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好问题，即使她仍不曾完全看清楚人类与人类的感情，却依然感觉得到，这不是一个会受欢迎的问题。
她甚至几乎已经能看到，一向温和的张先生也拒绝了答自己这个在此时此刻看来越发突兀的问题。
可是她却并不在乎。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放任此时此刻的张先生继续沉默，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应该逼得他腾出心神来忽略他自己的疑问。
而她想不到办法，只能用这样不顾一切揭开的法子逼他先只看到自己：
“先生，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不是盛世，不是清明？”
即使明知这样的法子比冷眼旁观还要愚蠢好几分。
可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知道是张先生创造了他们，知道张先生就好像他们的生身父母，知道其实今夜之后自己就会离开张先生，此后或许再也不能再见张先生，甚至知道这就叫做那些人类所说的别离。
她似乎知道很多，可又似乎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为什么创造了这一切的张先生反而会在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怅然若失，不知道为什么给了他们血肉灵魂的张先生却要将他们抛弃给一个陌生的“官家”，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人类明明很珍惜却不肯说哪怕一句在乎。
她有很多不知道，可是，她却终究还是会愿意努力去知道。
便比如此刻，即使心底清楚这样说除了只能暴露自己的无知外并不能生出什么更大的作用，她却还是努力撑着单纯到痴傻的模样一遍一遍问着张先生：
“先生，什么才算是盛世清明？”
不仅仅是为了劝着先生离开这个她无能为力的局面，也是为了借着越来越多的了然，来越来越确定自己的存在。
她总觉得，也许都问清楚了，她就也和张先生，和她在画外见过的很多人一样真实了。
可惜这一次，张先生并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那本该只引得起惊叹与艳羡的盛世图卷，维持着若有所思的恍惚模样。
很久很久之后，才僵硬地给了少女一个已到冷却的微笑：
“你可有名字？”
“名字？”少女被问得一愣，一时也专心想起了什么是名字，以及张先生为什么会在此时提起这事。
而完全忘了她其实本来要问的是何为盛世清明。
而张先生也许正是抱了如此避过的想法，看得少女陷入了新的沉默，才总算牵回了稍微真心了些的笑容：
“我给你一个名字好不好？”
问着好不好，他再开口的速度却又全然抹杀了少女拒绝的时间：
“便叫春秋，如何？”
“一笔春秋，一卷清明……你便叫春秋。”
少女，或者说春秋，被张先生难得笃定的气势逼得不自觉一退，这才得了机会讶异地询问：
“先生，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我起名字？”
“因为……天要亮了。”
张先生定定看向了天空，语气似乎是已经恢复了冷静，又似乎反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恍惚：
“天，已经要亮了。”
“天要亮了？”春秋便下意识抬头去看画中的天空。
可惜对于画中的天空来说，日月昼夜都没有意义，所以即使她也在看，却依然并不清楚张先生怎么判断出的已经天亮了。
难不成是张先生其实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特殊技艺？
可惜这个念头只在心底匆匆一转，便很快又被春秋压了下去。
毕竟，她还记得张先生说的，他们只有这一夜的时光，一夜之后，就是各奔东西了。
因而她再开口时，话音便不自觉带了几分委屈之意：“可是先生你还没有看完这幅画，我也还没有带你去其他地方玩……”
可惜这一次，张先生依旧没有继续安慰她。
他虽然恢复了对春秋温柔的注视，但是那熟悉的眼底已经满是不熟悉的叹息了：
“这一夜，将要结束了。”
“结束了？”
春秋本还想继续争辩的，然而被张先生那比悲哀更悲哀的神情一催，竟也一时没了方寸，只能顺着他的话讷讷说了下去：
“所以，是不是我要被拿去献给官家了？”
这已是剥落了所有温情的一句出口后，张先生才总算抬了头，给了春秋一个长长的叹息：
“抱歉。”
不知为何，本该彻底茫然的春秋，在得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抱歉后，反而有些懂了：
“先生不希望我再看着你了吗？”
张先生没有立刻回答，那近乎苦涩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了春秋，只是酝酿这么一个答案都已经足够他撕心裂肺了。
所以当他好不容易呕出这个答案时，态度反而平静成了冷定：
“你本就不可能一直留在我这里。”
“只是一夜，你就要离开的，所以不用知道很多东西。”
春秋知道这就算是回答了之前盛世清明的问题，沉默着一咬唇，便对着张先生伸出了手，算是也回复了这个回答。
如你所愿，先生。
而后便是同样沉默的施法，春秋依然如来时一般攥了张先生的手径直冲入了画顶的虚空，依然触及了那不似人间的云烟虚空，依然打破了现世与画卷的沉然屏障，而后从那迄今为止唯一不变的柔软沉溺里，挣出了来自现世的光芒。
天际，真的已经浮起了灿然日光。
“果然是天亮了。”
张先生又是定定看了许久天空，看得自己几乎被那光芒逼出眼泪，才缓了缓眉目，再度伸手抚了抚春秋已经开始渐渐消散的发顶：
“春秋。”
毕竟是养出不久的画中人，即使因了张先生高超的技艺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却依然无法在现在抗衡非人之物最为忌惮的日光，几下便如融雪一般被吹谢了轮廓，只能在被卷入《清明上河图》的虚空前静静一听张先生最后的告别。
“再见了，春秋。”
他的神色很淡，很静，春秋看着，便觉得熟悉。
却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初见之时自己给张先生的神色。
尘归尘，土归土，像极，一场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