,你白白赚了三十多个英镑,且不说你抄了那么多以字母A为词头的词,增长了不少知识。你干这些事并没有什么损失。”
“确实如此。但是,先生,我想找到他们,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拿我开玩笑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确实是开玩笑的话。他们开这个玩笑的代价非常的昂贵啊,这花费了他们三十二个英镑。”
“这一点我们将努力去替你弄明白。但是,威尔逊先生,你要先回答我一两个问题。第一个,叫你注意看广告的那位伙计,他怎么去你那里的?有多长时间了?”“在发生这件事以前大约一个月,他是看广告应聘来的,当然,来应聘的有十来个人。我之所以选中他,是因为他灵巧,而且花费也不多,实际上他只领一半工资。”“这个文森特·斯波尔丁是什么模样?”“小个子,体格健壮,动作非常敏捷。虽然年龄在三十开外,脸皮却非常光滑。他的前额有一块被硫酸烧伤的白色伤疤。”福尔摩斯非常兴奋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他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两只耳朵穿了戴耳环的孔?”“是的,先生。他对我说,是他年轻的时候一个吉起赛人在他耳朵上穿的孔。”福尔摩斯说:“哦,”渐渐陷于沉思之中,“他还在你那里吗?”“哦,是的,我刚才就是从他那里来的。”“你不在的时候生意是不是一直由他打理吗?”“先生,我对他的工作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上午本来就没有多少买卖。”“行啦,威尔逊先生,我非常高兴在一两天内把我关于这件事的意见告诉你。今天是星期六,我希望到星期一我们就可以作出结论了。”客人走了之后,福尔摩斯对我说:“好啦,华生,依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坦率地回答说:“我一点问题也看不出来。这件事实在是太神秘了。”福尔摩斯先生说:“一般地说,越是稀奇古怪的事,一旦真相大白,就可以看出并不是那么高深莫测。那些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点的罪行才真正令人迷惑。就像一个人平淡无奇的面孔最难以辨认一样。但是,我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去处理这件事。”我问他:“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他回答说:“抽烟,这是要抽完三个烟斗的烟才能解决的问题;同时请你在五非常钟之内不要和我讲话。”他蜷缩在椅子里,削瘦的膝盖几乎要碰着了他的鹰钩鼻。他双目紧闭静静地坐在那里,嘴上叼的那只黑色的陶制烟斗,非常像某种珍奇的鸟的那又尖又长的啄。我当时觉得,他一定是沉入梦乡了,我也就打起瞌睡来了;而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副拿定了主意的样子,然后把烟斗放在了壁炉台上。
他说:“萨拉沙特[52]今天下午在圣詹姆士会堂演出。华生,你觉得怎么样?你的病人能让你有空余的时间吗?”“今天我没什么事情。我的工作向来不是忙的。”“那么戴上帽子,咱们走吧!我们经过市区的时候顺道可以吃顿午饭。我发现节目单上的德国音乐不少。我认为德国音乐比意大利或法国音乐更加优美动听。德国音乐听了能使人深省。我正需要做一番内省的功课。走吧。”
我们乘地铁一直到了奥尔德斯盖特,又走了一小段路,我们就到达了萨克斯—科伯格广场,上午所听到的那离奇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里的。这是些狭隘窄小破败而又虚张声势的穷街陋巷,四排灰暗的双层砖房排列在一个四周有铁栏杆的围墙里面。院内是一片杂草芜生的草坪,草坪上几簇枯败的月桂小树丛在浓烟弥漫和非常不适宜的环境里顽强地生长。街道拐角的一座房子上方,有一块棕色的木板和三个镀金的圆球,上面刻了“杰贝兹·威尔逊”这几个白色大字,这一招牌向人们表明,这里就是我们那位红头发委托人做生意的地方。
夏洛克·福尔摩斯在那座房子面前停下了,歪着脑袋仔细察看了一番这所房子,双眼在布满皱纹的眼皮中间炯炯闪光。他接着漫步走到街上,然后又返回到那个拐角,眼睛凝视着那些房子。最后他回到那家当铺落户的地方,用手杖用力地敲了两三下那儿的人行道,然后便走到了当铺门口敲门。一个看起来非常精明能干、胡子剃得光光的小伙子立刻给他打开了门,请他进去。
福尔摩斯说:“麻烦,我只想问问,从这儿到斯特兰德要怎么走。”
那伙计马上回答说:“在第三个路口右拐,到第四个路口再左拐。”然后关上了大门。
当我们从那儿离开的时候,福尔摩斯说:“他的确是个精干的小伙子。根据我的判断,他在伦敦城能算得上第四个最精明能干的人了;至于胆略方面,我不能肯定地说他是不是排第三。我之前对他有过了解。”
我说,“非常明显,威尔逊先生的伙计在这起红发会的神秘事件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我相信你过去问路不过是为了看一看他这个人而已。”
“不是看他。”
“那是为什么呢?”
“看看他裤子上膝盖的那个地方。”
“你看见了什么?”
“我找到了我想看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走人行道呢?”
“我的亲爱的医生,现在是需要留心观察,而不是应该谈话的时候。我们是在敌人的领土上进行侦查。我们了解一些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情况。现在我们去侦查一下广场后面的那些地方。”
当我们从偏僻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的拐角转过弯来的时候,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道路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就像一幅画的正面和背面那样截然不同。那是市区通向西北的一条交通大动脉,街道被一股熙熙攘攘做生意的人堵住了。在这洪流中,有向内流的,也有向外流的。人行道则被蜂拥而来的无数行人踩得发黑。当我们看着那一排华丽的商店和富丽堂皇的商业楼的时候,简直难以相信这些楼宇和我们离开的那死气沉沉的广场是紧密地在一起的。
福尔摩斯站在一个拐角顺着那一排房子看过去,说:“让我们想想看,我非常想记住这里这些房子的顺序,准确地了解伦敦是我的一个嗜好。这里有一家叫莫蒂然的烟草店,那边是一家卖报纸的小店,再过去是城市与郊区银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馆、麦克法兰马车制造厂,一直延伸到另一个街区。好啦,医生,我们已完成了我们的工作,该去消遣一会了。来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到演奏提琴的场地去转一转,在那里一切都是悦耳的、优雅的、和谐的,在那里没有红头发委托人出难题来打扰我们。”
我的同伴是位热情洋溢的音乐家,他不但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演奏家,而且还是一个才艺超群的作曲家。整个下午他都坐在观众席中,显得非常的愉快,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地抖动他修长的手指。他面含微笑,眼睛却略含伤感,如入梦境。这时的福尔摩斯与那厉害的侦探、铁面无私、机智善断、果敢敏捷的刑事案件侦探福尔摩斯截然不同,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在他那古怪的双重性格交替地显露出来时,正如我常常想的那样,他的极其细致、敏锐,和平时他身上占主导地位的富有诗意的沉思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这样的性格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时而非常憔悴,时而精力充沛。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最严肃的时候就是接连几天坐在扶手椅中苦思冥想地构思和创作的时候,而强烈的追捕欲望又会突然支配他,这个时候他的推理能力就会高超到成为一种直觉,以致那些不了解他做法的人会以疑问的眼光,把他看做是一个万事通的知识超人。那天下午,我看见他在圣詹姆士会堂完全沉醉在音乐声中的时候,我感觉他决定要追捕的人肯定会倒大霉了。
当我们听完音乐走出来的时候,他说:“医生,你应该是想要回家了吧。我还有点事要费几个小时才能办完。发生在科伯格广场的事是件非常大的案件。”
“为什么是重大案件呢?”
“有人正在密谋策划一桩重大案件。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们将会及时制止他们。但是,今天是星期六,事情变得比较复杂了。今晚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时间?”
“十点钟就够早了。”
“那我十点到贝克街就是了。”
“那太好了。不过,医生,可能有点儿危险,请你把你在军队里使用过的那把手枪放在口袋里。”他招了招手,转过身去,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我敢说,我这个人并不比我的朋友愚钝,但是,在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交往中,我总是感觉到一种压力:我自己太笨了。就拿这件事来说吧,他听到的我也都听到了,他见到的我也都见到了,但从他的谈话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不但清楚地了解到已经发生的事情,而且还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在我看来,这件事仍然是相当混乱和怪诞。当我乘车回到我在肯辛顿的住家时,我又把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从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那个红头发人的异乎寻常的遭遇,到去访问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到福尔摩斯和我分手时所说的不祥的预示。夜间会有什么样的冒险?为什么要我全副武装?我们准备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我从福尔摩斯那里得到暗示,当铺老板的那个脸庞光滑的伙计应该是个非常难以对付的家伙,这家伙非常有可能正在筹划一桩阴谋。我老是想把这些事情理出个头绪来,结果总在失望中作罢,只好把它们放在一边,反正到晚上一切都会揭晓的。
九点一刻,我从家里动身穿过公园之后,经过牛津街就到达了贝克街。门口停着两辆双轮双座马车。当我走进过道的时候,我听到从楼上传出来一些声音。我走进福尔摩斯的房间里,看见他正热烈地和两个人交谈。我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警察局的官员彼得·琼斯;另一个是面黄肌瘦的高个子男人,他头戴一顶崭新发亮的帽子,身穿一件厚厚的、非常讲究的礼服大衣。
福尔摩斯说:“哈,我们的人都到齐了。”他一面说话一面把他粗呢上衣的扣子扣上,并从架上把他那根笨重的打猎鞭子取下来。他又说:“华生,我想你认识伦敦警察厅的琼斯先生吧?让我给你介绍一下梅里韦瑟先生,他就要成为我们今晚冒险行动的伙伴。”
琼斯傲慢地说:“大夫,你看,我们又重新组合在一起打猎了。我们这位朋友是个好猎手。他只需要一条老狗去帮助他把猎物捕获。”
梅里韦瑟悲观地说:“我倒希望这次追捕不会成为一桩徒劳无功的行动。”
那个警探趾高气扬地说:“先生,你对福尔摩斯先生应当非常有信心才对,他非常有自己的办法。这套办法,恕我直言,就是有点太理论化和异想天开,但他具有成为一名侦探所需要的素质。有一两次,比如说舒尔托凶杀案和阿格拉珍宝大盗窃案,他都比官方侦探判断得更加正确。还有一点我要说明:我这样说并不是夸大其词。”
那个陌生人顺从地说:“琼斯先生,你要这样说我没有意见。不过,我还是要声明,我错过了打桥牌的时间,这是我二十七年来第一次星期六晚上不打桥牌。”
夏洛克·福尔摩斯说:“我想最终你会明白,今天晚上你下的赌注比你以往下过的都大,而且这次打牌的场面更加激动人心。梅里韦瑟先生,对你来说,赌注约值三万英镑,而琼斯先生,对你来说,赌注是你想要逮捕的人。”
“约翰·克莱这个杀人犯、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是个青年人,梅里韦瑟先生,但他是这伙罪犯的首领人物。我认为逮捕他比逮捕伦敦的任何其它罪犯都更具有紧迫性,他是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这个年纪轻轻的约翰·克莱,他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本人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读过书,头脑和手一样非常的灵活。虽然我们每拐个弯都可能碰到他的踪迹,但是,我们始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这个人。他前一个星期在苏格兰砸烂了一个儿童床,而下一个星期却在康沃尔筹款兴建一个孤儿院。我跟踪他多年了但是一直没有见过他。”
“我希望今晚能够高兴地为你介绍一番。我也和这个约翰·克莱交过一两次手。我同意你刚才说的,他是个盗窃集团的头子。好啦,现在已经十点多,是时候我们出发了。如果你们二位坐第一辆马车,那么我和华生坐第二辆马车跟着。”
在漫长的道路上,夏洛克·福尔摩斯基本没有讲话;他在车厢的座位上向后靠着,口里哼着当天下午听过的乐曲。马车辘辘地在没有尽头、迷津似的点着许多煤气灯的马路上行驶,一直到了法林顿街。
我的朋友说,“现在我们离那里已经不远了。梅里韦瑟这人是个银行董事,他本人对这个案子非常感兴趣。我想让琼斯也和我们一块来有好处。这个人不错,虽然就他的本行来说,他纯粹是个笨蛋。不过他有一个值得肯定的优点,一旦他抓住了罪犯,他就像条獒狗一样勇猛,顽强得象头龙虾。好,我们到了,他们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们到达上午去过的那条平常人来人往拥挤不堪的大马路。把马车打发走了以后,在梅里韦瑟先生的带领下,走过一条狭窄的通道,通过他给我们打开的旁门进去。在里面有条小走廊,走廊尽头是扇巨大的铁门。梅里韦瑟先生把那扇铁门打开,进门后是盘旋式石板台阶通向另一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梅里韦瑟先生停下来把提灯点着,然后领我们往下沿着一条有一股泥土气息的通道走下去,然后再打开第三道门,便进入了一个非常庞大的拱顶的地下室。地下室周围堆满了板条箱和非常庞大的箱子。
福尔摩斯把提灯举起来四下察看。他说:
你们这个地下室要从上面突破不是非常容易。梅里韦瑟先生边用手杖敲打着平地的石板边说:“从地下突破也不是非常容易。”接着惊讶地抬起头来说,哎哟!听声音底下是空的。
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必须要求你们安静点!你已经损害我们取得这次抓捕行动的完全胜利。我请求你找个箱子坐在上面,不要干扰我好不好?”
这位庄重的梅里韦瑟先生只好坐到一只板条箱上,一脸委屈的表情。这时,福尔摩斯跪在石板地上,拿着提灯和放大镜开始仔细地检查石板之间的缝隙。他只用了片刻时间就检查完毕,起身站了起来,并把放大镜放回口袋里。
他说:“我们起码要等一个小时,因为在那个好心肠的当铺老板睡安稳之前,他们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然后,他们就会分秒必争地抓紧时间动手,因为他们动手得越早,逃跑的时间就越多。医生,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们现在是在伦敦的一家大银行的市内分行的地下室里。梅里韦瑟先生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会向你解释,为什么伦敦的那些胆子比较大的罪犯现在会对这个地下室那么的感兴趣。”
“你们的法国黄金?”
“是的,几个月以前,我们恰好有机会增加我们的资金来源,为此向法兰西银行借了三万个拿破仑[53]。现在大家都已知道,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开箱取出这些钱,因此仍然放在地下室里。我坐着的这个板条箱子里面就有两千个法国金币,是用锡箔一层一层夹着包装的。我们的黄金储备现在比一家分所平常所拥有的数量大得多,董事们对这件事一直非常的不放心。”
福尔摩斯说:“他们就应该不放心。现在是我们安排一下我们小小的计划的时候了。我预料在一小时内事情就会真相大白。现在,梅里韦瑟先生,我们必须用布罩把这比较暗的提灯蒙上。”
“在黑暗中坐着等吗?”
“恐怕是这样的。本来我带了一副扑克牌放在口袋里。我原本来想,我们正好四个人,你也许还可以打你的桥牌。但是,现在我看敌人已经开始有所行动,我们不能冒着漏出亮光的危险。首先,我们必须选好位置。这些人都是胆大包天的家伙,但是我们将会以毒攻毒。我们要谨慎小心,否则他们非常有可能使我们受到一些损伤。我将站在这个板条箱后面,你们都藏在那些箱子后面。然后当我把灯光照向他们的时候,你们就迅速跑过去。华生,如果他们开枪,你就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打倒。”
我蹲在一个木箱后面,把左轮手枪推上了子弹,然后放在前面的木箱上。福尔摩斯飞快地把提灯的滑板拉到灯的面前,这样我们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我以前从来没有在这么一团漆黑的地方呆过。烤热了的金属的气味使我们确信,灯还是亮着的,一得到信号就可以亮起来。我当时静静地等着,精神高度紧张,在那阴湿寒冷的地下室,在那突然的黑暗里,令人感到压抑和无助。
福尔摩斯低声说:“他们只有一条退路,那就是退到屋子里去,然后再退到萨克斯一科伯格广场去。琼斯,我想你已经照我的要求做了吧?”
“我已派了一个巡官和两个警官守候在前门那边。”
“那么我们把所有退路都堵死了,现在我们必须静静地在这里等着。”
时间过得非常的慢!事后我们对了一下表,一共等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但是我仿佛觉得是通宵达旦,等了整整一夜,似乎天都快要亮了。因为我不敢随便移动,手脚都发麻了。我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但听觉却非常敏锐,不但能听见同伙们轻轻的呼吸,而且连那大块头琼斯又深又粗的吸气和那银行董事非常轻的叹息我都能分辨出来。从我面前的那个箱子上望过去,可以看到石板地上那个方向。
突然,我看见那里透出一丝光亮。刚开始,那只是闪现在石板地上的灰黄色的星星之火,接着火星连成了一条黄色的光束。忽然间地面悄悄地似乎出现了一条裂缝,一只手从那里伸了出来,一只几乎像妇女那样又白又嫩的手在有亮光的一小块地方的中央摸索着。一分钟左右,这只指头蠕动的手伸出了地面,然后同它的突然伸出一样,顷刻之间又缩了回去,周围又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灰黄色的火星照亮着石板缝。不过,那只手只是隐没了一会儿,接着发出了一种刺耳的撕裂声,在地板中间的一块宽大的白石板翻了过来,那里立时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缺口,随即从缺口里射出一线提灯的亮光。在边缘上露出一张清秀的孩子般的脸,这个人敏捷地向四周围察看了一下,然后用两只手扒着那缺口的两边向上攀升,直至肩膀和腰部都到了缺口上面,然后一个膝盖跪在洞口边缘。一刹那,他已经站在了洞口一边,并把一个同伙拉了上来。同伙和他一样,是个动作轻巧灵活的小个子,面色苍白,有一头蓬乱的非常红的头发。
他小声地说:“一切都非常的顺利。你把凿子和袋子都带来了吗?天哪,不好了!阿尔奇,跳,赶紧跳,其他的的由我来对付!”
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跃而起,跳过去一把揪住这个偷偷潜入的那个人的领子,另一个人猛然一下子跳到洞里去了。我听到撕破衣服的声音,琼斯当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的下摆。一支左轮手枪的枪管在亮光中闪现了一下,但福尔摩斯的打猎鞭子骤然打在那个人的手腕上,手枪当的一声掉在石板地上。
福尔摩斯毫无表情地说:“约翰·克莱,那是徒劳的,你逃不过这一关了。”对方非常冷静地回答说:“我看是这样。我想我的好友会平安无事的,虽然我看见你们揪住了他的衣角。”
福尔摩斯说:“三个人正在那边门口等着他呢。”
“哦,真的,你们办事好像非常的周到。我应该向你们致敬!”
福尔摩斯回答道:“彼此,彼此。你的那个红头发点子非常的新颖,也非常有效。”
琼斯说:“你将会和你的伙伴愉快地会面的。他钻进洞里的动作比我来得快。伸出手来,让我铐上。”当手铐把我们的俘虏的手腕扣上的时候,他说:“我请求你们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我。你们或许并不知道我是皇族后裔。我还要请你们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在任何时候都要用‘先生’和‘请’字。”
琼斯把眼睛睁圆了,强忍住笑说:“好吧,嗯,‘先生’请你向台阶那儿走吧,到了上面,我们可以请一辆马车把阁下送去警察局。好吗?”
约翰·克莱满意地说:“这就好些了。”他对我们三人快速地鞠了个躬,之后默默地在警探的看护下走了出去。
在我们跟随在他们身后从地下室走上来的时候,梅里韦瑟先生说:“我真不知道我们的银行要怎么感激和报答你们才好。可以肯定,你们用了最严密周全的方法来侦察与破案;这件案件是我的经历中从来没有见过的最精心谋划的一起银行盗窃案。”
福尔摩斯说:“我自己就有一两笔帐要同约翰·克莱算。我为这桩案子花了非常多的钱,我想银行是会付给我这笔钱的。但是,除此之外,我还获得了其它方面的优厚报酬,这次破案的经验在非常多方面是以前没有的。只是那红发会的非常不一般的故事也就受益不小了。”
清晨,我们在贝克街喝了加苏打水的威士忌的时候,福尔摩斯向我解释:“华生,你看,这个从一开始就非常的明显,红发会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广告与抄写《大英百科全书》的唯一可能的原因,是使这个昏头昏脑的当铺老板每天离开他的店铺一些时间。这个做法非常奇特,但的确非常难找出比这更巧妙的方法。这个方法无疑地说明了克莱的别出心裁,他利用了同犯的头发颜色。每周四英镑当然是引诱他的诱饵。对于他们这些要把成千成万的英镑搞到手的人来说,这一点钱算得上什么?他们刊登了广告,一个流氓找了间临时的办公室,另一个流氓鼓动他去申请那个位置。他们合伙确保他一周的每天上午离开他的店铺。从我听见那伙计只要一半工资的时候起,我就发现,非常显然他去那当铺当伙计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的。”
“可是,你又是怎么猜出他的动机呢?”
要是在那家店铺里有个女人的话,我原本怀疑无非是搞一些庸俗的风流韵事。可是,压根儿不是那样的。这位当铺老板做的是小本生意,当铺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不值得他们如此精心谋划,花费那么多钱。因此,他们的目的肯定不在当铺。那么可能干什么呢?我想到这个伙计非常喜欢拍照,想到了他经常出没于地下室的这一诡计。地下室!这就找到了这个纠缠难解的案子的线索。接着,我去调查了这个神秘伙计的情况。我发现,我的对手是伦敦城脑子最清楚、胆量最大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里搞了些名堂,并且要接连几个月每天做许多个小时才行。那么再问一下,可能搞些什么呢?我想除了挖掘一条通向其它楼房的通道之外,不可能再有其它的什么事情了。
当我们去观察看作案地点时,我心里就已经有数了。我用手杖敲击人行道让你感觉非常惊讶,我当时是要弄明白地下室是向前还是向后延伸的。不是向前的。然后我摁门铃,正如我希望的,是那位伙计出来开的门。我们之前有过几次交手。但是,在这之前,彼此之间从未面对面的见过。我几乎没有看他的脸,我要看的是他的膝盖。你自己一定也能觉察到,他的裤子膝盖那个部分非常的破旧、皱巴和肮脏。这些情况表明,他花了非常多的时间去挖地道。
“这样唯一未解的问题就是,他们为什么要挖地道?于是,我在那拐角四周查看一番,我发现原来那城市与郊区银行以及我们的朋友的房子紧靠着。我认为问题解决了。当你和我们听完音乐会坐车回家的时候,我拜访了苏格兰场和这家银行的董事长,结果怎样,你也已经看到了。”
我问他:“你怎么就能够断定他们会在当天晚上作案呢?”
“嗯,他们的红发会办公室闭门解散是个讯号:他们对杰贝兹·威尔逊先生人在不在当铺里已经不在意了。换句话说,他们的地下道肯定已经挖好了。但是,最要紧的是,由于地道非常有可能被发现,黄金也可能会被运走,所以他们一定要尽快地利用这条地道。周六比其它日子对他们都更适合,这样他们有两天的时间可以逃跑。根据上面各种理由,我预料到他们肯定会在当天晚上动手。”
我不掩饰赞叹道:“你这样推理真是太棒厉害了。这一连串的推理可谓非常的长,但每个环节都证明你的推断是正确的。”他回答说:“这免得让我感到无聊。”他打个哈欠,接着说,“唉,我已经觉得生活够无聊的了。我的一生就是力求不要在庸庸碌碌中虚度过去,而这些小小的案件着实帮了我的大忙。”
我由衷地说道:“你真是造福人类啊!”他耸了耸肩,说道:“嗯,总而言之,这也许还有点用处。正如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乔治·桑的信中所说的,‘人是渺小的——著作就是一切。’”
身份案
我与福尔摩斯两人面对面坐在贝克街他的寓所里的壁炉旁边。
他说:“老兄,生活比人们所能想象的肯定能妙千百倍;真正存在非常普通的事情,我们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我们能手牵手地飞出那个扇户,在这座大城市的上空翱翔,轻轻地掀开那些房顶,窥探里边正在发生的不寻常的事情:奇妙的巧合、密室的谋划、闹别扭、以及令人惊叹的一系列的事件,它们一代一代地接连发生着,导致各种奇特的结果,这就会让所有老一套的、一看开头就猜得到结尾的小说,变得索然无聊而不会有任何销路。”
我回答说:“但是,我并不信。报纸上发表的案件,一般地说,都非常的单调,俗不可耐。在警察的报告里,现实主义到了极点,必须承认,结果是既不有趣,也无艺术性。”
福尔摩斯说道:“要产生实际的效果必须运用一些选择和判断。警察报告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也许重点放到地方长官的陈词滥调上去了,而不是放在观察者认为的整个事件必不可少的实质细节上。毫无疑问,没有什么能像司空见惯的东西那样不自然的了。”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非常理解你这种想法。当然,由于你所处的地位,是拯救三大洲每一个陷于困境的人的非正式顾问和助手,你就有机会接触到非常多异乎寻常的人和事。可是在这儿”——我从地上捡起一份晨报——“让我们做一次实验,这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标题:《丈夫虐待妻子》,这条新闻占了半栏篇幅,可是我不看就完全明白里边说的是什么。毫无疑问,其中牵涉另一个女人、狂欢滥饮、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伤痕累累以及富有同情心的姐妹或者房东太太等。哪怕最拙劣的作者也想不出比这更俗不可耐的东西了。”
福尔摩斯接过报纸,粗略地看了一下,开口说:“其实,你所说的例子对你的观点来说是不可取的。这是邓达斯家分居的案子,发生时,我正把有关的一些小细节搞明白:这位丈夫从不饮酒,没有第三者;被控告的原因是,他总是在饭后摘下假牙,朝他的妻子扔去。你也知道,这种细节在普通编故事者的想象之中是不太会发生的。医生,来一点鼻烟,你必须承认,根据你找的例子来看,我赢了。”他伸手取出他的乌金鼻烟壶,壶盖的中央镶嵌着一枚硕大的紫色水晶。它光彩夺目,这和他朴素的生活方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便忍不住评论了一下。
“哈,”他说,“我忘了已经有几星期没见到你了。这是波希米亚国王为感谢我在艾琳·艾德勒相片案中帮助他而赠予的小小纪念品。”
“那枚戒指呢?”我看了看他手上光彩耀眼的钻石戒指问。
“这是荷兰王室赠给我的,因为他们侦破的案件非常微妙,即使是对你这样一位一直忠心耿耿地把我的一两件小事都记录下来的朋友,我也不方便说。”
“那么,目前你手头上有什么案子?”我感兴趣地问。
“有那么大约十一二件,但是没有一件是非常有特色或有趣的。它们非常重要,你知道,但实际上却非常枯燥。的确,我发现在通常不重要的事件里倒有观察和可以机敏地分析因果关系的可能,这样的调查工作就让人意兴盎然。案子越大,往往越简单;因为罪行越大,一般来说动机就更加显而易见。这些案件中,除了马赛方面指定我办的那个案件错综复杂以外,没有一件特别有趣的。不过,也许不多久,更有趣的案件就会送上门来,因为我如果没猜错的话,现在又有位委托人来了。”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到拉开的窗帘前,往下看着那黯淡而萧索的伦敦街道。从他的肩上往外看去,我看到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高大的女人,颈上围着厚毛皮围脖,插着一支大而卷曲的红色羽毛的宽檐帽,像所有德文郡公爵夫人一样,歪戴在一只耳朵上面。在这样盛装之下,她显得有些紧张、迟疑不决地向上窥视着我们的窗子,同时身体前后徘徊着,手指烦躁不安地拨弄着手套上的纽扣。突然,像一个游泳者从岸上跳入水中一样,她飞快地穿过马路。接着,我们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门铃声。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福尔摩斯把烟头丢进壁炉里说:“在人行道上徘徊不前,通常意味着发生了色情事件。她需要征寻其它人的意见,可是又下不了决心是否应该把这种微妙的事情跟别人说。就在这一点上也要加以辨别。当一个女人认为一个男人干了非常对不起她的事时,她便不会继续犹豫了,正常的表现是恨不得马上把你的门铃线都给拉断。眼下这个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次恋爱事件,只是这个女人并不是非常的愤怒,而只不过是不知所措或忧郁伤心。现在她亲自来访,我们的迷惑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人敲门,身着制服的男仆进门通报玛丽·萨瑟兰小姐来访。话音还未落,这位女士就出现在了他那穿着黑制服的小个子后面,就像随着小小的领航船婉延而来的一艘商船。福尔摩斯以他简易平常却气度非凡的姿态向她表示了欢迎。关上门后,他稍稍鞠躬,请她坐在扶椅上。
几分钟内,他就把她打量了一番,但是让人的感觉仿佛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他说:“你的眼睛有点近视,要打那么多字,是不是有一些吃力吗?”
“起先有些费劲,”她回答,“但现在用不着看就知道键盘上每个字母的位置了。”紧接着,她猛然间意识到他问这话的真正目的,一下子抬起头来看着福尔摩斯。她那稍宽但却非常亲和的脸上透出惊慌之色。她喊道:“福尔摩斯先生,您了解我的事情吧,不然的话,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不用怕,”福尔摩斯笑着说,“我的工作就是要了解一些事情。或许我已经养成由外表观察别人的习惯。否则的话,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寻求帮助呢?”
“先生,我来找您,是因为从埃思奇太太那里听说了您。警察和所有的人都认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而放弃了继续追寻的希望,而您却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他。哦,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这次还能再让奇迹发生。我并不富有,但除了打字所赚的那点钱外,靠我自己继承的财产,每年还得到一百英镑的收入。只要能够重新获得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消息,我愿意把这笔财产当作报酬全部付出来。”
福尔摩斯问:“你为什么这么慌慌忙忙地来找我呢?”他手指尖交叠着,双眼望向天花板。
玛丽·萨瑟兰小姐的脸上再一次露出怅惘若失和惊慌失措的表情。“是的,我是突然离家的。”她说:“因为发现温迪班克先生——也就是我的爸爸——对这事非常冷漠,我感到非常气愤。他既不去报警,也不求助于您,最终,因为他不采取任何事后补救措施,只是不停地安慰我,‘没事,没事’,这都快让我发疯了,我就赶紧放下手头的事情,然后匆忙过来找您。”
“你的父亲,”福尔摩斯说,“他一定是你的继父,因为姓不相同。”
“没错,他是我的继父。我喊他父亲,尽管这听起来非常的滑稽,他只比我大五岁零两个月而已。”
“你母亲还健在吗?”
“对,我母亲的身体还非常好。福尔摩斯先生,我父亲刚过世不久,她就又结婚了,那个人差不多要比她小十五岁,这令我非常不愉快。我的亲生父亲是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做管子买卖的。他死后遗留下一个非常大的企业,这个企业由我母亲和工头哈迪先生继续照管。但是,温迪班克先生一开始就逼母亲卖掉这家企业,由于他是位推销酒的旅行推销员,地位非常不错。他们卖掉企业加上利息,共赚了四千七百英镑。如果我的父亲还活着,由他来处理的话价钱一定比这要高得多。”
我原以为福尔摩斯会对这么乱七八糟的讲述感到厌烦,但是正好相反,他听的时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过的兴趣。“你自己的这一点收入,”他问道,“是继承于你父亲的企业吗?”
“哦,不是的,先生。那是一份额外的收入,是在奥克兰的奈德伯父遗留的新西兰股票,利率是四分五厘,总额是二千五百英镑,可是我只能使用利息。”
福尔摩斯说:“我对你所说的非常感兴趣。既然你每年可以领取一百英镑那样一大笔钱,加上你工作赚得钱,无可疑问你能够外出旅游,用你喜爱的方式尽情地享受生活。我相信,一位单身女士每年得到六十英镑的收入就可以过得非常好了。”
“福尔摩斯先生,即使比这数目少得多,我也可以过得非常好。不过,您可以想像,只要我与家人住在一块儿,就不愿意变成他们的负担,所以我住在家中的时候,他们完全能够花我的钱,当然,这仅仅是暂时的。温迪班克先生每一季度把我的利息取出来交给母亲,我认为我只用打字所得的收入就能生活的非常好。每打一页纸就是两便士,我经常一天就可以打十五至二十页。”
福尔摩斯说:“你已经把你的情况叙述得非常明白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他面前可以跟在我面前一样,讲话不必保留。请你把与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交往全过程说给我们吧。”
萨瑟兰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紧张不安地用手抚弄短外衣的镶边。她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煤气装修工的舞会上。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们总是会送票给他。此后,他们还记得我们,把票送给我母亲。温迪班克先生不愿意我们赴舞会,他从来不愿意我们到任何地方去,甚至我想去教堂做礼拜,他也会非常生气。可是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前往,我就是要去,他有什么权利阻止我去呢?他说,父亲的所有朋友都会在那里,我们结识那些人不合适,还说我没有合适的衣服穿。而我的那件紫色长毛绒衣服,几乎从来没有从柜子里取出来穿过。最后,他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公司的公事而到法国去了。母亲和我两个人,就和从前当过我们工头的哈迪先生一起去参加舞会了,就是在那里我碰到了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想,温迪班克先生从法国回来后,对你去过舞会的事一定非常的恼火。”
“啊,可是他的态度倒非常不错。我记得他笑笑,耸耸肩膀,还说不让女人做她愿意做的事是没有用的,她总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明白了。我想你是在煤气装修工舞会上遇见一位叫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
“先生,是的。那天晚上我碰到了他。第二天他来访,问我们是否都平安无事地回到家里。从此以后,我们约会过几次……福尔摩斯先生,我是说,我同他一起散过两次步,但是在我父亲回来之后,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就不能再到我家来了。”
“不可以吗?”
“对啊,您知道我父亲不喜欢那样的事情。只要是可能,他总是极力不让任何客人来访,他总是说,女人应当安于同自己家里的人待在一起。不过我却常常对母亲说,一个女人首先要有她自己的小圈子,而我自己还没有。”“那么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怎么样了呢?他没有想办法来看你吗?”“唉,父亲一星期后又要去法国了,霍斯默来信说,在他走之前最好双方不要见面,这样更保险。在这期间我们可以通信,而且他总是每天都有信来。我一早就把信收进来了,没有必要让父亲知道。”“你这时候和那位先生订婚了吗?”“嗯,已经订了婚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第一次散步后就订了婚。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是莱登霍尔街一家办公室的出纳员,而且……”“什么办公室?”“福尔摩斯先生,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那么,他住在哪里呢?”“就住在办公室。”“你竟不知道他的地址?”“不知道……只知道是莱登霍尔街。”“那么,你的信寄到哪里呢?”
“寄到莱登霍尔街邮局,等本人领取。他说,要是寄去了办公室,其它同事都会嘲笑他与女人通信。所以,我提出用打字机写信,正如他所做的那样,可他又不愿意,因为他说,读我亲笔写的信就象与我直接交往,而打出的信,总感觉像我们俩中间隔了一台机器一样。福尔摩斯先生,这说明他非常的爱我,哪怕在一些小细节上他也想得非常周到。”
福尔摩斯说:“这最可以说明问题了。长期以往,我一直觉得,小事情是再重要不过了。你还能说得出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其它小细节吗?”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一个非常羞涩的人。他宁肯与我在晚上散步,也不喜欢白天出去散步,因为他说他非常不喜欢让别人注意到他。他行为文雅,态度悠然,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温柔的。他告诉过我,他小时曾得过扁桃腺炎和颈腺肿大,之后嗓子一直不太好,讲起话来模模糊糊、细声细语。他对衣着总是非常的讲究,相当洁净素雅,可他的视力不好,跟我一样,所以戴上了浅色眼镜,遮挡眩目的光亮。”
“好,你继父温迪班克先生又一次去法国之后又怎样呢?”
“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又来到我家,并且提出我们要在父亲回来之前就结婚。他非常的认真,让我把手放在圣经上面起誓,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要永远对他忠实。母亲说,他让我起誓是非常正确的,这是他的热诚的表现。母亲从开始时就对他极有好感,甚至比我更喜欢他。这样,当他们谈到要在一周内举行婚礼的时候,我就提起了父亲。可是他们两个都说,不必担心父亲,只要之后跟他说一声就行了。母亲还说,她会把这事跟父亲谈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愿意这么做。由于他只比我大几岁,却一定要得到他的许可,说来也非常的荒谬,可是我不愿偷偷摸摸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就写信给父亲,寄往公司驻法国办事处所在地波尔多,但就在我结婚的那天早晨,信被退回来了。”
“就是说,他没有收到这封信?”“是的,先生;因为信寄到时,他正好已经动身回英国来了。”“哈哈!那可不巧。那么,你的婚礼安排在星期五。是准备在教堂里举行吗?”“是的,先生,但是非常的安静,一点没有张扬。我们定在皇家十字路口的圣救世主教堂举行婚礼。婚礼后去圣潘克拉饭店用早餐,霍斯默坐了一辆双轮双座的马车来接我们。可是我们有两个人,他就让我们两个坐上这辆车,当时在街上正巧有另一辆四轮马车,他一人就坐上了那辆马车。我们首先到教堂,当四轮马车随后到达时,我们等他下车,却未见他走下来。当马车夫从赶马的位置上下来时,人已经是毫无踪影、不翼而飞了!车夫说他难以想象人会去哪里,因为他亲眼看到他坐进车厢的。福尔摩斯先生,那天是上周五,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福尔摩斯说:“看来,他这样对待你,对你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羞辱。”
“啊,不,不,先生。他对我非常的好,那样的体贴,他不会弃我而去的。为什么呢?因为结婚那天早上他还一直对我说,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要忠于他;哪怕发生最不可逆料的事情,将我们两个分开,我也应该记住我曾经对他发过的誓言,而他迟早会要我兑现诺言的。在结婚当天早晨,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奇怪,但是从那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里面寓有深意。”
“的确是这样的。那么,你本人也认为他遭遇到了不可预知的横祸吗?”
“是的,先生。我相信他预见到某些危险,否则他不会讲那样的话。后来,只不过是他所预料的事情按照安排发生而已。”
“不过,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完全不知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母亲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呢?”
“她非常生气,并且让我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
“还有你父亲呢?你告诉他了吗?”
“是的,告诉了,他似乎和我想的想法一样,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他认为我肯定会非常快就能够得到霍斯默的消息的。而且,他还说,把我带到教堂门口就离我而去,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如果他借了我的钱,或者同我结了婚而我把财产转让给他,这样或许可以勉强说的过去。但是霍斯默在金钱上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对我的钱,哪怕是一个先令,也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既然如此,还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连信也不写一封呢?唉,想起这些事情我就彻夜难眠,整个人都快疯掉了。”她从皮手笼里抽出一块小手帕,蒙着脸开始失声痛哭。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我要帮你办理这件案子,我们一定能够得出结果的,这没有问题。现在请让我来担起这副担子吧,你就不用再操心了。最为重要的是,让霍斯默先生在你的记忆中抹去吧,正如他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般。”
“那么,您认为我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恐怕是不会了。”
“那么,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把这个问题就交给我好了。我想要得到关于这人的确切描述,还需要你现在保留着的他的信件。”
她说:“我在上周六的《纪事报》上刊登过寻找他的广告。这就是这则广告,这儿还有他的四封来信。”
“谢谢你。你的通信地址呢?”
“坎伯韦尔区,里昂街31号。”
“我知道你一直不知道安吉尔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亲工作的地点在哪里呢?”
“他是芬丘奇特的法国红葡萄酒大进口商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旅行推销员。”
“谢谢。你已经把情况介绍得非常清楚了。请你把这些文件留给我,记住我对你的劝告。整个事件就这么结束,不要再让它影响你的生活。”
“福尔摩斯先生,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可是这一点我做不到。我要忠于霍斯默。一旦他回来我就要跟他结婚。”
我们的女委托人,尽管戴了一顶非常可笑的帽子,显得怅然若失,可是她那质朴的忠贞之心带着一种高洁的情操,使我们不能不对她肃然起敬。她把一小摞文件搁在桌上就走了,答应用得着她的时候,她立即过来。
福尔摩斯的手指尖相互的交叉着,双腿向前伸开,眼睛向上盯住天花板。然后,他从架子上拿下使用多久、粘满油腻的陶制烟斗,这烟斗好象是他的一个顾问。点上烟丝之后,他向后倚在椅子上,浓浓的蓝色烟圈丝缕萦绕,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他说:“那姑娘自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侦查对象。我发觉她本人比她那小小的问题更有趣。顺便说一句,她的案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问题。只要翻阅一下我的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话,就可以找到相同的例子,并且去年在海牙也出现过一些类似案件。那都是些老把戏,我看其中的一两个情节倒是比较新奇。可是这个姑娘本人却是让人捉摸不透。”
我说:“你好像能从她身上看出许多我看不到的东西。”
“不是看不出来,华生,而是没有注意到。你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所以忽略了一切重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让你意识到袖子的重要性,在大拇指指甲中发现问题,或是在鞋带上看到大问题。好,你从这位姑娘的外貌看出了什么呢?你描述一下吧。”
“嗯,她戴一顶蓝灰色的宽檐草帽,帽上嵌了一支砖红色羽毛。短外套是灰黑色的,上面缝着黑色珠子,边缘镶嵌了小小的黑玉装饰。她上衣是褐色的,比咖啡色深,领子和扣子上镶着窄窄的紫色长毛绒。手套是浅灰色的,右手食指处已经磨破。她穿了什么鞋子我倒没注意。她微微有些发胖,戴下垂的金耳环,总的气度看起来是非常富裕的,神态是非常平常、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
福尔摩斯轻轻地拍着手,抿嘴微笑。“华生,我不是在奉承你,你的确有非常大的进步。这段描述的确非常的到位。你虽然忽视了非常多非常重要的东西,可是已掌握了方法。你察言观色的双眼非常敏锐。老兄,你决不能靠一般的印象,而要集中发现细节。我先注意的总是女人的袖子。观察一个男人,或许首先要观察他裤子的膝部为好。正如你看到的那样,这女人的袖子上有长毛绒,这是显示痕迹的最有效的材料。手腕再向上一点的两条纹路是打字时压到桌子的地方,看起来非常显眼。手摇式的缝纫机也会留下相似的痕迹,但是在左臂上,离大拇指最远的一边,而不象打字的痕迹那样正好穿过最宽的地方。然后我看了看她的脸,看到鼻梁两侧都是夹鼻眼镜留下的凹痕,我大胆地提出近视和打字这两种看法,好像这个让她她感到非常的惊讶。”
“这让我也感到非常的惊讶。”
“可是一点没错,这是非常明显的。我接下去看,非常惊诧、也非常感兴趣地又观察到,尽管她穿的两只靴子,并不是不一样的,而事实上却不是一双。一只的靴尖上有画了花纹的皮包头,而另一只却没有。一只靴子上的五个扣子中只系了下面两个,而另一只则系上第一、第三和第五个扣子。喏,当你看到一位年轻女性,穿着得非常整洁,而出门时却穿上了不搭配的一双靴子,靴上扣子只系好一半,那表明她离家时非常的忙,这算不上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推论吧。”
“还有呢?”我问,我的朋友精密的推理,经常能够激起我强烈的兴趣。
“顺便说一下,我注意到她在离家之前写了一张字条,而这张纸条是在穿戴完毕之后写下的。你看到她右手套的食指的地方磨破了,不过你当然没有注意到手套与食指都沾了紫色墨水。她写得非常匆忙,蘸墨水的笔插得太深了。事情一定发生在今天早上,不然墨迹不会那么清晰地留在手指上,这些虽然非常简单,但却非常有趣。不过我必须回到正题上来,华生,给我念一念寻找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那则启事好吗?”
我把那一小张印刷的字条凑到了灯前。
(寻人启事写道):“十四日晨,一个名叫霍斯默·安吉尔的先生失踪。此人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格健壮,肤色淡黄,头发乌黑,头顶略秃,留有浓密漆黑的颊须和唇髭,戴茶色眼镜,讲话低声细语。失踪前身穿丝绸镶边的黑色礼服,黑色马甲,上有艾伯特式金链表,哈里斯花呢灰裤,褐色绑腿,两边有松紧带的长靴。此人曾在莱登霍尔街的一个事务所任职。若有人……”
“这样就可以了,”福尔摩斯说,“至于那些信件,”他看了一眼又说,“非常的非常普通。除了一次引用了巴尔扎克的话之外,其中没有任何关于霍斯默先生的线索。不过其中一点倒非常值得注意,它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
“这些信是用打字机打的。”我说。
“不仅如此,连签名也是打字机打的。请看信的结尾打得工工整整的这几个小字:‘霍斯默·安吉尔’,有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莱登霍尔街’外,别无其它,这是非常含糊的。这个签名非常说明问题,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它是决定性的。”
“关于哪方面的?”
“我的好伙伴,难道你还没看出这个签名与本案有非常重要关系吗?”
“我不敢说我已看出来了,也许他想一旦有人对他的毁约行为提出起诉时借以否认是自己的签名。”
“不,这问题不在这里。不过,我要写两封信,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一封给伦敦的一个商行;另一封给那位年轻小姐的继父温迪班克先生,请问他明晚六点钟能否跟我们在此见面。我们不妨跟男亲属打打交道。好吧,医生,在没有到这两封信的回音之前,我们什么事情也不用做,我们可以把这小小的问题暂时放一放。”
我非常相信我的朋友在行动中的推理是非常细致的、精力过人的,所以他对别人请他侦查这个奇特的疑案的那种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态度,我想必定是有根据的。据我所知,他只失败过一次,就是波希米亚国王和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当我回顾“四签名”那种怪事以及与“血字的研究”联系在一起非常不寻常的情况的时候,我觉得如果连他都解决不了的话,那真是一个非常神秘的疑案了。我离开他时,他仍然抽着那只黑色的陶制烟斗,我相信明晚再来时就能发现,他已掌握了最终确证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失踪新郎到底是何许人的所有线索。
当时,我正忙于为一个病情严重的患者治疗的时候,第二天我在病床边又忙碌了一整天,将近六点钟时我才得到空暇,于是跳上了一辆双轮小马车直驶贝克街。我有些担心去晚了会赶不上为了结这桩破案助一臂之力。我见到夏洛克·福尔摩斯时,他独自一人在家,瘦长的身子蜷缩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中,处于半睡半醒状态。让人看着就害怕的是一排排烧瓶和试管散发出清新而刺鼻的盐酸气味,说明他整天忙于他酷爱的化学实验。
“喂,解决了吗?”我边问边走进门。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谜啊!”我叫道。
“呵,那个!我想到的是我一直在做实验的这种盐。我昨天说过,这个案子毫无任何神秘之处,但是有些细节还是非常有意思的,唯一的缺憾是我担心没有哪一条法律可以惩处那个恶棍。”
“他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抛弃萨瑟兰小姐?”问题刚从我口中说出,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开口作答,我们就听到楼道里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嗒嗒嗒有人敲门。
“是那位姑娘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他给我写信说,将于六点钟前来。请进吧!”进门的男人一副殷勤的,阿谀奉承的样子,中等身材,身体结实,三十来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肤色淡黄,还有一双锐利逼人的灰色眼睛。他询问地扫视了我们俩一眼,把那顶有光泽的圆式帽子搁在边架上,稍微鞠了个躬,侧身坐在最近的椅子上。
“晚安,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这封打字的信是你写的吧,你在信中约定六点钟和我们见面,是吗?”
“是的,先生。我怕是有些来迟了,不过我也身不由己啊。我非常抱歉萨瑟兰小姐拿这种小的事情来麻烦你,我觉得还是不要家丑外扬的好。她来找你们,这违背了我的意愿。你们也已看到了,她是个好发脾气、容易冲动的姑娘,她一旦决定干什么就难以自制。当然我对你们倒是不介意,因为你们与官厅警察没有联系,不过让这种家庭的不幸张扬出去也不是令人高兴的事。而且,这是么有任何意义的,因为你不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尔”“恰恰相反,”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非常有理由相信我能够会找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温迪班克先生听了,身子猛然震动了一下,手套掉在地上,他说道:“听到你这番话,高兴极了。”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说,“打字也像手书一样可以表现出一个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是不会一模一样的。有的字母比别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些,有的字母只磨损了一边。温迪班克先生,请看你自己打的这张短笺,字母‘e’总是有点模糊不清,字母‘r’的尾巴总有点儿缺损,还有其它十四个更加明显的特征。”
“我们的来往信函都是使用事务所里的这台打字机打的,当然它有点儿磨损了。”我们客人说着,发亮的小眼睛迅速地看了一眼福尔摩斯。
“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要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有趣的研究,”福尔摩斯继续说,“我想在这几天再写一篇短的专题论文来阐述打字机以及打字机与犯罪的关系。这是我起初关注的一个题目。我手边有四封写明是来自失踪的那个男人的信,全是打字的,不仅每封信中字母‘e’都是模糊的,字母‘r’都是缺尾巴的,而且你如果愿意用我的放大镜看一看,那么我提到的那其他的十四个特征也非常得清楚。”
温迪班克先生从椅上跳了起来,捡起帽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听这类无稽之谈。假如你能抓到那个人,就抓住他好了,抓到他时,请告诉我一声。”福尔摩斯跨步上前,把门锁锁上,说:“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已经抓到他了。”
“什么,在哪里?”温迪班克先生喊道,吓得嘴唇发白,眨着眼睛看着他,像掉进了捕鼠笼里的老鼠那样。
“啊,你嚷嚷没有任何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福尔摩斯温和地说,“温迪班克先生,那是根本不可能赖掉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你说我解决不了如此简单的问题,实在是太不客气了,那的确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请坐下,我们来谈谈吧。”
客人整个人瘫在椅子上,面色苍白,额上汗水涔涔,结结巴巴地说着:“这……这还不到提出诉讼的程度。”
“确实,恐怕还不到这个程度。但是,温迪班克先生,就你、我二人来说,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最自私、最残酷、最丧心病狂的鬼把戏。让我先把事情从头到尾叙说一遍,说得不对你可以提出异议。”
这个人蜷成一团缩在椅子中,脑袋垂到胸前,一副完全被打败了的样子。
福尔摩斯把脚放在壁炉台的角上,双手插进衣袋,朝后仰着身子,自言自语般地开始讲起来。
“一个男人因为贪图钱财而跟一个年纪比他大非常多的女人结了婚,他说,只要她的女儿与他们一同生活,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花她的钱。就他们所处的身份来讲,这笔财产非常可观。失去这笔钱,景况将大不一样。因此值得拚命去保住它。女儿人心地纯良和善,个性温婉多情。显然,有她这种品貌和收入的姑娘是不会空待闺房的。要是她结婚的话,这显然将意味着每年失去一百英镑的收入,那么她的继父怎么样能防止这桩亲事?他当然是要用尽办法把她关在家里,禁止她与年纪相仿的朋友们来往。”
“不久,他发现这么做并不是长久之计。她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坚持要有自己的权利与自由,最后竟声称一定要赶赴舞会。这样一来,她那位诡计多端的继父要怎么办呢?他想出了一个恶毒的计策。在妻子的默认和协助之下,把自己伪装了起来,给锐利的眼睛戴上墨镜,给自己的脸上戴了假髭和乱蓬蓬的假络腮胡子,把自己清楚的说话声装成柔声轻气的耳语,因为女儿近视,他的化妆就更没有事了。他以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身份出现。他亲自向女儿求爱,以免她爱上其它的男人。”
“我一开始只不过是想跟她开个玩笑,”客人嘟嘟哝哝地说,“我们根本没想到她那么痴情。”
根本不玩笑。不过,那位年轻的姑娘的确是爱情被冲昏了头,一心认为她的继父是在法国,一直没有怀疑自己是受骗。她因为得到那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而心花怒放。而她的母亲的一片赞许声使她更加开心。于是安吉尔先生开始到访,因为一旦有效,事情就要接着进行下去。约会过几次,订了婚,这便最后保证了那姑娘的心不会转移给别人。但是戏不能永远继续下去,装出去法国出差也非常麻烦,所以就索性把事情来了个戏剧性的结尾,这样就可以在年轻姑娘的心灵上留下永远的印象,如此可以防止她有朝一日也许会爱上其它求婚的男人。
“于是,就有了手按圣经起誓白头偕老,婚礼当天的早晨暗示也许会发生某种事情等这样那样的花样。詹姆斯·温迪班克想要萨瑟兰小姐对霍斯默·安吉尔忠心不二,而对他的生死却难以肯定,总之,能使她在之后的十年之内不会去听其它男人的话。霍斯默陪她到了教堂门口,他便不能继续向前走了,他耍起了老把戏,从四轮马车的这扇门钻入,又从另一扇门钻出来,悠闲地溜走了。我想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温迪班克先生!”
在福尔摩斯讲述的时候,我们的客人恢复了一点自信从容,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苍白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或许是真,或许是假,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聪明过人啊,你应该更聪明一点才行,这样你就会知道是你在侵犯法律,而不是我。我一直没有做什么可以构成起诉的事情,可你把门锁上了,只是这件事就足以让你因‘人身攻击和非法拘禁’而受到起诉。”
“就算和你说的一样,法律也拿你没有办法,”福尔摩斯说着打开了门锁,并推开门,“但是没有其它人会比你受到更大的惩罚了。如果这位年轻女士有兄弟或是朋友的话,他们应该用鞭子抽你的脊梁骨!那是你应受的惩罚!”
看见那男人脸上的讥诮的表情,他气愤得涨红了脸接着说:“这确实不是我对我的委托人要担当的责任,但我的手上正好有一条猎鞭,我想我应该狠狠地动手惩罚……”
他快走了两步去取鞭子,但鞭子还未拿到,楼梯上就响起了猛烈的“哒哒哒哒”的脚步声,沉重的大门“嘭”地响了一声关上了,我们从窗户里看到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拼了命在马路上奔跑。
“真是个阴险的混蛋!”福尔摩斯边说边笑,又一屁股坐回了他的扶手椅,“这家伙一次次犯罪,总有一天他会因自己的罪行而被送上绞架。从许多个方面看,这案子并不完全一点意思也没有的。”
“我现在还不能了解你全部的推理步骤。”我说。
“嗯,当然,首先要想到的是:这个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奇怪行为肯定具有某种强烈的目的,与此同时,就像我们看到的,真正可以从中受益的人只有那位女孩的继父。之后我发现这样一件事实:他们两人从未相互见过,一个人出面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却总是不在。这一点是非常有启发性。茶色眼镜和古怪的说话声,加上毛蓬蓬的络腮胡子组合到一起都暗示着这人是化装出来的。他甚至还用打的字签名,由此当然可以由此推出她是非常熟悉他的笔迹,以至于就算是看到再少量的手写字,她肯定也认得出是他写的字。这个奇怪的做法又增加了我的怀疑。你看,将这一切孤立的事件和许多细节凑在一起,都指往同一方向。”
“你是如何来证明这些推测的呢?”
“一旦确定嫌疑人,就非常容易拿到证明他的罪行的证据。我知道这个人工作的商行。我一接到那份印刷出来的寻人启事,我就从那启事描述的外貌特征中除掉可能是伪装的结果的部分——络腮胡子啦、眼镜啦、声音啦——然后把这份寻人启事寄给那个商行,请他们告诉我他们商行里哪位经常出差的雇员与这个人相像。我已注意到打字机打印的特点,我写信到他的办公地点给他本人,请他是否来这里一趟。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机打的,但是却暴露了同那几封信件中一样的缺点,虽然细微但却相当有特征的打字机的毛病。同一个邮局给我送来了另外一封来自芬丘奇街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信,信中说,启事中所描述的人和他们的雇员詹姆斯·温迪班克的各个方面完全相符。全部情况是这样。”
“那么,萨瑟兰小姐该怎么办呢?”
“假如我把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她,她肯定是不会相信我的。你也许还记得有一句古老的波斯谚语,是这样说的:‘想要打消女人内心的痴情妄想,比从老虎的爪下争夺幼虎更为危险。’哈菲兹[54]的话跟赫拉斯[55]的话一样意义深刻、引人深思,并且包含了整个世界的智慧和奥妙。”
博斯科姆比溪谷秘案
有一天早上,正当我和妻子在一起共进早餐的时候,女仆送过来一封电报。那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打来的,电报内容是这样的:你能否抽出几天空闲时间?刚得到英国西部为博斯科姆比溪谷惨案来电。如你能够亲自过来,我不胜欣喜。该地空气和景致非常的好。希望十一点十五分从帕丁顿起程。“亲爱的,你觉得这怎么样?”我的妻子隔着餐桌盯着我说,“你是不是非常想啊?”“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现在要做的事情还非常得多。”“哦,安斯特鲁瑟会代替你把所有工作做好的。你看起来最近脸色有些苍白。我觉得,换个环境对你是非常有好处的,况且你又总是对夏洛克·福尔摩斯侦察的案件又那么有兴趣。”
“想想我从他办案中也收获的非常多的教益,我要是不去,那就太对不起他了。”我回答道,“但是,要是我想去的话,就得马上收拾行装,因为现在距离出发的时间还只有半个小时了。”
我在阿富汗经历的战斗生涯,至少让我形成了动作迅速、几乎能够随时出发的习惯。我随身携带的生活必需品并不是非常多,所以在半小时以内我就能提着我的旅行皮包上了出租马车,车声辘辘地慢慢驶向帕丁顿车站。夏洛克·福尔摩斯已经在站台上踱来踱去。他正穿着一件长长的灰白色旅行斗篷,并且戴着一顶紧紧箍着头的帽子;他那细长瘦小的身躯就显得更为突出了。
“华生,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有个能够完全靠得住的人跟我在一起,情况就会非常的不一样。地方上的帮助往往不是没有价值,就是带有偏见。你先去占着那角落里的两个座子,我现在就买票去。”
火车包厢里[56],除了福尔摩斯随身带过来的一大卷乱七八糟的报纸外,只有我们两个乘客。他在这些报纸里东翻西找,然后阅读,有时记点笔记,有时陷入深思,直到我们已经过了雷丁为止。突然,他猛地把所有报纸卷成一大捆,扔到行李架上。“你听说过有关这个案子的什么情况吗?”他问道。
“一无所知。我有好几天没有看报纸了。”“伦敦出版的报纸报道都不非常详细。我一直在看最近的报纸,想掌握一些具体情况。据我推测,这件案子好像是那种非常难侦破的简单案件之一。”“这话听起来有点自相矛盾。”“但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真理。异常现象几乎总是可以为你提供线索,可是,一个越是毫无特征和平平常常的罪行就越难明确证明它是某个人所犯的。然而,这起案件,他们已经认定是儿子谋杀父亲的严重案件。”“这么说,是个谋杀案了?”是的,他们是这样猜想的。在我有机会亲自侦查这个案件之前,我绝不会想当然地肯定是这样。现在我就把目前为止所了解到的情况,简短地给你说一下。
“博斯科姆比溪谷位于赫里福德郡,在距离罗斯不是非常远的一个乡下。约翰·特纳先生是那个地区的一个最大的农场主。他在澳大利亚发了财,若干年前返回故乡,他把他所拥有的农场之一,哈瑟利农场,租给了也曾经在澳大利亚待过的查尔斯·麦卡锡先生。他们两人是在那个殖民地互相认识的,因此,当他们定居的时候,彼此尽可能亲近地结为邻居是非常自然的。显然特纳比较富有,所以麦卡锡成了他的佃户,但是,看来他们还是和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是完全平等的关系。麦卡锡有一个儿子,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特纳有个同样年龄的独生女,他们两个人的妻子都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好像一直都避免和附近的英国人家有任何社会交往,过着隐居的生活。麦卡锡父子俩倒是喜欢运动,因此经常出现在附近举办的赛马场上。麦卡锡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仆和一个侍女。特纳一家人口相当多,大约有五六口人。”
“这就是我尽可能了解到的这两家人的情况。现在再说些具体事实。六月三日,也就是上星期一下午三点钟左右,麦卡锡从他哈瑟利的家里外出,步行到博斯科姆比池塘。这个池塘是从博斯科姆比溪谷倾泻而下的溪流汇集而成的一个小湖。上午,他曾经同他的仆人到罗斯去,并对仆人说过,他必须抓紧时间办事,因为下午三点钟有一个重要约会。从这个约会之后,他就没有再回来。哈瑟利农场距离博斯科姆比池塘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当他走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曾有两个人见到过他。一个是个老妇人,报纸没有提到她的姓名,另一个是特纳先生雇用的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这两个人都宣誓作证说,麦卡锡先生当时是自己一个人路过这里的。那个猎场看守人还说,在他看见麦卡锡先生走过去几分钟后,麦卡锡先生的儿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腋下夹着一支枪也从同一条路上走过去了,他确信,当时父亲的确是在尾随在他后面的儿子的视野之内。在他晚上听说发生了那件惨案之前,他没有再想过这件事。”
“在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目睹麦卡锡父子走过之后,还有别人见到过他们。博斯科姆比池塘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池塘四周则长满了杂草和芦苇。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博斯科姆比溪谷庄园看门人的女儿佩兴斯·莫兰,当时在那周围的一个树林里采摘鲜花。她说,她看见麦卡锡先生和他的儿子在树林边靠近池塘的地方,当时他们好像正在激烈争吵,她听见老麦卡锡先生大骂他的儿子,还看见他儿子举起了手,好像要打他父亲似的。她被他暴跳如雷的行为吓得赶快跑开了,回到家后便对她母亲说,她离开树林时麦卡锡父子两人正在博斯科姆比池塘附近吵架,恐怕他们非常快就要扭打起来。她的话音刚落,小麦卡锡便跑进房来说,他发现他父亲已在树林里了,他向看门人求助。他当时非常激动,他的枪和帽子都没有戴,在他的右手和袖子上都可以看到刚沾上的血迹。”
“他们跟着他到了那里,便发现尸首躺在池塘旁边的草地上。死者头部被人用某种又重又钝的武器猛击,凹了进去。从伤痕上来看,这非常可能是他儿子用枪托打的,那枝枪扔在草地上,离尸体仅有几步远。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年轻人当即遭到逮捕,星期二传讯时被宣告为犯有‘蓄意谋杀’罪,星期三将提交罗斯地方法官审判,罗斯地方法官现在已经把这个案子提交巡回审判法庭去审理。这些就是由验尸官和违警罪法庭对这个案子处理的主要事实的经过。”
我当即说:“我简直难以想象能有比这更恶毒的案件了。如果用现场作为证据来证明罪行的话,那么这样一个案子正好是。”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回答说:“拿现场作证据不一定可靠。它好像可以直截了当地证实某一种情况,但是,如果你稍微改变一下看法,那你可能会发现它可以准确无误地证实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情况。但是,必须承认,案情对这个年轻人非常的不利,他可能确实就是个杀人犯。附近倒有几个人,其中有农场主的女儿特纳小姐,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并且委托雷斯垂德负责这件案子,为小麦卡锡的权益进行辩护——你可能还记得雷斯垂德就是同‘血字的研究’一案有关的那个人——但是,雷斯垂德感到这个案子非常难办就求助于我。因此,这就是两个中年绅士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飞奔而来,而在早餐没有吃饱而不肯留在家里享享清福的缘故。”
我说:“我看事实看起来太明显了,恐怕你从处理这个案子中得不到非常多好处。”他笑着回答说:“没有比明显的事实更容易使你上当的了。况且也许我们碰巧可以找到其它一些在雷斯垂德看来并不明显的事实。照我说,我们将用雷斯垂德根本没有能力使用甚至理解不了的方法来肯定或推翻他的那一套说法。你对我非常的了解,我这样说你不会认为我在说大话吧。随便举个例子,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你卧室的窗户是在右边,而我怀疑雷斯垂德先生连这样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都注意不到。”
“那你又是怎么能知道的呢!”
“我亲爱的伙计,我对你太熟悉了,我知道你有一种军人所独有的那种整齐的习惯。你在每天早上都会刮胡子,在现在这么一个季节里,你是肯定是借着阳光刮的。你刮左颊时,越是往下就越是刮不干净,这样就刮到下巴底下时,那就显得非常不干净了。非常清楚的是,左边的光线肯定没有右边的好。我实在不能猜测像你这样喜欢整洁的人,在两边光线相同的情况下,竟会把脸刮成这个样子。我说这种小事是拿它来作为观测问题和推论的例证。这就是我的特长,但这非常有可能对我们当前正在进行的侦察有所作用。所以,对在传讯中提出的一两个不是非常重要的问题还是值得认真考虑的。”
“那是什么东西呢?”
“看来没有当场捉他,而是在回到哈瑟利农场之后才被捕的。当巡官告诉他被捕了的时候,他还说,他并不奇怪,这完全是他罪有应得的。他的这些话自然起了打消验尸官以及陪审团心目中还存在的那一点怀疑。”
我忍不住喊道,“那肯定是他自己如实交代啊。”
“不是的,因为之后便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他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
“在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件之后才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起码这是让人非常怀疑的。”
福尔摩斯说道:恰恰相反,那是现在我在黑暗中所能观察到的最为明确的一道光芒。不论他是多么天真无邪,他也绝不可能愚蠢到连当场的情况对他非常不利都会一点都不知道。要是他被抓时表示惊奇或假装非常气愤,我倒会把它看成非常可疑的方式来对待,因为在那种方式下表现出惊奇和愤怒一定是不自然的,而对于一个心计非常重的人来说,这倒象是个绝妙的计策了。他非常直接地承认了当时的状况,这表明他要不是清白无辜,那他就是非常能自我保持和克制的一个非常刚强的人。
我摇了摇头说:“非常多人在比这个案子的证据少得多的情况下就被绞死了。”
“他们是这样被绞死的。但是许多被绞死的人死得都非常冤枉。”
“那个年轻人自己是怎么交代的?”
“他自己的交代对支持他的人们鼓舞作用不大,其中倒有一两点给人一些启示。你可以在这里找到,你自己看好了。”
他从那捆报纸中抽出一份赫里福德郡当地的报纸,把其中一页翻折过来,指出那不幸的年轻人对所发生的情况交代的那一大段。我安静地坐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专心致志地阅读了起来。其内容如下:死者的独生子詹姆斯·麦卡锡先生当时出庭作证如下:“我曾经离家三天去布里斯托尔,而在上星期一(三日)上午回家。我到家的时候,父亲不在家,女佣人告诉我,他和马车夫约翰·科布开车到罗斯去了。我到家不久就听见他的马车驶进院子的声音,我从窗口望去,看见他下车后非常快就从院子里面往外走,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于是我拿着枪慢慢地朝博斯科姆比池塘那个方向走去,打算到池塘的那一边的养兔场去看看。正如猎场看守人威廉·克劳德在他的证词所说的我在路上见到了他。但是他以为我是在跟踪我父亲,那是他搞错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我前面。当我走到距离池塘有一百码的地方的时候我听见‘库伊’[57]的喊声,这喊声是我们父子之间常用的信号。于是我赶快往前走,发现他站在池塘旁边。他当时见到我好像非常惊讶,并且粗声粗气地问我到那里干什么。我们随即交谈了一会,跟着就开始争吵,并且几乎动手打了起来,因为我父亲脾气非常暴。我看见他火气越来越大,大得难以控制,便离开了他,转身返回哈瑟利农场,但是我走了不到一百五十码左右,便听到我背后传来一声可怕的喊叫声,促使我赶快再跑回去。等到我回到与父亲争吵的地方时,发现父亲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头部受了重伤。我把枪扔在一边,将他抱起来,但他几乎当即就断了气。我跪在他身旁约几分钟,然后到特纳先生的看门人那里去求援,因为他的房子离我最近。当我回到那里的时候,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在我父亲附近,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他不是一个非常得人心的人,因为他待人非常的冷淡,举止让人感到害怕;但是,据我所知,现在他没有要跟他算账的仇人。我对这件事就了解这么些。”
验尸官:“你父亲临终前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证人:“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但我只听到他好像提到一个‘拉特’。”
验尸官:“你认为这话是什么意思?”
证人:“我不懂它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验尸官:“你和你父亲最后一次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证人:“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验尸官:“如果我必须坚持要你回答呢。”
证人:“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和随后发生的惨案毫无关系。”
验尸官:“这要由法庭来裁决。我不用向你指出你也该明白,拒绝回答问题,在将来可能提出起诉时,对于你的案情将非常的不利。”证人:“我仍然坚持拒绝回答。”验尸官:“据我了解,‘库伊’的喊声是你们父子之间常用的信号。”证人:“是的。”验尸官:“那么,他还没有见到你,甚至还不知道你已从布里斯托尔回来就喊这个信号,那是怎么回事呢?”证人(显得相当慌乱):“这个,我可真的不知道。”一个陪审员:“当你听到喊声,并且发现你父亲受重伤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什么引起你怀疑的东西吗?”证人:“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验尸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证人:“我赶紧跑到那空地的时候,思想非常乱,非常紧张,我脑子里只想到我的父亲。不过,我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印象:在我往前跑的时候,在我左边地上有一件东西。它好象是灰色的,仿佛是大衣之类的东西,也可能是件方格呢的披风。当我从我父亲身边站起来时,我转身去找它,但它已经无影无踪了。”
验尸官:“你是说,在你去求援之前就已经不见了?”
证人:“是的,已经不见了。”
验尸官:“你不能肯定它是什么东西?”
证人:“不能肯定,我只感到那里有件东西。”
验尸官:“它离尸体有多远?”
证人:“大约十几码远。”
验尸官:“离树林边缘有多远?”
证人:“差不多同样距离。”
验尸官:“那么,如果有人把它拿走,那是在你离开它只有十几码远的时候。”
证人:“是的,但那是在我背向着它的时候。”
对证人的审讯到此结束。
我一面看这个专栏一面说,我觉得验尸官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对小麦卡锡相当严厉。他有理由来提醒证人注意供词中相互矛盾的地方,那就是他父亲还没有见到他时就给他发出信号;他还要求证人注意,他拒绝交代他和他父亲谈话的细节以及他在叙述死者临终前说的话时所讲的那些破特的话。他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对这个儿子非常不利的。
福尔摩斯暗自发笑。他伸着腿半躺在软垫靠椅上,说:“你和验尸官都努力突出最有说服力的要点,使之对这个年轻人不利。可是难道你还不明白,你时而说这个年轻人想象力太丰富,时而又说他太缺乏想象力,这是什么意思呢?太缺乏想象力,因为他未能编造他和他父亲吵架的原因来博得陪审团的同情。想象力太丰富,因为从他自己的内在感官发出了夸大其词的所谓死者临终前提及的‘拉特’的怪叫声,还有那忽然不见了的衣服。不是这样的,先生,我从这个年轻人所说的是实情这样一个观点出发,去处理这个案子,我们看看这一假设能把我们引到哪里。这是我的彼特拉克[58]诗集袖珍本,你拿去看吧。我在亲临作案现场之前,不想再说一句关于这个案子的话了。我们去斯温登吃午饭,二非常钟内就可以到那里。”
当我们经过风景秀丽的斯特劳德溪谷,越过宽阔河面、闪闪发光的塞文河之后,终于到达罗斯这个风景宜人的小乡镇。一个细长个子、貌似侦探、神秘狡猾的男人正在站台上等着我们。尽管他遵照周围农村的风俗穿了件浅棕色的风衣和打了皮裹腿,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我们和他一道乘车到赫里福德阿姆斯旅馆,在那里他已经为我们预定了房间。
当我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雷斯垂德说:“我已经雇了一辆马车。我知道你的个性比较刚毅,你肯定会恨不得马上就到案发现场去的。”
福尔摩斯回答说:“你实在是太客气了。去不去完全取决于晴雨表是多少度。”
雷斯垂德听了这话之后感到愕然。他说:“我没有听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银柱上是多少度?我看是二十九度。没有风,天上也没有云彩。我这里有整整一盒香烟要抽,而这里的沙发又比一般农村旅馆讨厌的陈设要好得多。我想今晚我大概用不着马车了”雷斯垂德放声大笑起来。他说:“你应该已经根据报纸上的报道下了结论。这个案子的案情非常清楚,你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清楚。当然,我们也确实不好拒绝这样一位女士的要求。她听说过你的大名,她要征询你的意见。虽然我一再对她说,凡是我办不到的事,你也是办不到的。啊,我的天呀!她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前。”
他的话音刚落,一位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秀丽的年轻妇女急促地走进了我们的房间。她蓝色的眼睛晶莹明亮,双唇张开,两颊微露红晕,她当时是那么的激动,那么忧心忡忡,以致把她天生的矜持也抛到九霄云外了。
她喊了声:“哦,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同时分别打量着我们两个人,终于凭着一个女人的机敏的直觉凝视着我的同伴,“你来了我非常高兴,我赶到这里来是为了向你说明,我肯定詹姆斯不是凶手。我希望你开始侦查时就知道这点,不要让你自己怀疑这一点。我们从小就互相了解,我对他的缺点比谁都清楚,他这个人非常心软,连只苍蝇都不肯伤害。凡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认为这种控告非常的荒谬了。”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我们能够为他澄清。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你已经看过证词了,那么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某一些结论了?你没有看出其中有漏洞和毛病吗?难道你不认为他是无辜的吗?”
“我想非常可能他是无辜的。”
她把头往后一仰,以轻蔑的眼光看着雷斯垂德大声地说:“好啦!你注意听着!他给了我希望。”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他说:“我看我的同事结论下得也太轻率了吧。”
“但是,他是正确的。哦!我知道他是正确的。詹姆斯绝没有干这种事。至于他和他父亲争吵的原因,我敢肯定,他之所以不愿意对验尸官讲是因为这牵涉到了我。”福尔摩斯问道:“那怎么会牵涉到你的呢?”“时间已不允许我再有任何隐瞒了。詹姆斯和他父亲因为我的原因有非常大的分歧。麦卡锡先生急切希望我们能够结婚。我和詹姆斯从小就象兄妹一样相爱。当然,他还年轻,缺乏生活经验,而且……而且……哦,他自然还不想现在马上结婚。所以他们吵了起来。我肯定这是吵架的原因之一。”
福尔摩斯问道:“那你的父亲呢?他同意这门亲事吗?”“不,他也反对。赞成的只有麦卡锡先生一个人。”当福尔摩斯表示怀疑的眼光投向她时,她鲜艳而年轻的脸忽然红了一下。他说:“谢谢你提供这个情况。如果我明天登门拜访,我可以会见你父亲吗?”
“我恐怕医生不会同意你见他。”
“医生?”
“是的,你没有听说吗?可怜的父亲健康不佳已经多年了,而这件事使他身体完全垮了。他不得不卧病在床,威罗医生说,他的健康受到极度损坏,他的神经系统极度衰弱。麦卡锡先生生前是往日在维多利亚唯一认识我父亲的人。”
“哈!在维多利亚!这非常重要。”
“是的,在矿场。”
“这就对啦,在金矿场;据我了解,特纳先生是在那里发得财。”
“是的,确实这样。”
“谢谢你,特纳小姐。你给了我有重要意义的帮助。”
“如果你明天得到任何消息的话,请即告诉我。你一定会去监狱看詹姆斯的。哦,如果你去了,福尔摩斯先生,务必告诉他,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我一定照办,特纳小姐。”
“我现在必须回家了,因为我爸爸病得非常厉害,而且我离开的时候他总是非常不放心。再见,上帝保佑你们一切顺利。”她离开我们房间的时候,也是同进来时那样的激动而又急促。我们随即听到她乘坐的马车在街上行驶时辘辘的车轮滚动声。
雷斯垂德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严肃地说:“福尔摩斯,我真替你感到羞愧。你为什么要叫人家对毫无希望的事抱有幻想呢?我自己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但是,我认为你这样做太残忍了。”
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我能想办法为詹姆斯·麦卡锡洗清冤屈,你得到了准许到监狱里去看他的命令?”“有,但只有你和我可以去。”“那么,我要重新考虑是不是要去。我们今天晚上还有时间乘火车到赫里福德去看他吗?”“时间非常充裕。”“那就这么办吧。华生,我怕你会觉得事情进行得太慢了,不过,我这次去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够了。”我和他们一同步行到火车站,然后在这个小城镇的街头闲逛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到了旅馆。回到房间,我躺在旅馆的沙发上,拿起一本黄色封面的廉价的通俗小说,希望从中得到一些趣味,以资消遣。但是那微不足道的小说情节同我们正在侦查的深奥莫测的案情相比显得过于肤浅。因此,我的注意力不断地从小说虚构的情节转移到当前的案件上来,最后我终于把那本小说扔得远远的,全神贯注地去思考当天所发生的事情。
假如这个倒霉的青年人所说的事情都属实,那么,从他离开他父亲到听到他父亲的惨叫声而立刻赶回到那块林间空地的短短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怎么样一些完全猜测不到和非比寻常的苦难呢?这是某些令人震惊的突发事故。然而这可能又是怎么样的突发事情呢?难道我不能靠我医生的直觉从死者的伤痕上发现点问题吗?我拉铃请人把县里印刷的周报送过来。
周报上记载着逐字逐句的调查记录。在法医的验尸结论书上写着:死者脑后的第三个左顶骨到枕骨的左半部因受到极为笨重武器的的打击而导致破裂。我在自己头部看看那片被猛击的位置,非常明显的是,这一打击是来自死者背后一击。这一情况在某些情况下对被告有利,因为有人发现他是和他父亲面对面进行争吵的。然而,这一点毕竟解释不了多大问题,因为死者极有可能是在他转过身去之后然后被打死的。不论怎么样,告诉福尔摩斯观察这一点大概还是有价值的。另外,那个人死的时候单独喊了一句“拉特”。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这绝不可能是神志不清楚时讲的呓语。一般说来,他被忽然一击而立刻死亡的人是绝不会说呓语的。这肯定不会的,这仿佛更象是想表明他是怎么遇害的。但是,那它又能表明什么呢?因为找不到言之有理的解释,我真可以说是绞尽了脑汁。还有小麦卡锡发现灰色衣服的事情。要是这一情况是真的,那么凶手必定会在逃跑时把身上穿的衣服落下了,大概是因为他的大衣,而且他竟然胆敢在小麦卡锡跪下来的那个时间,也就是在他背后只有十几步的地方把掉下的衣服拿走。这整个案情是非常错综复杂的,这简直是非常的不可思议啊!至于雷斯垂德的一些看法,我并不会感觉奇怪。然而,因为我对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洞察力有非常大的信心,所以,要是有不少的新的真相来让他加倍认为小麦卡锡是无罪的这一观念,那么我觉得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回来得非常晚。因为雷斯垂德在城里住下了,所以他就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坐下来就跟我说:“晴雨表的水银柱仍然非常高,希望在我们检查现场之前千万不要下雨,这个事关重大。另一方面,我们去做这种细致的工作必须精神非常饱满、非常敏锐才行。我们不希望由于长途跋涉而疲劳不堪的时候去工作。今天我见到了小麦卡锡。”
“你从他那里了解到了什么情况?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了解到任何情况。他一点线索也提供不了。我一度有过这样的想法:他或许知道是谁干的,而他是在为他或她掩盖。但是现在我确信,他和别人一样对这件事也感到迷惑不解。他不是一个非常机敏的青年,虽然相貌非常帅气,我倒觉得他心地还是非常忠实可靠的。”
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和特纳小姐这样非常有魅力的年轻姑娘结婚的话,那我认为他真是太没有眼力了。”
“哦,这里面还有一桩非常痛苦的故事呢。这个小伙子其实爱她爱得像发了疯一样。但是,大约两年前,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少年,也就是在他真正了解她以前,她曾经离家五年,在一所寄宿学校读书。这个傻瓜在布里斯托尔被一个酒吧女郎缠住了,并在婚姻登记所和她登记结婚,你说他有多傻?谁也不知道有这件事,不过你可以想象他干了这件傻事之后是多么的着急,因为他没有做他应该做的事,而是做了他自己明知绝对不应该做的事,这样他是要受到谴责的。当他父亲在最后一次和他谈话中极力劝他向特纳小姐求婚的时候,他就是因为曾干了那件非常疯狂的蠢事而急得双臂乱舞。而且,他无力供养自己,而他的父亲为人非常刻薄,如果他知道实情,肯定会彻底抛弃他的。前三天他是在布里斯托尔和他的那个当酒吧女郎的妻子一起度过的,当时他父亲对他身在何处,一点也不知道。请注意这一点,这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坏事变成了好事,那个酒吧女郎从报上看到他身陷险境,案情严重,可能被处绞刑,于是干脆将他抛弃了。她写信告诉他,她原是有夫之妇,此人在百慕大码头工作,所以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夫妻关系,我想这一消息对备受苦难的小麦卡锡是一种告慰。”“但是,如果他是无辜的,那又是谁干的呢?”“哦!是谁?我要提醒你特别注意两点。第一,被谋杀者和某人约定在池塘旁边见面,这个人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因为他的儿子正在外面,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第二,在被谋杀者知道他儿子已经回来之前,有人听见他大声喊‘库伊’!这两点是能否破案的关键。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们来谈谈乔治·梅瑞秋斯[59]吧。那些次要的问题我们明天再说。”
正如福尔摩斯预言的,那天没有下雨,一清早就是晴空万里。上午九点多,雷斯垂德乘坐马车来邀请我们。我们随即动身到哈瑟利农场和博斯科姆比池塘去。雷斯垂德说:“今天早上有重大新闻。据说庄园里的特纳先生病势严重,已经危在旦夕。”福尔摩斯说:“我想他大概是个老头儿吧。”“六十岁左右,他侨居国外的时候身体就已经不行了,他健康衰退已经好几年了。现在这件事对他影响非常大。他是麦卡锡的老朋友了,而且我还可以补充说一句话,他同时还是麦卡锡的一个大恩人呢,因为我了解到,他把哈瑟利农场租给麦卡锡,连租金都不要。”福尔摩斯说:“真的!这倒非常有趣。”“哦,是的!他千方百计地帮助他,这一带的人无不称赞他对他的仁慈友爱。”“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麦卡锡看来本来应该是一无所有的,他受了特纳那么多的恩惠,竟然还说要他的儿子和特纳的女儿结婚,而且这个女儿可想而知应该会是全部产业的继承人,而且采取的态度又是如此的蛮横,好象这不过是一项计划,只要一提出来,所有其它的人都必须遵循似的。你们对这一切不感到有点奇怪吗?尤其是,我们知道特纳本人是反对这门亲事的,那不是更奇怪了吗?这些都是特纳的女儿亲口告诉我们的。你没有从这些情况中推断出点什么来吗?”
雷斯垂德一面对我使眼色一面说:“我们已经用演绎法来推断过了。福尔摩斯,我觉得,不去轻率地空发议论和想入非非,专门去调查核实这些事实就已经够难办的了。”福尔摩斯非常有风趣地说:“你说得对,你确实觉得核实事实非常难办。”雷斯垂德有点激动地回答说:“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掌握了一个你似乎难以掌握的事实。”
“那就是……”“那就是麦卡锡死于小麦卡锡之手,与此相反的一切说法都是空谈。”福尔摩斯笑着说:“哦,月光总比迷雾要明亮些。左边不就是哈瑟利农场了吗,你们看是不是?”“是的,那就是。”那是一所占地面积非常大、样式令人感到非常舒适惬意的两层石板瓦顶楼房,灰色的墙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黄色苔藓。然而窗帘低垂,烟囱也不冒烟,显得非常凄凉的样子,仿佛这次事件的恐怖气氛仍然沉甸甸地压在它上面似的。我们在门口叫门,里面的女仆应福尔摩斯的要求,让我们看了她主人死的时候穿的那双靴子,也让我们看了他儿子的一双靴子,虽然不是他当时穿着的那双。福尔摩斯在这些靴子上的七八个不同部位仔细量了一量之后,要求女仆把我们领到院子里去,我们从院里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
每当福尔摩斯这样热切地探究细索的时候,他都会变得和原来判若两人。只熟悉贝克街那个沉默寡言的思想家和逻辑学家的人,这时是认不出他来的。他的脸色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阴沉得发黑,他双眉紧锁,形成了两道粗粗的黑线,眉毛下面那双眼睛射出刚毅的光芒。他脸部朝下,两肩向前弓着,嘴唇紧闭,那细长而坚韧的脖子上,青筋突出暴起,犹如鞭绳。他鼻孔张大,完全像渴望捕猎物的野兽一样。总之,他是那么全神贯注地在进行着侦查,谁要是向他提个问题或说几句话,他全当做耳边风,或者充其量给你一个急促的不耐烦的粗暴的回答。
他迅速沿着横贯草地的小路静静地前进,然后通过树林走到博斯科姆比池塘。那里是块沼泽地,地面潮湿,而且整个地区都是这个样子的,地面上有许多脚印,脚印还散布于小路和路畔两侧长着短草的地面上。福尔摩斯有时急急忙忙地往前赶,有时停下来一动也不动。有一次他稍微绕了一下走进了草地里去。雷斯垂德和我走在后边,这个官方侦探抱着一种冷漠和蔑视的态度,而我呢,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我的朋友的每一个行动,因为我深信他的每个行动都是有一定目的的。博斯科姆比池塘是大约五十码方圆、周围长满芦苇的一小片水域,它的位置在哈瑟利农场和富裕的特纳先生私人花园之间的边界上。池塘对面是一片树林,我们可以看到耸立于树林上面的房子的红色尖顶,这是有钱的地主的住址的标志。挨着哈瑟利农场这一边池塘的树林里,树木非常得茂密,在树林的边缘到池塘一侧的那一片芦苇之间,有一片只有二十步宽的狭长的湿草地带。
雷斯垂德把发现尸首的准确地点指给我们看,那里的地面非常的潮湿,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死者倒下后留下的痕迹,而对福尔摩斯来说,我从他脸上的热切表情和锐利的目光可以看出,在这被众人脚步践踏过的草地上他将要侦查出许许多多其它的东西来。他跑了一圈,就像一只已嗅出气味来的狗一样,然后转向我的同伴。他问道:“你曾经跑到池塘这里过,干什么来着?”
“我用草耙在周围打捞了一下,想也许有某种武器或其它踪迹。但是,我的天呀……”
“哦,得啦!得啦!我没有时间听你说这些!这里到处都是你向里拐的左脚的脚印。一只鼹鼠都能跟踪你的脚印,脚印就在芦苇那消失了。唉,如果我能在群水牛在这池塘里乱打滚以前到达这里,那么事情肯定会非常得简单。看门人领着那帮人就是从这里走过来的,尸体周围六到八英尺的地方都布满了他们的脚印。但是,这里有三对与这些脚印不连在一起的同一双脚的脚印。”他拿出个放大镜,他趴在他的防水油布上,以便观察得更仔细些,在所有时间里,与其说他是跟我说话,倒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这些都是年轻的麦卡锡的脚印。他已经来回走了两次,有一次他是跑得飞快的,因此脚板的印迹非常的深,而脚后跟的印迹好像看不清。这能够表明他说的是实话。他发现他父亲躺在地上就飞快跑过来。那么,这个地方是他父亲来回踱步的脚印。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儿子站着仔细听时枪托顶举着地的痕迹。那么,这个又是什么呢?哈,哈!这到底又是什么东西的印迹呢?肯定是脚尖的!肯定是脚尖的!并且是方头鞋的,这不是一般普通的靴子!这是一些走过来的脚印,那是一些走过去的,接着又是再走过来的脚印……肯定这是为了走回来来取大衣的脚印。那么,这一带的脚印又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
他来回仔细地观察着,有时脚印又找不到了,有时脚印又再次出现了,一直走到树林的边沿;追踪到一棵大山毛榉树——旁边最大的一棵树——的树荫下。福尔摩斯接着往前探访,一直追到那一端,紧接着再一次脸朝下趴在地上了,而且发出了声音不大的自信的喊声。他在那里一直趴了好长时间,查看树叶和枯枝,然后在我看来象是泥土一样的东西放进了一个信封里。他用放大镜不仅观察地面,并且还观察他能检查到的树皮。在苔藓之间有一块锯齿形的石头,他也非常细致地检查了,并且把它收藏了起来。然后他沿着一条小路穿过树林,他一直走到公路那里,在那里什么踪迹都没有找到。
他说:“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案子。”这时,他才回到了常态。“我猜测右边这间灰色的房子一定是门房,我应该到那里去跟莫兰说句话,或许应该留个便条给他。之后我们就应该坐马车回饭店吃中午饭了。你们可以开始步行到马车那里,我马上就跟着就来。”
我们大概走了非常钟便走到马车那里了,接着我们便搭乘马车回到罗斯,福尔摩斯拿着他在树林里捡到的那块石头。他拿出这块石头对雷斯垂德说,“雷斯垂德,你大概对这个有兴趣。这就是那个杀人的凶器。”“我看不到有什么标志,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没有什么标志,但是,石头底下的草还活着。说明这块石头放在那里不过几天的工夫。找不到这块石头是从哪里来的痕迹。这块石头的形状和死者的伤痕正好相符,此外没有任何其它武器的踪迹。”“那么凶手呢?”“那是一个高个子男子,他是个左撇子,右腿瘸,穿一双后跟非常高的狩猎靴子和一件灰色大衣,他抽印度雪茄,使用雪茄烟嘴,在他的口袋里带有一把削鹅毛笔的非常钝的小刀。还有几种其它的迹象,但是,这些也许已经足以帮助我们进行侦查了。”雷斯垂德笑了。他说:“我看我仍然是个怀疑派。理论总是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是和我们打交道的英国陪审团是讲究证据的。”福尔摩斯冷静地回答说:“我们自有办法。你按你的方法办,我按我的方法办好了。今天下午我会非常忙的,非常可能会乘坐晚班火车回伦敦。”“让你的案子悬而不决吗?还有那个疑团?”“不,案子已经结束了。那个疑团也已经解决了。”“那么罪犯是谁?”“我所描述的那个先生。”“可是,他是谁呢?”“要找出这个人来肯定不是非常难。住在附近这一带的居民并不是太多。”雷斯垂德耸了耸肩说:“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我可不能负责在这一带到处乱跑去寻找一个惯用左手的瘸腿先生。那样我会成为苏格兰场的笑柄的。”福尔摩斯平静地说:“好吧,我给你机会了。你的住处到了,再见,在我离开以前,我会写个便条给你的。”
我们让雷斯垂德在他的住处下车后,便回到了我们住的旅馆。到达旅馆时,午饭已经摆在桌上了。福尔摩斯默不做声,陷入沉思之中,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这是处境非常困惑的人的那种表情。
在餐桌已经收拾完毕之后,他说:“华生,你听我说,你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我唠叨几句。我还不能非常确定怎么办好,我想听听你的宝贵意见。点根雪茄吧,让我阐述一下我的看法。”
“请说吧。”
“嗯,在我们考虑这个案子的案情时,小麦卡锡所谈的情况中,有两点当时立即引起你我两个人的注意,尽管我的想法对他有利,而你的想法对他不利。第一点是,据他的叙述,他的父亲在见到他之前就喊叫了‘库伊’。第二点是,死者临死时说了‘拉特’。死者当时喃喃地吐露了几个词,但是,据他儿子说,听到只有这个词。我们必须从这两点出发去研究案情,我们开始分析的时候不妨假定,这个小伙子所说的一切都是绝对真实的。”
“那么这个‘库伊’是什么意思呢?”
“哦,显然这个词不可能是喊给他儿子听的。他当时只以为他的儿子在布里斯托尔。他儿子当时听到‘库伊’这个词完全是偶然的。死者当时喊‘库伊’是为了引起他约见的那个人的注意。而‘库伊’显然是澳大利亚人的一种叫法,并且只在澳大利亚人之间用。因此可以大胆地设想,麦卡锡想要在博斯科姆比池塘会晤的那个人是一个曾经到过澳大利亚的人。”
“那么,‘拉特’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呢?”夏洛克·福尔摩斯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把它在桌上摊开,说道:“这是一张维多利亚殖民地的地图。我昨天晚上打电报到布里斯托尔去把它要来的。”他把手放在地图的一个地方上说,“你念一下这是什么?”我照念道:“阿拉特。”他把手举起来说:“你再念。”“巴勒拉特。”“这就对了。这就是那个人喊叫的那个词,而他的儿子只听清这个词的最后两个音节。他当时是使劲想把谋杀他的凶手的名字说出来。巴勒拉特的某某人。”我赞叹道:“太神奇了!”“那是非常明显的。好啦,你看,我已经把研究的范围大大地缩小了。现在姑且承认那儿子的话是正确的,那么这个人有一件灰色大衣这件事就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第三点。对于一个有一件灰色大衣的来自巴勒拉特的澳大利亚人,我们原先只有一种模糊的概念,现在就明确了。”
“那是当然。”“他是一个熟悉这个地区的人,因为要到这个池塘来必须经过这个农场或经过这个庄园,这个地方,陌生人几乎是进不来的。”“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们今天长途跋涉到这里来。我检查了场地,了解到了案情的细节,我已经把这个罪犯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了低能的雷斯垂德。”“你是怎样了解到这些细节的?”“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那就是靠从观察细小的事情当中了解到的。”
“我知道你可以从他走路步子的大小约略地判明他的高度。他的靴子也是可以从他的脚印来判明。”“是的,那是一双非常特别的靴子。”“但是他是个瘸子是怎么看出的呢?”“他的右脚印总是不象左脚印那么清楚。可见右脚使的劲比较小。为什么?因为他一瘸一拐地走路,他是个瘸子。”“那么,他是一个左撇子呢?”
“你自己已注意到在审讯中法医对死者伤痕的记载。那一击是紧挨着他背后打的,而且是打在左侧。你想想看,如果不是一个左撇子打的,怎么会打在左侧呢?当父子两人在谈话的时候,这个人一直站在树后面。他在那里还抽烟呢。我发现有雪茄灰,我对烟灰的特殊研究,所以能够断定他抽的是印度雪茄。我为此曾经花过相当大的精力,我还写过些专题文章论述一百四十种不同的烟斗丝、雪茄和香烟的灰,这你是知道的。发现了烟灰以后,我接着在周围寻找,就在苔藓里发现了他扔在那里的烟头。那是印度雪茄的烟头,这种雪茄和在鹿特丹卷制的雪茄差不多。”
“那么,雪茄烟嘴呢?”
“你自己也已经注意到在审讯中法医对死者伤痕的记载。那一击是紧挨着他背后打的,而且是打在左侧。你想想看,如果不是一个左撇子打的,怎么会打在左侧呢?当父子两人在谈话的时候,这个人一直站在树后面,他还在那里抽烟呢。我发现有雪茄灰,我对烟灰的特殊研究,所以能够断定他抽的是印度雪茄。我为此曾经花过相当大的精力,我还写过些专题文章论述一百四十种不同的烟斗丝、雪茄和香烟的灰,这你是知道的。我发现了烟灰以后,接着在周围寻找,在苔藓里发现了他扔在那里的烟头,那是印度雪茄的烟头,这种雪茄和在鹿特丹卷制的雪茄差不多。还有,我看出烟头没有在他嘴里叼过。可见他是用烟嘴的。雪茄烟末端是用刀切开而不是用嘴咬开的,但切口非常不整齐,因此我推断是用一把非常钝的削鹅毛笔的小刀切的。”
我说:“福尔摩斯,你已经在这个人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他逃不了啦,你还拯救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的性命,确实就像你把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斩断了一样。我看到了这一切都是朝这方向发展。可是那罪犯是……”“约翰·特纳先生来访。”旅馆侍者一面打开我们起居室的房门,把来客引进来,一面说道。
进来的这个人看起来非常的陌生,相貌不凡。他步履缓慢,一瘸一拐,肩部下垂,显得老态龙钟,但是他那皱纹深陷、坚定严峻的脸和粗壮的四肢,使人感到他具有异常的体力和个性。他弯曲的胡须、银灰的头发和非常有特色的下垂的眉毛结合在一起赋予了他尊贵和权威的风度和仪表,但是他脸色灰白,嘴唇和鼻端呈深紫蓝色。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得了不治之症。
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说:“请坐在沙发上,你收到我的便条了?”“是的,看门人把你的便条交给我了。你说,你想在这里和我见面是为了避免流言飞语。”“我想如果我到你的庄园里去,人们是会纷纷议论的。”“你为什么想要见我呢?”他以疲倦、绝望的眼光打量着我的同伴,仿佛他的问题已经得到回答了一样。福尔摩斯说:“是的。”这是回答他的眼色,而不是回答他的话。“是这样的。我了解麦卡锡的一切。”这个老人把头低垂着,两手掩面。他喊道:“上帝保佑我吧!但是,我是不会让那个年轻人受害的。我向你保证,如果巡回审判法庭宣判他有罪的话,我会站出来说话的。”福尔摩斯严肃地说:“我非常高兴听你这么说。”“要不是为了我亲爱的女儿着想,我早就说出来了。那会使她非常痛心的,如果她听到我被捕的消息,她肯定会非常痛心的。”福尔摩斯说:“也许不至于会被逮捕吧。”“你说什么?”“我不是官方的侦探。我明白,是你女儿要求我到这里来的,我现在是替她办事。无论如何必须使小麦卡锡无罪释放。”老特纳说:“我是个濒临死亡的人了。我患糖尿病已经非常多年。我的医生说,我能否活一个月都是个问题。可是,我宁可死在自己家里也不愿意死在监狱里。”福尔摩斯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接着拿起一支笔,并在他面前放了一叠纸。他说:“如果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把事情的真相记录下来,然后你在上面签字,这位华生先生可以作为见证人。以后我能提供你的自白书,但只是在为了搀救小麦卡锡的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向你保证,除非完全必要,否则我是不会使用它的。”
那老人说:“这样也可以。我那时候还能不能活到巡回审判法庭开庭的时候还是一个问题,所以这对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了,我只是不想让艾丽斯感到震惊就可以了。目前我一定会向你直说的,事情经过的时间虽然非常长,我说出来倒其实用不了多长的一段时间。你不知道这个死者麦卡锡。他简直就是个魔鬼的化身。我说的这些都是真话。希望上帝保佑你可千万不要让他那样的人抓住你的把柄。因为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是抓住我不放,他把我的一生都给毁了。”
“我首先跟你说我是怎样落到他手里的。那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在开矿的地方。那时我是一个非常年轻小伙子,非常容易冲动,也不本分,什么事情都想干;我和一些坏人组成了一伙,整日饮酒作乐,因为在开矿方面失败,之后便当了强盗。我们一伙总计有六个人,每天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经常抢劫车站和阻拦驶往矿场的马车。我当时是化名为巴勒拉特的黑杰克,目前在那个殖民地,人们还记得我们这一伙叫巴勒拉特帮。”
“那是有一天,一个运输黄金的车队从巴勒拉特驶往墨尔本,我们埋伏在路边准备袭击它。那个运输队一共有六名护送的骑兵,我们这边也是六个人,那应该说是势均力敌,然而我们一开枪就把四个骑兵打下马来。我们是也有三个小伙子被打死才把那笔钱财搞到手。我用手枪对着那个马车夫的脑袋,他就是现在的这个麦卡锡。我向上帝祈求,要是我当时开枪打死了他,那就好了,然而,我饶过了他一条命,即使我那时看到他那对眯缝着的狡诈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似乎要把我脸部的特征完全都牢牢记住似的。我们顺利地把那笔黄金弄到了手,都成了大富翁,并且来到了英国,这并没有令人怀疑。”
“在英国,我和我的老伙计就分开了,我们各走各的路,我下定决心以后过正当生活。我买了那时刚好在标价要卖的这份产业,亲自用我的钱做一点好事,这样来补偿一下我在大发横财时的所作所为。我还因此结了婚,虽然我的妻子非常年轻的就已经去世了,但是给我留下了心爱的小艾丽斯。然而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的小手就好像比过去任何东西都能够有效地引领着我走上正道。总之,我会改过自新的,以我自己的最大的可能来弥补我以前的过失。”
“本来一切都非常的顺利,但麦卡锡的魔掌一下把我给抓住了。当时我是到城里去办一件投资的事,我在摄政街遇见了他,他当时是衣不蔽体,还光着脚。他拉着我的胳膊说:‘杰克,我们又见面了。我们将和你亲如一家人。我们只有父子两人,你收留我们吧。如果你不干,英国这里可是个非常著名的奉公守法的国家,只要喊一声随时都可以叫到警察。’哦,他们就是这样来到了西部农村,从此以后我就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了,他在我最好的土地上生活,租金全免。从此我不得安生,家无宁日,老是忘记不了过去,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他那狡诈的狞笑的面孔总是跟随着我。”
“艾丽斯长大之后情况更糟糕,因为他也非常快就看出,我怕她知道我的过去,甚至比警察知道我的过去更害怕。不管他想要什么,他都非要弄到手不可,而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毫不迟疑地给他,土地、金钱、房子什么都给,直到最后他向我要一件我不能给人的东西为止。他要我的艾丽斯。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的女儿也长大成人了,大家都知道我身体不好,让他的小子插手整个财产,对他来说是条好计。但是,这件事我坚决不干。我绝不同意让他那该死的血统和我们家的血统混到一块去,并不是我不喜欢那个小伙子,而是因为他身上有他老子的血,这就够受的了。我坚决不答应,即使麦卡锡威胁我。我对他说,即使把他最毒辣的手段使出来我也不在乎。我们约定在我们两所房子之间那个池塘会面以便谈出个结果来。”
“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我发现他正在和他儿子谈话,我只好抽支雪茄烟在一棵树后面等着他,等到他单独一个人在那里的时候再过去。但是,当我听着他的谈话的时候,激愤的情绪简直达到了极点。他正在极力促使他儿子和我女儿结婚,根本不考虑她本人有什么意见,好像我亲爱的女儿是马路边上的妓女似的。一想到我和我所心爱的一切竟然受这样一个人主宰,我简直感觉被气疯了。我能不能冲破这个束缚呢?我已经是一个快要死去和已经绝望了的人。虽然我头脑清醒,四肢还相当强壮,但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结束了。可是,我记忆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儿啊!只要我能令这条邪恶的舌头保持沉默,那么,我记忆中的往事和我的女儿两者都可以得以保全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这样做了,要我再来一次我还是得这么做。我是罪孽深重,为了赎罪而过一辈子活受罪的生活是应该的,但是把我的女孩也卷进束缚我的罗网之中,这个我无法承受。我把他打翻在地犹如打击一头非常凶恶的野兽一样,心中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他的呼喊声使他儿子赶了回来,而这时我已跑到树林里躲起来了,但是后来,我又不得不再跑回去取我逃跑时丢下的那件大衣。先生,这就是所发生的全部事实真相。”
那老人在写好了的那份自白书上签了字。福尔摩斯当即说:“好啦,我无权审判你,但愿我们永远不会受到这样一种诱惑而无法控制自己。”
“先生,我也愿意如此。你打算怎么办呢?”
“考虑到你的身体情况,不打算做什么。你自己也知道,你不久就要为你干过的事在比巡回审判法庭更高一级的法院受审讯。我一定能把你的自白书保存好,如果麦卡锡被定罪我就不得不用它了。如果麦卡锡不被定罪,它就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所见。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去,我保证为你保密。”
那老人庄严地说:“那么,再见了。当你自己临终之际,想到曾经让我安然死去,你会感到更加安宁的。”这个身躯庞大的人摇摇晃晃地慢步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福尔摩斯沉默了非常久,然后说:“上帝保佑我们!为什么命运老是对贫困穷苦而又孤立无援的芸芸众生那么恶作剧呢?”我每当听到这一类的案件时,我都想起巴克斯特[60]的话,并说,“夏洛克·福尔摩斯之所以能破案还是靠上帝保佑。”
詹姆斯·麦卡锡在巡回法庭上被宣告无罪释放,因为福尔摩斯写了若干非常有力的申诉意见,这些意见提供给了辩护律师。在和我们谈话之后,老特纳还活了七个月,现在已经去世了;非常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前景:那个儿子和那个女儿终于共同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的上空曾经出现过不祥的乌云。
五个橘核
我大体地掠读了一遍我留存的一八八二年至一八九〇年间福尔摩斯侦察案的日记和记录时,发现摆在我眼前离奇有趣的材料浩如烟海,实在太多了,竟不知该怎么取舍了。有些案件在报纸上已经广为流传,但是有些案件却缺乏可供我朋友尽情发挥其卓越的才能的舞台,而我朋友的这种出类拔萃才能正是那些报纸极力想报道的最主要题材;有些案件使他无法施展自己擅长于分析的本领,正像有些故事一样,有头无尾;还有一些案件,他仅仅弄明白了一部分,对情节的分析只是出于推测或者是臆断,而不是以我朋友最看重的、准确无误的逻辑论证为依据。
在上述最后一种案件中,有一个案件情节异常、结局离奇,使我禁不住要叙述一番,尽管与这桩案子有关的一些真相从未弄明白过,而且也许永远也都弄不明白了。一八八七年我们经手了一系列颇为有趣的案件,当然也有趣味不大的案件,关于这些案件的记录,我都保留着。
在这一年的十二个月的记录的标题中,有关于如下各案的记载:“帕拉多尔大厦案”、“业余乞丐团案”,这个业余乞丐团在一个家具店库房的地下室拥有一个非常奢华的俱乐部;“美国帆船索菲·安德森号失事真相案”;“格赖斯·彼得森在乌法岛上的破案”;“坎伯韦尔放毒案”。记得在最后一案里,当夏洛克·福尔摩斯给死者的钟表上发条时,发现该表在两小时前曾被上紧了发条,从而证明在那段时间里死者已经上床就寝。这一推论对于弄清案情至关重要。所有这些案件,我有朝一日可能会大体地叙述其梗概,但是其中没有一个案件比我现在就要动笔描述的更加怪诞不经,它有着一连串扑朔迷离的情节。
那个时候正是九月下旬,秋分时候的暴风雨非常的猛烈。整天狂风怒号,秋雨敲打着窗户,甚至在这伟大的人类用双手建造起来的伦敦城内,我们在这时刻,也失去了从事日常工作的心情,而不得不承认伟大的自然界威力的存在。它犹如铁笼里未经驯服的猛兽,透过人类文明的栅栏向人类怒吼。随着夜幕的降临,暴风骤雨也更为猛烈。风时而大声呼啸,时而低沉饮泣,颇似从壁炉烟囱里发出来的婴儿哭泣声。福尔摩斯坐在壁炉的一端,心情忧郁,正在编制罪案记录互见索引;而我则坐在另一端,埋头于阅读一本克拉克·拉塞尔[61]著的精采的有关海洋的小说。这时房间外面风呼呼地刮着,滂沱大雨渐渐变成海浪似的冲击,仿佛和小说的主题互相呼应,混成一体了。我的妻子那时正回娘家探亲,所以最近几天我又成为我那贝克街故居的常客了。
“噢,”我说,抬头望了望我的同伴,“的确是门铃在响。今夜谁还能来?也许是你的哪位朋友吧?”“除了你,我哪里还有什么朋友?”他回答道,“我并不期望人们来访。”“那么,应该是位委托人吧?”“如果是委托人,案情一定非常严重。如果不严重,此时此刻谁还肯出来。但是我觉得这人更可能是咱们房东太太的好朋友。”福尔摩斯猜错了,因为过道上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就有人在敲门。他伸出长臂把照亮他自己的那盏灯转向那张客人肯定会在那里就座的空椅子一边,然后说:“进来吧。”
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大约二十二岁左右,穿着非常讲究,服饰整洁,举止大方,彬彬有礼。他手里的雨伞水泄如注,身上的长雨衣闪闪发亮,这些都说明他一路上所经历的风吹雨打。他在灯光下焦急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这时我看出他的脸色苍白,双目低垂。一个被某种巨大的忧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的神情一般都如此。
“非常抱歉。”他边说边将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戴上。“我希望我没有打扰您!我担心我已经把从暴风雨里带来的泥水玷污了您整洁的房间。”“把您的雨衣和伞都给我,”福尔摩斯说,“把它们挂在钩子上,一会儿就会干的。我看,您是从西南来的吧?”“是的,从霍尔舍姆来的。”“从沾在您鞋尖上混合在一起的黏土和白垩上,我就非常清楚地看出您是从那里来的。”“我是专诚来向您求教的,并且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嗯,我非常乐意。”“我已久仰大名,福尔摩斯先生。我听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说过,您是如何把他从坦克维尔俱乐部丑闻案件中拯救出来的。”“噢!不错。人家诬告他用假牌行骗。”“他说您能解决所有问题,并且屡战屡胜。”“他说得太过分了。我曾失败过四次——三次败于几个男人,一次败于一个女人。”“可是,这对无数次的胜利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不错,总体来说,我还是成功的。”“那么,对于我的事,您可能也会成功的。”“请您把椅子挪近壁炉一些,给我们说一下您这件案子的一些细节。”“这绝不是一个寻常的案子。先生,我想问您,在您的经验中,有没有听说过比我家族中所发生的一连串更为神秘、更难以解释的事故?”“我对您说的非常感兴趣,”福尔摩斯说道,“请您首先告诉我们一些主要事实,我随后会把我认为最关紧要的细节提出来问您。”那年轻人往前挪动了一下椅子,然后把两只穿着潮湿鞋子的脚伸向了炉火边。他说:“我的名字叫做约翰·奥彭肖。根据我的理解,我自己本身同这一些可怕的事件并没有多大关联。那是上一代留下来的问题,因此,为了让您对这事有一个大致的掌握,我必须从这一事件的开头说起。我的爷爷有两个儿子——我的伯父伊莱亚斯,还有我的父亲约瑟夫。我父亲在康文特开办了一座小工厂,在自行车发明出来的那段时间,他就把这个工厂扩展了,并拥有奥彭肖防爆破车胎的专利权,因而他的生意非常兴隆,这就能让他后来将工厂出让,而凭借一笔巨款过着富裕的退休生活。”
“我的伯父伊莱亚斯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就侨居美国,他成了佛罗里达州的一位种植园主。据说他在那儿经营得非常不错。并在南北战争期间,他曾在杰克逊[62]部队作战,后来从属于胡德[63]部下,他升任上校。在南军统帅罗伯特·李投降后,他就从部队回家,重新回到他的种植园,并在那里又住了三、四年。大约在一八六九或者是一八七〇年,他又回到欧洲,并在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附近购买了一小块地产。他在美国的时候曾发过大财,他之所以离开美返回英国,是因为他非常讨厌黑人,也不喜欢共和党授予黑人选举权的政策。”
“他这个人性格非常怪癖,凶狠急躁,发怒时常常言语粗鄙,他的性情非常孤僻。但是自从他定居霍尔舍姆以来的这些日子里,他时常深居简出,我不了解他是否会去城镇。他还拥有一座花园,在房子的周围有两三块田地,他可以在那里锻炼身体,可是他却常常几个星期都足不出户。他疯狂地喝白兰地酒,而且他的烟瘾极大,但是他并不喜好社交,不需要任何朋友,甚至和自己的亲弟弟也不来往。他并不关心我;但是实际上,他还是挺喜欢我的,因为当他初见我时,我还只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那是一八七八年了,他已经回国八、九年了。他请求我父亲让我同他一起住在一起,他说用他自己的方式来疼爱我。当他清醒并且不醉时,喜爱同我一起玩斗双陆、玩象棋。他还让我代表他与佣人和一些生意人打交道。”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几乎成为一个小当家的了。我拥有所有的钥匙,我能够随心所欲地到我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不去打扰他的隐居生活即可。不过,也是有一个特殊的例外,那就是在阁楼那一层有着非常多房间,而唯独其中一间堆放破旧杂物的房间,却常年加着锁,不论是我还是其它任何人,他都禁止入内。我曾经带着一个男孩子的好奇心,从钥匙孔朝屋内窥视。可是除了想象中在这样一间屋子里会堆放着的一大堆破旧箱笼和大小包袱之外,就没有其它的了。”
“然而有一天,那是在一八八三年的三月,一封贴有外国邮票的信放在上校的餐盘面前。对于他来说,一封来信却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因为他的帐单都是用现金支付,他不论什么样的朋友一个都没有。”
“‘这是从印度来的!’他一边拿起信来,一边惊奇地讲道,‘是本地治里[64]的邮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匆忙拆开信封的时候,忽地从信封里掉出五个又干又小的桔核嗒嗒地落在盘子里面了。我正要张嘴发笑,但是一看他的脸,我的笑容立刻从我的唇边消失了。只见他咧着嘴唇,两眼突出,面色如死灰一样,直瞪瞪地盯着颤抖的手中仍旧拿着的那个信封。‘K.K.K.!’他突然尖叫了起来,然后喊道,‘天啊,天啊,真是罪孽难逃呀!’”
“我叫道:‘伯伯,怎么啦?’”
‘死亡!’他说着,从桌旁站起身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吓得心惊肉跳。我拿起了那信封,发现信封口盖的里层,也就是涂胶水的上端,有三个用红墨水潦草地写的K字。此外,除了那五个干瘪的橘核,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是什么原因使他吓得魂飞魄散呢?我离开那早餐的桌子上楼时,正好碰见他走下楼来,一手拿着一只旧得生了锈的钥匙——这一定是楼顶专用的了,另一手里却是一个像钱盒似的小黄铜匣。
‘他们随便干什么都行,可是我肯定能战胜他们。’他发誓赌咒地说道,‘叫玛丽给我房间里的壁炉升火,再派人去请霍尔舍姆的福德姆律师来!’我照他的吩咐办了。律师来时,我被召唤到他的房间里。炉火熊熊,在壁炉的炉栅里有一堆黑色蓬松的纸灰烬。那黄铜箱匣放在一旁,敞着盖,里面空空如也。我瞧了那匣子一眼,大吃一惊,因为那匣子盖上印着我上午在信封上所见到的那样的三个K字。
“‘约翰,我希望你,’我伯父说道,‘做我的遗嘱见证人。我把我的所有的产业,连带它一切有利和不利之处,留给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父亲。毫无疑问以后你父亲又会遗留给你。如果你能平安无事地享有它们,自然是好,不过,如果你发觉不能,那么,孩子,我劝你把它留给你的死敌。我非常遗憾给你留下这样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东西,但是我也说不上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请你按照福德姆律师在遗嘱上指给你的地方签上你的名字吧。’”
“我照律师所指的地方签了名,律师就将遗嘱带走了。您可以想象,这件奇怪的事给我的印象非常的深刻。我反复思量,一直揣摩,还是无法知道其中的奥秘。可是这件事留下来的模模糊糊的恐怖感觉却始终难于摆脱,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不安之感逐渐缓和,而且也没有发生任何干扰我们日常生活的事。从此以后,我仍能够看出我的伯父行为异常。他酗酒狂饮更加厉害了,并且更加不愿意置身于任何社交场所。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他自己的深室之内,而且室内门上还上了锁。但是他有时又像是酒后发疯,从屋子里一冲而出,手握左轮手枪,在花园中狂奔乱跑,尖声叫喊,说什么他谁也不怕,还说不管是人是鬼,谁也不能把他像绵羊似的圈禁起来。等到这阵激烈的癫狂过去以后,他又心慌意乱地急急跑回房间里去,把门锁了起来,还插上门闩,好像一个内心深处渗透了恐惧的人,无颜再虚张声势地装下去那样。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他的脸,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是冷汗涔涔、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洗脸盆里抬起头来一样。”“哦,福尔摩斯先生,现在说说这件事的结局吧,不能再考验您的耐性了。有一晚上,他又发了一回那样的酒疯,突然跑出去,可是这一回,却永远没有回来。我们去寻找他时,发现他面朝下摔跌在花园一端的一个泛着绿色的污水坑里。并未发现施行任何暴力的迹象,坑水也不过两英尺深,因此,陪审团鉴于他平日的古怪行径,断定为”自杀“事件。可是我素来知道他是个怕死的人,总觉得难于相信他竟会跑出去自寻短见。尽管如此,事过境迁。我父亲继承了他的地产,以及他存放在银行的大约一万四千镑存款。”
“等一等,”福尔摩斯插言道,“我预料您所说的这案情将是我所听到的一件最出奇的案子。请把您的伯父接到那封信的日期和他的被信以为真的自杀日期告诉我。”
“收到来信的日期是一八八三年三月十日。他的死是在七个星期后的五月二日。”
“谢谢您。请说下去。”
“当我父亲接收了那座霍尔舍姆房产时,他接受了我的建议,仔细检查了长年累月挂上了锁的阁楼。我们发现那个黄铜匣子仍在那里,虽然匣内的东西已经被毁掉了。匣盖的里面有个纸标签写着KKK……三个大写字母。下边还写有”信件、备忘录、收据和一份记录“等字样。我们认为:这表明了奥彭肖上校所销毁的文件的性质。除了许多散乱的文件和记有我伯父在美洲的生活情况的笔记本外,顶楼上其余的东西都无关紧要。这些散乱的东西,有些是关于战争时期的情况和他恪尽职守荣获英勇战士荣誉称号的记述;还有些是关于战后南方各州重建时期的大多与政治有关的记录,显然我伯父当时曾积极参加反对那些由北方派来的随身带着一只手提包进行搜刮的政客[65]的活动。”
后来,我父亲搬到霍尔舍姆去住时,正值一八八四年初。直到一八八五年元月,一切都非常好。元旦过后的第四天,我们大家围着桌子坐在一起吃早餐时,我的父亲忽然一声惊叫,只见他坐在那里,一手举着一个刚刚拆开的信封,另一只手的五指伸开的掌心上有五个干瘪的橘核。他平日总嘲笑我说伯父的遭遇是荒诞无稽的故事,一旦他自己碰上了同样的事,却也吓得大惊失色,神志恍惚。
‘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约翰?’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的心也变得非常地沉重。‘这是K.K.K.’我说。
他看看信封的内层。‘不错,’他叫了起来,‘就是这几个字母。这上面又写着什么?’
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我从他肩膀背后望着信封念道。
‘什么文件?什么日晷仪?’他问道。
‘花园里的日晷仪,别的地方没有,’我说,‘文件一定是被毁掉的那些。’
‘呸!’他壮着胆子说,‘我们这里是文明社会,不容许有这种愚蠢的事情发生!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从敦提来的。’我看了一下邮戳回答说。
‘一个荒唐的恶作剧,’他说,‘我和日晷仪啦、文件啦,有什么关系?对这种无聊的事我不屑一顾。’
‘要是我的话,就一定会报警。’我说。
“‘这种让我感到痛苦,却让他们讥笑的事情,我不干,而且也不许你去。我不愿为这种荒唐事庸人自扰。’我父亲命令我说。与他争辩根本就是徒劳的,因为他是个非常顽固的人。我只好走开,心里惴惴不安,感觉将要大祸临头。接到来信以后的第三天,我父亲离家去看望他的一位老朋友,弗里博迪少校。他现在是朴次当山一处堡垒的指挥官,我为他的出访而感到高兴,在我看来,仿佛他离开了家倒可以避开危险。可是我想错了。他出门的第二天,我接到少校发来一封电报,要我立即赶赴他那里。我父亲摔在一个非常深的白垩矿坑里,这种矿坑在这附近地区是非常多的,他摔碎了头骨,躺在那里不省人事。我急切地跑去看他,可是他再也没有恢复知觉,去世了。”
“非常明显,他是在黄昏前从费尔哈姆回家,由于乡间道路不熟,白垩坑又无栏杆遮挡,验尸官便毫不迟疑地作出了‘意外致死’的判断。我小心谨慎地检查了每一处与他死因有关联的事情,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含有谋杀意图的事实,现场也没有暴力行动的迹象,没有脚印,没有发生抢劫,也没有关于看见路上有陌生人出现的记录。可是我不说您也知道,我的心情非常不平静。我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有人在他的周围策划了某种卑鄙的阴谋。在这种不祥的情况下,我继承了遗产。您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不把它卖掉,因为我深信,我们家的灾难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伯父生前的某种意外事故所导致的,所以不管是在这所房子里,还是在另一所房子里,祸事必将同样地威胁着我们。”
“我的父亲是在一八八五年一月遭遇不幸,至今仅仅两年八个月。在这个时间内,我在霍尔舍姆的生活还是非常幸福的。我已开始怀着这种希望:灾祸是已远离我家了,它已与我的上一代人一起告别了。谁知我这样的安慰还为时过早。在昨天早上,灾祸又找上门了,情况和我父亲当时经历的完全一样。”
那年轻人从背心的口袋里又取出一个揉皱了的信封,突然走向桌旁,他摇落在桌上再次是五个又小又干的桔核。
“这就是那个信封了,”他继续补充说道,“邮戳盖的是伦敦的东区。信封里依然是我父亲接到的最后一封信里的那几个字:‘K.K.K’。然后是‘请把文件放在日晷仪上’。”
“您采取了什么措施吗?”福尔摩斯问道。
“一点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说真的,”他低着头,用消瘦苍白的双手捂着脸,“我觉得是没有办法的。我认为自己象一只可怜的兔子面对着一条蜿蜒前来的毒蛇。我似乎陷入一种无法抗拒,而又残酷无情的恶魔的魔爪之中,而这魔爪是难以预见、无论什么预防措施都无法防范的。”
“啧!啧!”福尔摩斯大声嚷道。“您一定要采取行动啊!先生。不然,您可也就完了!现在除了振奋精神以外,没有别的什么别的办法能够挽救您的了。可没有什么时间去唉声叹气啊!”
“我已经去找过警察了。”
“啊!”
“但是他们在听我诉说以后,都是付之一笑,没当回事。我坚信那巡官已经形成固定的看法,会觉得那些信肯定属于恶作剧,我的两位亲人之死好像验尸官所说的,一定是出于意外,因此不要和那些前兆联系到一起。”福尔摩斯又愤怒得挥舞起拳头来。“那么,您为什么来找我?”他叫道,“再说,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您一开始不来找我?”“我不知道啊。只是到了今天,我向普伦德加斯特少校谈了我的困境,他才劝我来找您的。”“您接到信已经整整两天了。我们应当在此之前采取行动。我估计您除了那些已经向我提供的情节以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凭证——没有什么可以对我们带有启发性的细节了吧?”
“有一件,”约翰·奥彭肖说。他在上衣口袋里翻找了一番,掏出了一张褪色的蓝纸,摊开放在桌上。“我记得,”他说,“那一天,伯父在焚烧文件的时候,我看见纸灰堆里有一些小的没有烧着的文件的纸边是这种特殊的颜色的。我在我伯父的屋子里的地板上发现这张纸。我倾向于这样的看法:它是从一叠纸里掉下来的,所以没被焚烧掉。除了纸上提到橘核之外,恐怕它对我们帮助不大。我想它也许是私人日记里的一页,字迹毫无疑问是我伯父的。”
福尔摩斯把灯移动了一下,我们两人弯下身来看那张纸。纸边参差不齐,的确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上端写有“一八六九年三月”的字样,下面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记载,内容如下:四日:赫德森来。抱着同样的旧政见。七日:把橘核交给圣奥古斯丁的麦考利、帕拉米诺和约翰·斯温。九日:麦考利已清除。十日:约翰·斯温已清除。十二日:访问帕拉米诺。一切顺利。“谢谢您!”福尔摩斯说,同时把那张纸折叠起来还给了客人,“现在您连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了。我们甚至没有时间来讨论您告诉我的情况。您必须马上回家,采取行动。您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且刻不容缓。您必须把给我们看过的这张纸放进您说过的那个黄铜匣子里去,还要放进一张便条,说明所有其它文件都已被您的伯父烧掉了,这是仅剩的一张。您一定要用使他们能够确信无疑的措辞。做完这一切以后,您必须马上就把黄铜匣子按信封上所说的放在日晷仪上。您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了。”
“现在不要想报仇之类的事,我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法律来达到目的。既然他们已经布下了罗网,我们也应该采取相应措施。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消除威胁您的迫在眉睫的危险,其次才是揭穿秘密,惩处罪恶的集团。”
“谢谢您,”那年轻人说着站起身来,穿上雨衣,“您给了我新的生命和希望。我一定遵照您的吩咐去做。”“您必须争分夺秒。与此同时,您首先必须照顾好自己,因为我认为,毫无疑问有一种非常现实和逼近的危险正在威胁着您。您怎样回去呢?”“从滑铁卢车站乘火车回去。”“现在还不到九点钟。街上人还非常多,所以我相信您也许能平安无事。不过,您无论怎样严加小心都不会过分。”“我身上有武器。”“那就好。明天我就开始办您这案子。”“那末,我就在霍尔舍姆等着您?”
“不,您这案件的奥秘在伦敦。我将在伦敦寻找线索。”
“那末我过一天,或者两天,再来看您,告诉您关于那铜匣子和文件的消息。我将遵照您的指点一一去办。”他和我们握手告别。门外狂风依旧呼啸不停。大雨瓢泼,簌簌不停地敲打着窗户。这个离奇、凶险的故事似乎是随着狂风暴雨而来到我们这里的——它仿佛是强风中掉落在我们身上的一片落叶——现在又被暴风雨卷走了。
福尔摩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头向前倾,目光凝注在壁炉的红彤彤的火焰上。随后他点燃了烟斗,背靠坐椅,望着蓝色烟圈一个跟着一个地袅袅升向天花板。
“华生,我想我们经历的所有案件中没有一件比这个更为稀奇古怪的了。”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判断。
“除了‘四签名’案外,也许是这样。”
“嗯,对了。除此之外,也许是这样。可是在我看来,这个约翰·奥彭肖似乎是正在面临着比舒尔托更大的危险。”
“但是,你对这是什么样的危险是否有了任何明确的看法?”我问道。
“它们的性质是没有疑问的了,”他回答说。
“那末,它们是怎么回事?谁是这个KKK?为什么他要一直纠缠着这个不幸的家庭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闭上了眼睛,两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合拢在一起,说道,“对于一个理想的推理家来说,一旦有人向他指明一个事实的一个方面后,他就不仅能从这个方面推断出导致这个事实的各个方面,而且能够推断出由此将会产生的一切后果。正如居维叶[66],经过深思默想就能根据一块骨头准确地描绘出一头完整的动物一样。一个观察家,既已彻底了解一系列事件中的一环,就应能正确地说明前前后后的所有其它的环节。我们还没有掌握唯有理性才能获得的结果。问题只有通过研究才能获得解决,企图凭借直觉解决问题的人是会失败的。不过,要使这种艺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推理家就必须善于利用他已经掌握的所有事实,这是你不难理解的,其本身就意味着要掌握一切知识。而要做到这一点,即使在有了免费教育和百科全书的今天,多少也还是一种难得的成就。一个人要掌握对他工作可能有用的全部知识,倒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本身就一直在作此努力。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我们结交之初,你曾有一次非常准确地指出了我的局限性。”
“对,”我回答道,不禁笑了,“那是一张非常有趣的记录表。我记得哲学、天文学、政治学,打了零分;植物学,说不准;地质学,就伦敦五十英里以内任何地区的泥迹而言,算得上造诣非常深;化学,非常独特;解剖学,没有系统;关于惊险文学和罪行记录是无与伦比的;是小提琴音乐家、拳击手、剑术运动员、律师;是服用可卡因和吸烟的自我毒害者。我想,那些都是我分析的要点。”
福尔摩斯听到最后一项,嘻嘻地笑了。
“嗯,”他说,“就像我过去说的一样,到现在我还是要说:一个人应当给他自己头脑的小小阁楼里装满他可能需要使用的一切。其余的东西可以放到他的藏书室里去,需要的时候,随时取用就可以了。现在,为了今晚我们接受的这样桩案件,我们需要把我们所有的资料都集中起来。劳驾把你身边书架上的美国百科全书里K字部的那一册递给我。谢谢你!”
“让我们考虑一下形势,看看从中可能作出什么样的推论。首先,我们可以从一个有充分根据的假定开始——奥彭肖上校是由于某种有理由的原因而离开美国的。到了他那样年纪的人是不会改变他全部的习惯的,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佛罗里达的宜人的气候而回到英国来过乡镇的寂寥生活的。他对英国的孤独生活和那极为罕见的喜爱暗示着他心中惧怕某人、某事,因此我们不妨作出一个假设,认为他是出于对某人、某事的恐惧被迫离开美国的。至于他所怕的是什么,我们只能从他和他的几个继承人所接到的那几次可怕的信件来推断。你注意到那几封信的邮戳了没有?”
“第一封是从本地治里寄出的,第二封是敦提,第三封是伦敦。”
“从伦敦东区寄出。你据此能推断出什么来呢?”
“那些地方都是海港。”
“还有呢?”
“写信的人是在船上。”
“好极了,我们有了一条线索了。毫无疑问,非常可能——极其可能——写信的人当时一定是在一条船上。现在我们再考虑第二点。就本地治里来说,从收到恐吓信起到出事,前后经过七个星期。至于敦提,仅仅经过大约三四天。这能够说明什么呢?”
“前者路程较远。至少可以这样假设:那个人或那一伙人乘坐的是一条帆船。看来好像他们奇特的警告或信号总是在他们出发肇事以前发出的。你瞧,信号从敦提来后,紧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你说有多快。如果他们是从本地治里乘轮船来的,那他们会同那信同时到达。但是,事实上,过了七个星期才出事。我想那七个星期代表的是信件是由邮轮运来的,而写信的人是乘帆船来的。”
“非常有可能。”
“不仅可能,而且大概就应该是这样。现在可以看出这桩新案子的极端紧迫性和为什么我极力告诫小奥彭肖要提高警惕。灾祸总是在发信人旅程终了之后来临。可是这一回是从伦敦来的,所以我们就刻不容缓了。”
“天哪!”我大叫起来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种无情的折磨!”
“奥彭肖所携带的那个文件明显对于帆船里的一个人或一伙人有着生死攸关的重要性。我想情况应该是非常清楚的,他们肯定不止一个人。单独一人是不能够接连使得两人死于非命的,而所用的手段则竟然逃过了验尸陪审团的眼睛。这里面必然会有同伙数人,他们也还一定是有勇有谋的人。他们是必须要把文件弄到手不可的,不论是藏在谁那里。因此,你可以发现已不再仅仅是一个人的名KKK字缩写,而且是一个团体的化身。”
“是什么样团体的化身呢?”
“你没有——”福尔摩斯说道,一面低下身子向前放低声音,“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三K党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福尔摩斯一页一页地查阅着放在他膝盖上的书。
“看这儿,”随后他又念道,克尤·克拉克斯·克兰[67],这是一个名字。它来源于那种好像扳起枪的打击铁的声音。这个骇人的绝密团体是南方各州的前联邦士兵在南北战争结束之后组成的,并迅速在全国各地建立了分会。其中包括在田纳西、路易斯安那、卡罗来纳、佐治亚和佛罗里达各州是尤其为引人注目。它的势力范围是为了实现其政治目的,主要是针对黑人选民使用恐怖手段,谋杀或驱赶反对他们观点的人出国。
“他们准备施加暴行时通常做法是,先寄给受到仇视的人某些形状奇怪但仍可以分辨的东西,比如,一小根带叶的橡树叶、或是几粒西瓜籽,或是几个桔核,来作为告诫。受到仇视的人在接到警告以后,可以公开宣称放弃原有观点,或是逃奔国外。要是不管不问,则肯定会遭受杀害,而且往往出于某种非常奇怪或者是意料不到的方式。那个团体的组织是非常严密的,所采用的方式又是这样有系统,竟使得在有案可察的案件中,还从未发现有哪个与之抗衡的人能够幸免于祸的,也从未能查获到暴行的嫌疑人。虽然美国政府和南方上层社会的曾经努力阻止过,但是这个团体在几年时间里还是发展的非常快。最后,到一八六九年,这个三K党运动竟然突然解散,虽然此后还是不断发生这类暴行。”
福尔摩斯放下了他手中的书,说道:“你肯定能够看出来,那个团体的忽然垮台是与奥彭肖带着文件逃出美国几乎同一时间发生的。两件事非常有可能是互为因果的。这就难怪奥彭肖连同他的一家人,总有一些死对头在跟踪他们。你一定能了解,这个记录和日记可能牵涉到美国南方的某些头面人物。另外,估计还会有非常多人如果找不到这些东西是连觉都睡不好的。”
“那么,我们看见过的那一页……”
“正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上面写着:‘送橘核给A、B和C。’那就是把团体的警告送给他们。然后,又接着写道:AB已清除或者已出国;最后还说访问过C;我担心这会给C带来不祥的后果。喂,医生,我想,我们可以让这个黑暗的地方获得一线光明,我相信,在这同一时间里,小奥彭肖的唯一机会就是按照我告诉他的去做。今天夜里,没有什么可说和可做的了。请你把小提琴递给我!让我们把这恼人的天气和我们同胞的不幸遭遇暂时置之脑后半小时吧。”
清晨,天气非常晴朗,太阳透过笼罩在这伟大城市上空的朦胧云雾闪耀着柔和的光芒。我下楼时,福尔摩斯已经在吃早餐了。
“你不会怪我没有等你吧,”他说,“我估计,我将要为小奥彭肖的案子忙碌一整天。”
“你准备采取什么措施?”我问道。
“这在非常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初步调查的结果。总之,我不得不去霍尔舍姆一趟。”
“你不是得先去那里吗?”
“不,我得从城里开始,只要拉拉铃,女佣人就会给你端杯咖啡来的。”
我在等待咖啡的时候,拿起了桌上还没有打开的报纸浏览了一下。我的目光停在一个标题上,心里打了一个冷战。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太迟了!”
“啊!”他放下了杯子答道,“我担心的正是这样。这是怎么搞的?”显然他说的时候非常平静,但我看出他内心非常激动。
奥彭肖的名字和“滑铁卢桥畔的悲剧”这一标题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这个报道的内容如下:昨晚九时至十时之间,八班警士库克于滑铁卢桥附近值勤,忽然听到有人呼救及落水之声。是夜伸手不见五指,又值狂风暴雨肆虐,故虽有过路者数人援助,亦无法营救。然而警报当即发出,经水上警察协同努力,终于捞获尸体一具。事后检查得知该尸乃一名青年绅士,从其衣袋取出之信封,得知此人之姓名为约翰·奥彭肖,生前居住于霍尔舍姆附近。
据推测,他可能是着急准备赶搭从滑铁卢车站开出之末班火车,匆忙间于一片漆黑中迷途,误踩一轮渡小码头之边缘而失足落水。尸体未见有任何暴力之痕迹。无疑,死者乃因意外不幸遇难,此事足以唤起市政当局注意河滨码头之情况等等。我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福尔摩斯情绪沮丧,深受震惊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这件事伤了我的自尊心,华生,”他终于开口说道,“虽然这是一种狭隘的感情,但它伤了我的自尊心。现在这成为我个人的事了。如上帝给我时间,我就要亲手解决这帮家伙。他跑来向我求救,而我竟然把他打发走去送死!”
他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在房中走来走去,情绪非常的激动,难以抑制。他深陷的双颊上浮现赧颜,两只瘦长的手不安地一会儿手指交叉着紧握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最后,他大声说道:“他们这帮魔鬼真是狡猾透了,他们怎么能够把他骗到那儿去的呢?那堤岸并不在直达车站的路线上呀!对于达到他们的目的来说,即使在这样一个黑夜,在那座桥上无疑会有非常多的人。唉,华生,咱们瞧着吧,看谁最后能够取得胜利!我现在就要出去了!”
“去找警察吗?”
“不,我自己来当警察。等我结好了网,就可以用来捕捉苍蝇了。可是要在结好网之后捕捉。”
这一整天我忙于我的医务工作,也已经非常黑了我才返回贝克街。福尔摩斯还没有回来。一直到快要十点钟了,他才面色苍白,精疲力尽地走了进来。他跑到碗柜旁边,撕下一大块面包,狼吞虎咽地嚼着,拿起一大杯水把它冲下去。
“你饿了,”我说。
“饿极啦!一直忘记吃东西了,早餐后就什么也没吃。”
“没吃东西?”
“一点也没吃,没功夫想到它。”
“进展如何?”
“不错。”
“有线索了吗?”
“他们在我的掌握之中了。小奥彭肖的仇不会报不了的。”
“嘿,华生,让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桔子来,掰成几瓣儿,把桔核挤出来,放在桌上,从中选了五个,装到一个信封里面。在那信封口盖的反面,他写上“S.H.代J.O.”。他封上信封,在上面写上“美国,佐治亚洲,萨凡纳,‘孤星号’三桅帆船,詹姆斯·卡尔霍恩船长收”等字样。
“当他进港时这封信已经在等着他了,”他得意地笑着说,“这封信会使他夜不安眠。他还会发觉这封信肯定是他死亡的预兆,正如奥彭肖从前所遭遇到的情况一样。”“这个卡尔霍恩船长是什么人?”“那帮家伙的头头。我还要搞其它几个人,不过先搞他。”“那末,你怎样追查出来的呢?”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大张纸来,上面全是些日期和姓名。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他说,“用来在查阅劳埃德船登记簿和旧文件的卷宗,追查一八八三年一、二月在本地治里港停靠过的每艘船在离港之后的航程。从登记上看,在这两个月里,到达那里吨位较大的船共有三十六艘。其中一艘叫‘孤星号’的,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这艘船虽然登记的是在伦敦结关,但是却用了美国的一个州的名称来命名的。”
“我想,是得克萨斯州。”“是哪一州,我原来弄不清,现在也说不准,不过我知道它原先一定是一艘美国船。”“后来呢?”“我查阅了敦提的记录。当我看到一八八五年一月三桅帆船‘孤星号’抵达那里的记录时,我心里的猜想就就变成确信无疑的了,我接着就对目前停泊在伦敦港内的船只的情况进行了查询。”“结果呢?”“那‘孤星号’是上星期到达这里。我跑到艾伯特船坞,查明这船今天早晨已趁着早潮顺流而下,返回到萨瓦纳港去了。我发电报给格雷夫森德,得知这船已经在不久前驶过去了。由于风向是朝东的,我确信:这船此刻已开过古德温斯,离怀特岛不远。”“你现在想干什么呢?”“我要去逮住他!他和那两个副手,据我所知,是那船上唯一的美国人。其余的是芬兰人和德国人。我还了解到他们三人昨晚曾离船上岸,这消息是当时正在给他们装货的码头工人说的。等到他们的这艘帆船到达萨瓦纳时,邮船也已经把这封信带到那个地方了,同时海底电报已经通知了萨瓦纳的警察,说明这三位先生是伦敦正在通缉中的被控犯有谋杀罪的人犯。”但是,那人布下的网再巧妙,还是不能没有一丝漏洞。杀害约翰·奥彭肖的凶手竟然再也没有收到那几个桔核了,而那几个桔核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世界上另外还有一个和他们一样狡猾、同样坚决的人正在追捕着他们。
那年秋分时的暴风刮得非常久,刮得非常的猛烈。我们等了非常长的时间,想要得到萨瓦纳“孤星号”的消息,但是一直杳无音信。最后我们听说:在遥远的大西洋某处,有人看到在一次海浪的退潮中漂荡着一块粉碎的船尾柱,上面写着“L.S.”[68]两个字母,而我们所能了解的关于“孤星号”的命运也只有这些了。
歪唇男人
艾萨·惠特尼是圣乔治大学的神学院已故院长伊莱亚斯·惠特尼的兄弟,他整日沉迷抽鸦片,而且他瘾癖非常大。根据我知,他染上这一恶习是因为在大学读书时出于一种非常愚蠢慌诞的想法而形成的。那时候因为他看过了德·昆西[69]对梦境和激情的描写,然后就把烟草放在鸦片酊里浸染过后来吸,希望获得梦境和激情的那种感觉。他跟许多人一样,后来才发现这样做上瘾并且非常难戒除,然后他多年来便吸毒成癖而不能自拔,他的亲戚和朋友们对他是又深恶痛绝,又非常地怜悯。他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忆犹新:他的面色青黄憔悴,并且眼皮下垂,两瞳无神,身体会缩成一团蜷缩在一把椅子里,表露出一种落迫王孙的倒霉像。
“有病人,”她说,“你又得出诊了。”
我叹了口气,因为我刚忙了一整天,疲惫不堪,刚从外面回来。
我听到开门声和急促的说话声,然后一阵快步走过地毡的声响。接着我们的房门突然大开,一位妇女身穿深色呢绒衣服,头蒙黑纱,走了进来。
“请原谅我这么晚来打搅您!”她开始说,随即克制不住自己,快步向前,搂着我妻子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啜泣了起来。“哦!我真倒霉!”她哭着说,“我现在非常需要一点帮助啊!”
“啊!”我的妻子说,同时掀开她的面纱,“原来是凯特·惠特尼啊。你吓坏我了,凯特!你进来时我简直想不到是你!”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直接跑来找你。”事情总是这样,人们一有发愁的事,就来找我的妻子,好像黑夜里的鸟儿喜欢朝向灯塔寻找慰藉一样。
“我们非常高兴你的光临!不过,你得喝一点兑水的酒,坐一会儿平静一下,再跟我们讲是怎么回事,要不然我先打发詹姆斯去就寝,你看好吗?”
“哦!不,不!我也需要大夫的指点和帮助呢。是关于艾萨的事情,他两天没回家了。我非常的害怕!”
对我来说作为一个医生,对我妻子来说作为一个老朋友和老同学,听她向我们诉说她丈夫给她带来的苦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尽量找些类似这样的话来安慰她,比如,她知道她的丈夫在哪里吗?我们有可能替她把他找回来吗?看来好象有可能。她得到确切的消息说,近来他的烟瘾一发作,就到老城区最东边的一个鸦片馆去。到目前为止,他在外放荡从来不会超出一天,每到晚上他就抽搐着身体,垮掉了似的回到家里。可是这次鬼迷心窍已经四十八小时了。现在准是躺在那儿,和在码头上的社会渣滓鬼混在一起吞云吐雾地吸毒。
或者是在酣睡,好从鸦片所起的作用中缓过劲来。到那儿一定会找得到他,这一点她确信无疑。地点是天鹅闸巷的黄金酒店。可是,她可怎么办呢?她,一个年轻娇怯的女人,又怎能闯进那样一个地方,把厮混在一群歹徒中间的丈夫拽走呢?
情况大体就是这样,而且当然也只有这样一个办法。我想是否就由我陪同她去那地方呢?随着,又一转念,她又为什么要去呢?我是艾萨·惠特尼的医药顾问,以这层关系讲,我对他还是有点影响力。我倘若独自前往,也许能解决得更好些。我答应她,如果他真是在她告诉我们的那个地方的话,我会在两小时内雇辆出租马车把他送回家去。于是,在非常钟内,我就已经离开了我的那张手扶椅和那舒适的起居室,乘了一辆双轮小马车,在向东面疾驶而去。
这趟差事,当时我已觉得有点离奇,不过只有到了之后才显出它究竟离奇到了何等程度。但是,在我这探奇之始,倒没有多大的困难。天鹅闸巷是一条污浊的小巷,它隐藏于伦敦桥东沿河北岸的高大码头建筑物后边。在一家出售廉价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之间,靠近有一条陡峭的阶梯往下直通一个象洞穴似的黑乎乎豁口,我发现了我要寻访的那家烟馆。我叫马车停下来等着,便顺着那阶梯走下去。
这阶梯的石阶中部已被川流不息的醉汉们的双脚踩磨得凹陷不平。门上悬挂着的油灯灯光闪烁不定。借着灯光,我摸到门闩,便走进一个又深又矮的房间里面,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棕褐色的鸦片烟的烟雾,靠墙放着一排排的木榻,就象移民船前甲板下的隐隐约约地瞧见东倒西歪的人躺在木榻上,有的耸肩低头,有的屈膝蜷卧,有的头颅后仰,有的下颔朝天,他们从各个角落里以失神的目光望着新来的客人。在幢幢黑影里,有不少地方发出了红色小光环,微光闪烁,忽明忽暗。这是人们用金属的烟斗锅吮吸燃烧的鸦片的情景。大多数人静悄悄地躺在那里,也有些人自言自语,还有人用一种奇怪的、低沉而单调的语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种谈话有时滔滔不绝,嘟嘟囔囔,只是在说自己的心事,而把人家对他讲的话都当耳边风。
在远处的一头,有一个小炭火盆,炭火熊熊燃烧。盆旁一只三足木板凳上坐着一个瘦高的老头,双拳托腮,两肘支在膝盖上,双目凝视着炭火。当我进屋时,一个面无血色的马来人伙计兴冲冲地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杆烟枪和一份烟剂,招呼我到一张空榻上去。“谢谢你。我来呆不长时间,”我说,“我有一位朋友艾萨·惠特尼先生在这里。我我想找他说几句话。”
在我右边有人蠕动并发出喊声。我透过暗淡的灯光瞧见惠特尼面色苍白,憔悴不堪,邋里邋遢,睁大眼睛盯着我看。“天哪!原来是华生!”他说,他答话的样子显得既可怜又可恨,他的每条神经似乎都处于紧张状态,“嘿,华生,几点钟了?”
“快十一点钟了。”
“哪天的十一点钟?”
“星期五,六月十九日。”
“我的天!我一直以为是星期三。今天确实是星期三,你可别吓唬我?”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开始放声痛哭起来。
“我告诉你,今天是星期五,没错。你的妻子一直等你两天了。你应当感到羞愧!”
“对!我应当感到羞愧,不过你弄错了,华生,因为我在这里只不过待了几个小时,抽了三锅,四锅……我记不得抽了多少锅了。不过我还是要跟你回去。我不该让凯特担心害怕,可怜的小凯特!扶我一下!你雇马车来了吗?”
“是的,我雇了一辆,等着你呢。”
“那我就坐车走吧。不过,我一定欠了账。看看我欠了多少,华生。我一点精神也没有了。我无法照顾我自己了。”
我穿过两排躺着人的木榻间那条非常狭窄的过道,一直屏息不敢喘气,生怕去闻到那鸦片令人恶心和呕吐的臭气,到处寻找掌柜的。我穿过炭火盆旁的那个高个子时,忽然发现有一只手突然猛地拉了一下我上衣,并且有人低声说:“你现在走过去,然后回头看我!”这两句话一句一句地落入了我的耳朵里面。我转过头一看,这话仅仅是出自我旁边的老头之口。但是,这时他还是跟刚才一样了,专心致志地坐在那里。他浑身瘦骨嶙峋,面脸皱纹,佝偻着身体,一支烟枪放在他的双膝中间,似乎是为了怕他疲乏无力而脱落下去似的。
我向前又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不禁让我大吃一惊。幸亏我努力控制才没有喊出声来。他也同时转过身来,除了我,没有人能看见他。他的身体的样子已经伸展开了,脸上的皱纹也已经彻底消失,昏花无神的双眼又恢复到炯炯有神。同时,坐在炭火盆边盯着惊讶的我并咧着嘴开始发笑,果然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暗示叫我到他的身边去,立刻转过身去,再侧脸朝向众人,马上又摆出一种哆哆嗦嗦、胡言乱语的龙钟老态的样子。
“福尔摩斯!”我低声说,“你到这个烟馆是来干什么呢?”
“你最好小声点,”他回答道,“我耳朵是非常灵的。要是你愿意帮个大忙,打发掉你的那位瘾君子朋友,我倒非常高兴可以和你稍微说几句话。”
“我有一辆小马车现在在外边。”
“那么,还是请让他坐着回去吧!对他你尽管放心,因为他明显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再去惹事生非了。我提醒你再写个便条,托马车夫带给你的妻子,跟她讲咱俩又搭上伙啦。你在外边稍微等一会,我过五分钟之后就从里面出来。”
要回绝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所有请求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的恳求总是非常恳切,又总以这样一种灵巧的温柔态度提出来的。总而言之,我认为惠特尼如果一登上马车,我的使命在实际上就已经完成了。至于其余的事情,可以和我的老友一起携手去准备一次非常非比平常的探奇涉险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而冒险对他说来,却是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写好了一张便条,帮惠特尼付清了帐,带他出去上了马车,送他在黑夜中乘车缓缓而去。这个时候,一个面容衰老的人从那鸦片烟馆跑了出来,这样我便同夏洛克·福尔摩斯一起来到街上了。大概走了两条街的路途,他一路上总是驼着背,并且东摇西晃,蹒跚而行。
“华生,我猜想,”他说,“你想象我在注射可卡因和一些你从医学观点来看也并不反对的小毛病之外,又添了一个阿芙蓉癖吧?”
“我当然非常惊讶会在那里看到你。”
“不过不会比我在那里发现你更惊奇。”
“我来找一位朋友。”
“而我是来找一个敌人的。”
“敌人?”
“是的,找我的一个天敌,或者,我将称之为我的一个猎物。简单地说,华生,我正在进行一场非常不平常的侦查。我打算从这些烟鬼的胡言乱语中找到一条线索,正如我从前干过的一样。倘若在那烟馆里有人认出我来,那么,顷刻之间,我的性命就会断送掉了。以前我曾为自己的目的到那里去侦查过。那个开烟馆的无赖印度阿三就曾经发誓要找我报仇。在保罗码头附近拐角处那房子的后面有一个活板门,它能说出一些奇怪的、在月黑风高之夜在那里经过的东西的非常多故事。”
“什么!莫非你说的是那些尸体?”
“唉,是尸体,华生。如果我们能够从每一个在烟馆里被害死的倒霉蛋身上得到一千镑,那我们就成为富翁啦。这是沿河一带最险恶的图财害命的地方。我担心内维尔·圣克莱尔进得去,出不来。可是我们的圈套应当就设在这儿。”他把两个食指放在上下唇之间,吹出尖锐的哨声,远处也回响起同样信号的哨声,不久就听到一阵辘辘的车轮声和嘚嘚的马蹄声了。
“现在,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时一辆高轩的双轮单马车从暗中驶出,两旁吊灯射出两道黄色的灯光——“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吗?”
“如果我对你有所帮助的话,我肯定会去。”
“哦,可靠的伙伴总是非常有用的,记忆力好的人更没得说了。我在杉园的房间里有两张床铺。”
“杉园?”
“是的,那是圣克莱尔先生的房子。我进行侦查时就住在那里。”
“那么,它在什么地方?”
“在肯特郡,离李镇不远。我们要跑二十来里路。”
“可是我一无所知啊。”
“当然是喽,不久你就会明白所有的情况。上来吧!好了,约翰,不麻烦你了,这是半克朗。明天等着我,大约十一点钟。放开马疆绳吧,再见。”他轻轻抽了那马一鞭子,马车就飞快地跑了起来,穿过了一条条黑乎乎的没有人烟的街道,然后,路面慢慢地变得宽阔起来,最终飞驰过一座两侧都有栏杆的大桥,桥下是黑沉沉的河水缓慢地流淌着。我向前看去,又是一片满是砖堆,而且灰泥的单调的荒地,并且四野阒然。仅仅有巡逻警的沉重而非常有规则的脚步声,或者偶尔有某些留连忘返的狂欢的人在回家的路上乱唱乱喊,才偶尔打破寂静。一堆凌乱的云缓慢地穿过天空,这儿那儿有一两颗星星在云层里闪耀着微弱的光线。福尔摩斯静静地赶着车前行。他头垂在胸前,好像已经深深地陷入沉思了。我坐在他的身边,非常纳闷这件新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竟然使他耗费这么大的精力,但是又不敢打乱他的思绪。
我们赶车走出了好几里,直到到了郊外别墅区的边际,这时他才摇晃着身子,耸了耸肩膀,点着了烟斗,显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气。“你有保持沉默的天赋,华生,”他说,“它让你成为一个非常难得的伙伴。我可以向你担保一定是这样:和别人相互谈论,对我来说是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我自己的看法不一定能够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我想不出今夜那位可爱的年轻女人到门口来欢迎我时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你忘了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在我们来到李镇之前,我正好有时间对你讲清楚本案的详细情节。看来好像简单得太厉害,可是,我现在却有点搞不着头脑。可以肯定的是,思绪非常多,但我找不到任何头绪。目前,我来简单扼要地把案情说给你听一下,华生,或许你能在对我来说是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一点光明。”
“那么,你就说吧。”
“在几年之前——说得更明确些,那是在一八八四年五月里。有一位绅士,他的名字叫做内维尔·圣克莱尔,来到了李镇。这个人确实非常得有钱。他购买了一座大别墅,把庭园搞得非常漂亮,生活得非常豪华。他慢慢地和附近许多人交上朋友。在一八八七年,他迎娶了当地一位酿酒商的女儿为妻,并且生下两个孩子。他并没有职业,但是却在几家公司里都有投资。他每天都会在早晨进城,并且下午五点十四分从坎农街坐火车回来。圣克莱尔先生现在年纪约三十七岁,并没有任何不良癖好,可以称得上良夫慈父,与别人没什么不同。我能够再补充一句,现在他的全部债务,根据我们查到的,共有八十八镑十先令,但是他在首都郡银行里就有存款达到了二百二十镑。所以,没有理由会以为他会因财务问题而苦恼。”
“在上个星期一,圣克莱尔先生进城的时间要比平常的时候要早非常多。在出发前他说过有两件非常重要事情要办,还说要给小儿子捎一盒积木回来。说来也是非常巧的,在那同一个星期一,在他出门后没有不久,他的妻子看到一封电报说有个宝贵的小包裹——她一直在等着这包裹——现在已经寄到亚伯丁运输公司的办事处等候她去取。好了,要是你了解伦敦的街道,你会了解公司的办事处是在弗雷斯诺街。那条街有一条岔路通向天鹅闸巷,就是今天晚上你见到我的那个地方。然后圣克莱尔太太就在那儿吃过午饭就进城了,在商店买了一些东西就到公司的办事处去,并且取出包裹,在回车站穿过天鹅闸巷时,刚好是下午四点三十五分。这些你了解了吗?”
“听得非常明白。”
“要是你能够记得记得非常清楚的话,星期一那天非常热,圣克莱尔太太的步子非常慢,四下环顾,期望能雇到一辆小马车,因为她发现她不喜欢周围那条街道。刚好在她穿过天鹅闸巷时,忽然听见一声喊叫声和哭嚎声,她发现她的丈夫正从三层楼的窗口往下看着她,似乎在向她招手,她顿时吓得浑身发冷。那窗户是开着的,他的脸她看得非常清楚,据她说他那激动的样子非常可怕,他拼命地向她挥手,但忽然消失于刹那之间,好像他身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把将他猛拉回去一样。她那双眼睛具有敏锐观察力,她突然看到的一个异常的地方是他穿的虽然是他进城时的那件黑色上衣,但是他的脖子上没有硬领,胸前也没有戴领带。”
“她知道他肯定出了事,便顺着台阶飞奔下去——因为这房子正好是今晚你发现我待过的那个烟馆——闯进那栋房子的前屋,当她穿过屋子正想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在楼梯口,她遇到了我说过的那个印度人。她被他推了回来,接着又来了一个丹麦助手,一起把她推到了街上。她心里充满了疑虑和震惊,急忙沿着小巷冲了出去,想不到非常幸运,在弗雷斯诺街头,她遇见了正在去值岗上班途中的一位巡官和几名巡捕。那巡官同两名巡捕随她回去。尽管那烟馆老板再三阻拦,他们仍然进入了刚才发现圣克莱尔先生的那间屋子。在那间屋子里看不出他在那儿待过的迹象。事实上,在整个那层楼上,除了一个跛脚的、面目可憎的家伙似乎在那里住家以外,没有见到有其它任何人。这家伙和那个印度人异口同声赌咒发誓说,那天下午没有任何人到过那层楼的前屋。他们矢口否认,使得巡官不知该如何处置,并且几乎认为圣克莱尔太太看错了人。这时,她突然大喊一声,猛扑到桌上的一个小松木盒前,把盒盖掀开,哗地倒出来一大堆儿童玩得积木,这就是他曾经答应要带回家去的那个玩具。”
“这一发现,加上那瘸子表现出非常明显的惊慌失措的样子,使巡官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们把所有房间都进行了仔细检查,结果表明一切都与一件非常可憎的罪行有关。前屋陈设简朴,作为起居之用。这间屋子通向一间小卧室,由小卧室望出去,正对着一段码头的背部。码头和卧室窗户之间是一窄长地段,退潮时是干涸的,涨潮时则为至少四英尺深的河水所淹没。卧室的窗户非常宽敞,是由下边开的。在检查房间时,发现窗框上有斑斑血迹,还有几滴滴在卧室的地板上。在前屋中,猛地拉开一条帷幕,在它的后面发现有圣克莱尔先生的全套衣服,只缺那件上衣。他的靴子、袜子、帽子和手表——都在那里。从这些衣物上瞧不出有什么暴行的痕迹,此外也看不到圣克莱尔先生的踪影。他显然一定是从窗户跑出去的,因为没有发现有别的出路。从窗框上那些非常不祥的血迹看来,他想通过游泳逃生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这个悲剧发生的时候,潮水正涨到了最高点。”
“我们再说说看起来直接与本案有牵连的歹徒们吧。那个印度阿三是个出名的劣迹斑斑的人。不过,根据圣克莱尔太太的说法,她的丈夫出现在窗口以后仅仅几秒钟,他就已经在楼梯脚那里了。这个人顶多不过是这桩罪案的一个帮凶而已。他分辩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声明他对楼上租户休·布恩的一切行动都毫无所知。他对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物出现在那屋子里的原因也说不出原因。印度阿三老板的情况就是这些。”
“那个阴险的瘸子住在三层楼上,一定是最后曾经亲眼见过圣克莱尔先生的人。他名叫休·布恩,他那丑恶的面孔,素为常到伦敦旧城区来的人们所熟知。他以乞讨为生,由于要避免警察的管制,他装作卖蜡火柴的小贩。就在针线街往下走不远,靠左手边,你可能已注意到有一个小墙角,他每天就坐在那里,盘着腿儿,把少得可怜的几盒火柴放在膝上。由于他有着一副令人可怜的的模样,施舍给他的小钱就非常多地落进他放在人行道上一顶油腻的皮革帽子里。在我想到必须对他的以乞讨为生的情况进行了解以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观察过这个家伙,但只有在了解他的乞讨情况之后,我才对他在一会儿工夫收获这么多深感惊讶。你知道他的形象非常地特别,没有一个从他面前路过的人能不看他一眼的。一头蓬松的红头发;一张苍白的面孔被一块可怕的伤疤弄得更加难看,这块伤疤,一经收缩就把上唇的外部边缘翻卷上去了;一副哈巴狗一样的下巴;一双目光锐利的黑眼睛,这两只眼睛和他的头发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和其他一般的乞丐不同。而且,他的智力显然也是超群的,因为过路人投给他无论是什么破烂东西时,他都有话可说。现在我们知道他只是寄宿在烟馆里的人,并且也正是最后目睹我们要寻找的那个绅士的人。”
“但是,一个瘸子!”我说,“他一个人能将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怎么样呢?”
“如果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点来讲,他可能是个残废人;可是,在其它的方面,他明显是非常有力气,并且是个营养充足的人。明显的是你的医学经验会告知你,华生,一肢不灵的缺点,常常是可以由其它肢体的非常健壮有力而得到补偿。”
“请你继续讲下去!”
“圣克莱尔太太一看到窗框上的血迹就立刻晕了过去,并由一位巡捕用车护送她回家,因为即使她留在现场对侦查也是毫无帮助的。巴顿巡官管理此案,将房屋全部细致地观察了一下,但是没有发觉对破案有一点启示的东西。同时他还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没有把休·布恩立即逮捕起来,使他得到了能够和他那印度朋友相互之间串供词的几分钟的时间。”
“但是,这个错误立刻就得到了纠正。他被拘捕并接受了审查,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将他定罪的证据。确实的,他的汗衫右手袖子上是有一点血斑,但是他指着他的左手第四指接近指甲被刀所割破的地方,说血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还说不一会儿功夫之前他曾经走到窗户那边去过,并在那里被发觉的血斑一定也是这么来的。他坚持否认曾经见过圣克莱尔先生,并且发誓说,说起在他的房间里找到的衣物,他和警方一样都感觉非常的疑惑。而对圣克莱尔太太所讲她肯定看到她丈夫是出现在窗前这一方面,他说她肯定是发疯了,否则那就是在做梦了。”
“后来不管他怎么大声地抗议,他们还是把他带回警察局去了。在另外一方面,巡官就停留在那个房间里,期望在退潮后能够搜寻到一些新的痕迹。竟然真的找到了,即使在那泥滩上他们并没有找到他们害怕想要找到的东西。因为他找到的不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其本人,而是他的上衣。这件上衣裸露在退潮后的泥滩上。你想想他们在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些什么东西?”
“我实在想不出。”
“是的,我觉得你肯定不到的。每个口袋里都充满了便士和半便士——共有四百二十一个便士和二百七十个半便士。无疑这上衣没有被潮水所卷走的。但是人的身体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那所房子与码头中间的退潮,水势是汹涌的。看来非常有可能是这种沉甸甸的上衣保留了下来,而被剥光了的身体却被扔进河里去了。”
“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发现所有其他的衣服都在屋子里,难道他身上只穿着一件上衣么?”
“不,先生,可是这件事也许能够自圆其说。假定布恩这个人把内维尔·圣克莱尔推出窗外——可是没有人亲眼看见此事——这样的话他会再干什么呢?他当然马上就会想到要消灭那些泄露真相的衣服了。这时他会抓起衣服来,抛出窗外去。而在他往外抛的当儿,他会想到:那件上衣会被水浮起,沉不下去。他的时间已经非常少了,因为他已听到那位太太为要上楼而在楼下吵闹,也许他已从他的印度同伙那里听说有一批巡捕正顺着大街朝这个方向急忙跑来。这时已刻不容缓。他一下子冲到密藏他从乞讨中积累起来的银钱的地方。看到那些硬币,他能抓起多少,尽量往衣袋里塞,这样为的是确保上衣能够深沉水底。他把这件上衣抛出去了以后,本来还想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其它的衣服,如果不是已听到楼下匆促的脚步声的话。可是这时巡捕已经上楼来了,他的时候仅够把窗户关上。”
“听起来的确可能是这样。”
“喏,咱们就权且当它是个有用的假定吧,因为还没有比这更好的假定。我已经说过,休·布恩被捕之后,被关到了警察局里面去了,可就是拿不出什么证据证实他有什么罪。多年以来他是尽人皆知的专门以乞讨为生的人。他的生活似乎是非常安静和对别人无害处的。现在事情就这样摆在面前,应该解决的问题像过去一样还远远没得到解决。这些问题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在烟馆里干什么?他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里?休·布恩和他的失踪有什么关系?我承认:在我的经验中,我想不到有哪一个案件,乍一看好像非常得简单,可是却出现了这么许多困难。”
当夏洛克·福尔摩斯细说着这一连串离奇的事情的时候,我们的马车正飞快地驶过这座大城市的郊区,最后把那些零零散散的房子甩在后面。接着马车顺着两旁有篱笆的乡间道路辚辚前进。他刚一讲完,我们正从两个疏疏落落的村庄之间驶过,有几家窗户里的灯光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现在已经到了李镇的郊区,”我的伙伴说,“在我们短短的旅途中,一路上竟接触了英格兰的三个郡县,从米德尔赛克斯出发,经过萨里的一隅,最后到达了肯特郡。你看到了那树丛中的灯光了吗?那就是杉园。在那灯旁坐着一位妇女,她忧心如焚,静静聆听着的耳朵无疑已经听到我们马蹄得得的声音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在贝克街办这件案子呢?”
“因为有许多事情要在这里进行侦察。圣克莱尔太太已经盛情地安排了两间屋子供我使用。你可以放心,她一定对我的朋友兼伙伴表示热烈欢迎。华生,在我还没有得到她丈夫的消息以前,我可是真的非常怕见她。我们到啦。”
我们在一座大别墅前停车,这座别墅坐落在庭园中间。这时一个马僮跑了过来,拉住马头。我跳下车来跟着福尔摩斯走上了一条通往楼前的、小小弯曲的碎石道。我们走近楼前时,楼门洞开,一位白肤金发的小妇人立在门口,穿着一身浅色细纱布的衣服,在衣服的颈口和腕口处镶着少许粉红色蓬松透明的丝织薄纱边。她在灯光的辉映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门,一手半举,非常地热情。她微微弯腰,探首向前,渴望的目光凝视着我们,双唇微张欲语,好象是在提出询问的样子。
“啊?”她喊道,“怎么样?”随后,她看出我们是两个人,起先还充满了希望地喊着;可是看到我的伙伴摇头耸肩,就转而发出痛苦的呻吟了。
“没有好消息吗?”
“没有。”
“没有坏消息吗?”
“没有。”
“谢天谢地!请进来吧!你们一定非常辛苦了,足足累了这么一整天。”
“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在过去的几个案件里,他对我的帮助极大,我非常幸运能把他请来和我一同进行侦查。”“我非常高兴见到您,”她说,热烈地和我握手,“如果您考虑到我们所受到的打击是来得多么突然的话,我相信您会原谅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的。”“亲爱的太太,”我说,“我是经过多次战役的老战士,即使不是如此,请您也不必跟我客气。对您或者对我的老朋友,如果我能够有所帮助的话,那么,我真是太高兴了。”“福尔摩斯先生,”圣克莱尔太太说,这时我们已经走进了一间灯光明亮的餐室,桌上摆好了冷餐,“我非常想问您几个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求您给一个坦率的回答。”“当然可以,太太。”“您别担心我的情绪。我不会变得歇斯底里的,也不会动不动就晕倒。我只是想听听您的实实在在的意见。”“在哪一方面?”“您说真心话,您认为内维尔还活着吗?”洛克·福尔摩斯似乎被这问题给问住了。“说实话,说啊!”她重复着,站在地毯上目光向下直盯着他,这时他正仰身坐在一张柳条椅里。“那么,太太,说实话,我不这么认为。”“你认为他已经死了?”“是的。”“被谋杀了?”“我不这样认为。应该是。”“他在哪一天遇害的?”“星期一。”“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您希望能够解释一下我今天接到他的来信,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好像触了电一样。“什么?”他咆哮道。“是的,今天。”她微笑地站着,高高地举起一张小纸条。“我可以看看吗?”“当然可以。”他急切地抓住那张纸条,在桌子上把它摊开,挪过灯来,专心地审视着。我离开坐椅,从他背后注视那张纸。信封的纸非常粗糙,盖有格雷夫森德地方的邮戳,发信日期就是当天,或者说是前一天,因为现在已过了午夜非常久了。“字迹潦草,”福尔摩斯喃喃自语,“这肯定不是您先生的笔迹,夫人。”“是的,可是信的确是他写的。”“我还觉得,不管是谁写的信封,您都得去问地址。”“您怎能这么说?”“这个人,您看看,全部是用黑墨水写的,写出来之后就自己干了。剩余的字呈现灰黑色,这表明写后是用吸墨纸吸过的。要是一起写好的,再用吸墨纸吸过,那么有些字就不可能是深黑色了。这个人是先写人名,然后过了一会儿,才会写地址,这就只能够表明他不了解这个地址。这肯定是件小事,但是没有比一些小事更紧要的了。现在还是让咱们来观察信吧。哈!随信还贴了件东西呢!”
“对,有一枚戒指,是的他的图章戒指。”
“您能确定这是您丈夫的手迹吗?”
“这是他的一种手迹。”
“是一种?”
“是他在急忙中写的一种笔迹。这和他日常的笔迹有些不一样,但是我全部都能够认得出来。”
亲爱的:请不要担心。所有都会变得好起来的。我已经铸成了一个大错误,这大概需要耗费一些时间来加以矫正。请耐心地等待。
内维尔
“这封信是用铅笔写在一张八开本书的封页上的,但是纸上没有水纹。嗯!它是由一位大拇指非常脏的人最近从格雷夫森德寄出的。哈!信封口上面是用胶水粘的,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封这封信的人还在一直吃着草。太太,您敢确定这是您丈夫的笔迹吗?”
“我敢确信。这是内维尔所写的字。”“信物还是日前从格雷夫森德那儿寄出的。喏,圣克莱尔太太,乌云已经散去了,但是我不敢贸然说危险已经离开了。”“但是他肯定是尚在人间了,福尔摩斯先生。”“除了这笔迹是一种精巧的伪造,来诱导我们走入歧途的。那枚戒指,说到底,说明不了任何东西。它应该是从他手上拿下来的嘛!”“不,不,这是他的亲自书写笔迹啊!”“非常对。然而,它也许是星期一书写的,直到今天才寄过来的。”“那是有可能的。”“按照那么说,在这段时间里也许会发生非常多的事情。”“哦,您可别光给我泼冷水,福尔摩斯先生。我了解他是一定事的。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敏感的同感力。一旦他遭到不幸,我应该是会感觉到的。就在我最终看到他的那一天,他一在卧室里割破了手,而我在餐室时,心里就了解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立刻跑上楼去。您猜一下我对这样一桩小事还会表现得这么迅速,而对于他的死亡,我又怎能一点都没感觉呢?”
“我见过的事情非常的多,不会不知道一位妇女所得到的印象可能会比一位分析推论家的推断更有些价值了。在这封信中,您一定得到一些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您的想法。然而,要是您的丈夫还活着,并且还能写信的话,那他为什么一直还呆在外面不回家呢?”
“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简直非常让人费解的。”
“星期一的那天,当他离开您时,他没说什么吗?”
“没有。”
“您在天鹅闸巷望见他时是不是大吃一惊?”“非常得惊讶。”“窗户是开着的吗?”“是的。”“那么,他也许还可以叫您了?”“可以。”“据我所知,他仅仅发出了不清楚的喊声。”“对。”“您认为是一声呼救的声音吗?”“是的,他挥动了他的双手。”“但是,那也可能是一声惊讶的叫喊。出他意料之外地看到您所引起的惊奇也可能会使他举起双手,是吗?”“这是可能的。”“您认为他是被人硬拽回去的吗?”“他是这样突然就不见了。”“他可能是一下子跳回去了。您没有看见房里还有别人吧?”“没有,但是那个可怕的人承认他曾在那里,还有那个印度阿三在楼梯脚下。”“正是这样。就您所能看到的,您的丈夫穿的还是他平常那身衣服吗?”
“可是没有了硬领和领带。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脖子露着。”
“他以前提到过天鹅闸巷没有?”
“从来没有提过。”
“他曾经露出抽鸦片的任何迹象吗?”
“从来没有。”
“谢谢您,圣克莱尔太太。这些正是我希望弄得一清二楚的重点。让我们来吃点晚饭,然后去睡觉,因为明天我们也许要忙碌一整天呢。”
一间宽敞舒适的房子,里面放着两张床铺,供我们使用。我非常快就钻到被窝里去了,因为经过这一夜的奔波我已经身心疲惫了。可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却是这样一个人:当他心中有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时,他就会连续数天、甚至一个星期,废寝忘食地反复思考,重新梳理掌握的各种情况,并从各个角度来审查那问题,一直要到水落石出,或是深信自己搜集的材料尚不充分时才肯罢休。我非常快就知道:他正要准备通宵达旦地坐着。他脱下了上衣和背心,穿上一件宽大的蓝色睡衣,随后就在屋子里到处乱找,把他床上的枕头以及沙发和扶手椅上的靠垫收拢到一起。他用这些东西铺成一个东方式的沙发。他盘腿坐在上面,面前放着一盎斯强味的板烟丝和一盒火柴。在那幽黯的灯光里,只见他端坐在那里,嘴里叼着一只欧石南根雕成的旧烟斗,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一角。蓝色的烟雾从他嘴边盘旋缭绕,冉冉上升。他寂静无声,纹丝不动。灯光闪耀,正照着他那山鹰般的坚定面容。我渐入梦乡,他就这样坐着。有时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他还是这样坐着。最后,我睁开双眼,夏日的阳光正照进房来。那烟斗依然在他的嘴里叼着,轻烟仍旧缭绕盘旋,冉冉上升。浓重的烟雾弥漫满屋,昨晚所看到的一堆板烟丝,这时已经不在了。
“醒了么,华生?”他问道。
“醒了。”
“早上赶车出去玩玩如何?”
“好的!”
“那么,穿上衣服吧。还没有人起床呢,可是我知道那小马僮睡觉的地方,我们非常快就会把马车弄出来的。”他边说边咯咯地笑了起来,两眼闪烁着光芒,似乎和昨夜那个苦思冥想的他判若两人。我穿衣时看了一下表。难怪还没有人起床,这时才四点二十五分。我刚穿好衣服,福尔摩斯就回来说马童正在套车准备出发。
“我要检验一下我小小的理论,”他边说边拉上他的靴子,“华生,我认为你现在正站在全欧洲一个最笨的糊涂虫面前!我该被人们一脚从这儿踢到查林克罗斯去!可是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开启这个案子的最有把握的钥匙了。”
“在哪里?”我微笑着问道。
“在盥洗室里,”他回答道,“哦,我不是开玩笑。”
他看见我不是非常相信的样子,就继续说下去:“我刚刚到那里去过了,我已经把它拿出来了,放进格拉德斯通制造的软提包里了。走吧,伙计,让咱瞧瞧钥匙对不对得上锁。”
我们尽量放轻脚步走下楼梯,然后走出房门,沐浴在明媚的晨曦之中。套好的马车停在路边,那个衣服还没有穿好的马童在马头一旁等着。我们两人一跃上车,就顺着伦敦大道飞奔而去。路上有几辆农村大车在走动,它们是运载蔬菜进城的,可是路旁两侧的一排排别墅仍然寂静无声,死气沉沉,犹如仍然在睡梦中的城市。
“有些地方显示这是一桩奇案,”福尔摩斯说着,顺手一鞭催马向前疾驰,“我承认我曾经像鼹鼠一样眼拙。不过虽然学聪明比较晚,但总比不学强。”
当我们驱车经过萨里一带的街道时,这城里起床最早的人也刚刚睡眼惺忪地望望窗外的曙光。马车驶过滑铁卢桥,飞快地经过威灵顿大街,然后向右急转弯,来到布街。福尔摩斯是警务人员所熟识的,门旁两个巡捕向他敬礼。一个巡捕牵住马头,另一个便引我们进去。“谁值班?”福尔摩斯问。“布雷兹特里特巡官,先生。”“哦!布雷兹特里特,你好!”一位身材高大魁伟的巡官走下石板坡的甬道,头戴鸭舌便帽,身穿带有盘花纽扣的夹克衫,“我想和你私下谈一谈,布雷兹特里特。”“好的,福尔摩斯先生。那就到我的屋子里来吧。”这是一间小小的类似办公室的房间,桌上放着一大本厚厚的分类登记簿,一架电话安在墙上,比较突出。巡官临桌坐下。“您需要我做点什么,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为了乞丐休·布恩而来的。这人被控与李镇的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的失踪案件有关。”“是的,他是被押到这里来候审的。”“这个我已知道了。他现在在这里吗?”“在单人牢房里。”“他老实吗?”“哦,一点也不捣乱。不过这坏蛋脏透了。”“脏得非常?”“对,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督促他洗洗手。他的脸简直黑得象个补锅匠一样。哼,等他的案定了,他就得按照监狱的规定洗个澡。我想,您见了他,您会同意我所说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我现在非常想见见他。”“您想见他吗?那容易。跟我来。您可以把你的提包撂在这里。”“不,我想我还是拿着它比较好。”“好吧,请跟我来!”他领着我们走下一条甬道,打开了一道上闩的门,从一条盘旋式的楼梯下去,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墙上刷白灰的走廊,两侧各有一排牢房。“右手第三个门就是他的牢房。”巡官说,往里瞧了一瞧。“他睡着了,”他说,“你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我们两个人从隔栅往里面看,那囚犯的脸对着我们躺着,他正在熟睡,他的呼吸缓慢并且深沉。他是中等身材,身穿和他的职业非常相称的粗料子衣服,贴身一件染过色的衬衫从破旧的上衣裂缝处显露了出来。他确实象巡官说的那样,简直肮脏污秽到了极点。但是他脸上的污泥还是掩示不了他那可恶的丑容:从眼边一直到下巴有那么一道宽宽的旧伤疤,这伤疤收缩后会把上唇的一边往上吊起,他的三颗牙齿全露在外面,好象是一直在叫唤的样子,他的一头蓬松光亮的红发低低遮掩着自己的两只眼睛和前额。
“好似一个美人儿,是不是?”巡官说。
“他确实需要洗一洗,”福尔摩斯说,“我想到了个他可以洗一洗的方法,我自做决定地带了一群家伙来。”他说时,一边打开那个由格拉德斯通制造的软提包,从里面取出了一块非常大的洗澡海绵,这让我吃了一大惊。
“嘻,嘻!您真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巡官非常轻声地笑着。“喏,要是您肯做件大好事,请你偷偷地打开这牢门,我们立刻就会让他重现出一副更体面的样子。”“好的,那又有什么不行呢?”巡官说,“他这样子是不会给布街看守所增添光彩,是吗?”
他把钥匙放进门锁里面,我们都悄悄地走进牢房。那睡着的家伙就侧了侧身子,又重新进入了梦乡。福尔摩斯弯腰靠着水罐,并且蘸湿了海绵,并在囚犯的脸上用力地上下左右擦了两下。
“让我来替你们介绍介绍吧!”他高声喊道,“这位就是肯特郡李镇的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
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场面。这人的脸就如同剥树皮一样被海绵剥下了一层皮。那种粗糙的棕色不见了!在他的脸上横缝着的那道可怕的伤疤和那显出一副可恶的冷笑的歪唇也全都不见了。那一堆乱松松的红头发在一揪之下也全都掉下了。现在,从床上坐起来的是一个面容苍白、愁眉不展、样子非常俊美的人,他是一头黑发,并且皮肤光滑。他搓了搓双眼,集中注意力上下打探着周围,睡眼惺忪,不知为什么。突然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然后就尖叫一声扑在床上,并把脸埋在枕头里。
“天啊!”巡官叫道,“是的,他就是那个失踪了的人。我从相片上就认出他了。”那囚犯转过身来,他摆出一副好像听天由命、不在乎的样子说,“就算是这样吧,”他说,“请问一下,你们能指控我犯了什么罪呢?”
“指控你犯了谋杀内维尔·圣……哦,要是他们把这个案件当做一起自杀未遂案,就不会指控你犯了这个大罪。”巡官咧开嘴笑着说道,“哼,我已经当了二十七年的警察了,这次可真算是见了世面了。”
“要是我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那么,明显我就是没犯什么罪。所以,我现在是受到非法拘禁的。”“不是犯罪,却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福尔摩斯说,“你要是信得过你的妻子的话,你就会干得更漂亮些。”“倒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孩子们,”那囚犯发出呻吟的声音说,“上帝保佑,我不愿他们为自己的父亲所做的事而感到耻辱。天哪!讲出去多么难堪啊!我该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坐在他身边,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你让法庭来查清这件事情,”他说,“当然那就不可避免地要宣扬出去。可是,只要你能使警务当局相信,这是一件不足以向你提出控告的事情,我想没有什么理由必须把你的案子详情公诸于报纸。我相信布雷兹特里特巡官会把你说给我们听的记录记下来提交给有关当局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案子就根本不会交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热情洋溢地高喊起来,“我宁愿忍受拘禁,唉,甚至处决,也不愿把让我感到痛苦的秘密作为家庭的污点留给孩子们。”
“你们是唯一听到我的身世的人。我父亲是切斯特菲尔德的小学校长,在那里我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我青年的时候非常热爱旅行,喜欢演戏,后来就在伦敦一家晚报当了记者。有一天,总编辑想要一组反映大城市里的乞讨生活的报道,我自告奋勇来提供这方面的稿件。这就成了我一生历险的开端。我只有客串充扮乞丐才能收集到写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当过演员,自然学到了一些化装的秘诀,并曾以我的化装技巧而闻名于剧场后台。这时我利用了这种本领。我先用油色涂脸,然后为了尽量装成最令人怜悯的样子,我用一小条肉色的橡皮膏,做出一个惟妙惟肖的伤疤,把嘴唇一边向上扭卷起来,戴上一头红发,配上适当的衣服,就在市商业区选定一个地方,表面上是火柴小贩,实际上是在当乞丐。我就这样干了几个小时,晚上回到家里,我发现竟得到了二十六个先令零四个便士,这让我大吃一惊。我把报道写完,这些事也就置之脑后不再去想了。”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为一位朋友担保了一张票据,后来竟然接到一张传票说要我赔偿二十五镑,我因为拿不出这么多钱,急得走投无路,这才想起来这一计。我央求债主缓期半月让我去筹款,又请求雇主给我几天假。然后我就化起装来,到城里去乞讨。过了十天,我凑起了钱,还清了这笔债。”
“哦,这么一来,你们是可以想象的,当时我知道:只要我在脸上抹上一点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静静地坐着,一天就能挣两英镑的时候,再要我安心地去做那一星期只能挣这么点钱的辛苦工作,是非常困难的。是要自尊心还是要钱,我思想斗争了非常久。最后还是金钱占了上风,我抛弃了记者生活,日复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选定的那条街的拐角,借着我那一副可怕的面容所引起的恻隐之心,把我的铜板儿塞满了我的口袋。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隐秘。这个人就是我在天鹅闸巷寄宿的那下等烟馆的老板。在那里我能够每天早晨以一个邋遢乞丐的面目出现,到晚上又变成一个衣冠楚楚的浪荡公子。这个印度阿三收了我高价的房租,所以他会为我保密。”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已积起大笔钱财。我不是说:任何在伦敦街头的乞丐,一年都能挣到七百英镑(这还够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我有巧于化装和善于应付的特殊才能,而这两方面又越练越精,这就使我成为城里为人所赏识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银币流水般地进入我的腰包,如果哪天收入不到两英镑,那就算是运道不济的了。我越发财,野心越大。我在郊区买了栋房子,后来又结婚成家。没有任何人怀疑我的真正职业。我的爱妻只知道我在城里做生意,她却不知道我究竟是做什么的。”
“上星期一,我刚结束了一天的营生,正在烟馆楼上的房间里换衣服,不料向窗外一望,突然看见我妻子站在街心,眼睛正好看到我,这使我惶恐万状。我惊叫一声,连忙用手臂遮住脸,接着立即跑去找我的知交——那个印度阿三,求他阻止任何人上楼来找我。我听见她在楼下的声音,但知道她一时还上不来。我飞快地脱下衣服,穿上乞丐的那一身装束,涂上颜色,戴上假发。这样,甚至于一个妻子的眼睛也不能识破这伪装。不过马上我又想到也许在这屋子里要进行搜查,那些衣服可能会泄露我的秘密。我忙把窗户打开,由于用力过猛,竟又碰破我清晨在卧室里割破的伤口。平常我要来的钱都放在一个皮袋里,这时我刚把其中的铜板掏出来塞在上衣兜里。我抓起因装满铜板而沉甸甸的这件衣服,扔出窗外。它掉在泰晤士河里不见了。其它的衣服本来也要扔下去,但是就在此转瞬之间,有些警察这时正好冲上楼来。我感到非常欣慰得是我就发现我未被认出是内维尔·圣克莱尔先生,而是把我当作谋杀内维尔·圣克莱尔的嫌疑犯逮捕起来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些什么别的需要我解释的地方。我当时下定决心长期保持我那化装的样子,所以我宁愿脸上脏一点也没关系。我晓得我的老婆一定焦急万分,我就取下戒指,乘警察不在意的时候,托付给那印度阿三,还匆匆写了几行字,告诉我的妻子不用害怕。”
“那封信昨天才寄到她的手里,”福尔摩斯说。
“我的天!这一个星期可真够她受的!”
“警察看住了那个印度阿三,”布雷兹特里特巡官说,“我非常了解:他会觉得要想把信寄出去而不被发现是非常困难的。大概他把信又转托给某个当海员的顾客,而那家伙又把它一股脑儿地忘了几天。”
“就是这么一回事,”福尔摩斯说,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相信就是这样。可是你从来没有因为行骗而被控告过吗?”
“有过几次了,但是,一点罚款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事情必须到此为止,”布雷兹特里特说,“如果要警察局不声张出去,必须是休·布恩不再存在了。”
“我已经非常郑重地发过誓了。”
“要是这样,我想大概也就不会再深究下去了。可是,你如下次再犯,那我们就要全盘托出。福尔摩斯先生,我得说我们非常感谢您帮助我们澄清这个案件!我希望知道,您又是怎样得出这个答案来的呢?”“这个答案,”福尔摩斯说,“是全靠坐上五个钟头,抽完一盎司板烟丝得来的。我想,华生,如果我们坐车去贝克街,正好可以赶上吃早饭。”
蓝宝石案
圣诞节过后的第二天早晨,我满怀节日的问候,前往贝克街探望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他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睡袍懒散地斜靠在一张沙发上,右手边放着一个烟斗架,身边有一堆弄得皱皱巴巴的晨报。显然,他刚刚仔细研究过了这些报纸。沙发旁边是一把木椅,椅子的靠背上挂着一顶脏乎乎的、不是非常体面的硬礼帽。帽子简直已经坏得不能再戴了,有好几处都裂了缝。椅子上放着一个放大镜和一把镊子,这一切说明那顶帽子之所以这样悬挂着,目的是为了便于他研究。
“你正忙着吧,”我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我非常开心有一位朋友与我来一同讨论我研究的成果。这根本是件毫无价值的东西。”说着,他用大拇指指了一下那顶帽子,“但是,与它相关的几个问题却并不是索然无味的,甚至还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我坐在他那张扶手椅上,把双手放在木柴劈啪作响的炉火上暖暖,因为严寒已经降临,窗户上的玻璃都结了晶莹的冰凌。“我猜想,”我说道,“尽管这顶帽子非常不雅观,但它牵连到某桩性命攸关的案件,就是这条线索能引导你解开某个疑团,并且指导你去惩罚某种犯罪行为。”
“不,不是犯罪行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笑说道,“这只是许多神秘的小事中的一件而已。在一块仅有几平方英里的弹丸之地上,非常拥挤地居住着四百万人口,这件小事是免不了的。在如此密集的人群里,尔虞我诈,各种错综复杂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有些疑难问题看起来非常神秘和稀奇古怪,但不一定就是犯罪。我们对于这一类的事情是早有经验的了。”
“是的,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我说,“就是我记述的最近新增的六个案件中,倒有三件完全与法律上的犯罪无关。”
“确切地说,你讲的是我找回艾琳·艾德勒相片,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奇案和歪唇男人这几个案子吧。我并不怀疑这件小事也在法律上属于无罪的范畴。你认识看门人彼得森吗?”
“认识。”
“这就是他的战利品。”
“这是他的帽子?”
“不,不是。是他拣到的。主人是谁还不知道呢。但请不要由于它只是一顶破毡帽而忽视它,而应该把它看成一个需要智慧才可以解决的疑难问题来对待。先说一说这顶帽子的来历吧。它是同一只大肥鹅一起在圣诞节清晨送达这里来的。我相信,这只鹅现在正在彼得森的炉前被烧烤。经过是这样的:圣诞节凌晨大约四点的时候,彼得森,就是你所知道的,为人质朴诚实,在某地参加过一次小小的欢聚之后正在回家路上,他是经由托特纳姆法院路步行回家去的。在煤气灯下,他看到一个身材非常高的人在他的前面走着,步覆有些蹒跚,肩上背了一只白鹅。当彼得森经过古治街的转角时,这陌生人忽然跟几个流氓发生了一场争执。一个流氓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上,为此他拿起棍子自卫,他高举着棍子到处挥舞,一下把身后商店的玻璃窗砸得粉碎。彼得森刚要挺身而出,帮助这个陌生人的忙以对付这群无赖,但那陌生人正为打破玻璃而感到恐慌,同时又看见一位身着制服、好像是警官的人冲他过来,他便把鹅丢下,拔腿就逃,非常快地消失在了托特纳姆法院路后面曲曲折折的小巷中。那群流氓看见警察正在前来也马上逃之夭夭了。这样,就只留下了彼得森站在那里,不但占领了战场,还获得了这两件战利品:一顶破毡帽和一只上等的圣诞大肥鹅。”
“他毫无疑问是想把这些东西归还原主的吧?”
“我亲爱的伙伴,难题就在这里。确实是,这只鹅的左腿上系着一张写着‘给亨利·贝克夫人’的小卡片,而且这顶帽子的衬里也的确写着姓名缩写‘H.B.’的字样,但是,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姓贝克(Baker)的人数以千计,而名叫亨利·贝克(Henry Baker)的人又何止数百人,所以要在这么多人中间找到失主,把东西归还给他,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后来彼得森是怎么办的呢?”
“因为他知道我对那些即使是非常细小的问题也非常感兴趣,所以就在圣诞节早晨带着帽子和鹅到我这里来了。这只鹅我们一直留到今天早晨。尽管天气比较冷,但种种迹象表明最好还是把它吃掉,没有必要再继续拖延了。因此彼得森带走它,去完成一只鹅的最终命运,而我则继续保留着这位失去了圣诞节佳馔的素未谋面的先生的帽子。”
“他没有在报纸上刊登寻物启事吗?”
“没有。”
“那么,关于这个人的身份你有什么线索吗?”
“只有尽我所能去推测了。”
“从这顶帽子上?”
“对。”
“你可真能开玩笑,从这顶又破又旧的毡帽上你能推测出什么来?”
“这是我的放大镜,你平常知道我的方法。对于戴这顶帽子的那个人的个性,你能够推测出什么来吗?”
我把这顶破帽子拿在手中,无奈地把它翻过来看了看,这是顶非常普通的圆形黑毡帽,硬邦邦的并且已经破旧得不能再戴了。原先红色的丝绸衬里早已经褪了色,上头没有制帽商的商标,但是正如福尔摩斯所说,在帽子的一侧,却有草草写上的姓名缩写字母“H.B.”。为了防止被风刮走,帽檐曾穿过小孔,但上头的松紧带已经没有了。
至于其它的情况,虽然好像是为了掩饰帽子上的几块褪色的补丁而用墨水涂黑了,但还是四处开裂,布满灰尘,有许多地方甚至污迹斑斑的。
“我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帽子还给我的朋友。
“恰恰相反,华生,其实你什么都可以看得出来,但是,你没有用所看到的东西推出结论。你对作出推论太缺乏信心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能从这顶帽子得出什么推论呢?”
他拿起帽子,并且以他那种独特的、个性鲜明的反思神情盯着它。“我想,我所推测出的东西,比这顶帽子可能提供的富有启发的东西要逊色非常多,”他说道,“不过,还是有几点推论是非常明显的,而其它几点推论至少为前面的推论提供了论据。从帽子的外观来看,非常明显这个人是个学问渊博的人,而且在过去三年里,生活相当优越,尽管他目前的生活已经非常落魄。他曾经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可是现在已经不如以前了。一直以来,坎坷的命运给他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导致了他精神上非常颓废,也许就因为这样他非常自然地染上了酗酒的恶习。非常明显,这些恐怕就是他的妻子不再爱他的原因。”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够了!”
“尽管生活非常得困顿,但是他还是有着某种程度的自尊,”他没有理睬我的抗议而继续说下去。
“他这个人一向整天呆在家里,非常少外出,几乎从不锻炼身体。他是个中年人,头发灰白,而且是几天前刚刚理过的,头发上涂着柠檬膏。这些就是从他的帽子上所推测出来的显而易见的事实。还有,顺便再说一句,他家里是肯定不可能安着煤气灯的。”
“你根本是在跟我开玩笑,福尔摩斯。”
“一点都没有开玩笑。难道现在我把观察结果都告诉了你,你还看不出来它们是如何得出的吗?”
“我非常确定我自己是非常迟钝的,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根本听不懂你说的话。举个例子来说,你是如何推断出这人是非常有学问的?”福尔摩斯啪的一下把帽子戴在了头上来当作回答。帽子刚好把整个前额都罩住,而且压在了鼻梁上。“这是一个关于容积的问题,”他说,“有这么大脑袋的人,脑袋里一定有点东西吧!”“那他家道中落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这帽子已经买了三年了,这种类型的平沿、帽边向上翻卷的帽子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它是一顶一流的帽子。你瞧这条罗纹丝绸箍带儿和那华丽的衬里。要是这个人三年前能买得起这么贵的帽子,但从那之后从又没有买过别的帽子,那么没有疑问他家里是在逐渐的败落了。”
“哦,这一点当然非常清楚了,但是说这人有‘远见’,又说他‘精神颓萎’又是怎么回事呢?”夏洛克·福尔摩斯笑了起来:“这就说明有远见。”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放在钉松紧带用的小圆盘和搭环上。“出售的帽子人从来不附带这些东西。这个人定做了这样一顶帽子,正好说明此人品有远见,因为他特意用这个方法来预防帽子被风刮跑。可是我们又看到他把松紧带弄坏了,而又不愿意费点事重新钉上一条,这清楚地说明他的远见已不如从前了,同时这也是他意志日渐消沉的一个明显证明。另一方面,他用墨水涂抹帽子上的污痕,努力地来掩饰它的破旧,表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他的自尊心。”
“你的推论似乎是非常有道理的。”
“另外还有几点:他是个中年人,头发灰白,最近刚理过发,头上抹过柠檬膏。这些都是通过对帽子里衬的下部的仔细检查推断出来的。通过放大镜看到了许多被理发师剪刀剪过的整齐的头发楂儿,头发楂儿都是粘在一起的,而且有一种柠檬膏的特殊气味。而帽子上的这些尘土,你将会注意到,不是街道上夹杂沙粒的灰尘,而是房间里那种棕色的绒状尘土。这说明帽子大部分时间是挂在房间里的,而另一方面衬里的湿迹非常清楚地证明戴帽子的人经常大量出汗,所以这个人不可能是一个经常锻炼,身体非常好的人。”
“可是他的妻子——你刚才说过她已经不再爱他了。”
“这帽子已有非常多个星期没有刷过了。我亲爱的华生,要是我看见你的帽子积了个把星期的尘,并且你的妻子听之任之,就这个样子让你去出门,估计你也已经非常不幸地失去了你妻子的爱情了。”
“但是他也许是个单身汉哪!”“不可能,因为当天晚上他正要把那头鹅带回家去当作一件表示亲热的礼物送给他的妻子。你可不要忘了系在鹅腿上的那一张卡片。”“你对所有的问题都做出了回答,但是你到底是如何推断出他家里没有装煤气灯呢?”“一滴烛油、或甚至两滴烛油,都非常有可能是偶尔滴上的;但是当我发现至少有五滴烛油时,我就断定每一滴烛油都一定是因为常与点燃的蜡烛接触而滴上的。比如说,夜晚上楼时非常有可能一手拿着帽子,而另一只手拿着滴着烛油的蜡烛。但是无论怎么样,他决不会从煤气灯上面沾到烛油。你现在明白了吧?”
“太棒了,你的脑子真好用,”我笑着说,“但是既然正如你刚刚所说的,这里头没有犯罪行为,除了丢掉一只鹅之外,并没有造成任何危害,这一切看起来都是白费精力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刚要张开嘴回答我,只见房门猛地被打开,看门人彼得森冲了进来,脸涨得通红,带着一种由于惊讶而感到迷茫的神情。
“鹅,福尔摩斯先生!那只鹅,先生!”他喘着气说。“哦,它怎么啦?说啊,莫非它又活了,拍打着翅膀从厨房的窗户飞出去了?”为了把这个人的激动面孔看得更清楚一些,福尔摩斯在沙发上转过身来。
“看这儿,先生,您瞧我妻子从这只鹅的嗉囊里发现了什么!”他伸出手,在他手心上有一颗闪烁着灿烂夺目光辉的蓝宝石。这颗蓝宝石虽然在体积上比黄豆稍微小一些,但却是异常纯净,显得格外晶莹璀璨,好像是他的手中发出一道明亮的电光一样。
夏洛克·福尔摩斯吹了一声口哨,坐了起来。“上帝啊,彼得森!”他说道,“这确实是一件稀世珍宝啊!我想你应该明白自己得到的是什么。”“一颗钻石?先生,是不是?一颗宝石。用它切割玻璃就像切泥巴一样简单。”“这好像不是一颗普通的宝石,恰好就是那颗非常著名的宝石。”“莫非是莫卡伯爵夫人的蓝宝石吗?”我喊了出来。“非常正确!我最近每天都看《泰晤士报》上面有关寻找这颗宝石的启事。我知道它的大小和形状的。这颗宝石绝对是举世罕见的无价之宝,它的价值只能大概估计。可它的悬赏的报酬是一千英镑,这个价格肯定还不到这颗蓝宝石市价的二非常之一。”“一千英镑!仁慈的主呀!”看门人“扑通”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来回地看着我和福尔摩斯。“那仅仅是赏钱而已,况且我知道伯爵夫人因为某些私人感情上的原因,只要可以拿回这颗宝石,就是把财产分给别人一半她也会心甘情愿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颗宝石是在‘世界旅馆’丢的。”我说。“事实正是如此,十二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在五天前。约翰·霍纳,一位管子工,被指控在伯爵夫人的首饰盒里盗窃了这颗宝石。由于他犯罪证据确凿,现在此案件已提交法庭审理了。我想这儿还有一点关于这事件的记录。”他在那摞报纸里翻看着,眼睛扫过一张张报纸的日期,最后拿出一张报纸铺平,叠了一下,然后念出了以下的段落:“‘世界旅馆宝石失窃案’。约翰·霍纳,二十六岁,管子工,因本月二十二日自莫卡伯爵夫人首饰盒中盗取一颗以‘蓝宝石’闻名的贵重宝石而被送交法庭起诉。旅馆侍者领班詹姆士·赖德,于此案的证词如下:盗窃发生当天,他曾带约翰·霍纳去楼上莫卡伯爵夫人的化妆间内焊接壁炉的第二根已经松动的栅栏。他和霍纳一同逗留片刻一段时间,随即被唤走。等到重新回到该处,发现霍纳早已离开,而梳妆台已被撬开,有一只摩洛哥小首饰盒放置于梳妆台上,盒里已经空空。之后人们才得知伯爵夫人习惯将宝石存放于此盒内。赖德立即报案,霍纳于当晚被捕。但自霍纳身上及其家中均未找得宝石。伯爵夫人的女仆凯瑟琳·丘萨克发誓证明曾听见赖德发现宝石被盗时的惊叫,且证明她跑入房间时目睹的情况和上述证人所讲相符。B区布雷兹特里特巡官证明霍纳遭捕时曾经抵死抗拒,并用最强烈的言辞辩解自己乃是无辜的。由于之前有人证明他犯过类似偷盗案,地方法官拒绝草率从事,并已将此案交由巡回审判庭处置。霍纳在审讯过程当中表现得非常的激动,在判决时竟当场昏厥而被抬出法庭。”“哼!警察局和法庭所提供的情况也就这么多了!”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着,顺手把报纸扔到了一边。
“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把从被盗的首饰匣为起点到托特纳姆法院路拾到的那只鹅的嗉囊为终点的一系列事件按顺序理清楚。你知道吗?我们的小小推论的严重性已大为增加,而无罪的可能性大为减少。这就是那颗宝石,那颗宝石来自那只鹅,那只鹅来自亨利·贝克先生。关于这位先生的破帽子以及所有其它的特征的分析我已经和你详细说了。因此,现在我们要认真地去找到这位先生,并且弄清楚他在这小小的神秘事件中扮演的是怎么样的角色。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开始必须使用最简单的方法。这方法毋庸置疑地是在所有晚报上刊登一则启事。如果这种方法不成功,那么我将不得不借助于其它的方法了。”
“启事上要说些什么呢?”
“给我一支铅笔和一张纸。好,下面就是我要说的:‘兹于古治街拐角拣到鹅一只和黑毡帽一顶。亨利·贝克先生请于晚六点半到贝克街221号乙询问,即可领回原物。’这样写既简单又明了。”“对,非常简单,非常清楚,可是他能够看到这则启事吗?”“当然会的,他肯定会注意看报的,因为对一个穷人来说,这些损失也算是非常惨重的了。他显然由于打破玻璃闯了祸以及彼得森向他逼近而惊慌失措,因此除了只顾逃跑以外,没有想到别的。可是,过后他一定会后悔莫及的,痛惜一时的冲动而丢下了他的鹅。另外,报上刊登了他的名字一定会使他看报,因为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会提醒他去看报的。彼得森,这个给你,赶快把它送到广告公司,并且要刊登在今天的晚报上。”
“登在哪家报纸上,先生?”“哦,《环球报》、《星报》、《蓓尔美尔报》、《圣詹姆斯宫报》、《新闻晚报》、《回声报》以及你想到的随便哪家报纸。”“好的,先生,那么这颗宝石怎么处置呢?”“哦,这颗宝石暂时先由我保存,谢谢你,还有,彼得森,在回来的路上你买只鹅送到我这里,因为我得给这位先生一只鹅用来代替你们家里人正在享用的那只。”看门的人离开之后,福尔摩斯举起宝石向着光线细致鉴赏了起来。“这真是一颗美妙绝伦的宝石,”他说,“你看它是那么地光彩耀眼呀!当然,它也是罪恶的源泉。所有珍奇的宝石都是如此。它们是魔鬼最满意的诱饵。在更大的和历史更古老的宝石上,每一次切割都象征了一次血腥的罪恶。这颗宝石自问世以来还不到二十年,它是在华南厦门的河岸上被发现的。它的奇特之处在于:除了它是蓝色的而不是鲜红色的这点以外,它具有了红宝石所有的特点,虽然它流传于世的时间不长,但是已经遭遇过一段不幸的历史了。因为这颗重四十格令[70]重的结晶碳的原因,已经发生过两期谋杀案了,一次浇洒硝镪水毁人容貌案,一次自杀,此外还有几起抢劫案。谁想得到这般美丽的小装饰品竟是往绞刑架和监狱输送罪犯的供应者呢?我要把它锁进我的保险柜,并且写一封简短的信给伯爵夫人,说我们已经找到这颗宝石。”
“那么你认为霍纳是无罪的了?”
“这个我还不能肯定。”
“好,那么你认为另外那人亨利·贝克与这事有关系了?”
“我想亨利·贝克非常肯定是清白无辜的。他决不会想到他手里的鹅的价值比一只金子铸成的鹅的价值还要多得多。不管怎么样,如果我的启事得到了答复,我就能通过一个极其简单的检验来测定这一点。”
“在此之前你无事可做了吗?”
“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既然是这样的话,我将继续处理我的日常业务,不过我今天晚上会在你刚才说的时间回来,因为我非常想看看如此复杂的事情是怎样迎刃而解的。”“我会非常高兴再见到你,我七点钟吃晚饭,我相信会吃到一只山鹬。顺便提一下,考虑到最近出现的情况,也许我应该请赫德森夫人检查一下那只山鹬的嗉囊。”
一个患者耽误了我一点时间,当我重新回到贝克街的时候,已经六点半多。当我走近寓所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一件带苏格兰帽的上衣,上衣的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他正伫立在屋外一个从扇形窗里照射出来的半圆形的灯光下。我到门口的时候,门正好打开,我们一起被领进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相信你就是亨利·贝克先生。”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并且非常快地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和蔼神态来欢迎客人。“请坐在靠近壁炉的这把椅子上,贝克先生,今天晚上非常的冷,我看得出你的血液循环夏天比冬天强。啊,华生,你来的正是时候。这是你的帽子吗,贝克先生?”
“是的,先生,这确实是我的帽子。”
他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脑袋非常大,长了一张宽阔而聪慧的脸,并且脸上的棕色络腮胡子越向下越细的已是灰白色的了。鼻子和脸颊略显红润,手伸出时微微颤抖,这些特征让人想起了福尔摩斯对他特征的推测。他那已褪色的黑色礼服大衣前面全都系好了,领子也立了起来,大衣袖子下露出细长的手腕,上面并无袖口或衬衣的痕迹。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措词严谨,总体说来给人留下了一位时时运不济的文人学者的印象。“这东西在我们这儿放了好多天了,”福尔摩斯说,“因为我们等着从你的寻物启事上找到你的住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登启事呢?”
我们的客人难堪地笑了笑,“我已经囊中羞涩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有钱了,”他说,“我以为袭击我的那群流氓早就把我的帽子和鹅都抢去了。所以试图找回它们是没有希望的,我不想为这个再花钱了!”
“你说得非常合情合理,顺便说一下,那只鹅,我们不得已已经把它吃了。”“吃掉了!”我们的客人激动得差点儿站了起来。“是的,要是我们不这样做的话,那么鹅对谁来说都会是无法食用的了。可是,我认为餐柜上那只鹅的重量和你的鹅差不多,而且非常鲜嫩,这同样会令你满意的。”“哦,那当然,当然。”贝克先生吁了一口气说。“当然,我们还保留了你自己那只鹅的羽毛、腿、嗉囊等等。所以,要是你希望……”这人突然哈哈大笑。“这些东西当作我那次冒险的纪念品或许有些用处,”他说,“除此之外,我实在看不出我那只鹅的琐碎遗物对我有什么好处。不,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我关心的将只限于我看到的餐柜上的那只美妙的鹅。”夏洛克·福尔摩斯飞快地朝我看了一眼,轻轻耸了耸肩膀。“那么,这是你的帽子;还有,这是你的鹅,”他说道,“顺便问一声,能否麻烦您告诉我们您那只鹅是从哪里买来的?我对饲养家禽颇感兴趣,比你那只长得更好的鹅,我还从来没见过。”
“当然可以了,先生,”他站起了身并且把失而复得的财物夹在了腋下说,“我们的一些朋友经常出入博物馆附近的阿尔法小酒店,因为我们白天都在博物馆里。你明白吗?今年,我们的好店主,名叫温迪盖特,创办了一个鹅俱乐部。只要每星期向俱乐部交纳几个便士,我们每个人就可在圣诞节都收到俱乐部送给我们的一只鹅。我总是按时付钱。至于以后发生的事你就已经都知道了。先生,我还是要向您表达感激之情,虽然我戴得是这样一顶苏格兰圆帽,既不适合我这样的年龄,也不适合我的身份。”他带着一种滑稽、自负的神态向我们两人庄重地鞠了一躬,然后就径直走出了房间。
“亨利·贝克先生的事情就到此结束。”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关上了门。“非常明显,他对蓝宝石的事情一无所知。你饿了吗?华生?”“不是非常饿。”“那么我建议我们再晚点儿吃晚餐,我们应该顺藤摸瓜,趁热打铁。”“可以啊。”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我们都穿上了长大衣,脖子上围了围巾。屋外,星光璀璨,在万里无云的夜空中闪着寒光,来往行人呵出的气凝成冷雾,正如许多枪在射击一般。我们的脚步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我们大步地穿过了医师区、威姆波尔街、哈利街,随后又穿过了威格摩街到了牛津街,在一刻钟之内我们到达了博物馆区的阿尔法小酒店。这是家非常小的酒店,开在通往霍尔伯恩的一条街的转角处。福尔摩斯推开这个私人酒店的门,问那位满面红光、系白围裙的老板要了两杯啤酒。
“要是你的酒能象你的鹅一样棒,那就是最上乘的啤酒了。”他说道。
“我的鹅!”这人好象非常惊讶。
“没错,就在半小时之前我刚跟你们俱乐部的会员亨利·贝克先生谈过。”
“哦,我知道了。但是你知道吗,先生,那鹅不是我们的!”
“真的吗?那是谁的呢?”
“哦,我从考文特园的一位推销员那儿买了二十四只。”
“真的?我认识他们中的几个人,是哪个呢?”
“他的名字是布莱肯里奇。”
“哦,我不认得他,好吧,老板,祝你身体健康,生意兴隆。再见。”
“现在我们去找布莱肯里奇,”我们走出了酒店走进寒冷的空气当中,他一面扣着外衣,一边接着向下说,“记着,华生,虽然在这锁链的一端,我们目前只找到象鹅这样平常的东西,但是在另一端,我们会找到一位肯定会被判七年监禁的人,除非我们可以证明他是无辜的;但是,非常有可能我们的调查只能证明他是有罪的。无论怎样,有一条被警察忽视了的调查线索因为一种特别的机缘落入了我们手中。让我们沿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直到真相大白。现在赶紧向南前进!”
我们穿过霍尔伯恩街,折入恩德尔街,接着又走过道路曲折的平民区来到了考文特园市场。在一些大货摊中有一个货摊的招牌上写着布莱肯里奇的名字。店主是个长脸的人,脸部瘦削,留着整齐的络腮胡子,这时候,他正在帮着一个小伙计收摊。
“晚安,多么冷的夜晚哪!”福尔摩斯说。
店主人点了点头,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我的同伴。
“看光景鹅都卖完了。”福尔摩斯手指着空荡荡的大理石柜台接着说。
“明天早晨,我可以卖给你五百只鹅。”
“那没有用。”
“好吧,煤气灯亮着的那个货摊上还有几只。”
“哦,可是我是人家介绍到你这儿来的。”
“谁介绍的?”“阿尔法酒店的老板。”“哦,是的;我给他送去了二十四只。”“那些鹅可真是不错啊。那么,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呢?”使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问题竟然惹得店主勃然大怒。“那么,好吧,先生,”他扬着头,手叉着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咱们就直截了当地说个明白。”“我已经够直截了当的了,我非常想知道你供应阿尔法酒店的那些鹅是谁卖给你的?”“哦,是这么一回事,我不想告诉你,就是这个样!”“哦,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为这件小事而大动肝火?”“大动肝火!如果你也象我那样被人纠缠的话,也许你也会大动肝火的。我花大价钱买好货,这不就完事了吗。但是你却要问:‘鹅在哪儿?’‘你们的鹅卖给谁了?’和‘你们这些鹅要换些什么东西啊?’人们在听到对他们提出这些唠唠叨叨的问题时,也许会认为这些鹅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了。”
“哦,可是我与其它提这些问题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福尔摩斯冷淡地说,“要是你不想告诉我们,我这次打赌就算告吹了。我要说的就这些。但我会一直坚持我在家禽问题上的观点。我在这问题上下了整整五英镑的赌注,我敢肯定我吃的鹅是在农村养大的。”“哈,你那五英镑算是输了,它是在城里养大的。”这位老板说。“不是这样的。”“我说是这样的。”“我不相信。”
“你认为你对家禽的了解比我这个从作小伙计就开始跟它们打交道的人还懂行吗?我跟你说,那批送去阿尔法酒店的鹅都是在城里养大的。”“我没有办法相信你的话。”“那么你想打赌吗?”“这只不过是让你输钱罢了,我知道我是对的。但我还是想要拿出一个金镑的硬币跟你打赌,只是为了教训你不要过于固执。”店主奸笑起来。“给我把账本拿来,比尔,”他说。那小男孩拿来一本薄薄的小帐本和一个封面沾满了油腻的大帐本。将它们一起摊开在吊灯下。“喂,自负的先生,”店主说,“刚刚我认为我把鹅全卖光了,但是在我结束营业前,你会看到我们店里还剩一只鹅,你看到这个小帐本了吗?”“怎么一回事?”“那就是把鹅卖给我的人的名单,你懂了吗?好!这一页上面的名字是乡下的,他们名字后面写的数字是总帐的页码,他们的帐就记在那一页上面。喂!你看到红墨水写着的另外一页吗?这是一张把鹅卖给我的城里人的名单。好!看一眼那边第三个人的名字。念给我听。”“奥克肖特太太,布瑞克斯顿路117号——249页,”福尔摩斯念道。“就是这样。现在再查一下总帐吧!”
福尔摩斯翻到了他所指的那一页:“正是这里,奥克肖特太太,布里克斯顿路117号,鸡蛋和家禽供应商。”“那么,最后记的一笔账是什么?”“十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四只鹅,收价七先令六便士。”“对,是这样,你看,那么在这行下面呢?”“卖给阿尔法酒店温迪盖特,售价十二先令。”“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夏洛克·福尔摩斯表现出非常懊恼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镑的硬币扔在大理石柜台上,带着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叫人觉得高深莫测的厌恶神态走开了。走出几步之后,他在一个路灯杆子下站住,以他特有的姿势会心而静静地笑了起来。
“当你遇到留着那种络腮胡子的人,而他又不愿泄露机密时,你总是可以用打赌的方式让他把真情说出来,”他说,“我敢说,如果我刚才在那个人面前放上一百镑,那他就绝不会像通过打赌的方式那样向我提供那么全面的情况。哦,华生,我真想不到我们已经接近了调查的尾声。现在剩下唯一需要决定的是我们今天晚上就应该到这位奥克肖特太太那里去,还是应该等到明天再去。从那个粗鲁家伙的谈吐中,可以清楚地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它人也急于知道此事,因此,我应该……”
他的话忽然被一片喧嚷的吵闹声打断了,声音是从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货摊那里爆发出来的。我们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獐头鼠目、身材矮小的人正站在门口吊灯的黄色光晕下。那个店主人布莱肯里奇堵在他那货摊的门口,向这个畏畏缩缩的人恶狠狠地挥舞着拳头。
“你跟你的鹅真的是让我烦透了!”他喊着,“我真希望你们都一起见鬼去!要是你再跑过来用那种蠢话烦我,我就放狗来咬你。你把奥克肖特太太带过来,我会回答她的,但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我的鹅是从你那儿买来的吗?”
“不是,不过虽然这样,那里头有一只鹅是我的呀!”那个小个子唉声叹气地说。
“好,那你就去管奥克肖特太太要去吧!”
“她叫我来问你要。”
“哦,那你就去问普鲁士国王要吧,这我可管不着。我早就听够了,你给我滚吧!”他恶狠狠地冲上去,那个问话的人马上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哈哈,这就免得我们到布瑞克斯顿路去了。”福尔摩斯轻声对我说,“跟我来,我们要看一下从这家伙身上能得到些什么,”我们穿过三三两两在灯火辉煌的店铺周围闲逛的人群,我的同伴上前紧走几步追上了那个小个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个人一下子转过身来,在电灯下我可以看到这个人面色发白,毫无血色。“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他颤抖着问。
“劳驾,”福尔摩斯和气地说,“我刚刚无意中听到了你向那商贩提出的问题,我想我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
“你?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我的名字叫夏洛克·福尔摩斯。了解别人不知道的事是我专门的工作。”
“但你对这件事又知道些什么?”
“对不起,这事我全都知道了。你努力想找到那儿只鹅。那几只鹅是布瑞克斯顿路的奥克肖特太太卖给叫布莱肯里奇的那个小贩的。经由他的手又转到了阿尔法酒店温迪盖特先生那儿。通过他又转到了他的俱乐部,而亨利·贝克先生是俱乐部的会员。”
“哎呀!先生,你就是我想要见到的人,”这个小个子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叫着,“我非常难向你解释我对这事是多么地感兴趣。”
夏洛克·福尔摩斯喊住一辆路过的四轮马车。“既然是那样,我们与其在这个刮着寒风的闹市谈话,还不如到一个舒舒服服的房间里细细讨论这个问题,”他说,“但是,在我们还没出发之前,请把我有幸为之效劳的人的尊姓大名告诉我。”
这个人犹豫了一会儿,眼睛向旁斜视了一下,回答说:“我的名字是约翰·鲁宾逊。”
“不,不,我是问你的真名实姓,”福尔摩斯和蔼地说道,“办事情用化名总是非常不方便的。”
这位陌生人的苍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好吧,那么,”他说,“我的真名实姓是詹姆斯·赖德。”
“一点儿也不错,‘世界旅馆’的领班。请上马车吧!我一会儿就能把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告诉你。”这个小个子站在那里,来回打量着我们,眼神半是耽心,半是希望。这正是一个处于吉凶未卜的境地,对自己的前途毫无把握的人的表情。随后他上了马车,在车上我们都缄默无语,一言不发,可是我们的新伙伴呼吸急促、微弱,两手时而紧握,时而放松,透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紧张。半小时以后,我们回到了贝克街的起居室。
“我们到家了!”我们鱼贯走进屋子时,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在这种天气里这熊熊炉火是非常令人惬意的。你似乎非常冷,赖德先生。请你坐在这把藤椅上吧。在解决你这件小事之前,让我先换上拖鞋。哦,现在好了,你是想知道那些鹅的情况吧?”
“是的,先生。”
“我想,或者更确切地说,你想知道的是那只鹅的情况吧。我设想你最感兴趣的是一只白色的、尾巴上有一道黑的鹅。”赖德激动得颤抖了一下。“啊,先生!”他喊道,“您能告诉我这只鹅的下落吗?”
“这里?”
“是的,它的确是一只非常神奇的鹅。我并不为你对这只鹅感兴趣而感到奇怪。这只鹅死之后生了一个蛋——世上稀有的、最美丽、最闪耀的蓝色小蛋。我已把它收藏在我这里的博物馆中了。”
我们的客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右手抓紧了壁炉架。福尔摩斯打开了保险箱,高举着那颗宝石,宝石光彩夺目,象一颗璀璨的寒星。
赖德的脸拉的非常长,直勾勾地盯着宝石,不知是该认领好还是该否认好。
“这出戏算落幕了,赖德,”福尔摩斯镇静地说,站稳点,赖德,否则你就会跌到壁炉里头去。扶他到他的椅子上坐着,华生。他还不具备足够的胆量坦然地去做罪恶的勾当。给他喝一些白兰地。好了,现在他看着有些人样了。真的差点跌倒了,但是白兰地给他双颊带来了一丝血色,他重新坐了下来,带着恐惧的目光看着谴责他的两个人。
“我基本上已经全部掌握这个案件的每一处环节和我可能需要的所有证据。所以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你告诉我的了。但是,为了完美地结束这件案子,我们还是把那件小事情弄清吧。赖德,你以前听说过莫卡伯爵夫人的蓝宝石吗?”
“是凯瑟琳·丘萨克告诉我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哦,是伯爵夫人的侍女。嗯,如此唾手可得的一大笔横财对你具有非常大的诱惑,正如它以前曾诱惑过比你本事更大的人一样;可是,你使用的把戏却不够精明啊。在我看来,赖德,你这个人生性便是个相当狡猾的混蛋。你了解管子工霍纳这个人曾经犯过类似的盗窃罪,因此嫌疑会非常容易就落在他身上。那么你做了什么呢?你们——你和你的同谋丘萨克在伯爵夫人的房里弄了些小小的伎俩。你们想办法把他叫到房间里来,而在他离开后,你撬开了首饰盒,随即又大叫发现房间失窃,使这个可怜的人遭受逮捕。然后你……”
赖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毯上,抱住我朋友的双膝哀求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想一想我的父亲!想一想我的母亲!那样会让他们非常伤心的。我以前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我可以发誓。我可以用手按着圣经发誓。哦,千万不要把这件事移交给法庭!看在基督的份上,千万不要这么做!”
“坐到你的椅子上去!”福尔摩斯厉声说,“现在你倒知道磕头求饶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可怜的霍纳却因为他并不知情的罪名而坐牢。”
“我会远走高飞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会离开这个国家的,先生。那么,对他的控告也就会撤销了。”
“哼!我们要谈这个问题的。不过现在先让我们听听这出戏第二幕的真实情况吧。你老实说,这颗宝石是怎样到了鹅的肚子里的,而那只鹅又是怎样到集贸市场上去的呢?把事实真相告诉我们,这是你能平安无事的唯一希望。”
赖德用舌头舔了舔他那干裂的嘴唇。“我一定会将实际情况如实告诉您的,先生,”他说,霍纳被捕以后,对我来说似乎最好的办法就是携带宝石立即潜逃,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也许就会想到搜查我和我的房间。可是旅馆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我假装受人差遣走出旅馆,乘机跑到我姐姐家一趟。她和一个名叫奥克肖特的人结了婚,住在布里克斯顿路。她在那里以喂养和贩卖鹅为生。对我来说一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是警察或侦探。尽管那天晚上非常的寒冷,但在我到达布里克斯顿路的时候,已经是汗流满面了。我姐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还问我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但是我告诉她说我是被旅馆发生的那一桩珠宝盗窃案弄得心烦意乱。紧接着我走进后院,抽着烟斗,盘算着怎么做才能万无一失。
“我从前有过一个叫莫兹利的朋友,他曾经干过非常多坏事,刚在培恩顿威尔服完刑。有一天他碰到我并且和我谈起盗窃和销赃的门道来。我相信他可能会出卖我,因为我知道一两件有关他的事,于是我打定主意去他在基尔伯恩的住处找他,并向他吐露我的秘密。他一定能够教我怎样把宝石换成钱。但是怎样才能安全抵达他那里呢?我想起了我从旅馆来的路上所经受的惶恐不安。我或许随时都有可能会遭到逮捕和搜查,而宝石就在我马甲的口袋里。当时我正倚着墙看着一群鹅在我脚下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我突然心生一计,我想这个办法一定能骗过那些侦探的法眼。”
“几个星期之前,我姐姐曾告诉过我,我能从她的鹅中选出一只,当作她送我的圣诞节礼物。我向来知道姐姐是说话算数的。那么,不如我现在就把鹅拿走,这样一来我能够把宝石藏进鹅的肚子里,带去基尔伯恩。”
“我姐姐的院子里有一个小棚子,我便从棚子后面赶出了一只鹅,一只大白鹅,尾巴上有一道黑边。我捉住了它,撬开它的嘴巴,把宝石塞进了它的喉咙,一直塞到我的手可以够得着的地方。鹅一口就把宝石咽了下去,我摸到宝石已沿着它的食道进入了它的嗉囊。那鹅拍打着翅膀努力挣扎着,这时我姐姐闻声走了出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情。就在我转身跟她讲话的时候,那鹅却从我的手中猛地逃脱了出来,拍着翅膀逃回到鹅群里去了。”
“‘杰姆,你抓那只鹅干什么?’她问。”
“‘哦,’我说,‘你不是说要送给我一只鹅当作圣诞节的礼物吗?我在找哪一只是最肥的!’”哦,‘她说,’我们早就把准备给你的那只鹅留在一边了,我们给它取名做杰姆的鹅。就是那边的那只大白鹅。我总共喂了二十六只鹅,一只给你,一只是给我们自己吃的,还有二十四只是要卖去市场的。
“‘谢谢你,麦琪,’我说,‘可是要是对你说来都一样的话,我还是宁可要我刚刚抓住的那一只。’”“‘我们留给你的那一只要比刚才你捉的那只重整整三磅,’她说,‘那是我们特地为你养胖的呢。’”“‘没关系,我要我抓的那只,我准备现在就把它拿走。’我说。”“‘唉!那随你的便好了。’她有些生气地说,‘那么,你要的是哪只呢?’”“那只尾巴上有道黑道的白鹅,就在那边的鹅群里头。”“哦,好吧,把它杀了,你就拿走吧。”“就这样,我按我姐姐说的照做了,福尔摩斯先生。于是我拿着这只鹅一路跑到了基尔伯恩。我把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我的伙伴,因为他是一个值得将这样的事情坦诚相告的人。他乐得喘不上气来。我们用刀将鹅开了膛。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因为嗉囊里根本没有蓝宝石的踪影,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差错。我赶紧丢下那只鹅,飞一样地赶回到我姐姐家里,匆匆走进了后院,但是那里却连一只鹅都没有了。”
我喊道:‘麦琪,那些鹅都到哪里去了?’
‘都已经卖掉了,吉姆。’
‘卖给谁了?’
‘考文特园的布莱肯里奇。’
‘其中是否有另外一只尾巴带有黑道的鹅?和我挑选的那只一样的?’我问道。
‘有的,吉姆,一共有两只尾巴带黑道的鹅,连我都分不清它们。’
“是啊,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飞快地跑到布莱肯里奇店主那里,可是他早就把所有的鹅都卖掉了,而且他一点也不肯告诉我,鹅究竟卖到哪里去了。他今天夜里说的话你已经亲自听到了。他总是那样打发我。我姐姐以为我要发疯了,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我真的是要发疯了。而现在,尽管我出卖人格偷来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可是我已经是一个打上了窃贼的印的人了。上帝啊,饶恕我的罪恶吧!饶恕我吧!”只见他用双手捂着脸抽搐着哭了起来。
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房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喘吸声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沿的声响。突然间,我的朋友站了起来,一下子把门打开。“滚出去!”他说。
“什么,先生?哦,上帝保佑你!”
“少废话了,滚吧!”
不需要多说些什么了。只听楼梯上响起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嘭”的一声门关上了,紧接着是街上传来的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毕竟,华生,”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拿那只陶土制的烟斗,“我现在还没有被警察局请去向他们提供他们所不知道的案情,如果霍纳现在处于危险境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这个家伙是不可能再出来控告他了,这个案件也就会不了了之。我想我在使一个重罪得以减轻,但也可能我是挽救了一个人。这个人将不会再做坏事了,他已经吓得失魂落魄了。要是把他送进监狱的话,你就会使他变成一个终身的罪犯。再说,现在正是大赦时节,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偶然的机会使我们碰上这个非常奇特的古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解决也就算是对它的报酬了。如果你愿意按一按铃,医生,我们还可以开始另一案件的调查,其中主要的特点仍然是一只家禽。”
斑点带子案
在前面的八年里,我研究了我的同伴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随手记录下了七十多个案例。我大略地翻看了一下这些破案记录,看到里头既有非常多悲剧,也有些是喜剧,但更多的只不过是稀奇古怪而已,却没有一件是平淡无奇的。这完全是因为,这个职业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为了赚取金钱,倒不如说是他对那门破案艺术的挚爱。他不屑于接手办理没有特色的案件,除非那些非常有特色或甚至接近奇谈怪论的案子。但是,在许多的充满无穷变化的案子里,只有一个案子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荡,那便是独一无二的、远近闻名的萨里郡斯托克莫兰罗伊洛特家族案。
现在我将要谈的这件事,发生在我和福尔摩斯交往的初期。那时,我们俩都是单身,在贝克街合租一套公寓。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能把这件案子记录下来,但是,当时我曾起誓对此要严格保密。直到上个月,由于我曾对她作过担保的那位女士不幸早逝,这件事才得以解密。或许,现在应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而且我准确地知道,外界对于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之死众说纷纭,谣言四起。这些谣言听起来比事情本身的真实情况更让人恐怖和骇人听闻。
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的时候。一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夏洛克·福尔摩斯早已穿戴整齐,站在我的床边。我非常了解他,他向来有爱睡懒觉的习惯。而当时壁炉台上的时钟,才指向七点一刻,我有些诧异地朝他看了几眼,也许心里还有点不满,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一向是非常有规律的。
“非常抱歉,这么早就把你吵醒了,华生,”他说,“但是,今天早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是赫德森太太被敲门声吵醒,接着她好像报复似的来吵醒我,现在是我来把你叫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失火了吗?”
“不,是一位委托人。好像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前来造访,她情绪非常得激动,坚持要马上见我。现在她正在起居室里等候。目前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有些年轻的女士这么一大清早就徘徊于这个大都市,甚至不惜把尚在熟睡的人从床上吵醒,我认为那必定是一件非常紧迫的事情,她才不得不找人商量。这应该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案子,我敢保证,你肯定希望从一开始就能关注这件事情。我想,不管怎样我都要把你叫醒,不能让你错过这个机会。”
“我的老兄,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失掉这个机会的。”
对我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福尔摩斯进行案件调查,特别是亲眼目睹他娴熟快捷地作出推论。仿佛这一切都和直觉一样的反应,事实上却总是建立在严密的逻辑推理基础之上。就是靠着这些技巧,一桩桩看似疑难离奇的案件,在他的手里全部能够迎刃而解。我快速穿上衣服,几分钟后就洗漱完毕,随同我的朋友来到楼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端坐窗前,她身穿黑色衣服,蒙着厚厚的面纱。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起身站了起来。
“早上好,小姐,”福尔摩斯愉快地说道,“我的名字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是我的最亲密的朋友和助手华生医生。在他面前,你可以像在我面前一样地谈话,不要有什么顾忌。呵呵!赫德森太太想得非常周到,我非常高兴看到她已经点着了壁炉。请离炉火近一些,我叫人给你端一杯热咖啡,我注意到你一直在发抖。”
“我不是因为寒冷才发抖的。”那个女人轻声说,与此同时,她照福尔摩斯所说的换了个座位。
“那么,是因为什么呢?”
“是因为恐惧,福尔摩斯先生,是惊吓。”她一面说着,一面掀起面纱,我们可以看出,她的确是处于让人同情的惶恐不安之中。
她神色沮丧,脸色苍白,双眼因为惊惧而闪烁不定,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从身材和相貌上看,她大约三十多岁左右,但是,她满头的黑发中却过早地夹杂着非常多白发,表情非常萎靡和憔悴。
夏洛克·福尔摩斯快速地从上到下向她打量了一番。
“你不用害怕,”他向前探探身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轻声地安慰她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们非常快就能把问题解决好。我知道,你今天早晨是坐火车来的。”
“难道,你认识我?”
“不,我看到你左手手套露出了半截回程车票。你一定非常早就出发了,并且在到达车站之前,还乘马车在泥泞的街道上走了非常长的一段时间。”
那位女士猛然吃了一惊,满脸疑惑地注视着我的同伴。
“这没什么稀奇的,亲爱的小姐,”他笑了笑说。“你外套的左臂上,少说有七处溅上了泥,并且泥迹都是新溅上去的。除了只能坐一位客人的马车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的车辆会这样地甩起泥来,并且只有你坐在车夫的左侧才会溅到泥。”
“不管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你说得全部都正确,”她说,“我六点之前就从家里动身了,二非常钟之后到达莱瑟黑德,接着坐上了开往滑铁卢的第一班列车。先生,我再也难以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了,如果再继续这么下去我会疯掉的。我孤苦无依,只有一个人关怀我,但是他,这不幸的人,也爱莫能助。我听说过你,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从法林托施太太那儿听说的,你曾将她让苦海中摆脱出来。我正是从她那里打听到你的住址的。哦,先生,你能否也助我一臂之力呢?至少为被无限的黑暗包围着的我指一线光明与生机吧。现在,我实在没有经济能力来报答您对我的帮助,但在一个月或一个半月之后,我就要结婚了,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支配自己的收入了。那个时候,你至少能够知道,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福尔摩斯转身走向他的办公桌,打开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一本小小的案例簿,翻阅了一下。
“法林托施,”他说,“哦,是的,我想起那个案子了,那是一件和钻石王冠有关的案子。华生,那还是在你来之前的事情。小姐,我只能说我非常愿意为你这个案子效劳,就像我曾经为你的朋友效劳一样。至于酬劳,我的职业本身就是它的酬劳;但是,你可以随便在对你来说是最合适的时候,支付我在这件事上应该得到的费用。那么,现在请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我们听一下,只要能够帮助我们对此做出清晰判断的事情就都说出来。”
“唉,”来客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处境可怕之处就在于我所担心害怕的事情非常模糊不清,我的猜疑完全是建立在一些琐事的基础上。这些小事在别人看起来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于是,我把自己的全部猜疑告诉了一个人,他是我最有权利获得帮助和指点的人。但是,他和其它所有的人一样,将这件事看做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的胡思乱想。虽然他没有这么说,但我能从他安慰我的话语和回避的眼神中觉察出来。我听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能深刻地洞穿人性中的一些复杂和邪恶的东西。你能否给我一些建议,在重重危险包围之中,我该如何办。”
“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的,小姐。”
“我的名字叫海伦·斯通纳,我和我的继父住在一起,他是位于萨里郡西部边陲的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家族——英国最古老的撒克逊家族之一的最后血脉。”
福尔摩斯点点头,“这名字我非常熟悉。”他说。
“这个家族曾经一度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产业占地非常大,北至伯克郡,西至汉普郡。但是到了上世纪,接连四代继承人全部是荒淫无度、挥霍钱财之辈。到了摄政时期[71],这家族终于被一名赌棍弄得最后倾家荡产。除了几亩田产和一座二百年的古老房子外,其它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而那宅子也已经被抵押得所剩无几了。最后一位地主在那儿苟延残喘,过着落没贵族的凄惨生活”。
“但他的独生子,我的继父,意识到他必须适应这种新的环境,从一位亲戚那儿借到了一笔钱,靠这笔钱拿到了一个医学学位,并且出国去加尔各答行医,在那里依靠他的医术与人格魅力,建立起了良好的声誉。可是,由于家里发生过几次失窃,他盛怒之下,把在当地雇佣的保姆殴打致死。非常幸运的是,他没有被判死刑。这样,他便开始了漫长的监狱生涯。出狱后,他返回故土英国,这时他却变成了一位性格暴躁、困顿而不得志的人。”
“罗伊洛特医生在印度时与我的母亲结婚。她当时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通纳少将的年轻遗孀,斯通纳太太。我和姐姐朱莉娅是双胞胎,母亲再婚的时候,我们只有两岁。我的母亲拥有一笔非常大的财产,每年收入至少一千英镑。我们和罗伊洛特医生生活在一起时,她便立下了遗嘱把财产全部都留给他,但是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在他们结婚后,每年都要分给我们一定数额的财产。”
我们回到英国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她是于八年前在克鲁附近一次火车事故中遇难的。在这以后,罗伊洛特医生放弃了再次在伦敦开业的念头,带着我们一起到斯托克莫兰祖先留下的古老宅子里生活。我母亲留下的钱可以满足我们的任何需求,看起来好像我们的生活应该无比幸福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继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起先,我们的邻居们看到斯托克莫兰的罗伊洛特的后裔搬回到这座古老家族的宅子,都非常高兴。但是我的继父一改与邻里交朋友或相互往来的姿态,把自己关进房子中,基本从来不出门。
“在家里,他无论看到什么人,他都跟发了疯似的凶狠地跟人争吵。这种近乎疯狂的火暴脾气是从家族祖先那儿遗传的,并且我认为继父因为长期生活在热带地区,以致这种暴躁的脾气变本加厉。由此,发生了一连串不光彩的吵架事件。其中有两次,一直吵到得把警察都惊动了,并且闹到法庭才罢休。结果,他成了村里令人害怕的一个人。村民们一看到他,就远远地避开了。但是因为他是一个力大无比的人,一旦发起火来,谁都控制不了他。”
上个星期他把村里的铁匠从栏杆上扔进了小河,是我在花掉了尽我所能找到的钱,才避免了又一次当众出丑。除了那些到处流浪的吉卜赛人之外,他没有任何朋友。他允许那些流浪者在那一块象征着家族地位的几亩荆棘丛生的土地上扎营。他会到他们帐篷里去接受他们作为报答的殷勤款待。有时候随同他们出去流浪长达数周之久。他还对印度的动物有着强烈的爱好。这些动物是一个记者送给他的。目前,他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这两只动物就在他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村里人就像害怕我继父一样害怕它们。
“通过我说的这些情况,你们可能也不难想象我和可怜的姐姐朱莉娅的生活肯定是毫无乐趣可言的。没有外人愿意跟我们长期相处,在非常长的一段时期里,我们操持所有的家务。我姐姐死的时候,仅仅三十岁。可是她早已两鬓斑白了,甚至和我现在的头发一样白。”
“那么,你姐姐已经死了?”
“她正好是两年前死的,我想对你说的正是有关她去世的事。你可以理解,过着我刚才所说的那种生活,我们几乎见不到任何和我们年龄相仿和地位相同的人。不过,我们有一个姨妈,叫霍洛拉·韦斯法尔小姐,她是我母亲的老处女姐妹,住在哈罗附近,我们偶尔得到允许,到她家去短期作客。两年前,朱莉娅在圣诞节到她家去,在那里认识了一位领半薪的海军陆战队少校,并和他缔结了婚约。我姐姐回来之后,我继父得知了这一婚约,对此并未表示反对。但是,在预订举行婚礼之前不到两周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并且夺去了我唯一的亲人。”
福尔摩斯一直倚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头靠在靠垫上。但这时他半睁开了眼,看了一看他的客人。“请你把这些细节描述得准确些好吗。”他说。
“这非常的容易,因为在那可怕的时刻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已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们居住的宅子是非常古老的,只有一边的厢房现在住人。卧室在一楼,起居室在宅子的正中央。这些卧室里头第一间是罗伊洛特医生的,第二间是我姐姐的,第三间是我的。房间彼此之间并不相通,但房门都是朝着同一条走廊的。我这样说能明白吗?”
“明白。”
“三个房间的窗子都是向着草坪的方向开着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罗伊洛特医生非常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是我们知道他并没有睡觉,因为我姐姐正被他每天必抽的非常强烈的印度雪茄烟味熏得痛苦不堪。所以,她走出自己的房间,来我的卧室坐了一会儿。她还和我谈到了她将要举行的婚礼”。
“到了十一点,她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可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问我:‘告诉我,海伦,’她说,在半夜三更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过有人吹口哨?”
“‘从来没有听到过啊。’我说。”
“我想你在睡着的时候,不可能会吹口哨吧?”
“当然不可能,为什么你要问这个呢?”
“因为这些天的夜里,大约凌辰三点钟左右,我总是能听到低低的而又清晰的口哨声。我睡眠非常浅,非常容易被吵醒。我不知道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也许来自隔壁的房间,也许来自草坪上。我当时就在想,我应该问一问你是不是也听到了。”
“没有,我没听见。肯定是种植园里那些烦人的吉卜赛人吧。”
“非常有可能。但是要是从草坪那儿传来的,我非常奇怪你为什么没有一样也听到。”
“哦,但是,我总是睡得比你沉。”
“好啦,不管怎样,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转过脸对我笑笑,然后着把我的房门关上。非常快,我就听到了她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
“什么?”福尔摩斯说,“这是你们的习惯吗,晚上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总是这样的。”
“为什么呢?”
“我想我和你提到过,医生养了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不把门锁上,我们感到不大安全。”
“的确也是。请你接着说下去。”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一种朦胧的大难临头的感觉笼罩着我。你应该记得我们是孪生姐妹,你知道,这样两个血肉相连的灵魂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心灵感应。那是个暴风雨之夜,外面狂风怒吼,雨点劈劈啪啪地打在窗户上。突然,在嘈杂的风雨声中,传来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我知道那是我姐姐的声音。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裹上了一块披肩,就冲向了走廊。就在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就像我姐姐说的那样的口哨声,稍停,又听到‘哐啷’一声,仿佛是一块金属一样的东西掉在地上。就在我顺着走廊跑过去的时候,只看见我姐姐的门锁已经开了,房门正在慢慢地向后打开。我被吓坏了,惊恐地瞪着双眼看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借着走廊的灯光,我看见我姐姐出现在房门口,她的脸因恐惧而变得雪白如纸,双手摸索着寻求帮助,整个身体就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我跑上前去,用双臂抱住她。这时只见她似乎双膝突然变得软弱无力,并颓然瘫倒在地上。她像一个正在经受剧痛的人那样翻滚扭动,她的四肢可怕地抽搐。起初我想她可能没有认出是我,可是当我俯身要抱她时,她突然发出凄厉的叫喊,那叫声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哦,海伦!天啊!是那条带子!那条带斑点的带子!’她似乎言犹未尽,还非常想说些别的什么,她的手臂举向空中,指向医生的房间,但是抽搐再次发作,她突然说不出话来了。我疾步奔跑出去,大声喊我的继父,正碰上他穿着睡袍,急急忙忙地从他的房间赶过来。他赶到我姐姐身边时,我姐姐已经不省人事了。尽管他给她灌下了白兰地,并从村里请来了医生,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她已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直至咽气之前,再也没有重新苏醒。这就是我那亲爱的姐姐悲惨死去的过程。”“等一下,”福尔摩斯说,“你非常肯定听到了那口哨声和金属声了吗?能确定吗?”“这个问题本郡验尸官在来调查时也问过我。我确实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它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但是,在剧烈的狂风刮得老房子吱嘎作响的情况下,我也非常有可能听错。”“你姐姐当时穿着白天的衣服吗?”“没有,她穿着睡衣。她的右手上有一根烧焦了的火柴棍,左手拿了一个火柴盒。”“这说明在发生危险的时候,她划亮火柴想看一看发生了什么,这一点非常重要。验尸官的检验结果是什么?”
“他非常谨慎地调查了这件案子,因为罗伊洛特医生的行为在郡里早就已经臭名昭著,但是他不能找出任何让人信服的死亡解释。我能证明,房门从里头严实地反锁了,窗户也是由带了宽铁杠的老式百叶窗挡着,每天夜里都关得牢牢的。墙壁也认真地敲过,发现四面都非常坚固,地板也进行了彻底搜查,结果也是一样的。烟囱倒是非常宽,但也用了四个大铁钉钉上了。所以,我可以肯定,姐姐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里。再说,她身上也没有任何遭受暴力的迹象。”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投毒?”
“医生们也做了这方面的检验,但查不出来。”
“那么,你觉得这位可怜的女士的死因是什么呢?”
“我相信她一定是死于惊吓,一定是她脆弱的神经经受不住这样的惊吓……虽然我想不出来她是如何被吓死的。”“当时的种植园里有吉卜赛人吗?”“有,那儿几乎一直都有一些吉卜赛人。”“哦,从她临死的时候提到的带子——带斑点的带子,你想出来是什么东西了没有?”
“有时我觉得,那只不过是精神错乱时说的胡言乱语。有时又觉得,可能指的是某一帮人,也许指的就是种植园里那帮吉卜赛人。他们当中有那么多人头上戴着带点子的头巾,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说明她所使用的那个奇怪的形容词。”
福尔摩斯摇摇头,好像这样的解释远远不能使他感到满意。“事情根本没有这么简单。”他说,“请继续讲下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从那时候一直到最近,我的生活比以前更加孤单寂寞。然而,一个月前,我多年前非常幸运认识的一位亲密朋友向我求婚。他的名字叫阿米塔奇,全名是珀西·阿米塔奇,是住在里丁附近克兰活特的阿米塔奇先生的二儿子。我继父对这件婚事也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我们商定在春天的时候结婚。两天前,这栋房子的西厢房开始进行修缮,我卧室的墙壁也需要修葺,所以我不得不搬到我姐姐丧命的那房间里去住,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昨天晚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起她那可怕的遭遇。在寂静的深夜,我突然听到曾经预示着姐姐死亡的低低的口哨声。请想象一下,我当时是多么的害怕,被吓得毛骨悚然!我从床上跳了下来,把灯点着,但是在房间里什么也没看到。可是我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重新上床睡觉了。天刚刚放亮,我就穿上了衣服,我悄悄地出来,在邸宅对面的克朗旅店雇了一辆马车,坐车到莱瑟黑德,又从那里来到你这儿,唯一的目的是来拜访你并向你请教。”
“你这样做非常明智,”我的朋友说,“但是你是否把所有知道的一切全说了呢?”
“是的,全部。”
“罗伊洛特小姐,你并没有全说。你在包庇你的继父。”
“为什么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回答她的问题,福尔摩斯拉起了遮住我们的客人放在膝盖上那只手的黑色花边袖口的褶边。白皙的手腕上,清晰地印着五小块乌青的伤痕,那是四个手指和一个大拇指的指痕。“你被虐待过。”福尔摩斯说。这位女士满脸通红,赶忙遮住受伤的手腕说,“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他非常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
大家沉默不语了好长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福尔摩斯手托住下巴,注视着劈啪作响的炉火。最后他说:“这是件错综复杂的案子。在开始要采取什么措施之前,还存在成百上千个我想弄清楚的细节。不过,我们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如果我们今天去斯托克莫兰,能否可以在你继父不知道的情况下,看一看那些房间呢?”
“正好,他说过今天要进城来办一些非常要紧的事情。他非常有可能整整一天都不在家里,所以不会对你们带来任何干扰。现在我们雇佣的一位保姆,她已年龄非常大并且有点痴呆,非常容易我就能够把她支开。”
“太好了,华生,你不会反对我们出去一趟吧?”
“随你啦。”
“那么,我们两人都要去。你自己还有什么其它的事吗?”
“既然到了城里,有一两件事我要去处理一下。但是,我必须要乘十二点钟的火车赶回去,好及时回家迎接你们的到来。”“你可以在中午过后不久等着我们。我自己有点业务上的小事要处理一下。你不留下吃点儿早饭吗?”“不,我必须要走啦。把我的烦恼对你们吐露出以后,心情轻松多了。我期盼着下午可以再见到你们。”她把厚重的黑色面纱拉下来罩在脸上,匆忙地走出了房间。“华生,对这一切你怎么想得?”夏洛克·福尔摩斯往后一仰,斜倚在椅背上问。“在我看来,这是个非常阴险恶毒的阴谋。”“是的,够阴险,够狠毒。”“可是,如果这位女士所说的地板和墙壁没有受到什么破坏,由门窗和烟囱是钻不进去的这些情况没有错的话,那么,她姐姐莫名奇妙地死得时候,应该是一个人在屋里的。”“可是,那夜半哨声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临死时非常奇怪的话又如何解释呢?”“我想不出来。”“夜半哨声同这位老医生关系非常密切的一帮吉卜赛人的出现,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医生企图阻止他继女结婚的这个事实,那句临死时提到的有关带子的话,最后还有海伦·斯托纳小姐听到的哐啷一下的金属碰撞声(那声音非常有可能是由一根扣紧百叶窗的金属杠落回到原处引起的),当你把所有这些情况联系起来的时候,我想有充分根据认为:沿着这些线索就可以解开这个谜了。”
“但是那些吉卜赛人都干了些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
“我觉得任何这一类的推理都有许多缺陷。”
“我觉得是这样。恰恰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今天才要到斯托克莫兰去。我想看看这些缺陷究竟是无法弥补的呢,还是可以解释得通的。可是,真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伙伴这声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是因为我们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彪形大汉堵在房门口。他的装束非常古怪,既像一个专家,又像一个庄稼汉。他头戴黑色大礼帽,身穿一件长礼服,脚上却穿着一双有绑腿的高筒靴,手里还挥动着一根猎鞭。他长得如此高大,他的帽子实际上都擦到房门上的横楣了。他块头之大,几乎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他那张布满皱纹、被太阳炙晒得发黄、充满邪恶神情的宽脸,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看着福尔摩斯。他那一双凶光毕露的深陷的眼睛和那细长的高鹰钩的鼻子,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头年迈、残忍的猛兽。“你们两个谁是福尔摩斯?”这怪物问道。“先生,我就是,请问您尊姓大名?”我的伙伴镇静地说。“我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哦,医生,”福尔摩斯和蔼地说,“请坐。”“我不会吃你那一套的,我一直在跟踪我的继女,而且我知道她到过你这里。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今年的天气比以往这个时候要冷的多。”福尔摩斯说。“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这老头暴跳如雷地吼叫起来。“可是我听说番红花将会开得非常好。”我的朋友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哈!你不要打岔,行不行啊?”我们这位新客人往前跨了一步,挥舞着手上的猎鞭说,“我认得你,你这个无赖!我早听说过你。你是福尔摩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我的朋友微微一笑。“福尔摩斯,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他笑得更加欢了。“福尔摩斯,你这个伦敦警署的自高自大的芝麻官!”福尔摩斯咯咯地笑出声。“你讲话可真有意思。”他说,“你出去的时候一定记得把门带上,有一股穿堂风。”“我把话讲完就会离开的。你竟敢插手我的事。我知道斯通纳小姐到这儿来过,我在跟踪她。我可是个一个不太好惹的危险人物!你看这个。”他快速地朝前走了几步,拿起火钳,用他那双褐色的大手把它扭曲。“当心点不要让我抓到你。”他吼叫着说,顺手把弯曲的火钳扔进壁炉里,然后便扬长而去。“看起来他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人。”福尔摩斯哈哈大笑,“我的块头尽管不如他那么大,但要是他在这里多呆上一会儿,我就会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我的手劲比他的小不了多少。”说着,他又拾起那根铁制火钳,猛得一使劲,把它重新给掰直了。
“真有意思,他竟然那么粗鲁地把我和政府的侦探混为一谈!不过,这样一段插曲却给我们的调查增添了不少的乐趣,我唯一盼望的是,但愿我们的小姑娘不会因为粗心大意而让这个畜生跟踪上了而受到什么折磨。好了,华生,我们下去吃早饭吧,饭后我要步行去医师协会,但愿我在那儿能弄到一些有利于我们办好这件案子的材料。”
夏洛克·福尔摩斯回来时已经快一点了。他手里拿了一张蓝纸,上面潦草地写了一些笔记和数字。“我看到了那位已经去世的妻子的遗嘱,”他说,“为了弄清它的确切数目,我不得不计算出遗嘱中所涉及的那些投资究竟价值多少钱。其全部收入在那位女人去世的时候略少于一千一百英镑,现在,由于农业行情不景气,至多不超过七百五十英镑。可是每个女儿一结婚就有权索取二百五十英镑的收入。因此,非常明显,假如两个小姐都结了婚,这位已经仙逝的美女就会只剩下菲薄的收入,甚至即使一个女儿结了婚也会弄得她的丈夫焦头烂额。我早上的工作没有自费,因为这些证明了他有着最强烈的动机,那就是阻止她们结婚这一类事情的发生。华生,现在一刻都不能耽搁了,特别是那老头已经知道我们对他的事非常感兴趣;所以,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应该马上叫一辆马车,前往滑铁卢车站。假如你悄悄地把你的左轮手枪揣在口袋里,我将不胜感激。对于能把钢火钳扭曲的先生,一把埃利二号手枪是解决争端的最佳工具了。这个东西连同一把牙刷,我想,这些就是我们需要的所有东西。”
在滑铁卢车站,我们正好赶上一班开往莱瑟黑德的火车。到站后,我们从车站旅店雇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沿着可爱的萨里乡间小路行驶了四五英里。那天天气非常好,丽日当空,蓝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树木和路边的树篱刚刚吐露出第一批嫩芽,空气中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湿润的泥土气息。而我却感觉到怪怪的,最起码觉得这美丽的春天的田园风光和我们接手的这件邪恶的案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伙伴两臂交叉地坐在马车的前部,帽子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头垂到胸前,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可是他又忽然抬起头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对面的草地。
“你看,那边。”他说。一片茂盛的小树林沿着一条不是非常陡的斜坡向上延伸,在最高处形成了密密的一片丛林。在这枝繁叶茂中间矗立着一座非常古老的邸宅,隐约能看见灰色的山墙和高高的屋顶。“斯托克莫兰?”他说。“是的,先生,那是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房子。”马车夫说。“那边正在修缮房屋呢,”福尔摩斯说,“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村子在这边,”马车夫指着左边远处的一排屋顶说,“但是,如果你们想到那幢房子去,你们从这边走会更近一些:跨过篱笆两边的台阶,然后顺着田间小径走。就是那条小路,有一位小姐正在那边走呢。”“一位小姐?我猜,那肯定就是斯通纳小姐。”福尔摩斯手搭着凉棚,认真地瞧着说,“是的,我看我们最好还是按你说的办。”我们下了车,付了钱,马车“噔噔噔”地驶回莱瑟黑德。“和我想像的一样,”当我们登上台阶时,福尔摩斯说,“最好让这个家伙把我们当作这儿的建筑师,或许是过来办事的人,免得他说太多废话。午安,斯通纳小姐。你看,我们按照约定过来了。”这位我们早上见过的委托人急匆匆地赶过来迎接我们的到来,脸上流露出愉快的神情。“我一直在着急地巴望着你们来呢。”她热情地与我们一边握手一边大声说道,“一切都非常顺利。罗伊洛特医生进城了,看起来他今天傍晚之前是不会回来的。”“我们已经荣幸地结识了这位医生。”福尔摩斯说。然后他把经过大体地叙述了一番。听着听着,斯通纳小姐的整张脸和嘴唇都变得煞白。“我的上帝啊!”她喊道,“那么,他一直在跟踪我了。”“看来是这样的。”“他太狡猾了,我知道只要有他在,我就一刻也不能安宁。他回来之后都说了些什么呢?”
“他肯定要保护自己的安全,因为他或许已经发现,比他更加狡猾的人已经看出了他的把戏。今天夜里,你一定得把你的房间门锁好,别让他进去。要是他使用暴力,我们把你送去哈罗你姨妈家里。这会儿,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所以,请立即领我们到需要检查的那些房间去。”
这座邸宅是用灰色的带有斑纹的石块砌成的,中间的部分高高拱起,两边则是弧形的厢房,像一对蟹钳似的向两边延伸。一侧厢房的窗子都已经打破了,用木板堵着,房顶也有一部分坍陷了,完全是一幅残垣断壁的景象。房子的中央部分也是早就应该整修了。不过,右手那一排房子相对来说比较现代,窗户上的百叶窗,烟囱上冒出袅袅炊烟,这些表明这里还有人居住。靠山墙的地方竖着一些脚手架,墙的石头部分已经凿通了,但是我们到达那里时却没见到工人。福尔摩斯在那块修剪得非常潦草的草坪上慢慢地走来走去,非常仔细地检查了窗子的外边。
“我想,这是你以前的寝室,当中那间是你姐姐的房间,挨着主楼的那间是罗伊洛特医生的卧室。”“没错。但是现在我睡在当中那间。”“我想这是因为房屋正在修缮中。顺便说一说,那座山墙似乎并没有什么非常急切的理由加以修缮吧。”“是的,根本没有必要,我相信那只不过是要我从我的房间里搬出来的一个借口。”“呵呵,这个说法非常有启发性。嗯,这排狭窄的厢房另一边是走廊,就是三个房间的房门都朝向它的那条走廊。里面当然也有窗子的吧?”“有的,不过是一些非常窄小的窗子。太窄了,人钻不进去。”“既然你俩晚上都锁上自己的房门,从走廊那一边进入你们的房间是不可能的了。现在,麻烦你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并且关上百叶窗。”斯通纳小姐照他吩咐的那样做了。福尔摩斯非常细致地检查打开的窗子,之后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打开百叶窗,但就是没法打开。连一条能插进一把刀子把窗闩撬开的裂缝都没有。随即他用放大镜检查合叶,但是合叶是铁铸的,牢牢地嵌在了坚硬的石墙上。
“嗯,”他有点疑惑不解地敲着下巴说,“我的推理遇到了一些困难。要是这些百叶窗都闩上了,是没有人能够钻进去的。好吧,那让我们来看一看里边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可以帮助我们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一道非常窄小的侧门通向漆得雪白的走廊,三间卧室的房门全朝着这个走廊。福尔摩斯不想检查第三间卧室,因此我们立刻就来到第二间,正是斯通纳小姐现在当做卧室、她姐姐不幸丧命的那个房间。这是间普通的小屋子,显然是一种旧式的乡村风格,有矮矮的天花板跟一个外挂式的壁炉。房间的一个角落立着一只带有抽屉的褐色柜子,另一角安放着一张窄窄的罩上了白色床单的床,窗户的左边放了一个梳妆台。这些家具加上两把柳条做的椅子,一块四方形的威尔顿地毯,就是整个房间的全部陈设了。房间周围的木板和墙上的嵌板上是蛀孔斑斑的棕色橡木,非常古旧,而且褪了色。有可能当时建造这座房子时就已有了这些木板和嵌板了。福尔摩斯搬了一把椅子把它放到墙角,默默地坐在那儿,眼睛却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停地在观察着,对房间的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察看。最后,他指着挂在床边的一根粗粗的拉绳问道,“这个铃通往什么地方?”绳子的那一头其实就搭在枕头上。
“通往保姆的房间。”
“看起来它比其它东西都要新一些。”
“是的,才装一两年。”
“我觉得是你姐姐要求装的吧?”
“不是的,我从来没听说她使用过它。我们需要什么东西都是自己去取的。”
“是啊,看起来没有必要在那里安这么好的一根铃绳。对不起,让我花一些时间来研究一下地板。”
他趴下身去,手中拿着他的放大镜,快速地前后匍匐移动,非常细致地查看木板之间的裂缝。然后,他对房间里的嵌板做了相同的检查。最后,他来到床前,目不斜视地看了它好一会儿,又沿着墙上下来回瞧着。接着他用手拿住铃拉绳,突然用力拉了一下。
“怎么?这个铃拉绳是假的。”他说。“铃没有响吗?”“没响,上面甚至没接上线。这非常有意思,现在你可以看清,绳子正好是系在小小的通气孔上的钩子上。”“这件事好荒唐啊!我之前怎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呢。”“非常奇怪!”福尔摩斯手拉着铃绳喃喃地说,“这房间里有一两个非常特别的地方。例如,造房子的人有多么愚蠢,竟会把通气孔朝向隔壁房间,花费同样的工夫,他本来可以把它通向户外的。”“那也是最近的事情。”这位小姐说。“是和铃绳一起安装的吗?”福尔摩斯问。“是的,有好几处小的改动是那个时候进行的。”“这些东西实在太有趣了——做做样子的铃绳,不通风的通气孔。你要是允许的话,斯托纳小姐,我们到里面那一间去检查检查。”
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比他的继女房间宽敞一些,但房间里的陈设也那么简朴:一张行军床,一个摆满书籍的小木制书架,架上的书籍多数是技术性的,床边是一把扶手椅,靠墙有一把普通的木椅,一张圆桌和一只大铁保险柜,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是主要家具和杂物。福尔摩斯在房间里慢慢地绕了一圈,全神贯注地,逐一地将它们都检查了一遍。
他敲敲保险柜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我继父业务上的文件。”
“哦,那么你看见过里面吗?”
“只有次,那是几年以前。我记得里面装满了文件。”
“比方说,里边会不会有一只猫呢?”
“不会,这是多么奇怪的想法!”
“哦,看看这个!”他从保险柜上边拿起一个盛奶的浅碟。
“不,我们没养猫。但是有一只印度猎豹和一只狒狒。”
“哦,是的,当然!嗯,一只印度猎豹也差不多就是一只大猫,可是,我敢说要满足它的需要,一碟奶怕不怎么够吧。还有一个特点,我必须确定一下。”他蹲在木椅前,聚精会神地检查了椅子面。“谢谢你,差不多可以解决了。”说着,他站了起来把手中的放大镜放在衣袋里,“喂,这儿有件非常有趣的东西!”引起他注意的是挂在床头上的一根小打狗鞭子。不过,这根鞭子是卷着的,而且打成结,使鞭绳盘成一个圈。“你怎么看这件事,华生?”“那只不过是一根普通的鞭子。但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要打成结?”“并不那么普通吧,哎呀,这真是个万恶的世界,一个聪明人如果把脑子用在为非作歹上,那就糟透了。我想我现在已经察看够了,斯托纳小姐,如果你许可的话,我们到外面草地上去走走。”
离开现场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朋友眉头那么紧锁过,神色是那么的严峻。我们在草坪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不管是斯通纳小姐还是我,都不愿意打断他的思路,直至他自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为止。
“这非常重要,斯通纳小姐,”他说,“你必须得在每一个方面都要绝对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照办。”“事情非常危险,不允许我们有半点的犹豫。你的生命也许取决于你是否听从我的安排。”“我对你保证,我一切都听从你的安排。”“第一,我的朋友与我都一定要在你的房间里过夜。”斯通纳小姐和我都愕然地看着他。“是的,必须要这样,我来解释一下。我想,那里就是村里的旅店?”“是的,那儿是克朗旅店。”
“非常好。从那儿可以看得到你的窗子?”
“当然。”
“你继父回家之后,你一定要装作头疼,把自己关进房间里。随后,当你听到他夜里休息后,你就必须要打开你那窗户的百叶窗,解开窗户上的搭扣,把灯放在窗台上当作给我们发送的信号,之后带上你可能用得着的东西,悄悄回到你之前住的房间。我觉得没问题,虽然现在正在修理,但你在那里住上一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哦,是的,当然。”
“其它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处理好了。”
“但是,你们准备做什么呢?”
“今天晚上,我们得在你的卧房里过夜,侦查打搅你的这种声音是从哪里而来。”
“我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打定主意了。”斯通纳小姐拉着我同伴的衣袖说。
“是这样的。”
“那么,发发慈悲吧!告诉我,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在没有掌握到足够确切的证据之前,我还是不要说了。”
“你至少能告诉我,我的推测是否正确,她或许是突然受惊吓而死的。”
“不,我不是那样认为的。我认为也许有某种更为具体的原因。好啦,斯通纳小姐,我们必须要离开你了,因为,如果罗伊洛特医生回来见到我们,我们这次来的的全部努力就会白费了。再见,勇敢一些,只要你按我说的话去做,你可以完全放心,我们会非常快解除威胁着的这种险境的。”
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我非常容易就在克朗旅店订了一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房间在二层楼,通过卧室的窗户,我们刚好可以看到斯托克莫兰庄园的大门和门前的林荫道旁以及住人的厢房。薄暮时分,我们看到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驱车过去,他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给他赶车的瘦小的少年身旁,显得格外醒目。少年下车后,非常吃力地打开沉重的大铁门,我们听到医生嘶哑的咆哮声,并且看到他由于激怒而对那少年挥舞着拳头。马车继续前进,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树丛里突然亮起了一道灯光,原来这是有一间起居室点上了灯。
“你知道吗,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时,夜幕逐渐降临。我们正坐在一起闲谈,“今天晚上带你一同去,我的确感到非常担心,因为存在着非常危险的因素。”“我能助你一臂之力吗?”“你在场可能会起非常重要的作用。”“那么,我当然肯定会去。”“你真是太好了!”“你说到危险。显然,你在这些房间里看到的东西比我看到的要多得多。”“不,但是我想我可能稍微多推断出一些东西。我想你同我一样看到了所有的东西。”“除了那铃绳以外,我没有看到其它值得注意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有什么用途,我承认,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你也看到那通气孔了吧?”“是的,但是我想在两个房间之间开个小洞,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那洞口是那么窄小,连个耗子都不容易钻过去。”“在我们没来斯托克莫兰以前,我就知道,我们将会发现一个通气孔。”“哎呀,亲爱的福尔摩斯!”“哦,是的,我知道。你记得当时她在叙述当中提到的她姐姐可以闻见罗伊洛特医生的雪茄烟味。那么,自然这表示在两个房间之间一定有一个通道。但是,它只会是非常窄小的,否则在验尸官的问询中,就会被提及。所以,我推测是一个通气孔。”
“但是,那又有什么害处呢?”
“嗯,起码在时间上有着奇特的巧合,开了一个通气孔,挂上一条绳索,睡在床上的一位小姐丧了命。难道这些不能给你一点启示吗?”
“我还是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联系。”
“你发现那张床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
“它被牢牢地钉在地板上。你之前看到过一张那么固定的床吗?”
“我确实从来没有见过。”
“那位小姐移动不了她的床。那张床就一定总是保持在相同的位置上,既朝着通气孔,又对着铃绳,或许我们可以这么称呼它,因为非常显然,它也从来没有被当作铃绳使用过。”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我好像隐约地体会到你暗示着什么。我们正好来得及防止发生一起阴险而可怕的罪行。”
“真是够阴险恐怖的。一旦一个医生步入歧途的话,他肯定会成为犯罪中的顶尖高手。他既有理智的头脑又有足够的知识。帕尔默和奇里查德就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但这个人显然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但是,华生,我想我们会比他技高一筹的。不过在天亮之前,我们需要担心害怕的事情还非常多;看在圣母的分上,让我们静静地抽一斗烟,清醒清醒脑子。在这段时间里,还是多想点愉快的事情吧。”
大约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树丛中透过来的灯光熄灭了,庄园邸宅那边一片漆黑。两个小时缓慢慢地过去了,突然时钟刚好敲响十一点的时候,我们的正前方出现了一盏孤灯,照射出明亮的灯火。
“那是给我们的信号,”福尔摩斯跳了起来说,“是从中间的那个房子里照出来的。”
在我们向外走的时候,他和旅店老板说了几句话,解释说我们要连夜去拜访一个熟人,可能会在他那里过夜。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漆黑的路上,凉飕飕的冷风吹在脸上,在朦胧的夜色中,昏黄的灯光在我们的前方闪烁,引导我们去完成这个艰巨而又可怕的使命。
因为山墙常年失修,四处是残垣断壁,我们非常容易就进入了他们的院子。我们穿过树丛,又越过了草坪,正等着通过窗户进屋时,突然从一片月桂树里,跳出了一个看起来令人讨厌的、丑恶畸形的孩子样的东西,它舞动着四肢跃身跳到了草坪上,接着飞快地穿过草坪,消失于黑暗中。
“我的上帝啊!”我轻声地叫了一句,“你看见了吗?”
那个时候,福尔摩斯和我都被吓了一大跳。他在紧张中用老虎钳一样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接着,他轻声地笑了,把嘴凑在了我的耳边。“真是挺好的一家人!”他悄声地说,“这就是那只狒狒。”我刚才已经完全忘记了医生饲养的古怪宠物。还有只印度猎豹呢!或许它随时都会扑到我们的肩上来。我学着福尔摩斯那样,脱掉鞋子,钻入了卧室。我承认,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放心了一点。我的同伴轻手轻脚地关好了百叶窗,把灯放在桌子上,朝屋子四周看了看,屋内一切,与我们白天见到的相同,他轻轻地走到我跟前,把手圈成喇叭形,又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即使是最轻的声音,都会毁掉我们的计划。”声音小的我正好可以能听出他讲的是什么。
我点头示意表示我已经听到了。
“我们得摸黑坐着,他会从通气孔看见有亮光的。”
我又点了下头。
“千万不要睡着,这关乎你的性命。把你的手枪备好,有备无患。我坐在床边,你去坐在那把椅子上。”我掏出左轮手枪,放在桌子角上。
福尔摩斯带了一根又细又长的藤鞭,把它搁在身边的床上。床边放了一盒火柴跟一段蜡烛。然后,他把灯熄灭了,我们就坐在一片漆黑中。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那个恐怖的夜晚。我听不到任何声响,甚至连喘息的声音也听不到。但是我知道,我的同伴正瞪大眼睛坐着,与我仅隔咫尺之遥,而且跟我一样保持着十二分的警觉。百叶窗把有可能照进房内的一丝光线都挡住了。我们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等待着。
突然,从通气孔那个方向闪现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光亮,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燃烧煤油和加热金属的强烈气味。隔壁房间里有人点着了一盏遮光灯。我听到了轻轻挪动物体的声音。接着,一切又都沉寂下来,可是那气味却越来越浓。我竖起耳朵坐了足足半个小时,突然,我听到另一种声音——一种非常柔和轻缓的声音,就像烧开了的水壶剌剌地喷着气。在我们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瞬间,福尔摩斯从床上跳了起来,划着了一根火柴,用他那根藤鞭猛烈地抽打那根铃绳。
“你看见了没有,华生?”他大声地嚷着,“你看见了没有?”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在福尔摩斯划着火柴的时候我听到一声低沉、清晰的口哨声。但是,突如其来的耀眼亮光照着我疲倦的眼睛,使我看不清我朋友正在拼命抽打的是什么东西。可是我却看到,他的脸色死一样的惨白,满脸充满了恐怖和憎恶的表情。
他已停止了抽打,朝上注视着通气孔,紧接着在黑夜的寂静之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我有生以来未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尖叫,而且叫声越来越高,这是交织着痛苦、恐惧和愤怒的令人可怖的尖声哀号。据说这喊声把远在村里,甚至远教区的人们都从熟睡中惊醒。这叫声使我们毛骨悚然。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福尔摩斯,他也呆呆地望着我,一直到最后的回声逐渐的失,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寂静时为止。
“这是什么意思?”我忐忑不安地说。
“意思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福尔摩斯回答道。“而且,总体的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结局。带着你的手枪,我们到罗伊洛特医生的房间里去。”
他把灯点着,带头走过过道,表情非常的严峻。他敲了两次卧室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回音,他随手转动了门把手,进入房内,我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握着扳起击铁的手枪。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桌上放着一盏遮光灯,遮光板半开着,一道亮光照到柜门半开的铁保险柜上。桌上旁边的那把木椅上,坐着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他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灰色睡衣,睡衣下面露出一双赤裸的脚脖子,两脚套在红色土耳其无跟拖鞋里,膝盖上横搭着我们白天看到的那把短柄长鞭子。他的下巴向上翘起,一双眼睛恐怖地、僵直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他的额头上绕着一条异样的、带有褐色斑点的黄带子,那条带子似乎紧紧地缠在他的头上,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既没有做声,一动也不动。
“带子!带斑点的带子!”福尔摩斯压低了声音说。
我向前跨了一步。只见他那条异样的头饰开始蠕动了起来,从他的头发中间猛然钻出一条又粗又短、长着钻石型的头部和胀鼓鼓的脖子、令人恶心的毒蛇。
“这是一条沼地蝰蛇[72]!”福尔摩斯喊道,“印度最毒的毒蛇。医生被咬后十秒钟内就已经死去了。真是恶有恶报,阴沟里翻船了。让我们把这畜生弄回到它的巢里去,然后我们就可以把斯托纳小姐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让地方警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正说着,他迅速从死者的膝盖上拿过那条打狗的鞭子,把活结甩过去,套住那条蛇的脖子,从它恐怖地盘踞着的地方拽了起来,伸长胳膊提着它,扔进铁柜子里头,顺手把柜门关上了。
这就是斯托克莫兰的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死亡的真实过程。这个讲述已经太长了,至于我们如何把这伤心的消息告诉那被吓坏了的女士;如何乘坐第二天的早班列车送她去哈罗交给她善良的姨妈照料;警方费了非常大的力气,才得出了调查结果,认为医生是在不理智地玩弄他养的危险宠物而丧生的等等,便没有必要在这儿再一一赘述了。关于这桩案子有一些地方我还不大明白,在我们回去的途中,福尔摩斯把剩余的疑点一一给我做了解答。
“亲爱的华生,”他说,“我曾经得出过一个彻底错误的结论,这表明在材料不充分的情况下进行推理是非常危险的,那帮吉卜赛人的存在,那位不幸的小姐使用了‘带子’一词,这当然表明她在火柴的光下惊惶之中所看到的东西,这些情况足以使我推导出一个完全错误的结论。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确信任何威胁到房内居住者的危险既不会来自窗户,也不可能来自房门,我就马上重新调整思路。正如我先前告诉你的那样,我的注意力飞快地被那一个通气孔,那个挂在床头的假铃绳所吸引。当我看到那根绳子只是个幌子,而那张床又是被螺钉钉牢在地板上时,这两件事立即引起了我的怀疑,我怀疑铃绳只是起个连接作用,是为方便什么东西钻进通气孔来到这张床上的。我马上就想到了蛇,我知道医生养了一大群从印度运来的动物,当我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时,我发现极有可能我的思路是正确的。”
“用一种用任何化学试验都检测不出的毒物,这一念头正是一位受过东方式训练的聪明而冷酷的人才能够想到的。从他的看法出发,这种毒药能够非常快地发挥作用也正是可取之处。的确,要是哪一位验尸官可以看出那毒牙咬过的两个小小的黑洞,也真算得上是目光敏锐的人了。随即,我想到了口哨声。显然,一旦天亮他就得把蛇唤回去,免得他想要谋杀的人发现它。他训练那蛇能一听见召唤就回到他那儿,非常可能用我们见到的牛奶。他会在他以为最佳的时机把蛇送过通气孔,相信它会沿着绳子爬到床上。蛇或许会咬,或许不会咬床上的人,她或许能够在一星期七天内每个晚上都幸免于难,但她早晚会送命的。”
我在走进他的房间之前就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尤其是对他椅子的检查证明,他常常站在椅子上,这样做完全是必要的,因为他必须要够得着通气孔。见到保险柜、那一碟牛奶和鞭绳的活结,就足以消除余下的任何怀疑了。斯通纳小姐听到了金属哐啷声非常明显是由于他继父急急忙忙把他那条可怕的毒蛇关进保险柜时引起的。一旦做出了决定,你已经知道我采取了些什么步骤来验证这件事。我听到那东西嘶嘶作响的时候,我那时候可以肯定你一定也听到了,我马上点着了灯并开始抽打它。
“我把它从通气孔赶了回去。结果又引起它在另一边反过去扑向它的主人。我那几鞭子打得它实在够受的,激发了它的毒蛇本性,所以它就扑向了第一个看到的人。从这一角度来看,我当然得对格里姆斯比·罗伊洛特医生的死负间接责任。凭良心讲,我是不会为此而感到愧疚的。”
工程师大拇指案
在我们交往非常密切的那段日子里,在我提供的好友夏洛克·福尔摩斯解决的所有问题中,只有两个案子是通过我介绍而引其它人注意的:一件是哈瑟利先生大拇指案,另一件是沃伯顿上校发疯案。在这两个案子中,对每一位机敏而又有独到见解的读者来说,后一件可能更值得探讨。但是,前一件,一开始就非常奇特,事情的情节又非常富有戏剧性,因此它更值得记述,虽然它非常少用得上我朋友取得卓越成就所运用的那些进行推理的演绎法。我相信,这个故事在报纸上已经登载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就像所有其它诸如此类的叙述那样,只用半栏篇幅简单笼统地刊登出来,结果肯定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还不如让事实慢慢地在你眼前展开,并且让案情之谜随着每一项有助于进一步使人了解全部事实真相的新发现而逐渐得到解决,这样更加引人入胜。当时的情景,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尽管时光已经飞逝了两年多了,我仍然还感觉记忆犹新。
我现在简单地讲一下,故事发生于我婚后不久的一八八九年的夏天。我那时已经重操旧业开始行医,并且最终把福尔摩斯一个人丢弃在贝克街的公寓里,尽管我还时不时地去看望他,甚至偶尔还规劝他放弃他那放荡不羁的习性到我家来作客。我的工作逐渐有了起色,正好我的住处离帕丁顿车站不远,有几位铁路员工就经常到我这儿来看病。因为我治好了他们其中一位患的非常痛苦难缠的病,他便不厌其烦地四处宣扬我的医术,尽可能将他可以对之施加影响的每一个病人都送我这里治病。
有一天早上,快七点钟的时候,我被一阵女仆的敲门声吵醒。她对我说,从帕丁顿来了两个病人,正在诊室里候诊。我连忙穿好衣服,快步下楼。经验告诉我,凡是铁路上过来的病人,病情多半都非常严重。下楼后,我的老朋友——那位铁路警察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并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我把他带到这儿来了,”他把大拇指举到肩头朝后指指,悄悄地说,“他现在问题不是非常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因为他的举止使我感觉到似乎他把一个怪物关在了我的房间里。
“是一个新病人,”他悄悄地说,“我认为最好还是我亲自把他送过来,这样他就跑不掉了。我现在就得走,大夫,我和你一样,还得值班去,他现在在这里已经安然无恙了。”说完,这位忠实的介绍人,甚至不让我有向他道谢的机会,就走掉了。我走进诊室,发现有一位先生坐在桌旁。他穿着朴素,一身花呢衣服,一顶软帽放在我的几本书上面。他的一只手裹着一块手帕,手帕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他非常年轻,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容貌英俊,但面色非常的苍白。在我的印象中,他正在用他全部的意志来极力控制由于某种剧烈的震动而产生的痛苦。
“非常抱歉这么早就把您给弄醒了,医生,”他说,“我在晚上碰到了一起非常严重的事故。今天早晨我坐火车来到这儿,在帕丁顿车站打听哪儿能够找到医生时,一位好心人非常热心地把我护送到这里来了。我给了女仆一张名片,我看到她把它放到那边一旁的桌子上了。”我拿起名片看了一眼,上面印着:维克托·哈瑟利先生,水利工程师,维多利亚街16号甲(四楼)。这便是这位病人的姓名、身份和地址。
“非常抱歉,让您久等了,”我边说边坐到椅子上,“看得出您刚坐了整整一晚上的车,晚间乘车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单调和无聊的事情。”
“哦,我这一宵可不能说是单调乏味的!”他说着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又高又尖。他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捧腹大笑。这种笑声引起我医学本能极大的反感。
“别笑了!”我喊道,“你先镇定镇定吧!”我从玻璃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给他。然而,这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正在处于发作状态。这是一种性格坚强的人在渡过一场巨大危难之后所产生的歇斯底里。片刻后,他又清醒过来,精疲力竭,面色苍白。“我真是出尽了洋相。”他气喘吁吁地说。“没事的话,把这喝下去吧。”我往水里掺了些白兰地,他那毫无血色的双颊开始有些红润了。“好多了!”他说,“那么,大夫麻烦你费心给我瞧瞧我的大拇指吧,确切地说,瞧瞧我的大拇指原来所在的部位。”
他解开手帕,将手伸了出来。这场面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觉目不忍睹的!只见四根突出的手指和一片鲜红可怕的海绵状断面,这里本来该是大拇指的部位,但是大拇指已被连根剁掉或硬拽了下来。
“天哪!”我喊着,“这么可怕的创伤,一定流了不少血吧。”
“是的,流了不少血。受伤之后我昏了过去,我想我一定是有非常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知觉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它还在流血,于是就用手帕的一端紧紧地系在手腕上,并拿一根小树枝把它绷紧。”
“包扎得太好了!您本来可以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才对!”
“您看,这是一项水利学问题,在我自己的专业知识领域之内。”
“这是用一件非常沉重、锋利的器具砍伤的。”我一边检查伤口一边说。
“好象是用屠夫的切肉刀。”他说。
“我想,这是一次意外事故,是吗?”
“决不是。”
“什么?是有人故意残忍地砍的吗?”
“嗯,的确非常的凶残。”
“太可怕了。”
我用海绵洗涤了一下他的伤口,揩拭干净,将它敷裹好,最后用脱脂棉和消毒绷带将它包扎起来。他躺在那里,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动一动,尽管他不时地咬紧牙关。包扎好后,我问道:“现在您觉得怎样?”“好极了,您的白兰地和绷带,使我觉得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原来我非常虚弱,但是现在我感觉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我看您最好还是别再谈论这件事。非常明显,这对您的神经是一种折磨。”“哦,不会,现在不会了,我还得把这桩事报告警察。但是,不瞒您说,如果不是有这个伤口为证的话,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我的话的,因为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而我又没有什么证据足以证明我的话是真实的。况且,即使他们相信我,我所能提供的线索也是非常有限的,他们能否愿意为我主持正义还是个问题。”
“嘿!”我喊道,“如果您真想解决这个问题,我倒要向您大力推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在你去找警察之前,不妨先去找他。”“哦,我听说过他,”我的客人回答,“如果他接手这个案子,我会非常高兴,不过同时我也要报告给警察。您能替我介绍一下吗?”“不止为您介绍,我还要陪您去一趟。”“那实在太感谢您了!”“我们租一辆马车一起走,我们还能来得及赶上跟他一起吃顿早餐。您觉得要是这么做身体吃的消吗?”“可以,不讲一下我的遭遇,心里就感觉非常不舒服。”
“那么,让我的仆人去雇一辆马车。我去去就来。”我匆忙跑到楼上,简单地向妻子解释了几句。五分钟之后,我和这位新朋友,已乘上一辆双轮小马车奔向贝克街。正像我所预料的那样,夏洛克·福尔摩斯穿着晨衣正在他的起居室里一边踱步,一边读着《泰晤士报》上刊载的寻人、离婚等启事的专栏,嘴上叼着早餐前抽的烟斗。这个烟斗装的都是前一天抽剩下来的烟丝和烟草块。这些东西被小心地烘干了之后就堆积在壁炉架的角落上。
他和蔼可亲地接待了我们,吩咐拿来咸肉片和鸡蛋跟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饱餐。饭后,他把我们的新结识的人安顿在沙发上,在他的脑后搁了一个枕头,并在他手边放了一杯掺水白兰地。
“不难看出您的遭遇的确非常不寻常,哈瑟利先生。”他说,“请您就在这里先随便躺一下,不要拘束,尽量把您经历的事情告诉我们,累了就稍作休息,喝口酒提提神。”
“谢谢,”我的病人说,“但是自从医生给我包扎以后,我就感觉和之前判若两人了,而我认为您这顿早餐使得整个治疗过程几乎达到了完美。我尽可能少占用您的宝贵时间,我就马上开始叙述我那奇怪的经历吧!”
福尔摩斯坐在他的那把大扶手椅里面,脸上带着一副疲倦和困乏的样子,正好掩饰了他那敏锐和热切的心情。我坐在他的对面,我们静静地倾听着我们的客人细说他那桩稀奇的故事。
“您二位或许不知道,”他说,“我是个孤儿,又是单身汉,孤身一人住在伦敦。就工作来说,我是名水利工程师,在格林威治的一家有名的文纳和马西森公司的七年学徒生活中,我学到了这一行非常丰富的经验。两年以前,我学徒期满,在我可怜的父亲去世之后,我便继承了一笔相对比较高额的遗产。于是我便下决心自己创业,并在维多利亚大街租了几间办公室。”
“我觉得,每一个人都会发现,第一次自己创业其实是件枯燥乏味的事。这对于我来说,尤其明显。两年内,我仅受理了三次咨询跟一件小活儿,而这便是我的职业带来的我的全部工作。我的全部收入合计二十七英镑十先令。每天从早上九点至下午四点,我都是在我的办公室里盼望着,一直到最终后感觉非常的失望为止。我终于发现,以后一直不会有一位顾客上门了。”
“但是,昨天就在我要离开办公室时,我的办事员进屋告诉我说,一位先生因为业务上的事情想要见我,同时还拿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印上了莱桑德·斯塔克上校的名字,紧随他进屋的便是上校本人。他中上等身材,但是非常瘦削,我从未见到过这么瘦的人。他整个面部瘦削只剩下了鼻子跟下巴,脸上的皮肤紧绷在高凸的颧骨上面。但是他这种憔悴的样子应该是天生的,不是因为身体患有疾病的原因,因为他目光炯炯有神,步伐轻盈,举止自如。他衣着朴素整洁。他的年龄,照我判断,大概也就是将近四十岁。”
“‘是哈瑟利先生吗?’他说,有点德国口音,‘哈瑟利先生,有人向我推荐说,您不但精通业务,而且为人小心谨慎,能够保守秘密。’”
“我鞠了一躬,就像任何一个青年那样,听到这类恭维的话就感到飘飘然。‘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是谁把我说得这么好?’”
“哦,也许目前我还是不告诉您为好。我从同一消息来源还听说您既是一个孤儿,又是一个单身汉,并且是独身一人住在伦敦。”
“‘一点也不错,’我回答说,‘但是请您原谅,我看不出这些和我业务能力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您是为了一件业务上的事情来同我洽谈的。’”
确实如此。但是您会发现我说话从来没有半句废话。我们有一件工作想委托您,但是最重要的是绝对保密,绝对保密,你懂吗?当然,我们可知道一位独居的人比一位和家属生活在一起的人更能做到绝对保密。
“‘您可以绝对相信,’我说,‘如果我向您保证严守秘密,那我一定会做到的。’”“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我,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猜忌多疑的眼光。”“最后,他说:‘那么,您作出保证啦?’”“是的,我保证做到。”“在事前事后以及整个事情进行的过程中,完全彻底保持缄默,绝对不提这件事,口头上和书面上都不提,能做到吗?”“我已经对您保证过了。”“‘那太好了。’突然间他跳了起来,飞快地穿过房间,砰地打开了门,外面的过道上空无一人。‘还不错!’他又走了回来。‘我了解办事员们有时候对他们的东家的事情是非常好奇的。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地地谈了。’”“他把椅子拉至紧靠我身边的地方,再一次用充满疑虑和探究的眼神打量着我。”“看到这骨瘦如柴的人的奇特行为,我的心中泛起一股反感和近乎恐惧的感觉,甚至失去顾客的不安也抑制不了我流露出的不耐烦的情绪。”“‘请您说一下您的事吧,先生,’我说,‘我的时间是非常宝贵的。’请上帝饶恕我说的后一句话,可这句话的确是脱口而出的。”“‘一个晚上付五十个畿尼你觉得可以吗?’他问。”“这可真不少。”“我说的是一晚上的工作,事实上或许只用一个小时就可以了,我只是想求教您关于一台水力冲压机齿轮脱掉的事。只要您能说出毛病出在哪儿,我们自己马上就会把它处理好的。对于这么一份委托,您觉得怎么样?”“工作看来非常轻松,报酬却极为优厚!”一点不错,我们想请您今天晚上乘坐末班车来。到哪儿去?“去伯克郡的艾津。那是接近牛津郡的一个小地方,离雷丁不到七英里。帕丁顿有一班车可以在十一点十五分左右送您到那儿。”“非常好。”“我会坐一辆马车来接您。”“还得坐马车赶一段路程吗?”“是的,我们那小地方完全是在乡下,离艾津车站足足有七英里。”“这么说午夜前我们是赶不到那儿了。我估计赶不上回程的火车,那么我就不得不在那儿过夜了。”“对,我们会给您安排过夜的地方的。”“那非常不方便,我不能到比较方便的时候去吗?”“我们认为,您最好能够晚上来。正是为了补偿您的不便之处,我们才对您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出那么大的价钱。这个价钱用来请教您这一行中最高明的人士也是足够了。当然,如果您想推掉这笔业务,现在还来得及。”“我想到了五十个畿尼,以及这笔钱对我将多么有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将会非常愉快地满足您的愿望。我其实是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您要我做的是什么工作。’”“是啊,我们要您一定保证严守秘密,这肯定会引起您的好奇心,我们并不打算委托您办一件事情而又不让您知道它的底细。我想,绝对不会有人偷听吧?”“绝对不会。”“那么,事情是这样的,您可能知道,漂白土是一种非常贵重的矿产,在英国,只有一两处发现有这种矿藏?”
“我听说过。”
“不久前,我在距离雷丁不到十英里那儿买了一小块土地,这块土地非常小,但是我非常幸运地发现,其中的一块地里有漂白土矿床。但是,经过勘查之后,我知道这个矿床比较小。可它却连通了左右两个要大得多的矿床——但是,这两个地方都在我的邻居的地上。这样善良的人们,对在他们的土地里所蕴藏的与金矿一样贵重的矿产却一点儿都不知情。当然,在他们知道他们土地的真正价钱之前把它们买下来是非常划算的。可是,不幸我没有购买土地的资金。为了这个,我找了几位朋友秘密商谈。他们建议我们应悄悄地、偷偷地开采我们自己那一小块矿床,用这样的方法来筹得购买邻居土地的钱。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开始这么干了一段时间了。为了操作方便,我们装了一台水压机。正如我之前已经讲过的,这台机器出了问题,我们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帮助。我们非常小心地保守着这一秘密,但是,万一有人知道我们请过水利工程师来我们的小房子,非常快便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那个时候,要是真相泄露出去,那么得到这些土地和实施我们的计划的机会就会没有了。这就是我要您保证不向任何人说您今天晚上要去艾津的原因。我希望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明白了。”
“‘我听得非常清楚,’我说,‘唯一不大明白的就是,水压机对你们挖漂白土有什么用处?据我了解,漂白土是好象从矿坑里挖沙砾那样子挖出来的。’”
“‘嗯’他不在乎地说,‘我们有自己的办法,我们将土碾压成砖坯,便于在搬运的过程中不致于透露它们是什么。可那只是一些细节罢了。现在我已向您透露了全部的秘密,哈瑟利先生,我也已经向您表示出我们对您的信任。’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那么,十一点十五分艾津见。’”
“我一定到那里去。”
“‘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最后,他又久久地以怀疑的眼光凝视着我。然后,用他那湿冷的手和我握了一下,就急急忙忙走出了房间。”
“后来的事情正如您两位可以想象出来的那样,当我冷静下来,全盘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我对我所接受的这件突如其来委托给我的业务感到非常惊讶。当然,一方面我非常高兴,因为假如给我的任务定个价格,他出的酬金至少是我所要求的十倍,并且非常可能这次任务会带来其它一些任务。另一方面,我的主顾的那副尊容和举止给了我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印象,我觉得他关于漂白土的解释不足以说明我深夜前往的必要性,也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那么担心,唯恐我会对别人谈到我这件差事。”
“不管怎样,我把这些恐惧置诸脑后,晚饭的时候饱饱地吃了一顿,驱车前往帕丁顿,接着就上了路,严格遵守客人要我守口如瓶的禁令。在雷丁,我不仅必须换车,而且必须更换车站。但是,我刚好赶上了开往艾津的最后一班火车,十一点钟以后,就到达了那灯光暗淡的小站。我是在那里下车的唯一的乘客,除了一个提着灯笼显得发困的搬运工人之外,站台上没有一个人。然而当我走出检票口时,我发现我早上结交的那位客人正在另一边没有灯光的暗处等着我。他一言不发就攥住了我的胳膊,催我赶紧登上一辆敞着车门的马车。他拉上两边的窗子,敲了敲马车的木板,马就飞快地奔跑了起来。”
“只有一匹马吗?”福尔摩斯突然插话问道。
“对,只有一匹。”
“您注意到它的颜色了吗?”
“是的,当我跨进车厢时,借着边灯我瞧了一下,是匹栗色的马。”
“看上去非常蔫还是生气勃勃的?”
“哟,生气勃勃,毛色非常光润。”
“谢谢,对不起,打断了您的话,您的叙述非常有趣,请您接着往下讲。”
就这样,我们上了路,马车行驶了至少得有一个小时。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说只有七英里远,但是我感觉,从我们行进的速度和所花的时间来看,肯定得有将近十二英里的路程。整个行程中,他一直默默地坐在我的旁边,有几次我朝他那个方向瞟过去,觉察到他一直在紧张地盯着我。那个地方的乡间道路看来不太好走,因为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弄得我们东倒西歪。我尽力向窗外看去,想看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但是窗子是毛玻璃的,除了偶尔经过有灯的地方时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亮光以外,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不时地找几句话来打破旅途的沉闷,但是上校只是用只言片语来回答我。这样,话也谈不下去了。最后,马车由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变成在砾石路上平稳行驶,接着就停了下来。莱桑德上校跳下马车,我跟随在后面,他突然一把将我拉进了我们面前敞开着的大门。我们仿佛是一跨出马车便进入了大厅,以致我连粗略地平视一下房子正面的机会都没有。我一跨进门槛,门就在我的身后砰的一声重重地被关上了。我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马车离开时吱吱嘎嘎的车轮声。
“房子里一片漆黑,上校摸索着找到火柴,并小声地咕哝着。这时走廊的另一头一扇门忽然打开了。一条长长的金色光亮射向我们这里。灯光越变越亮,然后出现了一个女人,手里拿了一盏灯,高举在头顶,她向前探身盯着我们。我看得清楚,她长得非常漂亮,灯光照在她黑色的衣服上,从反射出的光泽我可以看出那是非常华丽的材料。她讲了几句外国话,听口吻象是在问话。当我的同伴粗鲁地用三言两语地解答时,她是那么的惊讶,手中的灯差点掉了下来。斯塔克上校走到她身旁,向着她的耳朵轻声地说了些什么,之后把她推回到她走出来的那间房间里,之后他手里拿着灯又向我走来。”
“‘可能需要请您在这房间里稍微等上几分钟,’他说着,推开了另一扇房门。这是间安静、摆设简单的小房间。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圆桌,上面散放堆着几本德文书。斯塔克上校把灯放在门边一架小风琴的上面。‘不会让您等太久的。’说着,他就隐消失在黑暗中了。我看着桌子上的书,虽然我不懂德文,我还是看得出当中两本是科学论文,其余是诗集。我随即走到窗口,想要看一眼乡间的景色,可是一扇关得非常牢的栎木百叶窗挡住了窗户。房间里安静得出奇,一座古老的钟表在走廊中不知哪个地方滴嗒滴嗒地走着。”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死一般的寂静。一阵隐隐约约的非常不安的情绪渐渐支配了我。这些德国人是什么人?他们居住在这穷乡僻壤做些什么勾当?这地方又是在哪里?我只知道这里离艾津十英里左右,可是连东西南北,都弄不清楚。就这个地方的位置来说,雷丁还有其它一些大镇子都应该是在这个半径范围之内,所以这个地方可能并不那么偏僻。然而,这里是那么的寂静,可以非常肯定我们是在乡间。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低声地哼着小调来壮胆,并感觉到我完全是为了挣那五十畿尼的酬金来的。”
“突然,在这非常的寂静之中,事先没有听到一点响声,我房间的门慢慢地被打开了。那个女人站在门缝里,身后是黑暗的大厅,我那盏灯上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那热切而美丽的面庞上。我一眼就看出她惶恐不安的神色,这个情景使我感到胆颤心惊。她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手指警告我不要做声,飞快地对我说了声不太像样的英国话。她的眼睛就像一匹受惊的马驹那样,匆匆地回顾身后的阴暗处。”
“‘我要是您我就会跑掉,’她说。看来她是在力图使自己讲得平静一些,‘我不会留在这儿,留下来对您没有好处。’”
“‘但是,夫人,’我说,‘我还没有做为此而来的工作呢。我在看过机器之后,才能离开这里。’”
“‘不值得一等,’她接着说,‘您可以从这扇门走出去,没有人会阻拦您。’她见我微笑着摇摇头,突然摆脱了局促的状态,向前走了一步,两手紧握在一起。‘看在上天的面上!’她低声说,‘趁现在还来得及,您赶快逃跑吧!’”
“可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有些固执,在从事某一项工作而遇到困难时,便会更加会坚持不懈。我想到我的那五十畿尼的报酬,那一趟疲累的旅途,还有看起来摆在我眼前的将会是一个非常不开心的夜晚。是否这所有这些毫无价值地让它们付之东流呢?为什么我不做完委托的任务,也不领到我应得的酬金就偷偷逃走呢?就我所知,她非常可能是个非常偏执的女人。所以,虽然她的神情给我的震惊大大超出了我愿意承认的程度,但我却态度坚决,仍旧摇摇头,表示我要呆在那儿的意图。她正要再次提出她的恳求,这时就听到楼上响起了非常响的关门声,随即就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她听了一会儿,举起双手做出了一个非常绝望的姿势,便同她来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进来的是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和一个身材矮胖、双下巴的褶痕上长着栗鼠胡须的人。上校向我介绍他是弗格森先生。”
“‘这位是我的秘书兼经理,’上校说,‘顺便说一下,我记得刚才这扇门是关着的。我担心这堂风吹着您。’”
“‘不是的,’我说,‘是我自己把门打开的,因为我感到这个房间有点闷。’”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我们最好还是着手进行我们的事吧,’他说,‘弗格森先生和我准备领您到上面去看看机器。’”
“我想,我最好还是戴上帽子吧。”
“哦,没有必要,就在这所房子里面。”
“什么?你们在房子里挖漂白土?”
“不,不。这只是我们压砖坯的地方。不过这无关紧要。我们希望您做的只是检查一下机器,并让我们知道是出什么毛病了。”
“我们一起走上了楼梯,上校提着灯走在前面,胖经理和我跟在他后面。这是一座迷宫似的古老房子,有许许多多走廊、过道、狭窄的盘旋式楼梯、低矮的小门,由于几代人的践踏,门槛已凹陷了下去。在底层的地板上没有地毯,也没有安放过家具的痕迹,墙上的灰泥已经剥落,绿色肮脏的污渍上还在冒出湿气。我尽量摆出一副不在意的姿态,但是我并没有忘记那位夫人的警告,尽管我没有把它当一回事,我还是留神注意着我的两位伙伴。弗格森看样子是个性格冷僻沉默的人,可是从他所说的非常少几句话里还是可以判断出他至少是一位同胞。最后莱桑德·斯塔克上校在一扇矮门前站住,打开锁。门内是一个小小的方形房间,我们三个人不能同时进去。弗格森留在外面,上校领我走了进去。”
“‘我们,’他说,实际上是在水压机里面,如果有谁开动它的话,对我们来说那将是一桩非常不愉快的事。这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实际上是下降活塞的终端,它下落到这个金属地板上时带有好几吨的压力。在外面有些小的横向的水柱,里面的水受压力后就会按照您所熟悉的方式传导和增加所受的压力。机器非常容易运转,只是在运转时有点不灵活,浪费掉一小部分压力。请麻烦您查看一下,并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把它修好。”
“我从他手中接过灯,非常彻底地检查了一下那台机器。这确实是一台庞大的机器,可以产生出巨大的压力。但是,当我走到外面,压下操纵杆时,便听到有飕飕的响声,我立即明白这是机器里细微的裂隙,裂隙使水可以通过一个侧活塞回流。检查表明传动杆头上面的一个橡皮垫圈已经皱了,因此不能塞住在里面来回移动的杆套。这非常显然是浪费压力的原因,我向我的伙伴说明了这一点。他非常认真地听着我的讲述,并问了一些有关该怎样如何修理好这台机器的实际问题。对他们解释清楚之后,我回到了机器的主室内。”
“为满足我的好奇心,我细致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房间。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知道,有关漂白土的事,完全是骗人的。因为要是认为这台功效如此巨大的机器竟然是为了这么不适合的目的而设计的,那才是可笑呢。房间的墙壁是木头做成的,可是地板却由一个大铁槽构成。当我开始观察它时,我发现上面积了满满的一层金属积屑。我蹲下身子,正要用手指去挖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时只听一声德语的低沉的喊叫,同时上校那张死灰的脸正向下看着我。”‘你在那儿干什么?’他问道。
“由于上了他那精心编造的故事的当,我感到非常生气。‘我正在欣赏您的漂白土,’我说,‘我想如果我知道了使用这台机器的真正目的,我不是更能向您提供一些有关它的建议吗?’可是话一出口,我立即就为自己鲁莽的话而感到后悔。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灰色的眼睛里射出了邪恶的光芒。”
“‘非常好,’他说,‘你会知道这个机器的一切的!’他向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关上了小门,将插在锁孔里的钥匙转动了一下。我向门冲了过去,使劲地拉着把手,但是这门关得严严实实,尽管我连踢带推,它也纹丝不动。”
‘喂!’我大叫起来。‘喂,上校!放我出去!’
“这时,在寂静之中,我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让我一下子急得心都要跳了出来。那是杠杆的铿锵声和水管漏水的嗖嗖声。他开动了机器。灯还在地板上,是我检查铁槽时放在那里的。借着灯光我看到黑黝黝的房顶正缓慢地、摇摇晃晃地向我压下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它的压力足以在一分钟内把我碾成烂肉酱。我尖声呼喊,用身体撞门,用指抠门锁。我苦苦哀求上校放我出去,但是无情的杠杆铿锵声淹没了我的呼喊。房顶离我的头只有一两英尺了,我举起手就能摸着那坚硬粗糙的表面。这时候我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想到一个人死亡时的痛苦非常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临死时的姿势。如果我是趴着的,重量就会落在脊椎骨上。一想到那压断骨头时可怕的噼啪声,我不禁浑身打起战来。也许另一个姿势会好一些,然而是否我有胆量仰面躺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那一团要命的黑影摇摇晃晃地向我压下来呢?我已经不能直立地站着,突然我的眼光落在一件东西上,心里迸发出了希望的火花。”
“我曾经说过,虽然房顶和地板是铁的,墙壁却是木头的。在我向四周投以最后的一平时,我看到两块墙板之间透过来一线微弱的黄色亮光。随着一小块嵌板被往后推去,亮光也变得越来越亮,一刹那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儿确实是一扇死里逃生之门。我立刻就从那里冲了出去,失魂落魄地躺在墙的另一边。嵌板在我身后又合上了,但是那盏灯的碎裂声以及其片刻后两块铁板的撞击声表明我是怎样千钧一发地脱了险。”
“我是被人发疯似地扯着我的手腕才觉醒过来的。我发觉我躺在一条狭窄的走廊的石头地面上,一个女人右手是拿着一根蜡烛,俯着身用她的左手用力地拉着我。她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好心的朋友!当时我是那么愚蠢地拒绝接受她的警告!”
“‘快!快!’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他们非常快就就会找到这里来了,他们会发现您不在那里。哎呀,可不能浪费这些珍贵的时间啦,快!’”
“这次,我至少没有无视她的忠告。我费劲地站了起来,跟着她顺着走廊跑去,接着跑下一条盘旋而上式的楼梯。楼梯的下面是另一条笔直的过道。就在我们刚跑到过道时,我们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和两个人的叫嚷声。一个人在我们刚才待的那一层,另一个在他的下一层,两个人互相呼应着。我的向导停了下来,好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那样朝四周看看。紧接着她推开一扇通向一间卧室的房门,皎洁月光从窗户照进了卧室。”
“‘这是您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她说,‘非常高,但也许您能跳下去。’”
“就在她说话的这个时候,过道的尽头处闪现着非常多灯光。我看到莱桑德·斯塔克上校急步奔来的瘦削的身影,他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像屠夫的切肉刀那样的凶器。我拼命跑过卧室,猛地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月光下的花园看上去是多么恬静,多么芳香,多么生气盎然,它就在下面最多不过三十英尺的地方。我爬到窗台上,但是在我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和追赶我的恶棍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我踌躇着,没有直接就跳下去。因为如果她被欺负,我决定不管冒什么危险都要回去帮助她。这个念头刚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只见他已到了门口,想推开她闯过来,但是她伸开两臂抱住了他,使劲把他往后推。”
“‘弗里茨!弗里茨!’她用英国话喊着,‘记住你上次事后对我的诺言。你说过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他不会说出去的!哎呀,他不会说出去的!’”
‘你疯啦,伊利斯!’他咆哮着,竭力从她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你会毁了我们的。他看到的太多了,我说,让我过去!’他把她摔倒在一边,奔到窗口,用他那沉重的凶器向我砍来。这时我身子已经离开窗口,当他砍下来时,我的两手还抓着窗台。我感觉到一阵隐痛,松开了手,我掉到下面的花园里。
我只是震动了一下,并没有摔伤,我急忙站了起来,拼命冲到矮树丛中,我明白我还没有脱离危险。可是,正当我向前跑着,我突然感到一阵要命的晕眩和恶心。我瞅了一眼那只疼得阵阵抽搐的手,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大拇指被砍掉了,血正从伤口不断地涌出来。我竭尽全力用手帕把伤口裹了起来,这时突然一阵耳鸣,接着我就昏厥过去,倒在蔷薇的花丛之中。
“我不知道到底昏迷了有多久。只知道时间一定非常长,因为当我醒过来时,已经是星沉月落,旭日东升之时。我的衣服已经全被露水浸湿了,袖子被从伤口流出的血浸透了。伤口剧烈的疼痛马上使我回想起昨天夜里的险恶遭遇,一想到我有可能还没有逃脱追赶我的人,我马上就跳了来。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我向四周张望的时候,既看不到房子了,也没有发现花园。原来我一直是躺在紧靠着公路的树篱的一个角落里面,前边不远处是一座非常长的建筑物。当我走近观察时,原来正是我昨天晚上下车的那个火车站。要不是有我手上这个恐怖的伤口,在这一段恐怖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非常可能只不过是一段噩梦。”
“我迷迷糊糊地走进车站,询问早班火车的时间,了解一小时内会有一班驶往雷丁的火车。我发觉值班的还是我来时就在那儿的那个搬运工。我向他询问是否听说过莱桑德·斯塔克上校这个人,但是他对这个名字非常是陌生;我询问他是否观察到昨天晚上等着我的一辆马车,他说没有;问他旁边是否有警察局,他说在三英里外有一个。像这样,伤疲交加,这段距离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远了。我决定回到城里以后再去报警。回到城里时才刚过六点,所以我先去包扎伤口。难为这位医生把我送到这里来,我把这个案子托付给您,我将完全按照您的意见办。”
听完这段不同寻常的叙述之后,我们两个人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夏洛克·福尔摩斯从架子上取下一本贴剪报的笨重的大本子。
“这里有一则或许会令你们感兴趣的广告,”他说,“约一年以前所有的报纸都刊登过。您听我念念:‘寻人。杰里迈亚·海林先生,现年二十六岁,职业水利工程师,于本月九日晚十时离寓所后下落不明。身穿……’等等。哈!我想,这表示上一次上校需要对他的机器进行大检修。”
“天哪!”我的病人叫道,“那么这样就可以解释那夫人所说的话了。”
“毫无疑问。非常清楚,上校是一个冷酷的亡命之徒,他绝不会让任何东西妨碍他的小人行径,就像那些地道的海盗一样,他们绝不会在被他们俘获的船上留下一个活人。好啦,现在时间非常的宝贵,所以,如果您还能支持得住,我们得马上赶到苏格兰场报案去,这是我们去艾津的第一步。”
大概三个小时之后,我们一起上了火车,从雷丁出发前去伯克郡的小村子。我们一行数人有夏洛克·福尔摩斯还有那个水利工程师和苏格兰场的布雷兹特里特巡官,另外一位便衣侦探与我。那个布雷兹特里特在座位上展开一张本郡的军用地图,急忙用圆规以艾津为中心画了一个圆圈。
“就在这儿,”他说,“这个圆圈以这个车站为中心、以十英里为半径。我们要找的那个地方大概是在靠近这边线的某些地方。先生,我还记得您说的是十英里之外。”
“马车整整跑了有一个小时。”“您觉得他们是在您昏迷之后把您从那么远的地方送回来的吗?”“他们应该是想这样做的。我隐约地有点记忆似乎是被抬起来运到什么地方去过。”“我不能理解的是,”我说,“为什么他们在发觉您昏迷在花园里时还把您给放了呢?有可能那个坏蛋因为那个女人的求情而心软了?”“我认为那种可能性不大。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到过比那更冷酷的面孔。”“哦,我们不久就会把这一切搞清楚的。”布雷兹特里说,“瞧,我已经划好这个圆圈,我现在只是希望知道的是在哪里我们能找到那个家伙。”“我想我能指出来。”福尔摩斯平静地说。“真的吗?现在!”巡官叫了起来,“您已经作出了判断!那么好,让我们看看谁和您的看法一致。我说是在南面,因为那一带乡间更为荒凉。”“我说在东面。”我的病人说。“我说在西面,”那便衣侦探说道,“那一带有好几个非常平静的小村子。”“我说在北面,”我说,“因为那一带没有山,而我们的朋友说他注意到马车没有上过坡。”“咳!”巡官笑着喊道,“意见分歧还不小。我们兜了一个圈子,您这决定性的一票投给谁呢?”“你们全搞错了。”“但是我们不可能全错呀!”“哦,是的,你们全错了。你们听听我的观点,”他将手指放在圆圈的中心,“这就是我们要找到他们的地方。”“但是,那十二英里的路程呢?”哈瑟利气喘吁吁地说。“去六英里,回来六英里。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您自己说过当您上马车的时候,那骑马精神饱满,毛色光泽。如果它已经奔驰了十二英里那么难走的路,怎么会是那个样子呢?”“的确是这样,非常可能是这么一个诡计,”布雷兹特里特若有所思评论说,“当然,至于这个匪帮是什么性质的也就毫无疑问了。”“那当然是毫无疑问的。”福尔摩斯说,“他们是大规模制造假币的罪犯,他们使用那台机器铸造合金来代替白银。”
“其实我们早就发现有一伙聪明的坏家伙正在干着这个行当。”巡官说,“他们一直是在成批地铸造半克郎的硬币。我们甚至一直跟踪他们到雷丁,但之后就没有再发现什么线索了,因为他们利用了某种非常掩蔽的方法。这表明他们是精于这方面的惯犯。然而现在,多亏有这个幸运的机会,他们逃不掉的。”
但是这位巡官错了,这些罪犯命中注定不会落入法网。当我们所乘的火车驶进艾津车站时,只见一股巨大的浓烟,从邻近的一个小树丛后面滚滚升起来,特别像是一匹硕大无比的驼鸟毛悬挂在美丽的田园上空。
“是房子失火了吗?”当火车喷着气开出车站时,布雷兹特里特问道。“是的,先生,”车站站长回答说。“什么时候起火的?”“我听说是夜里起火的,先生。但是火越烧越旺,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了。”“这是谁的房子?”“比彻医生的。”“那你说,”工程师插了一句,“比彻医生是个德国人,非常瘦削,有个又长又尖的鼻子,对不对?”
站长放声大笑起来:“不对,先生,比彻医生是个英国人,在我们这个教区里没有一个人比他穿得更讲究。据我了解,他倒是和一位先生住在一起,那位先生是外国人,是一个病人,但是看起来您请他饱餐一顿上好的牛排,他也不会觉得吃得太饱的。”
站长的话还没说完,我们已经急急忙忙地朝着失火的方向跑去。这条路一直通向一座低矮的小山顶。这时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非常高大的用白灰粉刷的建筑物。它的每一扇窗,每一道裂缝都还在向外吐着火舌,眼前的花园里三辆救消防车正地努力想把火势压下去。
“就是这里了!”哈瑟利显得非常激动地喊道,“看这条沙石路!那里就是我睡过的蔷薇花丛。那第二扇窗就是我跳下去的地方!”
“这样啊,”福尔摩斯说,“至少您已经报了仇了。可以肯定,是您的那盏油灯被那台机器压碎的时候弄着了木板墙。肯定他们在追逐您的时候实在太激动了,以至于当时并没有察觉。您现在睁大眼睛瞧着,人群里有没有您那天晚上的朋友?我觉得他们早已经走出足足有一百英里了。”
福尔摩斯的担忧的确成为现实。从那一天直到现在,不论是那位漂亮的女人,还是那位阴险的德国人,还是那个英国人,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天早晨,有一位农民偶然遇到过一辆马车,上面载着几个人和几只非常沉重的大箱子,向着雷丁的方向飞速地驶去。然而这些亡命之徒逃到那里之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甚至连足智多谋的福尔摩斯,也无法从那儿发现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有关他们去向的线索。
消防队员们发现房子里面的布置非常奇怪,感到非常伤脑筋。更使他们不安的是在三楼的一个窗台上发现了一根刚被砍下来的大拇指。大约在日落西山的时候,他们总算没有白费劲,终于控制了这场大火。但是房顶已经烧塌了,整个现场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甚至除了一些弯曲的气缸和铁管子外,我们不幸的朋友为之付出如此巨大代价的那台机器,竟没有留下任何其它的痕迹。我们发现了贮藏在一间附属的外屋里的大量镍锭和锡锭,但却没有找到硬币。这情况也许可以说明为什么有上面提到的那些沉重的大箱子。
要不是那块松软的泥土给为我们留下了清晰的印迹,我们这位水利工程师是怎么样从花园里被送到他恢复知觉的那个地方,可能会永远是个谜。显而易见他是被两个人抬过去的。一个人的脚非常小,另一个人的脚却大得出奇。总的来说,非常可能那个沉默寡言的英国人不像他的同伙那么胆大妄为,或者说不像他的同伙那么凶残,是他帮助那个女人把失去知觉的人抬离危险的地方的。
当我们再一次登上火车返回伦敦的时候,我们的这个工程师垂头丧气地说,“唉,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我不仅失去了我的大拇指,而且失去了五十畿尼的酬金,我到底得到的是什么呢?”
“经验!”福尔摩斯苦笑着说,“您要知道,间接地说这个可能是非常有价值的;要是这事一旦被宣传出去,在今后的生活中,您的事务所马上就会赢得卓越的声誉。”
单身贵族案
过了非常长一段时间,圣西蒙勋爵所在的贵族社交圈已经对他的婚事及其奇异的收场不再感兴趣了,因为又出现了一些新的丑闻,其情节之辛辣刺激足以和四年前那幕丑剧相媲美。但是,我又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件案子的所有真相从来没有向任何公众披露过,而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以前为澄清这件事作出过特别大的贡献,我觉得要是不对这段非同寻常的插曲进行简短的概述,那关于他的回忆录将是不完整的。
那还是我和福尔摩斯一起住在贝克街的时候,我结婚前的几个星期中的一天,福尔摩斯午后散步回来,看到桌子上有他一封信。那天突然天气阴雨绵绵,加上秋风凉爽,我的胳臂由于残留着作为我当年参加阿富汗战役的纪念品的那颗阿富汗步枪子弹,又开始隐隐作痛,因此我就整天呆在家里。我躺在一张安乐椅里,把双腿搭在另一张椅子上,把头埋在摆满身边的报纸堆里,直到最后,脑袋里装满了当天的新闻,我才把报纸丢开,无精打采地躺在那里,看着桌子上那封信的信封上端的巨大饰章和交织字母,一面懒洋洋地揣度着是哪位贵族给我的朋友写了这封信。
他走进屋时,我说:“这儿有一封非常时髦的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早晨的那些来信是一个鱼贩子和一个海关检查员写的。”
“对,我的信件肯定都有丰富多彩、引人入胜的地方,”他笑着回答说,“通常越是普通的人写来的信越是有趣。可是这封看来像是一封不受欢迎的社交上用的传票式的信,叫你不是感到厌烦就是要说谎才行。”
他把信封拆开并浏览了信的内容。
“哦,你来瞧,说不定还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呢!”
“是么,那就不是社交的了?”
“不是,显而易见这是业务性的。”
“一位由贵族的委托人发来的?”
“这是英国地位最高的贵族之一。”
“老兄,那我要恭喜你了。”
“实话实说,华生,不怕告诉,对我来说,委托人的社会地位并不是最关键的,我感到有乐趣的是案子本身。并且,非常有可能,高贵的社会地位在这些新案子的调查中不是所必需的。最近你一直都非常认真地看报,是吗?”
“好象是这样,”我朝着角落里的一大堆报纸非常沮丧地说道,“我没有其它的事做。”
“那太好了,或许你可以向我提供一些最近的消息。我除了一些犯罪消息和私事广告栏除外,别的是全都不看。私事广告栏的内容总是一些非常有启发性的。既然你严密地注视着新近发生的事,你一定看过对于圣西蒙勋爵和他婚礼的报道了吧?”
“哦,是的,我看报纸的时候对这个非常感兴趣。”
那太好了,我手中这封信就是圣西蒙勋爵写来的。我读给你听听,作为回报,你一定要将这些报纸翻遍,让我知道关于这件事的所有报道。他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贝克沃特勋爵告诉我,我完全可以信赖您的判断和分辨能力。因此,我决定登门拜访,就那件令我非常痛苦的事情向您咨询,那在我的婚礼期间发生的一场意外。伦敦警察厅的雷斯垂德先生已经开始着手进行调查了,但是他向我声明,他对您的参与合作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还认为会给案子带来一些益处。下午四点,我将登门造访。鉴于此事事关重大,届时您如另有预约,诚望您延缓接见。
您忠实的圣西蒙
“这封信是从格罗夫纳大厦发来的,是用鹅毛笔写的。尊贵的勋爵不小心在他右小指的外侧沾上了一滴墨水。”福尔摩斯一边将信折好一边说。
“他说下午四点到。现在已经是三点钟了。一个小时之内他就会马上到达这儿的。”
“既然你需要帮忙,我还有一些时间能够把这件事情弄明白。我翻一翻这些旧报纸,要按时间次序把关联的摘录都排好,我来找一下我们这位委托人到底是谁。”他从壁炉架旁的一堆参考书中拿出一本红皮书。
“这边有,”他边说边坐了下来,把书平整地铺在了膝盖上,“罗伯特·沃尔辛厄姆·德维尔·圣西蒙勋爵,他是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哈,勋章!并且是蓝底儿,黑色的带上会镶有三个铁蒺藜。他出生于一八四六年,现年四十一岁,本来早就应该结婚生子了。他在上届政府中作过殖民地事务的副部长。那位公爵,也就是他的父亲,曾经当过外交大臣。他们世袭了金雀花王朝的血统,并且是直系后裔。他们的母系血统归属于都铎王朝。哈!嗯,这些并没有什么具有启发性的。华生,我觉得我还得向你求助,提供一些更有用的情况。”
“我非常轻松地找到了我想要要的一些情况,”我说,“事情是在不久前发生的,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是,我怕跟你说这些会打搅你,因为我了解你手头正有一个案子,但况且你又不喜爱有其它事打扰。”
“哦,你是指格罗夫纳广场那件家具运货车的案子吧。现在已经全部搞清楚了——事实上,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现在请你把翻检报纸的结论告诉我吧。”
“这是我能找到的第一条消息,登在《晨报》的个人启事栏里,日期是,你看,几周以前:‘一场婚礼正在筹备(据说),而且如果传闻属实,婚礼将非常快举行。结亲的双方是巴尔莫拉尔公爵的次子,罗伯特·圣西蒙勋爵,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的独生女哈蒂·多兰小姐。’就这些。”
“请简单点说。”福尔摩斯说。他把他那又瘦又长的腿向火炉旁边伸了伸。“同一周内还有一家社会新闻报纸上对这件事有一段更详细的记载。啊,在这儿:‘婚姻市场急须出台保障措施的呼声越来越高涨,因为现在这种类似貌似自由贸易式的婚姻规则,严重消弱了我们英国同胞的利益。通过一次次婚约,非常多的大不列颠名门望族目前正在被来自大西洋对岸他们的女表亲接手。这些优美的入侵者从大不列颠抢走数不清的战利品。而在上个星期,这一名单中又增加了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过去的二十多年间,圣西蒙勋爵从没有堕入过情网,目前却确定地宣称立刻与加利福尼亚百万富翁漂亮的女儿哈蒂·多兰小姐结婚。多兰小姐是他的独生女,她的体态典雅、容貌迷人,过去在韦斯特伯里宫的庆典盛宴上吸引了人们非常大的注意。最近据称,她的嫁妆将大大地超过六位数字,预计将来还可能会增加。因为巴尔莫拉尔公爵近些年来不得不拍卖自己的藏画,这已经成为人尽皆知的秘密,而圣西蒙勋爵除了伯奇穆尔荒地那份少得可怜的产业之外,其它没有任何东西。这位加利福尼亚的女继承人正是通过这次联姻而使她由一位女共和党人转变成为一位大不列颠的贵妇。况且,获利的肯定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还有什么别的吗?”福尔摩斯打着呵欠问道。
“哦,肯定,还有非常多。然后《晨报》上还有另一则短讯说婚礼肯定会将低调举行,预计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办,那时候只有邀请几位他的至亲好友参与。婚宴的举办地点将会是在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在兰开斯特盖特租借的装饰豪华的寓所。在两天之后,也就是上个星期三,有一个非常简短的通信,宣布婚礼已经结束。新婚夫妇将在彼得斯菲尔德旁边的巴克沃特勋爵的别墅度蜜月。这是新娘失踪之前的所有报道。”“在什么之前?”福尔摩斯非常惊奇地问道。
“在这位新娘失踪之前。”
“她是在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在婚礼当天吃早饭的时候。”
“是啊,事情比原来想象的要有趣多了。实际上,是非常戏剧性的。”
“对,正是它的不同寻常吸引了我。”
“她们时常在举办结婚仪式以前失踪,或者在蜜月期间不见的。然而我还猜想不出来有比这个来得更加彻底的,请你把全部的细节都说给我听听。”
“我可是有言在先,这些内容不是非常完整。”
“或许我们可以把它们全都拼凑出来。”
就比如这样,昨天的晨报上的一篇文章讲得还非常详尽,还是让我读给你听听吧!文章的标题是:《上流社会婚礼中的奇事》。
“罗伯特·圣西蒙勋爵日前在举办婚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离奇并且非常倒霉的事件,让他们整个家族非常惊讶。正像昨天报纸上简单报道的那样,婚礼仪式是在前天上午举办的,可是一直到现在,仍无法证实四处流传的谣言。不管朋友们想努力掩饰,此事还是吸引了大众的极大的关注,甚至一度成为大众谈论的焦点,如再任其发展肯定会贻误时机。在汉诺佛广场的圣乔治大教堂举办的婚礼相当低调,除了新娘的父亲,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以及巴尔莫拉尔公爵夫人、巴克沃特勋爵、尤斯塔斯勋爵和克拉拉·圣西蒙小姐(他们是新郎的弟弟和妹妹)以及艾丽西亚·惠延顿夫人之外,没有其它人参加。在婚礼之后,一行人立刻前往在兰开斯特盖特的那间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的寓所,那里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此刻好像有一个女人发生了一点小麻烦。现在她的姓名也不知道。她跟在新娘及其亲友之后,努力强行闯入寓所,表明她有权向圣西蒙勋爵提出要求。但是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吵闹,管家和使役还是没有把她撵走。幸好新娘在发现这件不愉快的纠纷之前已经提前进入了屋里,和亲友一同就座共同享用早餐,但是她忽然说感到不舒服,就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离席非常久,但是没有回来这让人议论纷纷,她父亲立刻去找她。但是根据她的女仆所说,她只来到她的卧室停留一段时间,非常快就拿了一件长外套和一顶无边软帽走了,就匆匆忙忙下楼走到走廊去了。一个男仆说他曾经发现一个这样装束的太太因此离开寓所,可是不敢确信那就是他的女主人,认为她还和大家在一起呢。阿洛伊修斯·多兰先生在确信女儿肯定是失踪了之后,就马上跟新郎以及警方联系,此案现在正在紧急侦查。确信这件奇特的事或许非常快就会调查清楚。但是,一直到昨天晚上,那个失踪的小姐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消息也没有。对于这件事社会上出现了非常多谣言,以为新娘可能被杀害了。据说警方已经拘捕了那个最初挑起麻烦的那个女人,以为她出于妒忌或因为其它的动机,或许与新娘奇异的失踪相关。”
“只有这些吗?”
“在另外一份晨报上也只有一些小道消息,可是却非常有启发性。”
“那是怎样……”
“弗洛拉·米勒小姐,也就是肇事的那个女人,实际上已经被逮捕。她以前好像在阿利格罗当过芭蕾舞女演员。她和新郎认识非常多年了。再没有更多的细节了,现在你已经掌握了所有的材料,报纸上就报道了这么多。”
“看来这真的是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华生,你听,门铃响了,四点钟刚过一点儿,我肯定这一定是我们的贵族委托人来了。你可别想走,华生,因为我非常希望有一个目击证人,即便仅仅是为了检验一下我自己的记忆力。”
“罗伯特·圣西蒙勋爵到!”我们的小僮推开房门报告说。一位绅士走了进来,他的面容非常令人愉悦,显得颇有教养。高高的鼻子,面色苍白,嘴角给人的感觉非常暴躁。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却显得格外平静,仿佛有一种发号施令让人服从的尊严。他行为举止清爽利落,然而整个儿外表给人的感觉与年龄非常不相称。当他走路时,略有点弯腰驼背,还有点屈膝。头发也是如此,当他脱去他那顶呈弧卷状的帽子时,只见头部周围一圈灰白的头发,头顶上头发稀稀拉拉。至于他的穿着,那是考究得近乎有些奢华:高高的硬领,黑色的大礼服,白背心,黄色的手套,漆皮鞋和浅色的绑腿。他慢慢地走进房内,眼睛从左边到右边打量着,右手晃动着金丝眼镜的细链子。
“你好,圣西蒙勋爵。”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并鞠了个躬。“请你坐在这条柳条椅上吧。这位是我的朋友兼同事华生医生。请您往火炉前稍微靠近一点,我们来好好谈一下这件事情吧!”
“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实在太痛苦了,你应该可以轻易地猜想到这一点,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真是让我痛心疾首。我必须尽快解决掉它,亲爱的先生,我了解你以前处理过几件颇为相似的案子,但是我猜想之前那些委托人的社会地位跟本案的委托人的身份不可能相提并论。”
“可是,委托人的社会地位实际上是下降了。”
“对不起,麻烦您能重复再说一遍。”
“我上次这种案子的委托人实际是一位国王。”
“哦,是真的吗?我还真没考虑到,是哪位国王呢?”
“那是斯堪德纳维亚国王。”
“什么!他的妻子也不见了吗?”
“你明知道的,”福尔摩斯和蔼地说,“我对其它委托人的事情保守秘密,就像我答应对你的事情保守秘密一样。”“是这样的,对!对!请你一定要原谅。至于我这个案子,我会告诉你一切有助于你作出判断的情况。”“谢谢,我已经看到了报纸上的全部报道,也就是这些而已。我想,我可以把这些报道看做属实的——例如这篇有关新娘失踪的报道。”圣西蒙勋爵看了看:“是的,这篇报道所说的情况完全属实。”“但是,无论是谁在提出他的看法以前,都需要大量的补充材料。我想我可以通过向你提问而直接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实。”“请问吧。”“你第一次见到哈蒂·多兰小姐是在什么时候?”“一年以前,在旧金山。”“当时你正在美国旅行?”“是的。”
“有着密切的往来?”“我能和她交流让我感觉非常快乐,她是知道我是多么愉快。”“她的父亲非常有钱吗?”“传说他是太平洋那边最有钱的人。”“他是靠什么发财的呢?”“开矿。几年前,他还是一无所有的。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挖到了金矿,然后投资,就这样扶摇直上就成了暴发户。”“现在,谈谈你对这个年轻小姐的印象——也就是你的妻子的性格是怎么样的?”这位贵族一直盯着壁炉,可是系在眼镜上的链子却猛烈地晃动了起来。
“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我的妻子在她的父亲发财之前就已经二十岁了。在这段时间,她在矿镇上自由自在,整天徜徉在金矿附近的山野或森林里。所以她所受的教育与其说是学校教师传授的,还不如说是大自然赋予的。按照英国人的标准,她是一个野姑娘,性格泼辣、粗野,而又任性,不受任何习俗的约束。她非常性急——我几乎想说是暴躁。她总是轻易地做出决定,丝毫不担心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后果。另一方面,我决不会让她享受我所享有的高贵称号。”他庄重地咳嗽了一声,“但是我考虑到她毕竟是一位高贵的女人,我相信,她是能够做出英勇的自我牺牲的,任何损坏名誉的事情都是她所不允许的。”
“你还有她的照片吗?”
“我随身带着的。”他打开他的表链上的小金盒,里面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的全部面容。那不是简单的一张照片,而是一个象牙做的袖珍像。艺术家充分利用了那头美丽的黑发、又大又黑的眼睛和细致的嘴唇的感染力。福尔摩斯一直仔细地盯着那画像非常长时间,接着盖上小盒。把它还给圣西蒙勋爵。
“这样,你们是在这位美丽的小姐来到伦敦后又旧情复燃了吗?”“对,她父亲带领她来参加这一次伦敦岁末的社交活动。我和她在见面几次后,终于缔结了婚约,目前又和她结了婚。”“我了解到她带来了一份相当丰厚的嫁妆?”“嫁妆那的确是非常丰厚,这在我们这种家族里面是非常常见的。”“这样,既然已经举办了婚礼,那份嫁妆理所应当归你了?”“我实在没有去问过这件事。”“没有过问那是非常自然。婚礼的前一天你见过多兰小姐吗?”“我见过。”“她当时的心情还好吧?”“她心情非常好,她一直在跟我讨论我们将来应该做些什么。”“对的!那真是太有趣了。那么在结婚那天早上又怎么了呢?”“她的兴趣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高涨——至少直到婚礼结束时还是这样。”“那么这之后你观察到她有什么不同吗?”“哦,说实话,那时候我看到了我之前没有看见过的第一个裂痕。她的脾气是有些急躁的。不过那是件小事情,好像不值一提的,而且不可能会与这件案件有什么关联的。”“也许这样,还是请你说说。”“唉,简直是孩子气。当我们去教堂法衣室的时候,她手里的捧花掉下来了。当时她正走过前排座位,花束就掉在座位前面。稍微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座位上的先生把花束拾起来还给她,而且花束看起来依然完好如初。可是当我和她谈起这件事时,她非常敷衍地回答了我。回家途中在马车里,她似乎为这件微不足道的琐事而感到心烦意乱。”
“真的!你是说在前排座位上坐着一位先生,那么当时在座的也有非常多不相干的人了?”“哦,是的,因为教堂开放着,不可能不让他们进去的。”“这位先生不会是你妻子的一位朋友吗?”“不会,不会,我称呼他作先生是出于礼貌,他只不过是一个外表非常平常的人。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容貌。但是,我想,真的,我们谈得好像有点离题太远了。”“圣西蒙夫人,参加婚礼回来之后,远没有她去时那么心情愉快。那么,当她重新回到她爸爸寓所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事?”“我看到她和她的女佣人在说话。”“她的女佣人是些什么人?”“她的名字叫做艾丽丝,她是个美国人,从加利福尼亚和她一起来的。”“她的一名亲信佣人?”“这么描绘可能有点过分。我觉得好像她的女主人给了她非常大的自由。但是,在美国她们对这种事情有不同看法。”“她和这位艾丽丝有交谈了多久?”“哦,只有几分钟。那时候我正在思考一些其它的事。”“你有没有听到她们讲些什么?”“圣西蒙夫人讲到些‘强占别人土地’类似的话,她总是习惯于说这一些的俚语。我不了解她所指的是什么东西。”“美国的俚语有时候是相当有表现力。你的妻子和女佣人谈过这些话之后又做了些什么事情呢?”“她走进吃早餐的房间。”“你挽着她走进去的吗?”
“不,她自己一个人。像这一类的事情,她一向都不在意的。接着,在我们就座大约非常钟以后,她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咕哝了几句道歉的话,就离开了房间。从此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但是,据我了解,那位女佣人艾丽丝作证说,女主人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了一件长外套罩在新娘的礼服上,戴上一顶软帽,就出去了。”“是这样的。过后,有人看到她和弗洛拉·米勒一块走进海德公园。弗洛拉·米勒就是现在被拘留的那个女人。那天早上,她曾经在多兰的寓所里惹起一场风波。”“哦,是的。至于这位年轻漂亮的妇女,我想了解她一点她的真实情况,还有你跟她的关系问题。”
圣西蒙勋爵突然耸了耸肩,并把眉毛一扬,“我们已经有非常多年交情了,也可以说是非常要好的关系。她过去曾住在阿利格罗。我对她非常慷慨,她对我也应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可是,福尔摩斯先生,你了解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弗洛拉是个有趣的小东西,可是有的时候也会头脑发热,并且会一时冲动爱上了我。”
“当她听说我要结婚的时候,就给我写过几封非常骇人的信。说实话,我之所以这样静悄悄地举办婚礼,就是因为我害怕会在教堂里出丑。我们举办婚礼回来以后,她正好来到多兰先生的门前,努力想闯进去,当场用非常难听的话羞辱我的妻子,甚至还威胁她。可是我早就估计到有可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于是就在那里准备了两名便衣警察。他们立刻就把她再次赶出门去,当她知道吵架是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时,就平静了下来。”
“你妻子听到这些事情了吗?”
“没有,感激上帝,她并没有听到。”
“之后,有人看见她正是和这个女人走在一起?”
“是对的,这也是伦敦警察厅的雷斯垂德先生会把这件事看得这样严重的缘故。据推测,弗洛拉把我的妻子拐骗出去,而且对她设下了可怕的圈套。”“哦,那只是一种推测而已。”“你也觉得是这样吗?”“我并不是非常肯定。可是你自己不认为这样吗?”“我知道,弗洛拉是个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可是,出于妒忌能让人的性格产生奇特的转变。请你告诉我,关于这件事,你自己是怎么判断的呢?”“哦,对,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寻求答案的,不是来说我的看法的。我已经把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你了。既然你要问我,我或许可以说,在我看来也许是这件事让她过于兴奋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社会地位发生了这样巨大的转变,导致了我妻子也有点神经错乱。”“坦白地说,她是怎么突然精神错乱了?”“哦!是的,当我想她把我甩了——我不是想讲我,但是这是多少女人急切地想得到,但是都没有成功——我不能做其它的说明。”
“哦,当然,这也是一种可能的假设。”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现在,圣西蒙勋爵,我想我已经几乎有了全部的材料。我想再问一下,从你们所坐的早餐桌是否可以看到窗外的情况?”
“我们能够看到马路的另一边和公园。”
“正是这样,那么我想没必要让您在此逗留了,我以后会再跟你联系。”
“但愿你有足够的运气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委托人说着站了起来。
“我已经解决了。”
“啊?怎么一回事?”
“我是说我已经解决了这案件。”
“那么,我的妻子在哪儿?”
“那个我非常快就能告诉你的细节。”
圣西蒙勋爵摇了摇头,“我恐怕需要一个比你或我更聪明的脑袋。”他说着,行了一个庄严的老式鞠躬礼便迈步走了出去。
“圣西蒙勋爵将我的脑袋和他自己的脑袋相提并论,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夏洛克·福尔摩斯说着,笑了起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盘问,我想我得来一杯苏打威士忌和一支雪茄。在我们的委托人进门以前,我就已经做出了这个案子的结论。”
“我尊敬的福尔摩斯!”
“我之前说过,我有好几个相似案件的记录,可是没有一个像这个这么干净利落。我的所有调查有助于确信我的推论。旁证有时是非常有说服力的。正像梭罗[73]所说的,就跟你在牛奶里找到了一条鳟鱼一样。”
“可是,我也跟你一样,听到了你所听到的一切。”
“可是,以前发生过的一些案例知识帮了我非常大的忙。非常多年之前,在阿伯丁有一个状况与这件案子极为类似的例子。那是普法战争后的一年,在慕尼黑又有一起相似的案件。这就是这种案例中的一个。可是,喂,你看,雷斯垂德来了!你好啊,雷斯垂德先生!餐具柜上有一个非常大的酒杯,并且盒里装有雪茄烟。”
这位官厅警察身上穿着一件水手的粗制上衣,戴着一条老式的领巾,好像一个老水手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帆布做的提包,简练地说了几句马上就坐下,并且点着了一根递给他的雪茄。
“出了什么事啦?啊?”福尔摩斯眨了眨眼睛问道,“看你这样子似乎非常不称心。”“我的确感到非常不称心,就是圣西蒙勋爵婚事这件倒霉的案子。对这件案子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真的吗?这真让我我感到惊讶。”“谁听说过这样一团乱糟糟的事情?每一条线索似乎都从我的手指中溜掉了。我一整天都在忙着搞这件事。”“看来这件事把你搞得浑身都湿透了。”福尔摩斯说着,一只手搭在他那件粗布上衣的胳膊上。
“是的,我正派人在塞彭廷湖[74]里打捞。”
“天哪,那是为什么?”
“寻找圣西蒙夫人的尸体。”
福尔摩斯一听到这个,仰身靠在椅子上,开始捧腹大笑起来。“你有没有在特拉德尔加广场的喷水池里进行打捞啊?”他问道。“你说什么?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在那个地方找到这位夫人的机会和其它地方的机会是一样多的。”雷斯垂德听后,气得瞪了我的同伴一眼,“你好像全都知道。”他咆哮道。“哦,我不久前才听说这件事情的经过,然而我已经做出了推测。”“哦,真的!那么你认为塞彭廷湖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了?”“我认为根本不可能有关系。”
“那么,也许你能够解释清楚,我们在那里找到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他的提包,将一件波纹绸结婚礼服,一双白缎子鞋以及一顶新娘的花冠和面纱,乱糟糟地倒在地板上。这些东西全都被水浸得褪了色。“还有,”他说,把一只崭新的结婚戒指放到这堆东西上面。“我可是让你帮忙解决难题的啊,福尔摩斯大师。”
“哦,真的吗?”我的朋友说着,向空中吐出一个个蓝色的大烟圈。“这些东西是你从塞彭廷湖中打捞上来的?”“不是,是一个守卫公园的人发现这些东西在湖边漂浮着的。已经认出这些是她的衣服,我认为既然衣服在那儿,尸体也不会太远了。”“通过同样高明的推论,每个人的尸体,都应该在他的衣橱附近找到。请问你想通过这个得出什么结论?”“我已找到弗洛拉·米勒与新娘离奇失踪案子有关的证据了。”“我觉得这个你是非常难做到的。”“真的?现在你真是这样想吗?”雷斯垂德非常生气地喊了起来。“我害怕,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推论法和结论并不非常实用。在两分钟之内你就已经出现了两个严重的错误,这些衣服确实与弗洛拉·米勒小姐有联系。”“这话什么意思?”衣服上面有个口袋,口袋里放有一个名片盒,里面有还有一张便条。也就是那个便条,他便把便条一下子抛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你说说看这到底写的是些什么:
所有准备好了之后,你会看到我的。请立刻就来。
F. H.M.
“现在我认为圣西蒙夫人是被弗洛拉·米勒哄骗出去的。可以确定地说,她跟她的同谋者,必须对她的离奇失踪负责。那么这就是那张用她名字的起首字母写下的便条。可以确信这是在门口私下送给这位夫人的,以便诱使她落入她们的魔爪之中。”
“那真是太好了,雷斯垂德,”福尔摩斯一边说着笑了起来,“你真是不简单啊,让我看一下吧。”他不是非常经心地拿起那张纸条,但是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住,而且非常满意地说了一声,“这确实非常重要。”他说。
“哈哈,你也觉得的确是如此?”
“非常重要。我衷心地祝福你。”
雷斯垂德马上趾高气昂地站了起来,但又低下头去瞄一眼。“怎么了啊?”他失声地大叫了起来,“你肯定看反了!”
“恰恰相反,这才是正面。”
“正面?你疯了!这一面才是用铅笔写的便条”。
“哦,这儿,这儿看来是一张旅馆的账单,这使我非常感兴趣。”
“那上面没有什么,我已经看过了。”雷斯垂德说,“十月四日,房间8先令,早饭2先令6便士,鸡尾酒1先令,午饭2先令6便士,葡萄酒8便士。我看不出这可以说明什么问题。”
“你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但它不管怎么说还是非常重要的。至于便条,也非常重要。或者说,至少这些起首字母的签字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再次向你祝贺。”
“我已经浪费了非常多时间了,”雷斯垂德说着站了起来,“我相信艰苦的工作,不相信坐在壁炉边编造出色的理论。再见,福尔摩斯先生,让我们瞧瞧是谁先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收拾起衣服,把它们塞进提包,向门口走去。
“我给你一点提示,雷斯垂德,”在他的对手走出门去以前,开始慢吞吞地说,“我可以把这件事的全部答案都告诉你。圣西蒙夫人是一位类似于神话的人物。目前没有,过去也不能有这样一个人。”
雷斯垂德非常郁闷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然后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轻松地在前额上拍了三下,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摇了摇头,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刚一关上后面的房门,福尔摩斯马上就站了起来,并且穿上了外衣。“这家伙说的那个户外工作还是有点作用,”他说,“因此我想,华生,你还是看看今天的报纸吧。”
夏洛克·福尔摩斯走的时候是五点多钟,可是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孤单。因为他走之后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一个食品店的伙计,他送来一个非常大的平底食盒。他领来的一个年轻人帮忙他打开了食盒,我惊奇地看到一份非常丰盛的冷食晚餐已经摆在我们破旧的寓所的餐桌上。共有两对山鹬,一只野鸡,还有一块肥鹅肝饼跟几瓶陈年佳酿。当这些美味佳肴摆放好了以后,那两位陌生人就马上消失了,这就跟天方夜谭里面的精灵一样样,除了表明这些东西已经是付过账了之外,并没有再作更多的解释。
刚好在九点钟以前,福尔摩斯脚步轻盈地走进房间。他神情非常严肃,但他两眼闪闪发光,这使我确信,他所做的结论并没有使他失望。
“那么,他们已经把晚餐摆上了。”他搓着手说。
“你好像有客人要来。他们摆了五份。”
“是的,我想象中会有客人顺便来访的,”他说。“我非常奇怪为什么圣西蒙勋爵还没有到。哈哈,我敢说我听到了他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确实是我们上午来过的客人。他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他的眼镜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在他那贵族气派的面容上,显出非常不安的表情。
“那么说我的信差到你那里去过了?”福尔摩斯问道。
“是的,我承认信的内容使我感到无比的震惊。你有充分的根据证明你的话吗?”
“绝对有。”
圣西蒙勋爵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按着前额。
“如果公爵听说他的家庭成员之中有人受到这般的羞辱,他会怎么说呢?”他小声地嘟哝着。
“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屈辱。”
“啊?你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对待这些问题的。”
“我不知道有谁应该受到指责,我非常难想象这位小姐除了这么做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虽然她对待这件事的方法确实有点唐突。肯定是让人感到抱歉的。在这么的重要时刻,要是没有母亲在身边,是没有别人肯给她出这种主意的。”
“这是一种轻视,公然的轻视。”圣西蒙勋爵用手指用力地敲着桌子说。
“你原谅这位可怜的姑娘,她的遇到的情况是谁也没有遭遇过的。”
“我决不会去宽恕她,我被她无耻地玩弄了,我实在非常地生气。”
“我似乎听到门铃响,”福尔摩斯说,“对的,楼梯口好像有脚步声。要是我无法说服你对这件事要宽大对待的话,圣西蒙勋爵,我现在请来了一位说客,这个人或许更能担当。”他顺便打开门,请进来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亲爱的圣西蒙勋爵,”他说,“请让我向你介绍,这两位是弗朗西斯·海·莫尔顿先生和他的夫人。这位尊敬的女士,我想你也已经见过了。”一见到新来的人,我们的委托人从椅子上一下子跳了起来,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眼下垂,一只手插进大礼服的前胸,一副尊严受到伤害的样子。那位女士向前紧走几步,向他伸出了手,但是他还是不肯抬起头来看她,这样做或许是为了表达他的决心,因为她那恳求的眼神是非常难拒绝的。
“你生气了,罗伯特,”她说,“是的,我想你是完全有理由生气的。”
“请你不必向我道歉,”圣西蒙勋爵满怀妒忌地说。
“哦,是的,我知道我确实非常对不起你了。我在出走之前应当对你说一声,但是当时我有点心慌意乱。从我在这里再次见到弗兰克时,我简直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和做了些什么,我当时竟没有在圣坛前摔倒或者昏过去,真有点奇怪。”
“莫尔顿太太,也许你在解释的时候,希望我和我的朋友离开这房间一下吧?”
“我也想谈谈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那位陌生的先生说道,“对于这件事,我们已经保密得有些太过分了。就我来说,我倒愿意整个欧洲和美洲的人都来听听事情的真相。”这位先生是一位瘦长结实、皮肤晒得黝黑的人,脸上刮得干干净净,面部轮廓分明,举止显得非常机警的样子。
“那么,我现在就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你们听一听,”那位女士说道,“我和弗兰克是一八八四年在落基山附近的麦圭尔营地认识的。我爸爸当时正在经营一个矿场,我和弗兰克订了婚。后来有一天爸爸突然挖到了一个富矿,从此发了财。可是这位可怜的弗兰克所拥有的土地上的矿脉却渐渐变小,以至于完全消失了。我的爸爸越来越富,弗兰克却越来越穷。所以,后来爸爸硬是不同意我们把婚约继续下去。他把我带到旧金山去。尽管如此,弗兰克也不愿意放手,于是,他接着也到了那里,并且瞒着爸爸和我见面。爸爸知道后非常生气,所以,我们就自己作了安排。弗兰克说,他也要去发一笔财,直到他像爸爸一样富有,他才回来跟我结婚。我当时答应等他一辈子,并且发誓只要他活着,我就不嫁给别人。‘那么,为什么我们不马上就结婚呢?’他说,‘这样我对你就感到放心了,无须在我回来以后要求人家承认我是你的丈夫。’就这样,我们经过了商量,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帖,请好了一位牧师,我们当即举行了婚礼。”
“从此之后,弗兰克就离开了我去奔前程,而我就回到了爸爸身边。当我再次听到弗兰克的消息是他那时到了蒙大拿的时候,接着他又在亚利桑那探矿。后来我又听说他去了新墨西哥。在那以后报上刊登出过一篇长篇报道,说那儿有一个矿工营地遭到亚利桑那印第安人的袭击,遇难者的名单中里就有我的弗兰克。我看了之后昏厥了过去。接着我就卧病在床达数月之久,病得非常的厉害。爸爸认为我快不行了,于是带我找遍了整个旧金山差不多一半的医生。”
“一年多来,弗兰克杳无音信,我确信他的确是死了。以后,圣西蒙勋爵来到旧金山,我们到了伦敦,接着缔结了婚约,爸爸非常高兴。但是我一直认为我的心已经全部给了我可怜的弗兰克,世上再没有哪一个男人可以取代他。话虽如此,既然我嫁给圣西蒙勋爵,我当然会履行我对他的义务。我们不可能勉强我们产生爱情,但是我们却可以勉强我们的行动。”
“和他一起走向圣坛的时候,我是怀着尽我最大努力做他的好妻子的美好愿望的。但是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感觉是怎么样的,那就是:正当我走到圣坛栏杆前的时候,我回首一瞥,忽然看到弗兰克站在第一排座位那里望着我。起初我还以为是他的鬼魂出现。但是当我再往那儿看时,发现他仍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疑问的神情,好像在问,我见到了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奇怪我怎么没有昏过去。我只是感到天旋地转,牧师的话,就像一只蜜蜂嗡嗡地在我的耳朵里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我应该打断正在进行的仪式,在教堂里上演一出闹剧吗?我又瞧了他一眼,他看来好像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为他把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作声。接着我看到他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我明白他是在给我写便条。我在出来的路上经过那排座位时,故意让花束掉在他的座位前面,当他捡起花束给我时,悄悄把纸条塞在我的手里。纸条上只有一行字,要我在他向我发出信号的时候,就跟他一起走。当然,我当时毫不犹豫,我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听他的,并且下决心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在回到寓所之后,我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我的女佣人。她在加利福尼亚时就知道他,而且和他也是好朋友。我嘱咐她什么也别讲,只要拾掇一些东西,准备好我的那件长外套。我明白我应该向圣西蒙勋爵说一声,但是在他母亲和那些尊贵的客人面前我无法开口,因而只好狠下心来不辞而别,以后再向他解释。”
“我到餐桌就座还不到非常钟,就看见弗兰克站在窗外马路的对面上。他向我招了招手,然后自己走进了公园,我穿戴好之后就溜了出来,跟随着他。这时候有一个女人跑过来跟我讲了一些圣西蒙勋爵以前一些这样那样的琐事——从她的谈话中,大概可以听出来圣西蒙勋爵在结婚前也有一点儿秘密——然而我设法摆脱了她,飞快就赶上了弗兰克。随后我们一起坐上了一辆出租马车,驶向他在戈登广场租下的寓所。在经历那么漫长的等待之后,这次我才算是真的结婚了。弗兰克在亚利桑那被印第安人关押过的,后来他设法越狱逃跑,并且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旧金山。他发觉我以为他死了,并且已经搬到英国去了。他便追到了这里,终于在我举行第二次婚礼的那天早上找到了我。”
“我是在一张报纸上发现的,”这位美国人补充说。“报纸上刊登着教堂的名字,但没有找到女方的住址。”
“紧接着,我们就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弗兰克主张完全公开。但是我对这一切感到非常的惭愧,我宁愿从此销声匿迹,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也许可以仅仅给爸爸写张条子,表明我尚在人间就是了。我一想起那些爵士们、贵妇们正围坐在早餐桌旁等我回去,心里就感觉羞愧难当。于是,弗兰克为了使别人找不到我,就把我的结婚礼服和其它东西收拾起来捆成一包,扔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本来我们明天就可能到巴黎去了,要不是这位好心的福尔摩斯先生今天晚上来找我们的话。虽然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发现我们的地址的,但是他善意地开导了我们,指出我是错了,弗兰克是对的,而我们继续保守秘密的话,那是要犯更大的错误。然后,他提出给我们一个跟圣西蒙勋爵单独谈话的机会,所以,我们就马上赶到了这里了。好了,罗伯特,你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吧。如果我使你感到痛苦,那我感觉抱歉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卑鄙。”
圣西蒙勋爵一点没有放松他那僵硬的姿态,皱着眉头,绷着嘴唇,侧耳聆听这篇冗长的叙述。
“对不起,”他说,“但是这样公开地讨论我的个人私事,我是非常不习惯的。”
“那么说,你不肯原谅我了?你不肯在我走之前和我握一下手吗?”
“哦,当然可以,如果这样做会使你高兴的话。”他伸出他的手,淡淡地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
“我本来是希望这样的,”福尔摩斯提议说,“和们能够共进一顿友好的晚餐。”
“我觉得你的要求实在有点过分,”勋爵回复说,“我可能被迫承认最近事态的发展,但是也别指望我会变得高兴起来。如果你们许可的话,我想现在祝各位晚安。”他向我们非常快地鞠了个躬,之后就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房间。
“那么,你们应该不会不赏光吧,”夏洛克·福尔摩斯说,“能结交一个美国人,总是让人非常高兴的。莫尔顿先生,非常多人包括我在内确信,多年前一位君王的愚蠢行径和一位大臣的错误,不会阻碍我们的子孙某一天共同成为同一世界的公民,在这个土地上,将飘扬着一面由米字旗和星条旗组成的国旗。”
“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案子。”在客人走后福尔摩斯说道,“因为它非常清楚地证明,一件开始看起来基本上不能解释的事情,后来解释起来却又能如此的简单。不会再有什么事情比这位女士所叙述的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更自然了。而另一些人,比方说伦敦警察厅的雷斯垂德先生,在他看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事情的结局更难以解释了。”
“那么,难道你就一点没弄错吗?”
“从一开始,对我来说有两件事情就已经非常清楚了。一件是那位女士原来非常愿意举行婚礼;另一件是她在回家后还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就后悔了。那么非常明显,一定是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改变了主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出了门以后,她不可能同任何人说过话,因为新郎一直和她在一起。那么,她有没有看到什么熟人呢?如果有的话,这个人必然是从美国来的。因为她来到我们这个国家的时间不长,不可能会有什么人给她造成这么深刻的影响,以致只是看了那么一眼,就可以让她完全改变自己的计划。你瞧,通过这样的排除法,我们已经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就是她可能看到了一个美国人。那么,这个美国人又能是谁呢?他为什么对她具有那么大的影响呢?可能是个情人,也可能是她的丈夫。我知道,她的少女时代是在那样艰辛而怪异的环境中度过的。在我听到圣西蒙勋爵的叙述之前,我只了解这么一点儿。当他告诉我们以下这些情况:在第一排座位里有一位男人;新娘的态度起了变化,显而易见,是为了取得字条而从手里掉下了花束,无非是这么一个小花招;她求助于她的心腹女仆以及她提到的侵占土地——这在采矿者的行话中,意味着占据别人原来已占有的探矿权——这是个非常有含意的暗示,整个情况就非常清楚了。她跟一个男人走了,那么这个男人不是她的情人,就肯定是她过去的丈夫,并且丈夫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呢?”
“本来应该是非常难找到的,可是雷斯垂德老兄手里已经获取了一个信息,他自己都还不明白这个信息多有价值。肯定的是,那几个姓名的起首字母是最为重要的,但是比这更具有价值的是,了解了他在一周之内曾经在伦敦一家收费最高的旅馆结过账。”
“你怎么推测出来地位非常高呢?”
“我是从这些昂贵的价格推论出来的:八先令一个床位,八便士一杯葡萄酒,从这些可以发现那是一家价格昂贵的旅馆。伦敦收费这么高的旅馆并不是非常多的。在诺森伯兰大街我查阅第二家旅馆时,通过查访登记簿,我发觉有一位美国先生弗朗西斯·H·莫尔顿,恰好在前一天离开。我查看他名下的账目时,我又碰巧发现了我在复写的收据上发现的那些账目。这位美国先生正好留下话要求将他的信件转到戈登广场226号。”
“紧接着,我就赶到了那里,非常庆幸,我发现这对热恋的人正好也在家。我非常冒昧地以长辈的身份跟他们提出了一点建议。我向他们提出,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们都最好还是向公众,尤其是向圣西蒙勋爵将他们的处境解释得更明白一点。我邀请他们到这里来跟他见个面,而且,正像你所看到的,我让他遵守了约定。”
“但是,结局不怎么好,”我说道,“当然,他的表现也没什么风度可言。”
“哈,华生,”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假如你经过求婚、结婚等一系列的麻烦程序之后,却发现顷刻之间妻子和巨额财富化为泡影,估计你也不会有绅士风度的。我想我们看待圣西蒙勋爵不妨宽容一些,并且期望有一天不要让我们落到同样的境地。请你将椅子向前挪挪,把我的小提琴递给我。现在还需要我们解决的唯一问题是,如何打发随之而来的寒冷的秋夜。”
绿玉皇冠案
有一天清晨,我正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我说:“福尔摩斯,看,有个疯子正朝着这儿走过来。他家里人竟然会让他自己跑了出来,真的是太让人可悲。”我的朋友懒洋洋地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双手插在晨衣兜里,从我的背后望了出去。这是一个晴朗、清澈的二月的早晨,地上还铺着昨天下的一层厚厚的一层雪,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发光。贝克街马路中心的雪被来往车辆辗成一条灰褐色带状的轮迹,但是两旁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却依然好像刚下时那样洁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经清扫过,不过还是非常滑,所以路上的行人比平常稀少多了。实际上,从大都会车站方向朝这边走过来的,除了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
我被这位先生古怪的行为吸引了。这个人大约五十来岁,身材异常魁梧,脸庞厚实,并且堂堂仪表,可以说是相貌非凡。他身穿一件黑色的大礼服,头戴带有光泽的帽子,脚蹬一双式样雅致带有绑腿的棕色高统靴,裤子剪裁精致,为珠灰色。总的说来他的衣着虽然色泽暗淡,但却奢华时尚,然而,相比他端庄尊贵的衣着和仪表,他的行动显得荒唐可笑。因为他正一股劲地奔跑,偶尔还夹杂着小幅度的蹦跳,就象一个疲惫困乏的人不习惯让自己的双腿加重负担而那样的蹦跳。而且当他跑起来的时候,双手还痉挛地上下挥动着,脑袋也晃来晃去,因此他的脸部抽搐得非常得难看。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我不禁问道,“他在查看这些房子的门牌号码。”
“我肯定他是想到我们这里来。”福尔摩斯搓着手说。
“来这里?”
“是的,我想他是来请教与我专业相关的事,我能看得出这种迹象。哈!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吗?”
正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气急败坏地冲到我们的门口,把门铃拉得响彻整所房屋。一会之后,他已经在我们房间里了,仍然气喘吁吁,一边还在做着手势,然而两眼充满忧愁失望的神情。见到这种情况,我们的笑容顿然消失,并感觉非常的震惊和同情。一时他还说不出话来,只是颤动他的身子,抓着头发,十足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随后他突然跳起来将头部向墙壁用力撞去,吓得我们两人一起赶紧把他拉住,拖到房间的中央来。夏洛克·福尔摩斯将他按到一张安乐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陪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手,并十分在行地运用他那轻松的令人宽心的语调和他攀谈了起来。
“你到我这儿来是为了要告诉我你的事情,是吗?”他说,“你匆忙地跑累了,请稍微休息一下,等你缓过气来,我会非常高兴地研究你可能向我提出的任何问题。”
那个人坐了一两分钟,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极力把情绪稳定了下来。然后他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前额,紧闭着嘴,将脸转向我们。
他说:“你们一定认为我是疯子吧?”
“我看你肯定是遇到了非常麻烦的事情。”福尔摩斯答道。
“天晓得,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这麻烦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可怕,足以使我丧失理智。我可能要蒙受公开的耻辱,尽管我从来是一个气质上没有任何瑕疵的人。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苦恼,这是命里注定的,但是这两桩事以这样可怕的形式一起降临到我的头上,这简直把我弄得六神无主。而且,事情还不止和我个人有关,如果得不到解决这件可怕的事情的办法,那我国最尊贵的人都可能都会受到连累。”
“先生,请镇静一下,”福尔摩斯说,“让我们弄清楚你是谁,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回答说,“你们也许是熟悉的,我是针线街霍尔德一史蒂文森银行的亚历山大·霍尔德。”
这个名字我们的确非常的熟悉,他是伦敦城里第二大私人银行的主要合伙人。究竟是什么事情会使伦敦的一位一流公民落到这样可怜的境地。我们非常好奇地等待着他再振作起精神来陈述他自己的遭遇。
“我觉得时间非常的宝贵,”他说,所以当警厅巡官建议我和你们合作时,我就急急忙忙地赶到这里来了。我是乘坐地铁并且急急忙忙步行来到贝克街的,因为马车在雪地上行驶缓慢。所以我刚才气都喘不过来,或许这是因为我平时非常少锻炼的缘故。现在我感觉好一点了,我尽量简单明了地把事情讲给你们听。
当然,你们都知道,一家有成就的银行必须依靠善于为资金找到有利的投资,同时还依靠能够增加业务联系和存户的数目。我们投放资金最能获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绝对可靠的担保之下,以贷款的方式将钱放贷出去。这几年来我们做了非常多笔这样的交易,许多名门贵族把他们珍藏的名画,图书或金银餐具作为抵押起向我们借贷大笔款项。
昨天上午,我在银行办公室里,我的职员递进一张名片。我一看上面的名字,吓了一跳,因为这不是别人,他的名字,即使是对于你们,我也只能说这是全世界家喻户晓的,一个在英国最崇高最尊贵的名字。他一进来,我感觉受宠若惊,正想表达他对我的知遇之恩,可他却开门见山地谈起正事来,好像是要急急忙忙要赶紧完成一桩不愉快的任务似的。
“‘霍尔德先生,’他说,‘我以前听说你们处理贷款业务。’”“‘如果是抵押品值钱的话,本行是处理这种业务的。’我回答说。”“‘我非常着急需要,’他说,‘马上得到五万英镑。肯定,我可以从我的朋友那里借到十倍于这笔微不足道的款项,然而我情愿把它当一桩正事来办,并且要由我亲自来办。处于我的职位,你可能知道,随便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我能否问一下,您要求这笔款项多长时间?’我问。”“下星期一我就可以收回一大笔到期的款项,到那时我肯定可以归还这笔借款,利息不管多少,要是你觉得合理就行。可是对我来说最关键的是必须马上就能够拿到这笔钱。”
‘我本来应该非常高兴地用我私人的钱贷给您而不必作进一步的洽谈,’我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做会有点使我负担过重的话。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银行的名义办理这桩交易,那么为了公平对待我的合伙人起见,即使是对您我也必须坚持,应当要有全部的业务上的担保。’
“‘我倒是希望能够这样做。’他说着把放在他坐椅旁边的一只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来,‘你无疑听说过绿玉皇冠吧?’”‘这是我们帝国一件最宝贵的公产。’我说。“‘一点都没有错!’他打开盒子,衬托在柔软肉色天鹅绒上面的就是他所说的那件华丽珍贵、灿烂夺目的珍宝。他接着说:‘这里有三十九块大绿宝玉,上面的镂金雕花,价值连城。这顶皇冠最低的估价也要值我所要借的钱的两倍。我准备把它放在你这里作为抵押。’”我把这贵重的盒子拿在手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眼光从盒子转向这位高贵的委托人。“你怀疑它的价值吗?”他问。“一点儿也不。我只是不确定……”“至于我将它留在这里是否适当,这个请您尽管放心。如果我不是绝对有把握在四天之内把它赎回的话,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做的。这纯粹是一种形式而已。这件抵押够吗?”“够了。”“霍尔德先生,你要知道,根据我听到的有关你的一切,我这样做充分证明我对你的信任。我指望于你的不仅仅是小心谨慎,而且避免因此而产生的任何流言飞语,最重要的还是要对保藏这顶皇冠采取一切可能的防范措施,因为如果它受到任何的损坏,不言而喻,就会造成一起众目睽睽的大丑闻。对它的任何损坏也几乎和丢失一样严重,因为这些绿玉是举世无双的。要想代替它们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现在非常信赖地把它留在你这里,星期一上午我将亲自过来取回。”
“见到我的委托人着急离开,我便不再说什么,当即召来出纳员,叫他支给委托人五十张票面一千英镑的钞票。当我再次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时,对着放在桌子上的这只贵重的盒子,不免对需要承担这样巨大的责任而感到有点忐忑不安。无疑因为它是一件国宝,倘若它遇到什么意外,接踵而来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愤。我已经开始后悔我当时为什么竟然会同意负责保管它。然而,已来不及作任何改变了,我只好将它锁在我私人的保险箱里,然后继续工作。”
“到了傍晚,我觉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毕竟太不谨慎。在此之前,银行的保险箱曾经被人撬过,怎见得我的保险箱就不会被撬?万一出了这种事,我的处境该是多么可怕啊!因此我决定在往后几天,来来去去都要随身携带着这只盒子,使它实际上和我一刻都寸步不离。这样决定以后,我就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带着这件珍宝回到在斯特里特哈姆的家里。我将它拿到楼上,锁在我起居室的大柜橱里面,这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说一下我的家里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希望你对整个情况有个全面的了解。我的马夫和听差是睡在房子外面的,这两个人可以完全撇开不谈。我有三个女佣人,她们已经跟随我非常多年了,都是绝对可靠而毋庸置疑的。不过,另外有一个叫露茜·帕尔的当帮手的侍女,在我家里服侍虽然只有几个月,然而她的优秀品格使我深感满意。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有时会招惹一些爱慕她的人在周围荡来荡去,这是我们发现她身上唯一的不足之处,但是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相信她是个十足的好姑娘。关于仆人方面的情况就是这些。”
“我家庭本身就非常的简单,无须花费许多时间来讲。我是个鳏夫,只有一个名叫阿瑟的独生子。他让我非常的失望,福尔摩斯先生,真叫人伤心啊。这无疑是我自己的过错。人家都说是我宠坏了他,非常可能是这样。在我爱妻去世后,我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是我应该疼爱的,我甚至看见他有片刻的不高兴都受不了。我对他从来是有求必应的。如果一开始我对他严格一点,也许对我们俩都要好些,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非常明显,我希望他将来能够继承我的事业,可是他不是那种干事业的人,他放荡而又任性。说实在的,我甚至不敢信任他经手大笔款项。虽然他还年轻,但已经是一家贵族俱乐部的会员,在那里他因为举止风流潇洒,非常快就成为一批挥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亲密朋友。他学会在牌桌上下大赌注,在赛马场上乱花钱,又不时跑来求我预支给他津贴费去应付赌债。”
“他曾经多次试图和他那帮害人的朋友断绝关系,但是在他的朋友乔治·伯恩韦尔爵士的影响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鬼混。而且,我的确一点也不奇怪,像乔治·伯恩韦尔爵士这样的人能够对他施加影响,我儿子经常把他带到家里来,我觉得连我自己都难免不被他的翩翩风度所迷惑。他比阿瑟年纪大,是一个地地道道纨绔子弟。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能说会道,并且相貌出众。然而,当我撇开他仪容的魅力,冷静地想想他的为人时,他那冷嘲热讽的谈吐,以及我觉察到的他看人的神情,使我意识到他是个彻底不可信赖的人。”
“我是这样想的,我的小玛丽也有和我同样的想法,她具有一种女性善于洞察一个人气质的本领。讲到这里,现在只剩下玛丽一个人的情况需要说一说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后,把她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世界上。我收养了她并一向把她看做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家里的阳光——温柔、可爱、美丽,非常会管理和操持家务,而且具有妇女应有的那种文雅和恬静和以及极其温顺的气质。她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我该怎么办。只有一件事她违背了我的意愿,我的儿子两次向她求婚,因为他诚心诚意地爱她,但是她都拒绝了。我想如果说有谁能够把我儿子引导到正路上来,那只有她能做到,我想他婚后的全部生活肯定会有所改变。可是现在,哎呀!已经是无可挽回了,永远都不能够挽回了。”
“福尔摩斯先生,目前你对我家里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下面我把这桩倒霉的事继续讲给你听。那个晚上我吃过了晚饭并在客厅里喝咖啡时,把这件事的经历说给阿瑟和玛丽听,而且告诉他们那件珍重的宝物现在就在这个屋子里,我只是把委托人的名字隐瞒了。我确信露茜·帕尔在拿来咖啡以后就离开了房间,可是她出去时是否把门带上了,我不敢肯定。玛丽和阿瑟听了之后非常得感兴趣,并想看一下这顶著名的皇冠,可是我想还是别去动它的好。”
“‘你现在把它放在哪里了?’阿瑟问道。”
“在我自己的那个柜子里。”
“‘哦,要是夜里不能被偷走才好呢。’他说。”
“‘柜子都被锁上了。’我回答说。”
“‘哎,那个柜子随便什么旧钥匙都能打开。我小时候自己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打开过它。’”“他时常说话直率,所以他说些什么我都非常少考虑。但是,那天晚上他跟随我来到我的房间里,脸色非常凝重。”“‘爹,’他垂着眼皮说,‘你能不能借给我二百英镑?’”“‘不,绝对不能!’我非常严肃地回答说,‘在金钱方面我一向对你太太宽容了!’”‘你向来是非常的仁慈的,’他说,‘但是我必须有这笔钱,不然,我就一辈子没脸再进那个俱乐部了!’‘那再好不过了!’我嚷着。‘是的。但是你不会让我名誉扫地吧,’他说,‘那样丢脸我可无法忍受。我必须设法筹集这笔钱。如果你不肯给我,那我就得试试别的法子。’我当时非常生气,因为这是这个月里他第三次问我要钱。‘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便士!’我大声说。于是他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房间。等他走后,我将大柜橱打开,查看我的宝物是否安然无恙,然后我再把柜子锁上。接着我开始到房子各处巡视一番,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没有差错。在平时,我总是将这个任务交给玛丽的,但我想当晚最好由我亲自巡视。当我下楼梯时,我看见玛丽一个人在大厅的边窗那里。而在我走近她时,她把窗户关上并插好。
“‘告诉我,爹,’她说,神情似乎有些慌张,‘是你允许侍女露茜今天晚上出去的吗?’”“当然没有。”“她刚从后门进来。我相信她刚才是到边门去会见什么人,我想这样非常不安全,必须制止她。”“明早你一定对她讲讲,假如你希望我讲的话,那我就对她讲好了。你肯定各处都关好了吗?”“非常肯定,爹。”“‘那么,晚安!’我亲了她一下便上楼到卧室里去,不久就睡着了。”“我尽可能将一切讲给你听,福尔摩斯先生,这跟案件也许有些关系。我哪一点没讲清楚,请你务必提出来。”“恰恰相反,你讲得非常清楚。”“现在说到我要特别指出的那一部分情节。我不是睡得非常死的人,并且担着出事,无疑使我睡得比平时还易惊醒。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被屋里的某种响声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以前这声音便没有了,但它留给我一个似乎什么地方有一扇窗户曾轻轻关上的印象。我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忽然间,使我惶恐的是,隔壁房间里传来了清晰的、轻轻走动的脚步声。我满怀恐惧地悄悄地下了床,从我起居室的门角处张望过去。”
“我放在那里的煤气灯还半亮着,我那不幸的孩子只穿着衬衫和裤子,站在灯旁,手里拿着那顶皇冠。他似乎正在使尽全身力气扳着它,换句话说,拗着它。听到我的喊声,他手一松,皇冠便掉落到了地上。他的脸死一般地苍白。我把它抢到手一检查,发现在一个金质的边角处有三块绿玉不见了。”
“你这恶棍!”我气得发狂地嚷了起来。“你把它弄坏了!你让我丢一辈子的人!你偷走的那几块宝石哪儿去了?”
“偷?!”他叫了起来。
“是的,你这贼!”我吼叫着,摇撼着他的肩膀。
“没有丢掉什么,不可能丢掉什么的。”他说。
“这里有三块绿玉没有了。你是知道它们在哪里的。你要我不但说你是贼,而且还说你是骗子吗?我不是看见你正在试着把另外一块绿玉扳下来吗?”
“你骂够了吧,”他说,“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既然你肆意侮辱我,这件事我就不愿再提一句。一早我就会离开你的屋子到别处去自己谋生。”
“你必定要落在警察手里!”我气急败坏半疯狂似地喊着,“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
“你别想从我这里了解到任何情况。”
我想不到他竟一反常态如此激动地说,“如果你愿意叫警察,那么就让警察去搜索好了!”“这时候,因为我盛怒中的大声叫喊,全家都惊动了。玛丽首先奔进我的房间,一看见那顶皇冠和阿瑟的脸色,她就觉察到了全部情况,只听她一声尖叫,随即昏倒在地。我立刻派女用人去召来警察,请他们马上进行调查。当一位巡官带着一位警士进屋的时候,阿瑟交叉着两臂悻悻地站着,问我是不是打算控告他偷窃。我回答他说既然这顶弄坏了的皇冠是国家财产,这就不是私事而是一桩公事了。我不得不决定,一切都应遵照法律行事。”
“‘至少,’他说,‘你不会马上让人逮捕我吧。我要是能够离开这间屋子五分钟,对你我两人都有好处。’”
“‘这样,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也许就可以把偷的东西藏起来了。’我说。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可怕的处境,我恳求阿瑟不要忘记,不光是我的,而且是一位比我高贵得多的人的荣誉处在非常危险关头,他有可能会引起一桩震惊全国的丑闻。但是他可以使这一切不至于发生,只要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处置这三块失踪的绿玉就成。”
“‘你也应该正视这件事,’我说,‘你是当场被抓住的,而拒绝承认只会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你想采取你能做到的这样一个办法补救,也就是把隐藏绿玉的地方告诉我们,那么一切都可宽恕,并且不念旧恶。’”
“‘将你的宽恕留给那些向你恳求宽恕的人吧。’他轻蔑地一笑回答道,转身离开了我。我看他顽固到了绝非任何话语所能够感化的程度。没有其他的办法,于是只好叫巡官进来把他看管起来,立刻作了全面搜查,他的身上,他所住的房间以及屋里他可能藏匿宝石的每个地方都搜查遍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尽管我们用尽了种种劝诱和恐吓,这不幸的孩子还是一句话都不肯不肯讲。”
“今天早上他又被送进了牢房。而我在解决完了警方要求我办的所有手续之后,便匆匆赶到这儿来央求你的帮助。警察已经公开承认他们眼下仍是一无所获。你能够为这件事花费你认为必要的费用。我们已经出价一千英镑。天啊,我该怎么办呢?在一夜之间我就失去了我的荣誉,我的宝石和我的儿子。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呢?”他两手猛地抱着脑袋,全身摇摇晃晃,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好像是一个苦不堪言的小孩子。
夏洛克·福尔摩斯默默地坐了有几分钟,并且皱着眉头,两眼注视着炉火。“你平常接待的客人多吗?”他问。
“只不过是我的合伙人和他的家庭,以及偶然还有阿瑟的朋友来访。乔治·伯恩韦尔最近也曾经来过几次。我想应该没有其他别的什么人了。”“你经常出去参与社交活动吗?”“阿瑟是常去的。玛丽和我都呆在家里。我们俩谁都不愿去。”“对于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这不多见的啊!”“她生性安静。并且,她已经不再年轻,已经到二十四岁了。”“这件事情,根据你所说,似乎也让她受到非常大震惊。”“非常震惊!她可能比我更为惊讶。”“你们俩人都认定你儿子会有罪吗?”“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因为我亲眼看见皇冠在他手里拿着。”“我不认为这是确凿的证据。皇冠的其余部分损坏了没有?”“嗯,它被扭歪了。”“那么你是否这样想过,他或许是要想要把它弄直?”“上帝保佑你!你是在为他和我做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这个任务过于艰巨了。他究竟在那里干些什么?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正是这样。如果他有罪的话,他为什么不编个谎言呢?他的保持沉默在我看来可作两种解释,这案子有几个比较奇怪的地方。对于把你从睡梦中吵醒的声音,警察是怎么认为的?”
“他们认为这可能是阿瑟关他卧室房门的声音。”“说得倒像呢!好像一个存心作案的人非得大声关门把全家吵醒不可似的。好吧,那么对这些宝石的失踪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此时还在敲打地板,搜查家具,希望能找到它们。”“他们有没有考虑到房子外面看看?”“他们考虑了,他们劲头十足,整个花园都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这件事情的确比你或警察起初所想的要深奥得多吗?据你们看,这只不过是一桩简单的案件,但在我看来它似乎特别复杂。想想你们的分析都是一些什么,你猜想你的儿子从床上下来,冒着非常大的风险,走到你的起居室,打开柜子,取出那顶皇冠,用非常大的力气从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把三十九块绿玉中的三块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巧妙办法藏了起来,然后带着其余的三十六块回到房间里来,让自己冒着被人发现的极大危险。现在我来问你,这个分析能够站得住脚吗?
“可是还能作什么别的分析呢?”这位银行家做出一个失望的姿态嚷着。“要是他没有不良动机,那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
“正是我们要做的工作,把事情弄清楚。”福尔摩斯回答说,“所以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霍尔德先生,我们就一起动身到你斯特里特哈姆的家里去,花上一个小时更周密地查看一下。”
我的朋友坚持要我陪同他们一起去进行调查,正好我也非常急切地希望一同去,因为我们刚刚听到的陈述深深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认,对这银行家的儿子是不是罪犯这点,我当时和这位不幸的父亲有相同的看法,都认为是非常明显的;但是我仍然对福尔摩斯的判断力抱有十足的信心,因而觉得既然他对已为大家所接受的解释不满意,那么一定有某种理由表明这事情还有希望。在去南郊的全部路程中。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把下巴贴到胸口上,把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沉浸于深深的思考之中。我们的委托人,由于有一线希望呈现在眼前,显得有了新的勇气和信心,他甚至杂乱无章地和我聊其它业务上的一些事情。
做了一会儿火车,再走短短的一段路程,我们就到了这位大银行家住的不算豪华的费尔班寓所。
费尔班是一所非常大的用白石砌成的房子,离马路有点远。一条双行的车道沿着一块积雪的草坪一直通到紧闭着的两扇大铁门前面。右面有一小丛灌木,连绵于一条狭窄的、两旁有小树篱的小径,这条小径从马路口一直通到厨房门前,成为零售商人的进出小道。在左边有一条小道通到马厩,这条小道不在庭院之内,是一条并不常用的公共马路。福尔摩斯让我们站在门口,他自己慢慢地绕房步行一周,经过屋前沿着那小贩走的小道,再绕到花园后面进入通往马厩的小道。他来回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霍尔德先生和我直接进屋,在餐室的壁炉边等候他。当我们正沉默地坐着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进来。她身高在中等以上,身材苗条,漆黑的头发和眼睛,在她非常苍白的皮肤衬托下似乎显得分外地黑。我想不起几时曾经见到过脸色如此苍白的妇女。她的嘴唇也是毫无血色,她的眼睛却因哭泣而红肿。她静悄悄地走了进来,给我的印象好像她的痛苦要比银行家今早所感受的更厉害,因为她显然是一位个性非常强、并且具有非强大的自制力的妇女,这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她不顾我在座,径直走向她叔父跟前,以妇女的温情抚摸着他的头。
“你已经命令将阿瑟释放了,是吗,爹?”她问。“没有,没有,我的姑娘,这件事情必须要追查到底的。”“但是我确实相信他是无罪的。你懂得女人的本能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他没有做什么错事,这样严厉地对待他,你是要后悔的。”“那么,如果他是无辜的话,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谁知道?也许他是因为你这样怀疑他而感到恼怒。”“我怎么能不怀疑他呢?当时我确实看见那顶皇冠在他手里拿着。”“唉,他只不过是将它拾起来看看。哦,相信我的话吧!他是无辜的。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不要再提它了。想到我们亲爱的阿瑟被关进监狱是多么可怕啊!”“我找不到绿玉绝不罢休——绝不,玛丽,你对阿瑟的感情使你看不到它给我造成的严重后果。我绝不能就这样了事,我从伦敦请了一位先生来更深入地调查这件事。”“是这位先生?”她转过身来看着我问道。“不,是他的朋友。他要我们让他一个人走走。他现在正在马厩那条小道那边。”“马厩那条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扬,“他能指望在那里找到什么?哦,我想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证明我所确信的是实情,那就是我的堂兄阿瑟是无罪的。”
“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我相信,有你在一起,我们能证明这一点。”福尔摩斯一边答话,一边走回擦鞋垫上把鞋底下的雪蹭掉。“我认为我非常荣幸地在和玛丽·霍尔德小姐谈话,我可否向你提一两个问题?”
“请吧,先生,如果能对澄清这件可怕的事件有所帮助的话。”
“昨天晚上你没听见什么声音吗?”
“并没有,一直到我的叔父开始大声地说话。我听见时才从楼上下来。”
“你昨天晚上把门窗都关上了,但是有没有把有的窗户都关上呢?”
“都关上了。”
“今天上午这些窗户是否都还关着?”
“都还关着。”
“你是有个女仆,她还有个情人吧?我了解你昨天晚上曾经跟你叔叔说她出去见他来的?”“对的,她就是那个在客厅里等待的女仆,她可能听见叔叔讲到关于皇冠的话。”“我知道,你的想法是说她非常可能出去将这事偷偷告诉了她的情人,而他们俩可能密谋盗窃这顶皇冠。”
“但是这些苍白的理论没有任何说服力。”银行家没好气地大嚷了起来,“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当时亲眼目睹阿瑟手里拿着那顶皇冠吗?”“请不要急啊!霍尔德先生。我们一定要细问一下这件事。霍尔德小姐,对于这个女仆,我想你可能看见她是从厨房门旁边回来的,是吗?”“是的,当我发现那扇门有没有关好时,我碰见她悄悄地溜了进来。我还看见那个男人躲在暗地里。”“你知道他吗?”“哦,我知道!他就是给我们送蔬菜的菜贩。他的名字叫做弗朗西斯·普罗斯珀。”“他站在那儿,”福尔摩斯说,“在门的左侧——也即是说,偏离需要这门的路上?”“对的,就是这样。”“他还是一个装有木头假腿的那种人?”这位年轻小姐充满了表情的黑眼珠忽然显得有点惊讶。“怎么?你真象个魔术师啊,”她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她那时候面带笑容。可是福尔摩斯瘦削而显得急切的脸上并没有迎合对方的微笑。
“我非常想现在就马上上楼去。”福尔摩斯说,“我非常机会还要到房子外边再去走一圈,不过我在上楼之前最好再查看楼下的窗户。”他马上从一个个窗户前穿过,只是在那扇可以从大厅向外张望到马厩小道的大窗户前停顿了一下。他打开这个窗户,用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非常细致地检查着每一个窗台。
最后他说,“目前我们可以上楼去了。”这位银行家的卧室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小房间,地上放着一块灰色地毯,摆放着一个大柜橱和一面长镜子。福尔摩斯先跑到大柜橱跟前,紧盯着上面的锁。“是用哪把钥匙开这锁的?”他问道。“就是我儿子指出的——那把开贮藏室食品橱的锁的钥匙。”“它在你这里吗?”“就是那把放在化妆台上的钥匙。”福尔摩斯把它拿过来打开大柜橱。“这是一把无声的锁,”他说,“怪不得他没有吵醒你。这只盒子我想就是装那皇冠的。我们必须看一看。”他打开盒子,将皇冠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件华丽的珠宝工艺品,那三十六块绿玉是我从未见过的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边有一道裂口,一个角上有三块绿玉被扳掉了。
“现在,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说,“这个边角和那不幸丢失绿玉的边角是对称的。我请你试一试看能否将它扳开。”那银行家惊慌地往后退缩。他说:“我连做梦也不敢去扳它。”“那么我来试试,”但是纹丝不动。
福尔摩斯猛然用足力气去掰它,“我觉得它有点松动,他说,”但是,虽然我的手指特别有劲,要掰开它也非常得费尽。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把它扳开的。好了,霍尔德先生,如果我真的扳开了它,会是什么情况呢?那就会发出像枪响一样的声音。你敢说,这一切是发生在仅离你卧榻数码之遥的地方,而你却一点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吗?
“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问题也看不出来。”
“但是事情也许会越来越清楚。你是怎么想的,霍尔德小姐?”
“我承认我和我叔叔一样感觉非常不解。”
“当你看到你的儿子时,他没有穿鞋或拖鞋,是吗?”
“除了裤子和衬衫外,他什么也没有穿。”
“谢谢你。我们确实从这次询问中得益匪浅,实在太幸运了,如果我们还不能把这事情弄清楚的话,那就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过错了。霍尔德先生,请允许我再到外面去继续调查。”
他要求他自己一个人去,因为他解释说,人去多了会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脚印,可能给他的工作造成更多的困难。他工作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回来时他的脚上满是积雪,而他的面孔仍然是那样的神秘莫测。
“我想这里我要看的我都看过了,霍尔德先生,”他说,“我想我对你现在最好的效劳就是回到我的住房去。”
“但是那些绿玉,福尔摩斯先生,它们在哪里?”
“我说不好。”
“那我永远再见不到它们了!”这位银行家搓着双手大声地说,“还有我的儿子呢?你不是给了我希望吗?”
“我的意见一点也没改变。”
“那么,我的天哪,昨晚在我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明天上午九到十点钟你能到贝克街我的住所来找我,我将高兴地尽我所能把它讲得更清楚些。我的理解是,你全权委托我替你办这件事,只要我能找回那些绿玉,你不会限制我可能支取的款项数目。”
“为了找回它们,我愿拿出我的全部财产。”
“非常好,我将在明天上午之前这段时间内调查这件事。再见,也非常可能我傍晚以前还得再来到这里一趟。”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伙伴现在对这个案件已经胸有成竹,至于他究竟有了些什么样的结论,我连一点模糊的印象也没有。在我们回家的途中,我几次想从他那里探听出这一点,但是他总是扯到别的话题上去,最后我只好失望地放弃了这个意图。还不到下午三时,我们就回到了自己屋里。他急忙走进他的房间,几分钟后便打扮成一个普遍的流浪汉下楼来。他把领子翻上去,穿着磨得发光的破外衣,打着红领带,穿着一双非常破旧的皮靴,成了一个典型的流浪汉。
“我这样打扮还算是象吧,”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壁炉上的镜子照了一下,“我真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去,华生,但是恐怕不行。我可能找到这个案子的线索,也可能是跟着鬼火瞎跑,但是我不久就会明白是哪种可能。我希望几个小时内就会回来。”他从餐柜上放着的大块牛肉上割下一块,夹在两片面包里,然后把这干粮塞进口袋,就出发探险去了。
我刚喝完茶,只见他手里晃着一只边上有松紧带的旧靴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把那只旧靴子扔在角落里,便去倒茶喝。
“我只是经过这里进来顺便看一下,”他说,“我马上就得走。”
“到哪里去?”
“哦,到西区那边去。可能得过相当长的时间我才能回来。如果我回来得太晚,就别等我了。”
“你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哦,还可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离开你后又到斯特里特哈姆去了,只是没进屋。那个小疑点是非常有意思的,我怎么也不能轻易放过它。我不能尽坐在这里闲聊天,我必须把这套下等人的服装脱下来,重新穿上我自己那套上等人的服装。”
从他的言行举止可以看出,他有比他谈话中所暗示的更值得满意的理由。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他菜色的面颊上甚至泛出了红晕。他匆匆地上了楼,几分钟后,我听见大厅的门砰地一响,我知道他又一次出发去搞他天生喜欢的侦察去了。我一直等候到半夜,还是没发现他回来,我就回房去休息了。他连续几天几夜外出紧追一个线索是平常的事,因此他今天迟迟不回来我并没有感到奇怪。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是当我上午下楼吃早餐时,只看见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的一只手拿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放着一份报纸,并且精神饱满,显得非常得华贵。“对不起,华生,我没等你就先吃了起来。”他讲道,“可是你不要忘掉我们的委托人今天午跟我们的约会。”
“怎么,现在已过了九点钟了,”我答复说,“我听到了敲门声,我想是他在敲门。”
果然,来的正好是我们这位金融家朋友。在他身上出现了非常多变化,让我感到非常惊奇,因为他天生又壮阔又厚实的脸庞,现在消瘦并干瘪了下去,他的头发似乎也比之前更加灰白了。他领着萎靡疲惫的面容走了进来,显得比之前那个早晨那种躁暴的样子显得更加的困苦不堪,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给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做了什么缺德事让我承受这么痛苦的折磨,”他讲道,“只不过是两天之前我还是一个幸福又富有的人,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目前我落到了非要过孤独和不光彩的暮年的地步。那真是祸不单行啊。我的侄女玛丽也不要我了。”
“不要你了?”
对。今天上午发觉她的床是一夜没有人睡过了,她的房间现在也已经是人去楼空了,只有一张写给我的便条放在大厅的那张桌子上。我昨天晚上曾经悲伤地跟她说,如果她跟我儿子结了婚,他本来可能所有都会变好的。或许我这样说实在没有认真的斟酌。她的便条里也讲到了这些话:
我最最亲爱的叔叔:
我感觉到我已经给你带来了烦恼,要是我采用另外一种行动,这骇人的不幸事情也许就永远都不会出现了。我心里放着这种念头,就再也不能快乐地住在那个你的屋檐下了。我一定要永远离开你。不要为我的前途担心,因为我自己有该去的地方;最为重要的是,不要去找我,因为这将是白费工夫,并且会帮我的倒忙。不论我是生还是死,我将永远是你亲爱的玛丽。
“她这张便条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她暗示想要自杀吗?”
“不,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也许是最好不过的解决办法。我相信,霍尔德先生,你的这些苦恼事马上就要结束了。”
“哈!你肯定是这样?你听见了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你听到了什么消息?那些绿玉在哪里?”
“你不认为一千英镑一块绿玉的价钱太大吧?”
“我情愿付出一万英镑!”
“这没有必要。这件事只要三千英镑就够用了。我想,还有一笔小小的酬金。你带着支票簿没有?给你这支笔,开一张四千英镑的支票好了。”
这位银行家神色茫然地如数开了支票。福尔摩斯走到他的写字台前,取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金纸包,里面有三块绿玉,顺手将它扔在桌子上。
我们的委托人一声喜悦的尖叫,一把将它抓在手中。
“你弄到手了!”他急促地说,“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这喜悦的反应和他以前的愁苦一样地激烈,他将这几颗重新获得的绿玉紧紧地贴在胸前。
“你另外还欠了笔债,霍尔德先生。”福尔摩斯相当严肃地说。
“欠债?”他拿起一支笔,“欠多少,我这就偿还。”
“不,这笔债不是欠我的。你应该对那个高尚的小伙子、你的儿子好好地道歉,他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了,我要是能够看到我自己的儿子这样做,我也会感到非常的骄傲的,倘使我有这样一个孩子的话。”
“那么,不是阿瑟拿走的?”
“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今天我再重复一遍,不是他。”
“你确定是这样!那么让我们马上赶到他那里去,让他知道已经真相大白了。”
“他已经知道了。我全部搞清楚后去找他谈过了,发现他不愿意将实情告诉我,我干脆对他说了,他听后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并且对我还不非常清楚的几个细节作了补充。你今天早晨带来的消息,必定能够让他开口。”
“我的老天爷呀!那么,快告诉我这离奇的谜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我是要这样做的,并且我要对你说明我为弄清事情的底细所采取的步骤。让我从头讲给你听,首先,这话我觉得难以启齿,你也非常难听入耳:那就是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和你的侄女玛丽有私情。他们俩人现在已经一起逃走了。”
“我的玛丽?不可能!”
“不幸的是它不仅仅是种可能,而且是非常肯定的事实。当你们将此人接纳到你们家中时,不论是你或是你的儿子,都不非常了解他的真实脾性。他是英国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一个潦倒的赌徒、一个凶恶透顶的流氓、一个没有心肝和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对这种人一无所知。当他对她信誓旦旦一如他以前向成百个其它女人所做的一样时,她非常的得意,认为只有她一个人触动了他的心。这个恶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语使她能为他所利用,并且几乎每晚都和他幽会。”
“我不能,也决不会相信有这种事!”银行家脸色灰白地嚷道。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前天晚上你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你的侄女,当她认为你已经回到你的房间去后,悄悄地溜下来在那扇朝向马厩小道的窗口和她的情人谈话。他的脚印因为久站在那里而深深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谈到了那顶皇冠。这消息燃起了他对金子的邪恶贪欲,他就强迫她服从他的意愿。我不怀疑她是爱你的,但是经常会有这种女人,她们对情人的爱会淹没对所有其它人的爱,而我认为她,肯定也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还没有听完他的指使,就见你下楼来,她急忙把窗户关上,并向你诉说那女仆和她那装木头假腿的情人的越轨行为,那倒是确有其事。”
“你的儿子阿瑟和你谈话后,便上床去睡觉,不过他因为欠俱乐部的债心神不安而难以入睡。半夜的时候,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经过了他的房门,因此他起床向外探视,惊讶地看到他的堂妹蹑手蹑脚地偷偷沿着过道走去,直到她消失在你的起居室里。这孩子惊讶得目瞪口呆。急忙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伫立在暗地里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只见她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你儿子在过道灯光的亮光下看见她手里拿着那顶珍贵的皇冠走向楼梯,他感到一阵恐慌,跑过去将身子隐藏在靠近你门口的帘子后面,从那里他可以看到下面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他看见她偷偷地将窗户打开,把皇冠从窗户里递出去交给暗地里站着的什么人。然后把窗户重新关上,从非常靠近他站立的地方——他躲藏在帘子后面——经过,匆匆地回到她房间里去了。”
“只要她在现场,他就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以免暴露他心爱的女人的可耻的行径。但是她刚一走开,他马上意识到这件事将会使你遭受多大的不幸,并感觉到把它纠正过来是多么重要。他急奔下楼,仍然是披着衣服,光着脚,打开那扇窗户,跳到外面雪地里,沿着小道跑去,在月光里他瞧见一个黑影。”
“乔治·伯恩韦尔爵士正在企图逃跑,但是被阿瑟捉住了,两个人在那里争夺起来,你的孩子抓着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对手抓着另外一端。扭打之间,你的儿子揍了乔治爵士一拳,打伤了他的眼部。这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被拉断了,当时你的儿子发现皇冠已经在他手里,便急忙跑回来,关上窗户,上楼走到你的房间里,正在察看那扭坏了的皇冠并用力要把它弄正的时候,你就出现在现场了。”
“这可能吗?”那银行家捏了一把汗说。
“正当他认为他非常值得你最热烈地感谢的时候,你对他的谩骂激起了他的怒火,他既不能说明实际情况而又不至于出卖肯定值得他认真考虑手下留情的人。他认为应有绅士风度,于是将她的秘密隐藏了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看到那顶皇冠便发出一声尖叫晕了过去的原因。”霍尔德先生大声嚷着,“哦!我的天!我真是瞎了眼的蠢人!是的,他要求过我让他出去五分钟!这亲爱的孩子是想到争夺的现场去寻找那皇冠的失落部分。我是多么残酷无情地冤枉了他!”
“当我走到你屋子的时候,”福尔摩斯接着说,“我马上到四周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看看雪地里到底有什么痕迹便于我的调查。我了解在前天晚上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下过雪,而且这期间刚好有重霜保护着的痕迹。我穿过商贩所走的那一条小道,可是脚印都已经被踩得无法查看了。然而,正好在它的这一边,距离厨房门不远的地方,却发觉有过一个女人站在那一侧同一个男人讲话时遗留下的痕迹,那边的脚印有一个是圆的,这正表明这个人有一条木头做的假腿。我甚至能够断定有人打扰了他们,因为有那个女人飞快地跑回到门口的印迹,这能够从雪上前脚印深后脚印浅的样子中可以看出来。那个装木头假腿的人看起来在那里的确是呆了一段时间才走开的。”
“我那个时候猜测这非常有可能是那女仆和她情人的。关于他们的事你已经告诉过我。最后来我经过查看表明确是这样。我到花园里又转了一圈,除了凌乱的脚步之外,别的没发现到什么,我了解这是警察留下的;可是我到了通过马厩的小道时,印在雪地上的一段非常长却也复杂的情景便出现在我的面前。那里有两条穿靴子的人留下的脚印,另外还有两条,我非常高兴地看到这是一个赤脚的人留下的脚印。我马上根据你以前告诉过我的话知道后两条脚印是你儿子所留下的。头两个脚印是来回走的,而另外的两条则是跑得飞速的脚印,并且他的脚印在有些地方盖住在那穿靴的脚印上,明显的他是在后头穿过去的。”
“我顺着这些脚印一直走,发觉它们通往大厅的窗户,那穿皮靴的人正在这里等待的时候把四周全部的雪都踩化了。随后我到另外一边,这里从那个小道走下去有一百多码。另外,我看出那穿起靴的人曾转过身来,地上的雪被踩得纵横交错,狼藉不堪,好像在那里发生过一场搏斗,并且最后我还发现那里还有溅下的几滴血,这说明我没搞错。这时,那穿皮靴人又沿着小道跑了,在那里又有一小摊血说明他受了伤。当他来到大路上另一头时,我看见人行道边已经清扫过,所以线索就此中断。”
“你记得,我进屋子的时候,曾经用放大镜查验大厅的窗台和窗框,我马上看出有人从这里曾经进出过。我能够分辨出脚的轮廓,因为一只湿脚跨进来时曾在这里踩过。那时我对于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就有了初步的看法。也就是说,一个人曾在窗外守候过;一个人将绿玉皇冠带到那里。这情况被你的儿子看见了,他去追那个贼,并和他搏斗。他们两个人一起抓住那皇冠,一起使劲争夺,才造成并非任何单独一个人所能造成的那种损坏。他夺得了战利品回来,但却留下一小部分在他对手的手中。我当时所能弄清的就是这些。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又是谁把皇冠拿给他的?我记得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道,‘当你排除了不可能的情况后,其余的情况,尽管多么不可能,却肯定就是真实的’。”
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将皇冠拿到下面来的,所以剩下来只有你的侄女和女仆们。但是如果是女仆们干的事,那为什么你的儿子愿意替她们背黑锅呢?这没有可以站得住脚的理由。正因为他爱他的堂妹,所以他要替她保守秘密,这样解释就得通了。更因为这秘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就越要这样做。当我记起你说过曾经看到她在那窗户那里,后来她见到那皇冠时便昏过去,我的猜测便变成非常肯定的事实了。但是,是谁可能成为她的共谋者呢?
显然是一个情人,因为还有谁在她心上可以超过她对你的爱和感恩之情呢?我知道你深居简出,你结交的朋友数量非常的少,而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却是其中之一。
我以前曾听到过他在妇女当中名气非常得不好,穿着那双皮靴并持有那失去的绿玉的人一定是他。尽管他明白阿瑟已经发觉是他,他依然认为自己可以没有问题,因为这小伙子只要有一词吐露,就不能不危及他的家庭。
“好啦,根据你自己良好的辨别力就能联想到我采取的第二个步骤是什么了。我打扮成流浪汉的样子到乔治爵士住处,结识了他的贴身仆人,知道了他的主人前天晚上被划破了头。最后我花了六个先令买了一双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旧鞋。我带着那双鞋来到斯特里特哈姆,并核对出。它和那脚印完全相符,丝毫不差。”
“昨天晚上,我在那条小道上见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霍尔德先生说。
“一点没错,那就是我。我感觉到我已经查到了我所要查的人,所以我就回家更换衣服。这里有一个微妙的角色要我扮演,因为我感到必须避免起诉才能不至于出现丑闻,而且我明白如此狡猾的一个恶棍一定会看出在这件事上我们的双手是受到束缚的。我登门找他。开始的时候,自然,他矢口否认一切。但是,当我向他指出发生的每一具体情况以后,他从墙上拿下一根护身棒企图威吓我。然而,我懂得我要对付的是什么人,我在他举棒打击以前,迅即将手枪对着他的脑袋。这时他才开始有点理性。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出钱买他手里的绿玉——一千镑一块。这才使他显出一种非常后悔的样子。”啊唷,糟透了!“他说他已经把那三块绿玉以六百英镑的价格卖给人家了。我在答应不告发他之后,非常快就从他那里得到了收赃人的住址。我找到了那个人,和他多次讨价还价后,我以一千镑一块的价格把绿玉赎了回来。接着我就去找你的儿子,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办妥了。终于,我在可称之为真正艰难辛苦的一天之后,两点钟左右才上床睡觉。”
“这一天可以说是把英国从一桩公之于众的大丑闻中救了出来,”银行家说着站起身来,“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感谢你,但是你会看到我不会辜负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领实在是我前所未闻的。现在我必须飞快地去找我亲爱的儿子,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于你所谈到的关于可怜的玛丽的事,让我太伤心了。你的本领再大,恐怕你也说不出她现在是在哪里吧!”
“我想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福尔摩斯回答说,“乔治·伯恩韦尔爵士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同样,还可以肯定地说,不论她犯了什么罪,不用多久,他们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铜山毛榉案
“一个为了艺术而爱好艺术的人,”夏洛克·福尔摩斯将《每日电讯报》的广告专页扔在一边说,“通常会从最无关紧要和最普通的形象中找到最大的欢趣。华生,我高兴地发现到,从你老老实实地为我们的案件所做的那些记录中,你已经了解了这个真理。并且,我要确定地讲,有时你还是需要加以润色的。你要加以突出的并不是那些我以前参与过的非常多有名案件的侦破和轰动一时的审查过程,而是那些本身情节有可能是普通琐碎的案件,但是这些案件有发挥推断和逻辑综合能力的余地,我会把它们列入我的特别的研究范围之内。”
“然而,”我微笑着说,“我不能完全为自己在记录中采用耸人听闻的手法开脱。”
“或许你的确是有错误的,”他一边评论述用火钳夹起火红的炉渣来点燃他那长把的樱挑木烟斗,当他是在争论问题而不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常常是用这个烟斗来替换陶制烟斗的。“也许你错就错在总想把你的每项记述都写得生动活泼些,而不是将你的任务限制在记述事物因果关系的严谨的推理上——这实际上是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点。”
“在这个问题上,我看我对你还是非常公正的。”我有点冷漠地说,因为我不止一次地观察到我的朋友的奇特性格中有非常强的自私自利的因素而让我感觉颇为反感。
“不,这不是因为我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他回答说,和往常一样,他不是针对我所说的话而是针对我的思想,“如果我要求非常公正地对待我的技艺,这是因为它不是属于我个人的东西……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身外物。犯罪是常有的事,逻辑是难得的东西。因此你详细记述的应该是逻辑而不是罪行。可是你已经把本来应该是讲授的课程降低为讲一连串的故事了。”
一个初春的清晨,我们吃过早餐后,两人面对面坐在贝克街老房子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炉旁边。一阵浓雾拥了过来,弥漫于一排排的暗褐色房子中间。对面的窗户在这深黄色的迷雾中,模模糊糊成为昏暗的、不成形状的一片非常模糊东西。我们点亮了气灯,它打在白的台布上,照在了微微发光的瓷瓶和金属制成的器皿上,因为餐桌当时还没有被收拾整齐。夏洛克·福尔摩斯整个上午一直默默地翻查着一堆报纸的广告栏,最终,他明显放弃了翻阅,好像带点情绪地针对我文笔上的缺点批评了我一顿。
“同时,”他稍微停顿了一次,然后坐在一边抽起了他的长烟斗,一边盯着炉火对我说,“不会有谁会去责备你看起来有些危言耸听的写法的,因为在这些你这么感兴趣的案子中,非常大的一部分并不是真正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行为。我努力帮助波希米亚国王的那种小事,以及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奇特经历,有关那歪唇男人的非常难理解的问题,还有那个贵族单身汉事件,这些都是不属于法律范围以内的事情。虽然你非常努力地去尽量避免危人耸听,但是我还是觉得你的描写感觉过于罗嗦了。”
“结果也许是这样,”我回答说,“然而我所采用的方法还是新颖而又非常有趣味的。”
“呵,我的好朋友啊,对人们——众多理解力并不强的人们来说,他们压根不能够从一个人的牙齿看出他就是一名编织工,或从一个人的左拇指辩认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们才不会去有耐性去理解解析和推导的细微区别呢!然而,要是你实在写得太繁琐,我也不能完全责备你,因为作大案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个人,或者最少是一个犯刑事罪恶的人,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那种肯冒险和创新的能力了。我在自己的小行业,好像也已经退化到一种代理处的境地,只做一些为人家寻找不见的铅笔,或是替寄宿学校的年轻少女们出出主意。我感觉,无论如何,我的事业现在已经是在走下坡路了。今天上午我收到的这封信,我猜想这正预示着我的事业已经到了谷底。你先读读这个吧!”
他将揉成的一团一封信抛过来给我。这是前个晚上从蒙塔格奇莱斯寄来的,信的内容如下:
敬爱的福尔摩斯先生:我非常急切地想与你讨论一下关于我应不应该答应人家招聘我当家庭女教师的问题。要是你方便的话,我于明天十点三十分来访问你。你的诚实的维奥莱特·亨特“你知道这位年轻的小姐吗?”
“我不认识。”
“现在已经是十点半了。”
“我敢肯定这是她在拉门铃。”
“这件事也许比你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你还记得蓝宝石事件开头的研究好像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后来却发展成为严肃的调查,这件事或许也会这样。”
“嗯,但愿是这样吧。我们的疑团非常快就会解开,因为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当事人这就来了。”
话音未落,房门打开得地方就看见一位年轻的小姐走进房间。她衣着朴素,但非常整齐,面容生气勃勃、聪明伶俐,长着像鸻鸟蛋那样的雀斑,举动敏捷,像个为人处世非常有主意的妇女。
“我想你会原谅我来打扰你的,”当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的时候,她说,“我遇见一件非常奇怪的事,由于我没有父母或任何其它亲属可以请教,我想也许你会好心告诉我该怎样办。”
“请坐,亨特小姐,我将会非常高兴地尽力为你服务。”
我看得出来福尔摩斯对这位新委托人的举止和谈吐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他以探究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镇静下来,垂着眼皮,指尖顶着指尖,听她陈述事情的经过。
“我在斯彭斯·芒罗上校的家里当家庭女教师已经五年了,”她说,“但是两个月以前,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带了他的几个孩子前往美洲,我便失业了。我登报寻找职业,并按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前往应征,但都没有成功,最后我积蓄的小小存款开始枯竭,我已经到了无计可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地步。西区有一家非常有名的家庭女教师介绍所叫做韦斯塔韦,我每星期都要到那里探望是否有适合我的职业。韦斯塔韦是这家营业所创办人的名字,但是实际上经理人是一位斯托珀小姐。她坐在她的小办公室里,求职的妇女等候在前面的接待室里,然后挨个被领进屋,她则查阅登记簿,看看有没有适合她们的职业。”
“嗯,上个星期我照常被领进那间小办公室,我发现斯托珀小姐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一个异常粗壮的男人,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层摞一层地挂到他的喉部,笑容满面地坐在她肘边,鼻子上戴着一副眼镜,正仔细地观察进来的妇女。当我走进里面时,他在椅子上着实颤动了一下,非常快转身面向斯托珀小姐。”
“‘这个就可以,’他说,‘我觉得这一个非常得好。好极了!好极了!’他仿佛非常热情,搓着两手,表现出非常亲切的样子。他这种和气的神态,使人看了感到非常愉快。”
“‘你是来找工作的吧,小姐?’他问。”
“是的,先生。”
“做家庭女教师?”
“是的,先生。”
“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罗上校处是每月四英镑。”
“‘嗯!嗯!苛刻啊……这够苛刻的!’他一面嚷着,一面伸出一双肥胖的手,好像情绪激动的人那样,在空中挥舞。‘怎么会有人出这么少得钱给这样一位有吸引力和这么高造诣的女士?’”
“‘我有造诣吗,先生,可能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深,’我说,‘懂一点法文,懂一点德文、音乐和绘画……’”
“‘嗯,嗯!’他喊着,‘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关键是你有没有一位有教养妇女的举止和风度?简单地说,就是这一句话,你要是没有,那你就不适宜教育一个将来有一天也许会对国家的历史起非常大作用的孩子;但是倘若你有,那么,为什么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屈尊俯就接受少于三位数的数目的薪金?小姐,你在我这里的薪水,一百磅一年。’”
“您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待遇,在我这样穷得不名一文的人看来几乎是好得难以令人相信啊!可是这位先生,大概看见我脸上怀疑的表情,便打开钱包,拿出一张钞票。”“‘我习惯这么做,’他说,甜蜜蜜地笑得两眼在他那布满皱纹的白脸上只剩下两条发亮的细缝,‘预付一半薪金给年轻的小姐,好让她们应付旅费上的零星开支和添置一些服装!’”
“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感人、这么体贴人的人。由于我那时还欠着小商贩的债,这预付给我的钱当然对我是非常大的方便。然而,整个接洽过程当中,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决定多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表态。”
“‘我是否可以问你住在什么地方,先生。’我说。”“可爱的乡村地区汉普郡铜山毛榉,它离温切斯特才五英里。是非常可爱的乡村,我亲爱的小姐,并且还有一座最可爱的古老的乡村房子。”“那么,我的职务呢,先生?我非常想了解一下是什么工作。”“‘一个小孩子——一个刚刚六岁的可爱的淘气包。哟,你要是能够看见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哒!啪哒!啪哒!你眼睛还来不及眨一眨,三个已经报销了!’他靠在椅背上笑得又把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了。”“孩子喜欢这样的游戏有点让我感到惊讶,但是他爸爸的笑声使我认为也许他是在开玩笑。”“‘那么,我唯一的工作,’我说,‘是照管一个孩子?’”“‘不,不,这绝对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大声地说,‘你的任务应该是,我肯定你聪明的头脑会意识到,听候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假如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理应遵从的话。你看,没有任何困难,是吗?’”“我非常非常高兴为您效劳。”“太好了,现在说说服装,比如说,我们喜欢时尚,你知道,有时尚癖,但是心眼不坏。倘若我们给你件服装要你穿的话,你不会反对我们的小小怪癖,是吗?”“‘不,’我说,但是我对他的话感到非常的惊讶。”“叫你坐在这里,或者坐在那里,这将不至于会让你不高兴吧?”“啊!不会的。”“或者在你到我们那里之前,让你把头发剪短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头发,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你能见到的,长得相当密,并且有着栗子般的特殊色泽,颇为艺术,我做梦也想不到要这样随随便便地把它牺牲掉。”“‘这个我恐怕不太可能,’我说。他的小眼睛一直热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一道阴影掠过了他的脸。”“‘我恐怕这一点是非常有必要的,’他说,‘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们的癖好,你明白,小姐,夫人们的爱好是必须考虑的,那么,你不打算剪掉你的头发了?’”“‘是的,先生,我实在不能。’我坚决地回答说。”
“啊,那好,这件事那就算了。非常可惜,因为其它方面你实在都非常合适。既然那样,斯托珀小姐,我最好再多看几位你这里其它的年轻姑娘。”
“那位女经理正坐在那里忙着阅读文件,一句话也没有我们两人说过。可是现在她显得非常不耐烦地瞧着我,使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因为我的拒绝而失掉一笔可观的佣金。”
“‘你想不想把你的名字仍然留在登记簿上?’她问我,‘如果你乐意的话,斯托珀小姐。其实,登记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既然你用这种方式拒绝了人家提供的最优越的机会,’她尖刻地说,‘你非常难指望我们再为你另外找一个这样的机会,再会,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铃,一个仆人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嗯,福尔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开食橱,里面已经没有可以吃的粮食了,桌子上又放着两三张索款单,这时我开始自问是不是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毕竟,如果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而又希望别人顺从他们这种最异乎寻常的要求,那么,他们至少是准备为他们的怪癖付出代价的。”
“在英国,一名家庭的女教师能够获得一年一百镑的薪水是非常少见的了。再说,我的头发对于我来说有什么用?许多人把头发剪短之后都变得更精神了,或许我也应该把头发剪短些。在第二天时,我觉得我大约是错了,再过一天我确信自己是错了。在我马上要克制我的傲气、继续前往介绍所咨询那个位置是否还空闲着的时候,我突然接到那位先生亲自写来的一封信。我已经把它带来了,我马上就念给你听。”
在温切斯特附近的铜山毛榉亲爱的亨特小姐:
承蒙斯托珀小姐的善意告知了我的地址,所以我从这里写信询问你是否愿意再次考虑过你的决定。我的妻子殷切盼望你能来临,因为我对你的解释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我们愿意每季度给你三十英镑,也就是达到一年一百二十英镑,用来补偿因为我们的癖好可能会给你带来的小小不方便。然而这些要求对你来说并非过于严厉。我的妻子喜欢非常深的铁蓝色,并期望你在早晨于室内要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但是你并不需要用自己的钱购买,因为我们有一件原来准备我们心爱的女儿艾丽丝(现在美国费城)所有的服装,根据我观察这件衣服对你来说,还是非常合身的。
关于坐在这里或那里,或是按照规定的方式来娱乐,这将不致于让你感到有任何不方便。至于你的头发,这一定是令人惋惜的,特别是在和你短短的相见时我就不禁为它的这样美丽而大为欣赏。可是我唯恐必须坚持这一点,只希望增加的薪水可以来补偿你的个人损失。至于照看孩子方面的责任,那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希望你一定前来,我将乘坐马车来到温切斯特迎接你。请告诉我你乘坐的火车班次。
你忠实的朋友杰夫罗·鲁卡斯尔
“这是我刚刚收到的信,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决定答应这个工作,可是,我觉得在采用这最终一步之前最好还是把事情的全部的经历都告诉你,请你代我决定。”
“嗯,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这么办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但是你并不劝我拒绝它?”
“我承认我不愿意看到我自己的一个姐妹去申请这个职位。”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没有材料,说不上来,也许你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哦,我好像只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鲁卡斯尔看来是个非常和蔼、脾气非常好的人,他的妻子会不会是个疯子?因而他想对此保守秘密,以免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所以他要采取各种办法来满足她的癖好以防止她的神经病发作?”
“这是种说法还可以讲得通,实际上,事情可能就是这样,这是一种言之成理的解释。但是无论如何,对一位年轻的小姐来说,它并不是一户好的人家。”“可是,钱给得非常多!福尔摩斯先生,钱给得非常多啊!”“是的,当然那薪水是高的……太高了。这正是我担心的原因,为什么他们要给你一百二十英镑一年,他们非常可以出四十英镑挑选一个,这后面必定有些非常特殊的原因。”“我想我把情况告诉了你,如果以后我请你帮忙的话,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如果有你作我的后盾,我就会胆壮一些。”“啊,你可以带着这种想法前去,我向你保证,你的小难题有可能成为我几个月最感兴趣的事。这里有一些特征,显然是非常奇怪的,如果你自己感到疑虑或遇见了危险……”“危险?你预见到有什么危险?”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摇了摇头,“如果我们能够确定它,那就不能称其为危险了。”他说,“但是不论什么时候,白天或是夜晚,打个电报我就马上来帮助你。”
“这就可以了,”她活泼地从坐椅上站起来,面部的忧容一扫而光,“我现在就可以安心到汉普郡去了,我会马上写信回复鲁卡斯尔先生的,今天晚上就把我可怜的头发剪掉,明天早晨就动身到温切斯特去。”她对福尔摩斯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就向我们俩道晚安告别,急忙走了出去。
“至少,”当我们听到她以敏捷、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时我说,“她应该是一位非常会照顾自己的年轻姑娘。”“她的确需要这样,”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如果我们许多天后还听不到她的消息的话,我就是大错特错了。”
没过多久,我朋友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两个星期过去了,在这期间我时常发现我的心思一直朝着她那个方向转,疑虑着这个孤单的女孩子误入了什么样的不可思议的歧途。不平常的薪水、奇怪的条件、轻松的职务,这一切都说明有点异乎寻常,尽管我无法确定这件事是一时的癖好还是一项阴谋,这个人是个慈善家还是个恶棍。至于福尔摩斯,我看到他时常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紧蹙着眉头,独自在那里出神,可是我一提到这件事时,他就把大手一挥表示算了。“材料!材料!材料!”他不耐烦地嚷着,“没有粘土,我做不出砖头!”可是最后他又经常咕哝着说,他决不会让自己的姐妹接受这样的职位。
一封电报终于在一天深夜送到我们手里。这时我正打算上床睡觉,而福尔摩斯正要安顿下来搞他着了迷的经常通宵达旦进行的化学研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晚上离开他时,他总是弯着腰在试管或曲颈瓶上搞化验,次日早上我下楼吃早餐时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打开那黄色信封看了一下电报内容,就把它扔给我。
“马上查一下开往布雷德肖的火车时刻,”他说,接着就转身又去搞他的化学研究。这个召唤既简短又紧急:(这封电报说)明天中午请到温切斯特黑天鹅旅馆。一定要来!我已经无计可施了。亨特“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福尔摩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问道。
“我愿意去。”
“那么就查一下火车时刻表。”
“九点半有一班车,”我查看着我要找的布雷德肖,“十一点半到达温切斯特。”
“这倒正合适,那么,我也许最好还是将我的丙酮分析推迟一下,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精神体力都要处于最佳状态才行。”
第二天大约十一点钟,我们就已经顺利地在前往英国旧都的途中了,福尔摩斯一路上只是埋头翻阅晨报,但在我们过了汉普郡边界以后,他扔下报纸,开始欣赏起风景来了。这是春天的一个理想的日子,蔚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朵朵飘浮的白云,由西往东悠悠地飘去。阳光灿烂耀眼,然而早春天气仍然凛冽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力气倍增。远至环绕着奥尔德肖特的重叠出岗,展开了一片乡村景色,从青翠的新绿中到处隐约地现出红色和灰色的农舍小屋顶。
“多么清新美丽的景色啊!”来自雾气腾腾的贝克街的我,耳目为之一新而不禁充满热情地大声赞叹气来。但是福尔摩斯严肃地摇摇头。
“华生,你知道吗”他说,“我观察每一件事情都一定要和自己探讨的特殊问题联系起来,这就是我的性格应该受到诅咒的一个方面。你目睹这些星星点点散布于树丛间的房屋,它们的秀丽景色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看到它们时,心里涌现的唯一想法是觉得这些房子互相隔离,会让那些犯罪行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我的天哪!”“谁会想到把犯罪和这些可爱的古老乡村房屋联系起来呢?”
我叫了起来,“它们经常使我充满某种恐怖之感,我的这个信条,华生,是根据我的经验来的,那就是说,即使是伦敦最卑贱、最恶劣的小巷也不会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的乡村里发生更加可怕的犯罪行为。”
“你把我吓坏了!”
“但这道理非常的明显,在城市里,公众舆论的压力可以做出法律所不能做到的事。没有一条小巷会坏到连一个被虐待挨打的孩童的哀叫声或一个醉汉的殴打的噼啪声都不会引起邻居们的同情和愤怒的。而且,整个司法机构近在咫尺,一提出控诉就可以使它采取行动,犯罪和被告席只有一步之遥。但是看看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每幢都造在自己的田地里,里面居住的大多是愚昧无知的乡民,他们对法律了解得非常少。想想看,凶恶残暴的行为,暗藏的罪恶,可能年复一年在这些地方连续不断发生而不被人发觉。向我们求援的这位小姐要是住在温切斯特,我就绝不会为她担扰,但是危险在于她住在五英里之外的农村。不过,非常清楚,她自己个人安全并没有受到威胁。”
“没有,如果她能够到温切斯特来和我们见面,说明她是可以脱得开身的。”
“一点不错,她有人身自由。”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呢?你能作出解释吗?”
“我曾经假设过七种不同的解释,每一种都适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所知道的事实。但它们当中哪一种是正确的,只能等到我们的新消息后才能作出决定。好了,那边就是教堂的塔,不久我们就会听到亨特小姐要告诉我们的一切了。”
那“黑天鹅”是这条大路上一家有名的小客栈,离火车站不远。在那里,我们看到那位年轻的小姐正在等着我们,她已经预订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午餐也已经在桌上摆好。
“看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她热情地说,“非常感谢你们两位,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的指点对我将是非常宝贵的。”
“请告诉我们你遇到了什么事。”
“我要讲,我还必须赶紧讲,因为我答应鲁卡斯尔先生要在三点以前回去,今天早上我向他请假到城里来,不过他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事出来的。”
“请你将所有的事一件一件地按顺序讲。”福尔摩斯将他的又瘦又长的腿伸到火炉边,镇静自若地准备倾听。
“首先,总体来说,我可以说实际上我不曾受到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的虐待,对他们我这样讲是公平的。但是我无法理解他们,我心里对他们非常不放心。”“你无法理解他们什么?”
他们为自己行为辩解的理由。但是你可以从所发生的事情当中知道这些。当初我来到这里时,鲁卡斯尔先生在这里接我,并用他的单马车把我接到铜山毛榉。这里,正如他所说的,环境非常优美,但是房子本身并不美。因为它是一幢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刷成白色,然而被潮湿和坏气候侵蚀得全都现出斑斑点点的污渍。它的周围有场地,三面是树林,另一面是一块斜平地,它通向从这房子门前大约一百码处拐弯的南安普敦公路。屋前的这块场地是属于这所房子的,至于周围所有的树林,则是萨瑟顿领主的部分防护林木。一丛铜山毛榉长在这屋子大厅门前的正对面,故而这地方就以铜山毛榉命名。我的雇主驱车载着我,他还和以往一样和蔼可亲,那天晚上他将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贝克街你们房子里所猜测的情况并不符合事实。鲁卡斯尔太太没有疯,我看她是一位恬静的女人,脸色苍白,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我估计她不到三十岁,至于他,不会少于四十五岁。从他们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们结婚大约已有七年。他原来是个鳏夫,他的前妻遗留下唯一的一个孩子就是已经到美国费城去的女儿。鲁卡斯尔私下对我说,他的女儿离开他们是因为她对她后母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反感。既然他女儿的年龄不会要二十岁多岁了,我完全可以设想她和他父亲的年轻妻子在一起,处境一定非常的为难。
“在我看来,鲁卡斯尔太太,无论是她的心灵或相貌,都非常的平常,她既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感,也没有什么坏印象,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非常容易看出她是专心一意地热爱她的丈夫和她的小儿子的。她淡灰色的眼睛不时地东顾西盼,一觉察到他们任何一点小小的需要,便尽可能想法满足要求。他对她也非常好,只是方式鲁莽粗野。总的来说,他们俩好像是一对幸福的夫妇。然而这个女人,她仍然有一些秘密的愁苦,她时常会沉浸在深思之中,满面愁容。我不止一次意外地看见她在掉眼泪,我有时想这一定是她的孩子让她这样满怀心事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完全宠坏了的、偏偏又这么坏的小家伙。他的个子显得比同龄人小,脑袋却大得和身躯非常不相称。他好像整天不是野性发作,便是绷着脸闷闷不乐。他唯一的消遣似乎就是对一些比他弱小的动物施加酷刑。在捕捉老鼠、小鸟和昆虫方面,他表现出让人惊叹的才智,但是我还是不谈这个小家伙。福尔摩斯先生,实际上他与我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你所谈的全部细节我都乐意听。”我的朋友说,“不管你认为它们与你有没有关系。”
“我尽量不让重要的环节漏掉。这个屋子使我立刻感到最不愉快的就是仆人们的外表和行为。这家人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托勒是男的名字,粗鲁笨拙,灰白的头发和连鬓胡子,并且永远是那么酒气熏人。有两次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醉得非常厉害,然而鲁卡斯尔先生似乎视若无睹,满不在乎。他的老婆是一个高个子的强壮女人,面目可憎,和鲁卡斯尔太太一样沉默寡言,但远不如她和气。他们夫妻俩是非常让人讨厌的一对配偶。但幸运的是我大部分时间是在保育室和我自己的房间里。这两间房间是毗连的,都在这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我到铜山毛榉后,一开始的两天生活非常安静。第三天,鲁卡斯尔太太早餐后下楼来,低声地和她丈夫说了些什么。”
‘啊,是的,’他转向我,‘我们非常感谢你,亨特小姐,因为你迁就了我们的癖好而将头发剪掉。我向你保证这丝毫无损于你的容貌。我们现在来看一看你穿铁蓝色服装合适不合适。这件衣服放在你房间的床上,你可以在那里看到它,如果你肯把它穿上,那我们两人都非常地感谢你。’
“放在那里等着我去穿的那件衣服的色泽是特殊的暗蓝色,那是一种极好的哔叽料子缝制的,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非常地合身,好像是比着我的身材做的。他们在客厅等我。鲁卡斯尔先生和夫人看了都非常的高兴,高兴得甚至有些过于热烈。这间客厅非常宽敞,占据了房子的整个前半部,有三扇落地窗,靠中间那扇窗放着一张椅背朝着窗户的椅子。他们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接着,鲁卡斯尔先生在房间的另一边来回踱步,开始给我讲一连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好笑的故事。你们都想象不出他有多么滑稽,我都笑累了。可是鲁卡斯尔夫人显然没有什么幽默感,甚至连笑也不笑,只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那里,脸上既忧郁又焦急的样子。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左右,鲁卡斯尔先生忽然说已经到了开始一天工作的时间,我可以换衣服去保育室找小爱德华了。两天以后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下又照样地表演了一番。我又一次换上衣服,又坐在那窗户旁边,听我的东家讲他那说不完的可笑的故事,我又一次不禁尽情大笑。后来,他递给我一本黄色封面的小说,又将我的坐椅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以免我自己的影子遮挡了书。他请求我大声念给他听。我从某一章的当中开始念了差不多十分钟,忽然间当我念到一个句子的一半时,他就叫我停止,并去换衣服。”
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我难以理解这种异乎寻常的表演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察觉到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脸背着那扇窗户,因为我心中充满了想看看我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愿望。起初,这好像是不可能的。但我非常快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有一面手镜打破了,我灵机一动,偷偷地把一片碎镜子藏在手帕里。在下一次的表演中,当我正在发笑的时候,将手帕举到眼睛前面,稍为摆弄一下,就能够看到我背后的一切了。我承认开始时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至少我第一个印象是如此。可是第二次我再一看,我察觉到有一个长着小胡子、穿着灰色服装的男人正站在南安普敦路那边,好像正在向我这一方向探望。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公路,平时路上总是有人来往的。可是这个人却斜靠在我们围着场地的栏杆上,并且非常认真地朝这边张望。
我把举着的手帕放低了,看了鲁卡斯尔夫人一眼,发现她正在以最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相信她已经猜出我手里握着一面镜子,并且也已经看到我背后的情形,她立刻站了起来。
‘杰夫罗,’她说,‘那边路上有一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正向这边盯着亨特小姐。’
‘不是你的朋友吧,亨特小姐?’他问。
不,这里我没有认识的人。
哎呀,多么不礼貌!请你回过身去挥手叫他走开。
“当然,还是不理他更好些吧。”
不,不,那他会常常在这里游荡的。请你转过身去,像这样挥手叫他走开。
“我照吩咐的那样做了,与此同时,鲁卡斯尔夫人将窗帘拉了下来。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再穿那身蓝衣服坐到窗户那边,也没有再看到那个路上的那个人人了。”
“请往下说,”福尔摩斯说,“你的叙述非常可能非常有趣。”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支离破碎,没有条理。也许这正表明我所讲的各个不同事件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在我刚到铜山毛榉的头一天,鲁卡斯尔先生带我到厨房门附近的一间小外屋。当我们走近那里时,我听见有一根链条当啷作响,还有一头大动物在走动的声音。
‘从这儿朝里看!’鲁卡斯尔先生指点我从两块板缝中往里看,‘它不是一个漂亮的家伙吗?’
“我从板缝中张望进去,只觉得有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和一个模糊的身躯蜷伏在黑暗里。”
“‘不要害怕,’我的东家说,看见我非常惊讶的样子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獒犬卡罗。我说它是我的,但实际上只有老托勒——我的饲养员,才能够对付它。我们一天喂它一次,不能喂得太多,所以它才能总是像芥末那样辣劲。托勒每天晚上放它出来,倘若有哪个私自闯进来的人碰上它的尖牙齿,那只有求上帝保佑了。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你千万不要以任何借口在晚上将脚跨过那门槛,因为如果那样做,就等于你不想活了。’”
“这警告是有根据的。过了两个晚上,我碰巧在凌晨大约两点钟的时候从卧室窗口向外眺望。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屋前的草坪银光闪烁,明如白昼。我正站在那里沉湎在这宁静美丽的景色中,忽然间警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铜山毛榉树的阴影下移动。当它出现在月光底下后,我清楚地看到它是什么。原来它是一只像头小牛犊那么大的巨狗,棕黄色,颚骨宽厚下垂,一张黑嘴巴和硕大突出的骨骼。它慢慢地走过草坪,在另一角的阴影里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守卫使我的心里打了个冷颤。我想它比窃贼更让我害怕。”
“现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我要告诉你。你知道我是在伦敦将我的头发剪短的。我将剪下的一大绺头发放在我的箱底。有一天晚上,我把小孩子安置上床后,就开始检查房间里的家具和整理我自己的零星东西作为消遣。房间里有一个旧衣柜,上面两只抽屉是没有锁上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下面的一只抽屉则锁上了。”
“我把我的衣物装满了上面两只抽屉,但是还有非常多东西没有地方放,因为不能用第三只抽屉,自然使我感到非常的懊恼。我突然想到它也可能是无意中随便锁上的,所以我拿出一大串钥匙试着去打开它。正好第一把钥匙就配这把锁,于是我就把它打开了。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可是我肯定你们永远猜想不到它是什么。它是我的那绺头发!我拿起头发来细细地检查。那罕有的色泽、密度和我的一模一样。眼睁睁不可能的事却摆在我眼前。我的头发怎么会锁在这个抽屉里呢?我双手颤抖地将我的箱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从箱子底抽出我自己的头发。我把两绺放在一起,我敢向你们保证,它们完全一样。这不是非常离奇吗?我真是莫名奇妙,我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我把那绺奇怪的头发放回到抽屉里。关于这件事,我对鲁卡斯尔夫妇没有提起过这个事情,因为我觉得打开他们锁上的抽屉这件事做得不对。”
“你可能注意到我是个非常喜欢留心观察事物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不久我的脑子里就对整个房子有了一个非常清楚的轮廓。有一边的厢房看来根本就没有人住。托勒一家住处的通道对面的一扇门可以通向这套厢房,但是这扇门总是锁着的。可是有一天我正上楼时,碰见鲁卡斯尔先生从这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钥匙。看他那时的脸和我平时惯常看到的胖胖的、愉快的样子俨然判若两人。他因发怒面两颊涨得通红,眉头紧皱着,激动得太阳穴两旁青筋毕露。他锁好那扇门后亟亟地从我身边走过,一言不发,也没有看我。”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当我带着看管的孩子到场地散步的时候,兜个圈子溜达到房子另一边,这样我可以看到房子这一部分的窗户。那里一排有四个窗户,某中三个简直非常肮脏不堪,第四个拉下了百叶窗,是关着的。显而易见所有这些窗户都是好久没有用过了,就在我来回漫步、时而将眼睛平视它们一下的时候,鲁卡斯尔先生走到我跟前,显得和往常一样愉快和高兴。”
‘啊!’他说,‘如果我不作声从你身边走过去,你一定不要以为我粗鲁无礼。我亲爱的年轻的小姐,我刚才着急处理一些事务。’
“我让他放心,我并不以为他冒犯了我。‘顺便问一下,’我说,‘好像上面有一整套空房间,共中一间的窗板是关着的。’”他显得非常的意外,并且,我似乎觉得他听了我的话有点惊讶的样子。‘照相是我的一种爱好,’他说,‘我把那边几间当做暗室。但是,哎呀!我们碰到了一位多么细心的年轻小姐啊!谁会相信呢?’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但是他并不是用打趣的眼光看我。我看到的是他怀疑和烦恼的神情,绝不是在开玩笑。
“嗯,福尔摩斯先生,自从我明白这套房间里有些东西是不让我知道,我心里更加热切地想要查出个究竟。与其说这是我的好奇心,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好奇,倒不如说是责任感,一种认为由于我识破这个地方的内幕说不定可以做出什么好事来的感觉。人们谈论女人的本能,也许就是女人的本能才让我有那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的确是有这种感觉。我密切地注意有什么机会可以冲过这道禁止入内的门。”
“直到昨天,机会来了。除了鲁卡斯先生外,还有托勒和他的妻子都曾在这个空房间里忙活些什么。有一次我看见托勒抱着个大黑布袋从那房里出来。最近,他经常酗酒。昨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上楼时,发现钥匙还插在门上,我毫不疑心是他留在那里的。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当时都在楼下,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真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轻轻地把钥匙一转,开了那扇门,然后就悄悄地溜了进去。”
“我的面前有一条小过道,这条过道没有裱糊过,也没有铺地毯。过道尽头转弯的地方是一个直角。转过这个弯并排有三扇门,第一和第三扇门是敞开着的。每扇门里面都是一间空房,又脏又阴暗,一间有两扇窗,另一间只有一扇窗,窗户上尘土厚积,使得傍晚的光线照到那里显得非常昏暗。当中一扇门关着,外面横挡着一根铁床上的粗铁杠,一头锁在墙上的一个环上,另一头是用一根粗绳绑在墙上。这扇门本身也上了锁,但钥匙不在那里。这扇严密封锁的门显然是和外面所看到那扇关着的窗户是同一个房间的。而且从它下面的微弱光线中,我仍可以看到那房间里并不非常黑暗。里面肯定是有个天窗,可以从上面透进光线。我站在过道里,注视着那扇凶险的门,疑惑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这时候,我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脚步声,从房门底下小缝透出来的微弱灯光中我发现有一个人影在来回踱步着。这种景象让我心里猛然升起一种剧烈的而又无名的恐怖。福尔摩斯先生啊,我神经实在是紧张得突然失去了控制,马上回头就跑,跑的时候似乎有一只可恶的手在后面抓牢了我的衣裙似的。我顺着过道一直狂跑,一直跨过那扇门,一直等到冲到等候在外面的鲁卡斯尔先生的怀抱中。”
“‘好的,’他微笑着说,‘果真是你,我发现门开着,我猜肯定是你。’”
“‘啊,这可把我吓死了!’我喘着一口气说。”
“‘我心爱的年轻小姐!’你猜想不出他的态度是多么的亲热,多么的体贴,‘有什么把你吓成这样子吗,我心爱的年轻小姐?’然而他说话的声音好像就象在哄孩子。他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我是时时在提防着他的。”
“‘我是非常傻,一直走到那边的空房子里去了,’我回答说,‘然而,在阴暗的光线下,那里是非常凄惨,又是多么的可怕呀!你把吓得我又跑了出来。啊,那里面死沉沉地沉静得可怕!’”
“‘只有这些吗?’他尖锐地盯着我说。”
“‘怎么啦?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问他。”
“我把这个门锁上你是怎么考虑的?”
“我实在不知道。”
“‘就是不能让闲人走进去的,你了解吗?’他还是用那非常亲切的样子微笑着。”
“要是让我早就知道,我一定……”
“‘那么,好的,你应该了解啦!要是你再把你的脚跨过了那个门槛……’说到这时,他的微笑片刻之间就变成龇牙咧嘴的狞笑,一张脸就像魔鬼似地盯着我,‘我就把那条獒犬扔给你。’”
我当时吓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想我大约是飞速地从他的身边径直跑进了我的房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直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已经浑身颤抖不已。
“这时我想到了你,福尔摩斯先生。要是没有人给我出点意见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够在这个呆下去了。我担忧那所房子、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些仆人、还有那个孩子,他们一个个都让我觉得害怕。我若是可以带领你们到那里去,那就好了。肯定,我本来能够逃离那所房子,不过我的好奇心同我的恐怖心一样强烈。”
“我就立即下定决心给您拍一份电报。我马上戴上帽子,并穿上外衣,走到大约有半英里外的电报局;当回去的时候,心里感觉安稳多了。我靠近大门时不觉心里又惊恐不安起来,害怕那只狗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我想起托勒那天晚上喝得烂醉以至不省人事,而且我还了解在这家里只有他能够处理这只野性的畜牲,然后不会有别人敢于冒险把它放了出来。我偷偷地跑了进去,平安无事。晚上的时候,我想到没多久就要看到你们了,我开心地躺在床上一整夜都没有合眼。今天早晨我没有任何困难地请了假到温切斯特来。然而三点钟之前我一定要赶回去,是因为鲁卡斯尔先生和太太准备出去去别人家里作客,今天晚上都不会在家,所以我务必要照看孩子。目前,我已经把我的所有冒险经过都告知你了,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我将非常高兴,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我应该怎么办?”
福尔摩斯和我在听了这奇异的故事也像着了迷一般。我的朋友就站了起来然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他的脸色显得非常深沉严肃。“托勒是不是还没有醒过来?”他问。
“是的,我听到他的老婆告诉鲁卡斯尔太太,说她对他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那非常好啊,鲁卡斯尔夫妇今天晚上还是要出去吗?”
“对啊。”
“那里是否有一间地下室和有一把牢固的好锁?”
“对,那间放酒的地窖就是。”
“亨特小姐,根据你处置这件事的经历来看,你可是说得上是一位非常机智勇敢的姑娘。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再做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要是我不以为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女性,我是不会那样要求你的。”
“我会试试看,你要我做什么事呢?”
“我的朋友和我大约七点钟到达铜山毛榉。在那个时候鲁卡斯尔夫妇已经出门了。而托勒,我们期望那时候他是无能为力的。那余下的就只剩下托勒太太了,她非常有可能会报警。你如果能让她到地窖里去做些差使,接着把她锁在里头,那就会非常有利于这件事的行动了。”
“我一定会这样干的!”
“那样太好了!那么我们就来个彻底查访这件事。确实,只有一个道理解释得清,你是被邀请到那里去假冒某个人,而那个人事实上被关在那间屋子里,这是毫无置疑的。关于这个被囚禁的人到底是谁,我能够肯定就是那个女儿艾丽丝·鲁卡斯尔小姐。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是被解释成已经到美国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你能够被选中是凭借你的高度、身材,还有你的头发的色泽和她的都一样。好的头发被剪掉非常有可能是因为她以前患过什么病,所以,当然也要你牺牲你的头发。你看见那绺头发实在是巧合”“那个在公路上的男人一定是她的什么朋友,或者非常有可能是她的未婚夫。而且可以肯定,正是因为你穿着那个姑娘的衣服,而且又这么地象她,因此每当他发现你的时候,他可以从你的笑容中,以后又从你的姿态中,确信鲁卡斯尔小姐实在非常愉快,并以为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关怀了。那条狗晚上放出来是为了阻止他企图和她接触。全部这些都是非常清楚的,这桩案件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个孩子的性格。”
“这和孩子又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忽然叫了出来。
“华生啊,一个像你这样的医生要慢慢地知道一个孩子的品性,就要从钻研他的父母亲开始,你没考虑到反过来也是相同的道理吗?我常常从钻研孩子入手来获得对其父母性格基本的实在的深入了解。这孩子的性格非常残暴,而且是因为残忍而残忍。不论这种性格是象我所猜测的那样根源于他那笑眯眯的父亲还是根源于他的母亲,这对在他们控制之中的那个可怜的姑娘一定是非常不好的的。”
“我觉得你是对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非常大声说,“非常多的事回忆起来使我非常确信你说得非常中肯,让我们一点时间也不要耽误,马上去营救那个可怜的人吧!”
“我们务必要小心谨慎了,因为我们是在对待一个非常奸诈的人。我们在七点钟以前办不了什么事,一到七点我们就马上会和你在一起,不用多久我们就能解开这个谜了。”
我们七点整就已经来到了铜山毛榉,并把双轮马车停靠在路旁一家小客栈里。那一丛树上的黑叶,好象是擦亮了的金属一样,它在夕阳的光辉下是熠熠发光。即使亨特小姐没有站在门口台阶上微笑地朝着我们的话,这也能够让我们辩认出那幢房子。
“那你都处理好了吗?”福尔摩斯问。
那时从楼下的什么地方传出了非常响亮的撞击声。“那是因为托勒太太在地窖里,”她说,“她的丈夫就躺在厨房的地毯上好像鼾声如雷地睡熟了。这是他的一大串钥匙,和鲁卡斯尔先生的那串钥匙是一样的。”
“你干得非常的漂亮了!”福尔摩斯先生非常热情地喊着,“现在请你带路,我们就要发现这桩勾当的结果了。”
我们马上走到楼上去,然后把那房门的锁打开,顺着过道往里走,径直走到亨特小姐所描述的障碍物前面。福尔摩斯马上割掉绳索,将那根横卧着的粗铁杠移开,接着他用那串钥匙一把一把地企图打开那门锁,但是都是开不开的。房间里没有动静,在这寂静之中,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相我们来得并不太晚,”,他说,“亨特小姐,我想最好你还是不要跟我们进去。现在这样,华生,你把你的肩膀顶住它,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进去。”
这是一扇老旧的已经摇摇晃晃的门,我俩合起来一使劲,门便立刻塌下来。我们两人冲进门一看,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小桌子以及一筐衣服,没有其它家具,上面的天窗开着,被囚禁的人已无影无踪了。
“这里面有鬼把戏,”福尔摩斯说,“这个家伙大概已经猜到了亨特小姐的意图,先一步将受害者弄走了。”
“怎么弄出去的?”
“从天窗。我们非常快就可以知道他是怎么弄出去的。”他攀登到屋顶,“哎呀,是这样!”他叫喊着说,“这里有一架长的轻便扶梯,一头靠在屋檐上,他就是这样干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鲁卡斯尔夫妇出去的时候。”
亨特小姐说,这扶梯肯定是不在那里。“他又跑回来搬的,我告诉过你他是一个非常狡猾而又危险的人物。我现在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如果这不是他那才怪呢。我想,华生,你最好也把你的手枪准备好。”
他话声未落,只见一个人已经站在房门口,一个非常肥胖的、粗壮结实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棍子。亨特小姐一看见他,立即尖叫一声,缩着身子靠在墙上。但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纵身向前,镇定地面对着他。
“你这恶魔!”他说,“你的女儿在什么地方?”
这胖子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又看看上面打开的天窗。“这句话是要由我来问你们才对!”他尖声叫喊说,“你们这帮贼!贼探子!我可捉住你们了,是不是?你们掉进我的掌心里来了,我要让你们够受的!”他转过身去,咯噔咯噔地尽快跑下楼去。
亨特小姐大声说:“他是去找那只狗来的!”
“我有左轮枪!”我说。
“最好把门关上,”福尔摩斯说,于是我们一起向楼下冲去。我们还没到达大厅,便听见猎犬的狂吠声,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和令人可怖的猎犬撕咬人的声音,让人听了为之毛骨悚然。
一个红脸蛋、上了年纪的人挥舞着胳膊跌跌撞撞地从边门里面走了出来。他大声喊着:“我的天,什么人把狗放出来了。它已经两天没喂过食啦,快,快,要不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和我急忙飞奔出去转过房角,托勒紧紧跟在我们后面。只见那边一只庞大的饿慌了的畜生,一张黑嘴紧紧咬着鲁卡斯尔先生的喉咙,而他正在地上打着滚悲惨地号叫着,我跑上去就是一枪,把它的脑袋打开了花。它倒了下来,锋利的白牙仍然嵌在他那肥大的满是褶皱的颈部。我们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和狗分开,然后将他抬到房子里。人虽然还活着,但是已经是血肉模糊了,非常可怕。我们把他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并差遣吓醒了的托勒送信去通知他的太太。我尽我所能做到地来减轻他的痛苦,我们都围着他聚集在一起,这时,房门打开了,一位瘦高个的女人走了进来。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喊道。
“是的,小姐,鲁卡斯尔先生回来后先把我放了出来,然后才上去找你们。啊,小姐,可惜你不曾让我知道你的打算。因为我本来可以告诉你,省得你费那么大的劲。”
“哈!”福尔摩斯敏锐地注视着她说,“显然,托勒太太对这件事的情况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
“先生,是的,我确实知道。我现在就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们。”
“那么,请坐下来,让我们听听看。因为我必须承认这桩事情里面还有几点我仍然不太明白。”
“我现在就对你们说明白的,”她说,我早就可以这样做,要是我能早点从地窖里出来的话。如果这件事真要闹到法庭上去,你要记住我是作为朋友站在你们一边的。我也是爱莉丝小姐的朋友。
“她在家里从来就没有高兴过,自从她的父亲再娶时,爱莉丝小姐就一直闷闷不乐,她在家里受到怠慢,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发言权。但是她在朋友家里碰到福勒先生之前,她的情况确实还不算非常坏。根据我所听到的,根据遗嘱,爱莉丝小姐有她自己的权利,但是她是如此安静和忍让,从来不曾讲过一句关于这权利的话,而将一切都交给鲁卡斯尔先生处理。他知道和她在一块可以非常放心,但是一旦一个丈夫要挤进来的时候,那他一定会要求在法律范围内应该给他的东西。于是她的父亲认为是该制止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了。他要他女儿签署一个字据,声明不管她结婚与否,他都可以用她的钱。由于她不愿意签,他一直闹到她得了脑炎,六个星期濒临于死亡的边缘。最后她逐渐康复,但是已经骨瘦如柴,并且把美丽的头发也剪掉了。但是这些都不能使她的年轻的男朋友变心!他对她仍然是十二分的忠诚。”
“啊,”福尔摩斯说,“我想你好意地告诉我们的这些情况让我们对这件事情已经一清二楚,至于其余的我就可以推断得出了:我敢断言鲁卡斯尔先生因而就采取了监禁的办法?”
“是的,先生。”
“专门把亨特小姐从伦敦请来是为了摆脱福勒先生不愉快的纠缠?”
“先生,正是这样。”
“可是福勒先生就像一名好水兵必须做的那样,他是一位坚持不懈的人,他封锁了这所房子。后来遇见了你以后,通过用金钱或其它方式说服了你,使你相信你和他的利益是一致的。”
托勒太太安详地说:“福勒先生是一位说话和蔼、手头慷慨的先生。”
“通过这个手段,他设法让你的男人不缺酒喝,让你当主人一出门就把一架扶梯准备好。”
“你说得对,先生,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应当感谢您,托勒太太,”福尔摩斯说,“因为无疑是你把使我们伤脑筋的一切都澄清了。现在村里的那位外科医生和鲁卡斯尔夫人就要来了,我认为,华生,我们最好是护送亨特小姐回温切斯特去,因为我似乎感觉到我们在这里是不是合法是个非常大的问题。”
于是门前有铜出毛榉的那所不吉祥房子的谜解开了。鲁卡斯尔先生总算幸免于死,然而已是一个精神颓废的人了,只是由于他那忠心耿耿的妻子的护理,他才能够活下来。他们的老佣人们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大概他们知道鲁卡斯尔这家人过去的事太多了,以致鲁卡斯尔先生非常难辞退他们。
福勒先生和鲁卡斯尔小姐就在他们出走后的第二天在南安普敦申请到特许证书结了婚。福勒先生现在毛里求斯岛担任政府职务。至于维奥莱特·亨特小姐,我的朋友福尔摩斯让我感到有点失望。因为她已经不再是他谜中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就不会对她有进一步的感觉了。她现在是沃尔索尔地区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我确信她在教育工作上是会做出非常大成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