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我以为这几年该少出几位作家了。人们的选择多样化了。如王朔所言,过去,不当作家就只有去当工农兵。也如张贤亮所说,今后只有两种人才会选择文学创作——傻子与天才。
十余年前,我就给《青年报》写过文章:《不要拥挤在文学的小道上》。一些文学青年很不高兴我给他们泼了冷水。
不管文人们前两年怎样惊呼哀鸣商品大潮冲击了纯文学,反正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一、中国的职业作家(吃饱了只需写作而不需任何其他蓝领、白领的工作,乃至连写作也不需要)的数量最多;二、中国的纯文学刊物数量最多。仅据此两点就可以断言,中国作家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铁心拥护现有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如果有人想在中国搞资本主义,我们的作家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共诛之的。
我还说过这话:“说到底,文学创作是人类的一项业余活动。”一位极好极好的老作家立即对之发出了异议。她认为,文学是很重要很伟大的。王某人对于文学太不敬了。
这几年我又在为“后”这“后”那而纳闷。后现代?后新时期?后××?我为此请教过一个德国人,他告诉我后现代就是把一切看成一个平面。他讲得实在好,可是我却不怎么明白。
还有个学富五车的教授教导我:“后什么就是反什么之意。”他讲得明晰,也许是太明晰了。既然后而不反,怕是有反以外的意思吧。
后什么什么,其实是舶来词,连词的构成也是按照英语。Post-modern是“后现代”,Post-cultrual-revolution是“后文革”,等等。仅仅从语义学上看,“Post”一词只是“以后”的意思,并不意味着反什么什么,但是之所以出现“后”这“后”那的专门名词,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说明时序,而是有它衍生的含义。
最近读了新进学人女作家徐坤的一些中篇小说,忽然有些个了悟。
这个了悟就是:“后”者,过来人的意思。“后”有一种看穿了、疲惫了、丢却了、淡漠了、超越了的意思,进入了又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意思。
这是又一代作家,比我们“后”多了。当然比夏衍、冰心、巴金、曹禺更“后”许多。
他们即将后二十世纪了,当然更是后二十世纪的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年代。他们后革命。(这里的革命指狭义上的夺取政权的斗争,不是指蓝吉列剃须刀片之类的革命性含义。)后抗美援朝。后中苏友好也后反修防修。后天若有情天亦老。后反右也后“改正”,后意气风发也后三年自然灾害,后父兄也后祖宗,“后文革”也后学潮……
他们什么都“后”过了,便干什么都满不在乎起来。后知青下乡。所以,在徐坤的《白话》里,九十年代的“上山下乡”不再是正剧也不是悲剧,也不再是讽刺型的喜剧。只剩下了调侃,彼此彼此,无悲无喜。伊腾处长与众研究生,调戏了还是没有调戏妇女,“都在一个平面上。”德国博士的话我从徐坤这里找出来了。
后科研。科研云云,到了徐坤这里也只剩下了调侃。甚至梵与佛学,也加入到闹剧式的电影里。这样的电影倒是领教过,香港重拍的《唐伯虎点秋香》,秋香还是巩俐演的;干脆来他个大杂烩,有人认为是胡闹台,我看着倒觉得挻过瘾。艺术家的胡闹台算得了什么?您不看看中东或者波黑或者哪儿哪儿包括我们自己,胡闹台的事还少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后)日苦多!何以解忧,唯有“闹台”,呛呛呆呆抗气抗气……嗤!
欣赏一下徐坤小说里这几句闹台吧:
白马寺住持说:“韩退之这人一向以知识分子中的精英自居……专爱与政府作对……”
韩说:“可恨社会科学院的考古专家们,慑于佛教势力强大,不敢坚持真理讲真话……”
住持一旁急得直摆手:“牛郎是男妓的意思,好莱坞经典影片……霍夫曼主演的……”
甚至于可以说是后爱情后性。请看下面:
那晚上她那样声情并茂,而我却……水缸里涮了一下捞不着底……
他用自己的形销骨立含泪地微笑,显示自己……宁愿精神出走从此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壮士情怀,阿炳老婆则用自己的无畏捐躯的行动……看着他们壮怀激烈战犹酣……
原来以为恣意调侃是男性的特权,说相声的都是男的嘛!海军里有一个女相声演员,无非表演的时候学着假小子罢了。
不想女作家中也有此类,徐坤便是一位。她描写的对象是硕士、博士、研究员、教授。雅人不雅,雅人难雅,雅人一样地痞与胡闹台,不知道说明的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成就还是知识分子本来就俗,装雅也难,或者更“后”一点就是说,我们的博士与痞子、与白痴,诗人与恶棍、骗子压根就是在“一个平面上”。
后出国。出国云云,在她的故事里是多么荒诞可笑呀!
后诗,后古典,后先锋。她的《先锋》与《斯人》等写尽了一代学子又想往前追又没有多少本钱,又想出人头地又找不到门路,又想“领导世界新潮流”又举步维艰,一锅稀粥……想这想那一事无成的尴尬处境。
原来也是一场闹剧!
近百年的中国,近几十年的中国。近十几年的中国,近两三年的中国,变得太快了,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后”了,什么都时兴过了,什么都不时兴了,什么都成功过了,什么都成功不了了,什么都练过了,什么都练不灵了,什么都闹腾过了,什么都闹不起来啦!
于是剩下了小说。后这后那,后的后后后,什么都“后”了,还剩下了小说。
于是徐坤应运而生。虽为女流,堪称大“侃”。虽然年轻,实为老辣;虽为学人,却把学问玩弄于股掌之上;虽为新秀,写起来满不论(读吝),抡起来云山雾罩、天昏地暗,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不会总是“后”下去。有许多局部的胡闹台也罢,人生正在后后后后之后前进,社会正在后后后后之后发展。对于年轻人来说,更重要的“后”不是过往的喜剧,而是他们的“以后”,也就是他们的“前”——前景、前途、前瞻。只有汉语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将“后”与“前”来回调换着用,汉语里的“前部长”其实就是“后部长”——Post-minister着实辩证得紧!对嘛!世界是不停地“后”着,又无休地“前”着。后完了生发一点闹剧性变成可以解颐的小说,也许比总是哭哭啼啼得好。但是事关“前”的时候,就得来点真格的啦!他们的以后应该比已经被他们“后”过得好一点吧。他们能无动于衷吗?
如果是玩玩而已,这就已经写得相当可以了。如果当真格的写下去,我们就想在“后”的后边寻找一些更深沉也更隽永的东西。一找,徐坤的小说未免不能叫人满足啦!可不能就是这“同一个平面呀”!就是说,还希望多来一点深一点的,哪怕是闹台于外的骨子里的郑重,以及艺术的感觉与细节的体贴。
江山代有才人出,谁能说文坛寂寞了呢?前一两年的惊呼大潮,如呼“狼来了”,是不是也是一场新的胡闹台呢?
(载于《读书》1995年第3期“欲读书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