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血液浓烈的腥味刺鼻,耳边有人笑着,那笑声甚微,却如同鬼魅。
脚下落叶间,早已被血侵染,苏牧抬头,黑夜中恍惚能见到那些倒戈的枫树,还有纷纷落叶,风拂耳迹,铮然一响,剑光闪过。
清脆的撞击声下,黑梵被震出好远,撞到一颗树上,浑身发麻,脑子里嗡嗡一片。
他咳出一口血,只觉自己有些无法动弹,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震碎了。
一股寒意只逼而来,明亮月光下,一柄长剑的剑峰,在他的脖颈之处,闪着森冷光芒,再近丝毫,他便会被贯喉身亡。
好在他早在他身上下了血蛊,不然,还当真会就这般死了。
他笑起来,“苏先生,你如今身中我的血蛊,我若是死了,你还能活到几时。”
苏牧垂眼看他,目中充血,眸光冷冷,让人觉得有些可怕,似乎是他的双目能看见他一样。
即便是在他血蛊作用下伤得七窍流血,还这般凌然不动,面色不改,想想那些被他蛊虫折磨得跪地求饶的人们,黑梵不禁想笑。
这肮脏的世人,他们恐惧折磨,恐惧痛苦,恐惧死亡,所以,尽管是让他们做些极尽屈辱之事,他们都会去做,无一例外。
各种令人发笑的丑陋行为。
却在这个人身上,并无半分显示。
剑尖已刺入皮肤分毫,倒是忘了,堂堂南辰先生,怎会是贪生怕死之徒。
“这些年你一直在调查漓隐,我大可告诉你,你想知道的。萧大人萧宁,便是司空凌。你既一直在调查漓隐,定是已知敦煌城徒何莫勒将军被杀一事,萧宁只是一个漓隐杀手的名号。况且,司空凌死了,葬身火海,你是目睹这一切的人。这世人谁会愿意相信她还活着呢?”黑梵说道。
苏牧依然像刚才一样目光黯然无神地看着他,似乎无动于衷,黑梵微微勾动嘴角,苏牧这一生疾恶如仇,她的事,他又怎会无动于衷,想当年将她抛入火海的,不正是这位翩翩公子吗。
“想不到吧,谁会想那家伙火海之下还能活命……”
没待黑梵再说,苏牧的剑尖已贯穿他的咽喉,黑梵最后一抹邪笑,僵在脸上,整个人颓然倒下。
苏牧眉头一皱,黑梵身体倒下,却化成万千虫蛊,窸窸窣窣地往落叶逢中的泥土中潜去。方才同他说话,不过是趁机将自己真身换成了虫蛊傀儡。
夜风吹来,一片冷寂,苏牧举剑插入竹杖剑鞘中。他在原地僵立片刻,回头往夜幕中走去。
翌日,众人再到溪泠时,客栈中并无一人,只有几日前行凶人死那几间客房里愈发浓烈的血腥味,掺杂着几坛酒被打翻在地的味道,让人甚觉不适,众人往屋内而去,却见楼梯上蔓延流下的血液,众人愕然,纷纷跑上楼去查看,却又被刺鼻的腥味逼得退了下来。再去客房中查看时,只见满屋的血,地上,墙上,恶臭熏天,满屋腥红,像是置身于血海一般,让人难以呼吸。
此后,所遣兰亭弟子回山承禀。
“师尊,弟子此前下山,查探溪泠一事。”
近日之事皆为此弟子处理,名唤易简,乃兰亭大弟子,修为尚高,办事妥帖谨慎,此次下山,也当是一次历练。
“所得如何?”顾彦看着前来报道的兰亭弟子,问道。
“今晨此去客栈中空空无人,日前检查尸体时发现,这些人死状奇特,并无致命之伤,只是……”说着,突然有些犹豫。
“只是什么?”
“弟子尚还未知,只是这些尸体,像是被吸干了血似的,可屋中分毫未染血色,今日再去溪泠查探时,原先那些发案客房里,却淌满了鲜血,满屋遍地,先前尸体已交于衙门协助检查,不知这屋中,平白无故哪来的血。”
顾彦听言,点了点头,又道:“可见先生?”
“未见,只是弟子下山时,在枫林内见地上有血迹,弟子顺着血迹查探,寻得此物,还请师尊过目。”那弟子行礼,双手呈上一物。
顾彦抬眸看去,接过来,些许印象,此物为一个雕刻精细的圆状银铃,铃中无碰,并不会响,有浅色穗,腰配之饰,似为女子之物,顾彦默然,看着手中的银铃,许久未说一句话。
“师尊,这可是……南辰先生之物?”易简见师尊许久未言,微微问道,略有些揣测之意。
秋后的风卷帘而入,细微的风声之中,似乎听得师尊嗯了一声,易简抬头,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
易简向来了解师尊的脾性,他若不再言语,便止此而已,行礼退了下去。
再到溪泠之时,只见众人绑了一个人来,一弟子见他来,上前有些气愤地说道,“大师兄,你可回来了,这女人,哼,简直不知廉耻。”
易简目光转向那被五花大绑的女子,又回眼看着方才说话的弟子,问道,“阿雨,怎么啦?”
“也,也没什么。”阿雨忽地目光躲闪,瞟了瞟那女子,“就,我们在这查探,她倒好,形迹可疑,还戏弄吾等。”
那女子被绑着,一动不动,应是被封了穴道,虽如此,她脸上却笑意满满,竟还有些小人得意的感觉。
易简走近几分,目光打量着她,然后伸手想要解开她的穴道,突然被另一弟子制止了,“师兄,不可,这女子会使用魅术。”
“师兄,使不得,这女子奸诈的很。”阿雨唤道,然后恶狠狠盯了一眼那女子。
“诸位师弟莫急,我方解她哑穴,问她几句话。”易简朝着众人说道。
众人也没再言语,只当是应了,所以,他便解了。
那女子松了一口气,哈哈笑了起来,瞧着阿雨道,“小公子身体可真是硬朗呢。”
“你……”阿雨瞪大了眼睛,听言气得面色涨红,却又骂不出话来,只得气鼓鼓瞪着她。
那女子见此,笑声更甚。
“姑娘是何许人也?为何在此,扰吾等查案。”
那女子转眼看了看问话的易简,“啧啧,这位公子,真是温文儒雅呢。”
“说什么呢你个疯女人,阴阳怪气的,答非所问,我大师兄问你话呢。”
“哟哟哟,小公子可别动怒,不过你们兰亭不是一向自诩清高,不问官府俗事,怎的,还帮起官府查案了?”
“自是有恶人杀害百姓,兰亭岂能坐视不管,放任其为非作歹。”易简言道,“姑娘还未言明自己来历。”
“我?我不就是溪泠店家钟年吗?你们一群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拆我客栈门随意进入我就不说了,我这回自己家还被你们不分青红皂白给绑了。”
“你……你一个店家你不光明正大地进来,鬼鬼祟祟的躲在暗处作甚,还……还戏弄我们。”阿雨气冲冲地说道。
“罢了,既然是店家,那近日发生在溪泠的事,姑娘可否一一道来。”易简回头,示意阿雨莫再多言,又回问钟年道。
钟年瞥见他一眼,故意别过头去,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我不知道!”
“你……”几个弟子听言,又想上前怒斥。
易简抬手,示意他们莫言,他们便只得气鼓鼓地忍了回去。
钟年瞧着这几人,倒是觉得颇有意思。
易简则替她解开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说道,“姑娘,方才诸位多有得罪,此事关人性命,我兰亭自不会姑息,即是发生在贵家客栈,想来姑娘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这般说的,反倒是将她套了进去,不得不理会一下这件事了。
“你们,还有整天来叨扰我那些人,不都觉得是我杀的人吗?”钟年很是不满地说道。
“姑娘莫要听他人言语而多心了,不过都是些揣测之语,并未有证据断言姑娘行此恶事。”
钟年听言笑了笑,这兰亭小生,可跟其他门生不太一样,她道,“即是如此,也望公子能给我一个清白,我溪泠本是太平之地,大多都是路此客家来往,我是个世俗商人,这一遭,可让我亏损的不少,自然也不想背上什么黑锅。”
“姑娘放心,姑娘只要将近日之事道来,在下定会还姑娘一个清白。”
这算是遇上一个明白事理之人了,她回道,“不过我这溪泠来来往往之人,形形色色,那日被害之人,我是见过的,他们无非就枫山镇上几个浪子,时常来我这喝酒,偶尔还对着屋外层层枫林或潺潺流水吟诗作画,也算是几个雅致之士,却不知那日为何死于我溪泠客房之中,是夜未听有任何动静,只第二日晨,我家小二给几位公子送去热汤,敲门未有回应,只当是多睡了,直至午时,方觉有些不对劲,待进屋一查,便是你们所来时看到的那番景象,可惜几位公子家属听不进我言,一口咬定是我所为,还伙同他人来这闹事。”
“敢问姑娘当日客栈中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可疑……”她想了想,道,“倒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溪泠浪客居多,那人亦是我家旧客,平时来往就喜搞得神秘些,不过据我所知,此人江湖混荡,行事颇为高调,也杀过不少人。”
“姑娘所说,可是漓隐辞云客萧宁。”易简虽是问她,语气却极为肯定。
“是叫萧宁没错,可……漓隐辞云客?”钟年微有疑虑。
“姑娘有所不知,漓隐杀手,以洛羽为媒介,金钱为目的,由洛羽阁选出其刺客执行,而有求于刺客本身的,付金钱于其刺客,便为其执行,洛羽随机,漓隐无命,看似散乱各为其道,实则都是为金钱而为非作歹之徒,而这辞云客,便是这漓隐恶人名号之一。”
“恶人?还取这么雅致的名号,不过,这萧宁,看起来确是凶神恶煞的,听闻漓隐,大都接些他们感兴趣的单,以萧宁的性格,不应该对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下手。”
“也就是说,姑娘觉得,萧宁对此单,并无兴趣,且与此事无关。”
钟年听言,坦然一笑,“谁知道呢。”
也罢,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来,易简无奈笑了笑,这些年漓隐多是为恶,不过也是受人所托,为金钱办事,说到底,就是各方治理混乱之下滋生的黑暗势力,有些还暗通朝廷或是官府,那些权贵为谋取地位利益,定是少不了这些人的存在,而中间那些肮脏的道道,不想也是知道的,只是恰逢其时,有人出来,似是起到垄断这一切的作用,让这些人的行为,变得更有规律可循了,一方面又让大多生活于暗处的杀手,甚至是一些受到权贵把控的杀手,似乎看到了自由,他们归于漓隐,可以为自己手下屠刀的杀与不杀,为自己想做或是不想做的事情,作出选择。
此类人世间千万万,各方势力齐聚一堂,有原先就是杀手的,有逃命中的死犯,有走投无路的江湖侠客,有霸山横行的强盗,也有行其异道的恶人,等等,此类种种,所以大多人,都不知道漓隐到底有多庞大,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可以一手撑天,统领各方。
兰亭这些年一直暗中调查漓隐的,便是南辰先生,可南辰先生此次回来,昨日下山现又不见了踪迹,也不知道去哪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不过眼看师尊神色,并不像是担心先生会遇到什么危险,似乎他思虑的,是其他事情。
“师,师兄……”
一兰亭弟子浅止匆忙唤道。易简回了回神,朝那弟子问道,“浅止,何事?”
“师兄,方才……”
“怎么了?但说无妨。”
“就方才我们看到的房间里,本是都布满血腥,可,可奇怪的是,现在客房里又什么都没有了。”
易简微微皱眉,心道奇怪,这要是再多出样什么事情来,倒是合情合理,可这,怎会突然什么都没有了呢?
心中疑问,于是他又带着几位弟子再上楼中客房里去查看。
果真是什么都没有了,房间里干干净净的,一点血渍都没有,甚至连一点可疑的迹象都没有。
“不好,魅术。”阿雨看着眼前所象,突然说道。
说完他便急匆匆跑下楼去,钟年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此逢午时之刻,太阳当空而照,虽已是秋,却还是觉得闷热得很,司空凌跟在阿昀后头气喘吁吁,她这个人,从来最怕的就是热了,一热,就莫名其妙觉得胸闷气短,浑身没力,烦躁不安。
阿昀见她不想再走了,便随她找了一棵大树底下乘凉,司空凌一只手杵着脑袋,另一只手当成扇子在那扇来扇去的。
或许是因为她所受的伤,她比以前更加怕热了。
“师傅……”
她懒懒散散转过头,亦懒懒散散答道,“啊?”
阿昀看着她片刻,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他最后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何事啊?”司空凌见他如此,又问。
“没事。”他道,“师傅,我去给你打点水喝。”
“如此甚好。”司空凌听言,兴高采烈的掏出她的酒壶来,扔给阿昀,“快去,为师可渴死了。”
阿昀接过酒壶,壶中酒早被她这个酒腻子喝完了,他这个师傅,也是个奇特的人,明明爱酒,却偏偏易醉,明明醉着,却又是比醒时还要清醒,明明清醒,却还是昏然遁入这凡尘之中不得解脱。
看似多么逍遥自在的人,却一直是俗世牵绊。可惜,谁又能真正放下心中所念。
他,何尝不是如此呢。
阿昀去山下溪边打了水,不一会儿便回来了,他把满满一壶水递给了司空凌,树荫之下,细碎的阳光随着风吹树叶来来回回晃动着,而她身上的伤疤,看似是愈发严重了。
司空凌接过水来,仰头牛饮几口,看着自己身上那一直蔓延到虎口的骇人伤痕,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嗯,这手上的伤口,向来都是好得最快的。”她盯着自己的手,笑着说道。
“师傅……”
“罢了,我知道你想问五年前的事情,阿昀……”她说着,顿了顿,拿起身侧的长剑,“墨嶙,是这把剑的名字,同它的第一任主人一样的名字。”
阿昀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
她再饮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传闻五百年前,中原有宁国,而替宁国君镇守这天下安宁的,便是这位墨嶙将军,当年北奴出兵作乱,墨嶙君出,一举歼灭,虽然他战功赫赫,却给天下百姓带来了灾难,有人说他从地狱来,是地界的鬼罗刹,给人间带来了杀戮。可惜啊,这位将军,后来与北奴最后一场战役中,便不见了,人间蒸发一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好多人都想,许是死了,北奴虽然兵败,换来多年安宁,可后来的宁国君,施以暴政,民间百姓怨声载道,义军四起,连年战乱,人们突然开始想念那个曾经为他们的国土征战四方守护着他们安宁的墨嶙将军,时代更替,君主易位,一次次变革之下,终于,新朝的开启,将他们救赎出来。而这把剑,从此尘封于剑鞘之中,由守灵者为其守护,世世代代,当是英杰,可偏偏我,是个恶臭魔头。墨嶙出鞘,乱世将至。我既是解开了封印,也算是将乱世带来的人,也不枉这个魔头的名号了。”
她说着,仰头靠在树干上,“就如同民间那些杂谈奇闻一样,狱界常氏,阴阳两道,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那不是狱界的鬼差吗?”
“是啊,他们本就是狱界差兵将领,而凡尘之中,他们只是意念的衍生体,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镜像体。也就是说,那时候的人间,需要他们。又或者说,五百年前,有东西破坏了三界平衡。”
阿昀听她说得神乎其神,说那么多,到底与她五年前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个师傅,向来喜欢吹牛。也罢,他也习惯了。
“阴阳之道,墨嶙**,与之相对的,白屿阳道。”
“白屿……南辰先生所持之剑。”
司空凌听言,摇头笑了笑,笑时还叹了一口气,“五年前,汴城降于北凉,南楚离王结江湖义士,带兵驱逐北凉士兵后,却放火烧了那些投降以求苟全性命的南楚百姓,上千人命,一个不留,而那些所谓救济苍生的江湖义士,在那高高的城墙之上,那样冷漠地看着无数性命就这般融于火海,消亡殆尽,似乎那样会显得,他们同仇敌忾,万众一心,而他苏牧,亦是其中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