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姝是母亲本名。
能说出母亲的名字,这位女医师应该是母亲的主治医师,余锋心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轻点下头,看上去更像是眨了下眼。
女医师看着余锋,确认无误后又问:“你是言姝的?”
“我是她儿子——余锋。”
“嗯……我是负责你母亲的覃医师,这是你母亲的……”
覃医师没有继续往下说,作为一名医师,她见惯了太多生死。
按说早就该习以为常,但她还是不习惯直接说出口。
更多的时候,她更习惯像现在这样,一脸平静的将病危通知送到病患家属手中。
然后,转身离去。
转身时,她身形一顿,回头看向余锋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在微皱眉间轻摇头继续往前走。
听着自己踩出的脚步声,覃医师又想:如果基因药剂研制成功,是不是能少很多类似场景?
在她身后,余锋呆望着前方,脑中一片空白。
慢慢的,他的右手握成拳,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重复几遍,将整张病危通知一点点卷入拳中,最终卷成一团。
脚步渐远,走廊重回冷清。
余母听到说话声,略显紧张地问:“外边谁来了?”
“是覃医师。”余锋如实回答。
在这件事上,他不想隐瞒。
虽然母亲嚷着要回去,但她心里是害怕的,更是不甘心的。
才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纪,两个儿子都没成家就得生离死别,谁家父母能甘心?
一想到这,余锋只觉胸口沉闷无比,像是被压了块几百斤的大石头。
余母嗯了一声,她把脸埋进阳光中,让人看不清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以余母的聪慧,覃医师出现意味着什么,她怎么可能猜不到?
母子俩沉默小会儿,余江走到病床前,站到护理机器人旁边,问道:“我现在就通知我爸和余江,还有舅舅他们?”
说到这,余锋面露烦闷:四个舅舅大概会像昨天来的堂哥们一样吧?又要给他一通说教。
余母敏锐地抓住这丝烦闷,安慰说:
“没事……我那些弟弟们,可没你爸家那些人难说话……他们要真说了,你就耐心听着。
快点通知他们也好,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想开了,只要快点让我回家,多在家里待会儿就行。”
余母声音不大,顿了会儿又看着余锋,以更小的声音抱怨:“可惜我是没命住到这潭州城里呢。”
余家周围邻居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搬进了地空城,余母一直有关注,心里也想着某天能搬进来。
但余锋对这个没多大念想,余母也就总在人前说:住不住这地空城,我是无所谓的。
平日里听多了父母说无所谓,余锋也就没想这事。
此时,余母忽然间来这么一句,却让他不由想起昨天余家那些堂兄们所说:
谁家父母会无所谓?不过是你这个儿子没做到,做父母的不过是安慰你顺便宽慰自己罢了!
原来真像堂兄们说的那样?
父母亲……他们对这事也是有所谓的。
既然他们想,那我就做吧!
余锋咬着嘴唇,柔声说:“我会把您留住,然后再把您接去潭州城。”
一脸平静,眼神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认真。
在这一刻,他忘了自己是同龄人中第一批被刷下来直接进入地下城工作的,也忘了他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那种颓废态度。
他只想做到,余母想让他去做的那些事。
余母听着,灰暗眼神中现出光彩,嘴角弯出笑,言语间多了几分欢快:“我晓得你能做到,不管怎样你也要做到……但我更想能看到你们娶妻生子,你爸他也挺着急的……”
余锋用力点头,“嗯!”
不管自己如何,余母还是希望两个儿子能成家立业,即便她就要看不到。
在这话里,她前一句是肯定,后一句是嘱托,最后那句更是对余锋期盼。
可任谁能听出,余母最后那句话,情绪明显落下不少。
娶妻生子吗?应该会的。
可不管要做哪件事,都要母亲度过眼下的生死大关才行,不然做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余锋这样想着,紧握着那份“死亡判决书”,强挤出“自信”的微笑。
同时,在下定决心后,他心里也不免怀疑:我真能做到吗?
他是想说能的,但一想到自己对母亲患上的绝症束手无策,一想到地下城的工厂都嫌弃他,一想到妹子来约他都不想去,便毫无底气来说这个“能”字。
即使这样,那也不能就这么放弃啊!余锋心想。
但要怎么办?
余锋收起有些发傻的笑容,苦闷地把握成一小团的病危通知塞进裤袋。
深知儿子秉性的余母明白,此时有让余锋自己去想,他真的想做了,他才会认真去做。
她收起全部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电视上。
只看一眼,眉头皱起。
不知何时起,大概是地空城调节完毕的时候,阳光直射到电视屏幕上,余母眼中所看到的全是金色的反光。
她嘴张了张,想让余锋把窗帘放下来,最终却没出声。
“放窗帘吗?”余锋问道。
在余母张嘴的瞬间,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
没等余母确认,余锋已经走到窗前。
放下窗帘的那一瞬间,潭州地空城下方绵延无际的翠绿的森林映入眼中,让他手中动作一滞。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高度俯瞰潭州地空城周边的森林,也是第一次被景色震撼了心神。
身后,余母一直盯着他。
窗帘放下大半,余母的脸从阳光中藏进窗帘的阴影下,但窗边那丝亮光仍让她不喜。
她轻声骂道:“刺眼嘞……你快把窗帘全放下呀!”
“哦……好!”
余锋听着忙放下窗帘,说:“您先看着,我去走廊上通知我爸、余江和舅舅他们。”
余母看着他眨下眼睛,算是同意。
走廊上,覃医师正背靠着墙,心里默数着余锋的脚步声,数到十便扭头,微笑着看向门口。
余锋刚好出现在门边。
倚靠在门边的覃医师让他眉头一皱,他看眼余母,指了指走廊深处。
覃医师抿嘴点头,站直身子的同时紧张地推了下眼镜,心里有些期待却又不怎么确定。
等她转身,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着。
直到余锋确认余母不会听到什么,他才把覃医师叫住。
“所以……覃医师,你是还有事要说吗?”
覃医师转身,点头:“确实有事,我想了想,还是想让你们试一试。”
“试一试?”
余锋脸上一喜,首先想到余母的病:“是关于我妈的?”
话刚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想太多,医院都下病危通知了,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我在门口听出你跟你妈感情很好,并且你也有很多事还想要做给你妈看,
所以,我才硬着头皮找你说这事……算是……姑且尝试一下。”
覃医师面露歉意,余锋嘴巴大张,呆呆看着她。
看的覃医师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小心问道:“所以……真的是还有能救治我妈的手段?”
不等覃医师回答,他又心生怀疑,“为什么覃医师要在下了病危通知后,才找我说这事?”
覃医师的话虽然带来了希望,但通常情况下怎么会在下了病危通知后才说可以尝试性治疗?
所以,余锋要问个清楚。
“因为我被投诉过,这是我个人对病患的建议,与医院无关。”
覃医师轻叹一声,解释说:“其实,我也是为了病患,每一个我负责过的病患,我都向他们推荐过这个方法。”
这个方法?什么方法?
余锋估摸着跟治愈绝症有关,而眼下他更关心的是结果:“他们用了吗?效果如何……他们……”
“就是因为没用,我才会被病患投诉。”覃医师一脸无奈。
听到这,余锋不想继续再说追下去,对他来说,没用的方法没什么好试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
覃医师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真的可以试一试!”
“他们怎么?”余锋耐着性子,又问道:“你被病患投诉,是不是因为尝试过后没有效果?”
如果不是有所期待,余锋直接就转身离开了,他不觉得个人的力量会比医院厉害。
覃医师猛摇头,解释说:“不是这样,
他说他可以救人,并且那些病患说要尝试后,他也来了,他也确定可以救下他们,
但……他说那些人拿不出足够的代价,所以拒绝救治,
说不定……说不定……你们能够拿出足够的代价。”
覃医师越说越委屈,顿了顿又说:“就是这样,我就被他们投诉了。”
原来是这样,没希望了……
余锋苦笑一声:“那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是有钱人,除了这具身体……更是一无所有。”
如果我的身体能够让我妈度过这个坎,我也是愿意的,但这可能吗?
余锋越想越觉得好笑,他笑着问道:“怎么样?这具身体能作为代价吗?”
听着余锋半开玩笑的话,覃医师脸上神情却越来越认真,就像是忽然发现了自己一直想要找到的心爱饰品。
“也许……他想要的代价真的是这个!”她说的格外认真,“我负责的人中,不乏有钱有权的成功人士,也不缺收藏各种珍贵稀有物件的老板,
但没一个人能拿出让他觉得值得的代价。
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接触的人比我帮他联系的人多了好几倍,可没有一人能付出足够代价……我觉得你真的应该试一试!”
余锋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两三分钟后,他改变了主意:“我要怎么联系他?”
原本,余锋是想直接走开的。
然后,他忽然想到之前找寻十年前那个老人的举动,那不正跟覃医师建议的这次尝试一样吗?
想到这点,他决定试试。
“我把他的论坛马甲给你!”
覃医师话语中透露着兴奋,她三两下点开腕屏,递到余锋身前。
余锋低头看去,一脸惊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