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屋,柳沾衣便欢呼一声,径自跃入柔软的床塌上,舒服地滚了一圈后,以手扶头,斜卧在内,又拍了拍外侧,浅笑道:“木鱼,来呀,躺这里。”
柳沾衣举止虽然大胆,偏偏眉目之中又全无媚俗之态,好似所为皆是天经地义一般。少女本就不长的红衣随着一侧身间向上翻去,露出欺霜赛雪一截腰肉,向下凹成一弯如钩新月。
慕喻迟一直缓缓踱步跟在柳沾衣身后,刚阖上房门回头一看,就被柳沾衣这漫不经意的行径弄得目瞪口呆:
“这……这成何体统?”
看到柳沾衣如此躺姿之下,本就有些单薄的衣着更加不堪蔽体,裸露出的莹白肌肤让慕喻迟一阵脸热,只好侧过脸,在房间里的八仙桌旁慢慢坐了下来,心中暗想:“这女子委实难辨深浅,她这般作为,到底是修了一身高明的媚术,还是真的不懂男女之别呢?”
柳沾衣看他兀自在桌子上坐着丢了神,略带嗔意道:“木鱼!你要说什么呀?”
慕喻迟打了个激灵,他一收思绪,对柳沾衣的躺姿视若未见,正色道:“柳姑娘,若在下没看走眼,姑娘应该是师出昔日南诏国时创立的万蛊门吧,天南蜀地虽是接壤,但太和城与三江府相隔也有数百里,不知姑娘远道而来,是奉了什么师门之命么?”
听了慕喻迟的话,柳沾衣立马柳眉一竖,娇声驳斥道:“圣蛊门!是圣蛊门啦,木鱼眼力不错,就是忒也笨,名字都记不清!哼。”原来南诏万蛊门行事诡谲正邪难测,杀人救人皆在一念之间,故而虽自称圣蛊门,江湖人却多以妖道外术相称,慕喻迟便叫万蛊门已是客气三分,可柳沾衣打小便个性乖张,平日里稍不如意便想法子发作,如今对这书生,也不知如何,竟收敛了脾气,只驳斥两句便罢。
看着慕喻迟面有愧色,柳沾衣转了转眼珠,忽地笑道:“本姑娘远道而来么,自是……”
“……是在下唐突了贵师门,圣蛊门医术蛊术皆是一绝,在下一向也是十分敬仰的。还请柳姑娘不要再卖关子了。”
柳沾衣睫毛扑闪扑闪,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鬼点子。“若是我不告诉你,木鱼你待怎地?要严刑拷问于我不成?”
慕喻迟听了,只得暗暗叹了口气,果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套话,这柳沾衣也自是个内里精明的主儿。
“柳姑娘,相交贵乎坦诚,既然姑娘什么都不愿告诉在下,喻迟也自然不能强迫与你。不过……”慕喻迟也是卖个关子,瞧见柳沾衣一双眸目不眨眼地看着自己,方才摇头晃脑,故作惋惜道:“这三江城里的热闹盛事,只怕姑娘就给错过了,哎!”
“什么热闹?”明知慕喻迟吊人胃口,少女却忍不住坐了起来,抱着膝盖,作出个倾耳倾听地模样:“好木鱼,你且说说,有什么热闹可看!若是说得本姑娘一开心,立时告诉你也不一定呢?”
“这个么……”慕喻迟两道剑眉微微挑起,声调拖了老长:“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柳姑娘可知这三江一带地界并非受西川镇抚使司的管辖,而是由和府土司摄领。和天王不仅勋功卓著,在武林中也是大大的有名呢。近几日便是他们纳西族数年一度的箭试大会,到时不仅能见到和天王,连他脾气秉性各不相同的几位公子爷也能一次见个齐全呢,这样的盛会,可是有一定门槛的噢。”说到这,慕喻迟微微仰起头,得意地伸出右手拇指在自己胸前比划着:“在下前些日子凑巧帮了和府大公子一些忙,得了这和府令牌,所以柳姑娘跟着我,到时便可自由出入会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如何?”
原来,早在今年处暑前后,慕喻迟正漂泊至西川康定一带,造访了那里属于密宗宁玛派的金刚寺。金刚寺藏汉合壁,瑰丽雄伟,堪称一绝,只是其秘传《大日如来经》不慎失窃,其时正值和府大公子和霖在寺内清修,便下令戒严全寺不准一人外出。后慕喻迟几经周折,揪出了混在和府侍卫之中的盗经之人,不仅被金刚寺引为护寺金刚,授予心法《莲师如意成就十三密诀》,也和仁义厚道的大公子和霖结为了知己,当时二人便有约定,要在一月之后的箭试大会上再叙。当时慕喻迟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抽身前来,现在看来,这一切仿佛就像是安排好的一般,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终究还是令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了三江城。
柳沾衣的一声惊呼打断了慕喻迟的思绪:“啊,可是那火麟逐日的和天王?据说其世传刀法舞将起来,泼水不进,练至极处,便如麒麟现世,雷霆莫当!”
柳沾衣虽自幼长于万蛊门圣地,但毕竟是下代圣女,对江湖种种见闻,虽不是知之甚祥,倒也略有耳闻。此刻,听闻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就在三江城,不由心生向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慕喻迟,只恨不能立刻出发。少女跳下床来,凑到慕喻迟面前,腻声道:“好木鱼,天底下最好的木鱼,你便带上我吧,你若说东,我可绝不往西~”
慕喻迟正端起桌上的茶壶给口干舌燥的自己倒了杯茶水,还没喝进肚里,就被柳沾衣的形容笑得险些岔了气,心中暗道果然是个初出江湖的姑娘,武功虽怪,毕竟见识短浅,竟连麒麟现世这种江湖中人的胡言乱语也给当真了。
“噗……嗯,嗯,和家火麟刀法,自然是江湖一绝,只是我还没能有幸见识过呢,还不止于此呢,纳西族中秘传的“风雪神箭”和相传是蚩尤所创的“三朵金枪”,都是和府中诸位高手值得称道的功夫。”饮完一杯茶水,慕喻迟站起身子,面容微微有些严肃起来,说道:“我带上柳姑娘自然是可以的,不过,还请姑娘先告诉我,圣蛊门在天南杨段这棋局里,究竟是何去何从的?”
柳沾衣方才还一副天真模样,待听得慕喻迟口中“杨段”二字,容色忽得一敛,她缓缓自床上站起身子,一边收拾着身上饰物,一边漫声说道:“喻迟对我南诏蛊门一事,却也颇费心思。”
世人皆知如今天南境内,大义宁国国主杨干贞昏聩无道,宠幸佞臣,开国大将段思平拥兵自重,正是胶着之态,却鲜有人知万蛊门在这国事变换中的干系。与中原武林与当局甚少牵连不同,南诏一地,自来有教派盛行,各部族之间皆奉蛊为信,万蛊门成立期始,即有一国之君涉入其中,是以蛊门虽以教派外称,被南诏封为圣地,实则百多年来,都与各代王庭之中往来甚密。
柳沾衣几步走到慕喻迟身旁,素手拎起瓷壶,左手压盖,略倾右腕,水柱稳稳倾落瓷杯中,执起一杯,沾唇微抿,道:“喻迟既知棋局,便知生做棋子,来去怎由自主?我圣蛊门自来以南诏各部族为计较,若依喻迟看来,杨段二人,何人可主胜负?”
慕喻迟略略沉吟,一字一句答道:“这……此原本是贵国之事,在下本不该多言,所说若有不妥,先请柳姑娘见谅。”
“兵者之争,非我所愿,但杨干贞不恤百姓,不体国情,一意北伐,滇蜀交界百姓人人自危,每日都生活在惶恐之中。段思平将军戎马滇川,功勋卓著,乃大义宁王的国士无双,杨干贞偏信谗佞,自废栋梁,若大义宁国真个改了姓段,我看也是天南百姓之福。”
说到这里,慕喻迟心有所感,他走到柳沾衣近处,将声音压低了些道:“若我所料不差,段将军想必也处于内外交困的境地,这才有了柳姑娘的巴蜀之行,能将如此重任交托与你,柳姑娘,你的身份也是非同寻常呢!”
“呀,好你个木鱼!”听完慕喻迟所言,柳沾衣不由笑出声来。“当今武林只知醉剑生剑法卓绝,却不晓得头脑竟也这般好使。”
她端起茶壶,将方才抿过的茶杯中注满,不紧不慢道:“听闻醉剑生去那飞白阁中,向阁主提了个不情之请,林阁主勃然作色,与之论剑,却连配剑都输了去。我听说呀,这不情之请,似与昔年藏墨派有关。我呢,现在虽不过是圣蛊门中小小女子,却也可助醉剑生一臂之力,须知孤掌难鸣,藏墨欲出,绝非易事。”
少女双手端杯,送至慕喻迟嘴边,只见那瓷白茶杯沿,樱红唇印依稀。
“慕公子,你说呢?”
只一瞬,慕喻迟周身的气势已变了数次,他一身武功极为广博,但根基却是来自于藏墨派的剑法心经,此中隐情自他行走江湖以来,也并未有几人知晓,饶是和藏墨派有莫大关联的三大剑派,目前也只有飞白阁的林鸿渊知道自己的打算。方才一瞬之间心神失守,一直被自己压制的“瀚海玉堂”功法竟于奇经八脉之中自行流转,以致于自身气势突然间大起大落。
看着一脸惊讶的柳沾衣,慕喻迟心中暗道不好,这下误会可大了,若是这姑娘以为自己要杀她灭口,岂非自断了天南百姓的一线生机?当下连忙说道:“原来姑娘对在下的底细,也早已打探的一清二楚了。不错,在下的确和昔日的藏墨派有一丝渊源,既然柳姑娘来这蜀地找巴蜀武林人士助拳,想必三大剑派也是必去之处,如此一来,我和姑娘倒也算是真正的‘同道中人’了。”他一边语气恳切地说着,一面暗自运转独门内功,调息数道几欲破体而出的真气。“我从林阁主之处得知,三大剑派不日便要举办‘三脉夺魁’的比试,以确定谁才是藏墨派的正统传承,这个月十九三派齐聚青锋剑庄,算算时间,若是参加完纳西族的箭试大会,启程去青锋剑庄,时间上刚好来得及。”
柳沾衣见他气息涌动,竟似走火之态,不由一诧,脱口问道:“木鱼,你没事吧?”说着,她赶忙放下茶杯,从怀中掏出一丸丹药递去:“此乃我门中抑养丸,多以调息之用,如不嫌弃,或可一试。三脉夺魁之事,我亦有所耳闻,若是能与你一同前往,自然再好不过。”
“咳咳,几番吐纳,已然无碍。”慕喻迟吐纳几下,只感觉周身呼吸已渐行顺畅,毕竟自己这门瀚海玉堂诀已将自己的丹田变成了一汪池塘,靠着这门内功,慕喻迟方才可以博采众家而不至于走火入魔。看着柳沾衣递来的丹药,慕喻迟不疑有他便接入掌中,道:“只是最近我儒释道三家内功练得杂了,也没个时间好好调理。这丹药我就收下了,毕竟……嗯,毕竟是柳姑娘头一遭赠给在下之物。”
“噗,你这木鱼,这时怎地不木了?”见他收下丹药,却说出如此理由,柳沾衣不由忍俊不禁道:“我们慕公子博采三家,真真是武学奇才了,但只盼公子莫要舍本逐末了才好,武学一道,我虽知之不多,却也明白能精通一道便已非易事。”
“姑娘金玉良言,喻迟自当永记在心。”慕喻迟正色道,他见天色将暮,自己再留在柳沾衣的厢房之内实在不妥,便道:“柳姑娘,既然你我已经有此约定,那便三日之后,箭试大会举办时再行见面。在下在这三江城里,尚还有些事情需要查探,姑娘中间若有事寻我,便在客栈外的马厩柱子上刻一个葫芦,我自会来见姑娘,可好?”
“刻一个葫芦?”柳沾衣微微一愣,接着便扑哧笑出了声:“木鱼呀木鱼,你说本姑娘巴巴地趴在马厩旁边,刻一个葫芦?”说着说着,柳沾衣玩兴大起,索性从腰侧掏出把银质匕首,在桌上歪歪扭扭刻了一个葫芦。
“本姑娘画工不赖嘛~”柳沾衣笑的得意,对这不伦不类的葫芦样丝毫不以为忤。“那成,本姑娘若有要事,木鱼你可要着紧着来!比如,那些粗汉子再打我主意,弱女子岂不只能束手就擒,那可就是木鱼你的罪过啦!”
看着柳沾衣手持弯刀,信手涂鸦的俏皮模样,慕喻迟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怦怦直跳,他和这姑娘认识不过数个时辰,慕喻迟却觉得自己的来历底细均是被柳沾衣摸得一清二楚,而自己除了她的名字,其余的消息几乎都是自己猜测出来的,若换在平时,以自己的精明,又怎会落得如此下风?难道自己真是见她貌美,便心神失守无法自持了?
慕喻迟晃晃脑袋,深深吸了口气,道:“放心吧,我定会第一时间来见你的。而且……我看一般的武林中人,可还抵挡不了姑娘的奇蛊异蛇。那喻迟就不多打扰了,柳姑娘,改日再见!”言罢也不等柳沾衣再说些什么,慕喻迟便已大步走出客房。
箭试大会仍有三日才会召开,但慕喻迟却不打算躺在客栈里干耗时间,既然迷雾重重,便更需要主动出击。想到这,慕喻迟心中已有了一番计较,他下楼结了酒钱,便出门乘上瘦马,渐渐消失在了三江城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