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亲亲霓妹：
接八月二十五号信，知道你很想我，我还不是一样想你吗？梦中相会，何如肉贴着肉？妹妹，我们为了谋生，只好等两年再团圆罢。我这有好几天不曾写信给你，是因为唐先生来了，我陪他玩了一礼拜。今天他刚走，我送他上车站以后，刚回来。一看寄信单，有九天不曾给你写信了，想必劳你久等，所以赶快写。将来我们开书店有许多事要托唐先生，如画画等，所以他这次来我要特别招待他。你说要考衡粹，我十分不赞成。家中两个小孩子，那里可以扔开？我实在是不放心。并且你近来一向身子不好，那能再经得起每天八点钟的功课？我决不赞成你再进学堂。如若你已进了，务必立刻退出。我们夫妻这样深的爱情，我只希望你好好宝贵身体，养得精神健旺，我就安心了。你常常害病，是因为过于操劳。这封信里说连女用人都不雇，这怎样成？妹妹，你这样教我怎样放得下一天心去？你务必不要这样，立刻用老妈子，才好。妹妹，你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你就是不肯自家着想，也要为你爱夫沅哥哥想一想。妹妹，你这样操劳，身子一定是会一天坏一天。妹妹，我回国时候，我要向你要一个身子健旺，那时候看你拿什么给我就是。没有健旺身子给我，我决定不依。亲滴滴的妹妹，我知道你对我情深似海，你的身子更要保重。
爱夫，沅 九月廿二日第四十三封
外国卖绣花事未尝不可以试一试，将来如若可以成功，很可以请唐先生画画寄回长沙绣。你可以定作一尺见方的白缎子绣花，下本钱都总要下一点，要挑全长沙绣得最好的人去绣一只凤凰，外绣“寿”字花边或是其他样的好看花边也可以。作好后你可以寄给我，看他们要抽多少税，然后我去公司中商议价钱。如若成功，赚他一笔钱立刻回中国去开书店倒再好不过。我还有八天就上课，我从此要十分顾惜身子，念完功课就不念了，省得一天到晚念书，精神不好，夜里睡不着。我以后只打算每天念七八点钟的书，剩下的时间完全拿来休息。我要打今天起就养身子，好养得精神十分强壮，回家时候让我霓妹妹快活。
明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个好事情作；要是找不到，后年一定回家，你不必记挂。你想我，我也想你。我从前想考博士，不过是就大体上讲，应当考个博士才对。
妹妹，我听你话在梦中已经与你相会了。醒来之后，更想你不得了，这怎样是好呢？你说第二次在上海分离，比第一次更来得难忍，我知道这当中是什么原故，你知道吗？爱妹，你自己可记得眉头动的时候？你自家看不见自家，或者不记得，我却记得很清楚。你不是要搬家吗？怎么又不搬了呢？热天那样热，平常又那样冷静，听到钟钟鼓鼓敲得多么不好听。你务必快搬。你要是不搬，我从此就不再写信回家。你何必进学堂！搬到个热闹些的地方，常同亲戚朋友们多来往来往，常时上上戏院公园，每天定一份报看，多看些快活的小说，这样也多花不了几块钱。我问你，妹妹，是几块钱要紧，还是你千金贵体要紧？我以后也每礼拜去看电影，省得闷坏了身子，回家时候无面目见你。我作饭不比北京上海，又省事又省钱，你何必担心呢？
四二
我最爱的霓妹妹：
我身体很好。望千万不要记挂，倒是你自己的体气大大不如以前，务必多多保重，省得我记挂。我听说你头痛得很厉害，四肢无力，这自然是血虚了。怎么会血虚，这自然是你在菜上过于省俭，并且操劳过度。妹妹，我劝你多吃荤菜，多吃补菜，已经劝了多少次。你如其爱我，你一定不忍心不听我话。还有作事上头，我告诉你光用奶妈不够，一定还要有老妈子才成。我在美国作饭，方便得很。那比从前在北京，上海！我如今作饭，简直是同玩耍游戏一样。那像中国作饭，苦死个人。并且你不雇老妈子，亲戚朋友看见，还以为是我待你不好，教你自己作饭作事。妹妹，你要是爱我，你一定不能这样，你一定要立刻雇老妈子才对。还有般若庵地址不好，常常听到木鱼钟鼓，悲惨惨的，你听到自然是加倍伤怀。并且热天那样热，我想到我们在东老胡同那种热的情形，我真是替你同两个小孩子放不下心去。你务必快找房子搬了，省得我一天到晚着急。学堂我是决不让你上了。我觉得你应当常同亲戚朋友来往。多上上公园电影院，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家打个小牌玩玩。还要定一份报看看。这样多找到些事作（可不要作苦事）。再把心放宽，你那可爱的身体一定就会一天好似一天了。“心宽转少年”，你从前常拿这句话劝我，现在我已经听了你的话，你为什么劝人的人，自己倒不心宽呢？妹妹，以前那封信，我是怕你把自己身子看得太轻，把钱看得太重，所以那样说。至于两个孩子我知道你是很宝贵的。我十分知道，你省钱并不曾在孩子身上省过，你都是在你自己身上省。我们夫妻从前在一块的时候，你就是十分爱惜我，却在你自己身上省。我那封信拿钱说得很不好，正是要你把钱看轻，把自家身子看重。至于古时候人也常说“铜臭”。铜臭，不过是说钱不希奇，并无别的意思。我信里那样说，也不过劝你把钱看轻就是，并无别意。我本想明年就回家。恐怕办不到，最迟后年决定回家，你千万不要记挂就是。菜同茶叶以后隔两个月寄个一块两块钱的给我就够了。你上邮局时，务必坐车。不然，我吃的时候心也不安。小沅吃得很多饭，东东奶水很足，我听到真说不出的快活。你这样好好待小孩子，我要是再埋怨你，那真是我没有良心了。世上最亲的便夫妻儿女，我将来回国要让你们过舒服日子，我才快活。我写信时候我最高兴，功课少念点，分数还是一样多，所以我以后还是每礼拜至少一封信寄给你。你写信越写越好，我都每封信都留起，好回家时两口子从头细看。
爱夫，沅 九月二十五日第四十四封
明年秋天找得到事情作，我就回家；找不到，我就多住一年。要是明年回国，能早日见面，你也快活，我也快活，岂不妙哉。
四三
赠霓君
我好比长流的那河水，
你便是小鱼安居水中。
水作衣将鱼浑身搂抱，
黑夜到白天一刻不松。
暴雨点有时河上敲打，
虽曾激起过美丽螺纹，
不是有鱼儿靠怀安慰。
怎生能雨后立刻回清？
河水曾流过污泥之上，
曾流过竹阴一片平沙，
泥沙与年月一同落后，
水带了鱼儿到处为家。
鱼儿爱河水前行不止，
河水爱鱼儿掉尾婀娜。
人都埋怨她心中冰冷，
不知她热情皆与小河！
青青苹藻下正好孵子，
河水的精华好养孩童：
只要女同男孳生不断，
不愁到来日没有蛟龙。
（九月廿八日）
妹妹，我不能早回去，只好作这首诗送给你。这首诗只有第二节难懂一点。诗中两点是比的我们当初第一次在上海，后来在北京，又在上海几次当中受的苦。螺纹是比的我作的诗。雨后回清是比的你勤苦操家，渡过难关，教我放下心来。别的都好懂，我不必讲了。鱼水重逢还要等两年，那时见面，可就再也不放松。现在且任你这可爱的鱼儿摇身摆尾去罢。
河水，沅 九月廿八日临睡前第四十五封
四四
霓君爱妹：
接信说好久不曾接到我的信，这想必是为了起初直接寄信到般若庵，后来又托万府上转。房子你早应该搬了。住址是什么地方？我昨天也搬了家，因为原来房子太旧太脏，我过是勉强过了，但是衣裳在外面放了几天就有股臭味。上课时候，别人口里不讲，心里十分讨厌。我也并不怕别人说我，不过中国学生体面总得顾全，我们中国人在外国作生意的已经出名了不干净，我们学生应当竭力改正才对。我上课时候，闻到身上的味道，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上一点钟课就等于坐一点钟监牢。我搬来这地方好得多，也是自己作饭。我想每月十五圆还是能够照旧寄，请你务必放心。你近来身体怎样？心宽转少年，我不过在外国两年就要回家，比起那般生意人终年在外，隔了多年才能回家，我们实在好得多了。你何必想不开呢！我从前也是见事多想不开，所以常常难受。妹妹，我求你把心放宽罢。你信里说，你连电影都不看了，不说朋友请你，你不去人家见怪，你成天到晚闷在家中，自然就闷出病来，就是不闷出病，也把身子闷坏了。妹妹，我们家境一时虽然不好，将来总该可以好了。所以你替我苦了这多年，我也无法报答你，只望将来让你享点后福。妹妹，要是你自己把身子不顾，我将来怎样能够报答你呢？你现在身子大不如前了，只看照相就可以看出。妹妹，你不替自己想，就替我同两个孩子想一想罢。我们大小三个你不都爱吗？既然爱我们，你就不应该教我们将来伤心。我忍不住要哭了，赶快不写下去罢。快活日子将来多得很，现在何必愁眉苦眼，哈哈，妹妹，你听我笑了。你也笑罢。
爱夫，沅 十月六日第四十六封
四五
亲爱霓妹：
这学期功课忙，不过极其有趣。德文我念了一样功课，叫“德国短篇小说”。班上我很出风头，我心里实在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是替我们中国占面子的事情。所以我也说给你听，让你也跟我一同欢喜。我自从搬家以来，身子精神一天好似一天。作菜是在房东房里作，所以我自己住的房子一点气味也没有。我又借到了一把蓝磁茶壶，一个蓝花茶杯同杯托。茶叶快完了，你能赶快寄一罐给我吗？房东家中有冰箱，可以存放吃物，夏天都一样。因此我便想起腌鱼腊肉来，我很希望每隔两个月你能寄一点给我，十一月，一月，三月寄三次，每次最多寄两块钱的。从五月起，七月，九月这三个月可以寄点藕粉，桂圆等等不怕生霉的东西，每次最多一块半钱的。千万不要多寄，既吃不完，又不方便。绣花事我想照下面想出方法去同大店交涉，成功不成功可不敢讲。要是能够成功，发它一笔财我也不反对。我从前看见商务书馆印的五彩古画，里面是织女八仙等等，我就托朋友去留心访得寄给我。你那边可以由长沙湘绣绣得最出名的人绣，一尺见方的金龙缎子片或是五彩凤凰白缎子片，寄给我，单上可以报明实价，我看它到底抽多少税。然后我把绣花同画本一同拿去大店中商议。要是成功，就照画本绣五彩美人神仙之类。你定作的这片绣花最要紧，可以用我的名字借一笔钱，将来我回国时归还。万一不成功，或是在外国卖去，或是留了将来送如意珠，都好。务必要绣花绣得最好的人，你可以仔细打听打听。好在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慢慢过细最好。要是成功了，让我妹妹能享一辈子福，子孙不愁衣食，那是多好！
爱夫，沅 十月十三日第四十七封
四六
亲爱霓姊：
你九月十一日的信写得真好。你在管家时候，样样想到周到，那时候你真是姊姊，等到我抱你在胸怀，那时候你又是妹妹了。我有时喜欢开开玩笑，你看破了，落得夫妻一对同时开一开口，这最有趣了。你自己很谦虚，这固然是好处，不过把自己的诗比作狗屁，这未免说得太重了。以后千万不要这样。妹妹——叫顺口了，错了，应该叫姊姊才是——你要知道，夫妻百事和谐最好，和谐并不是奴性服从，也不是男尊女卑，现在这种世界，是平权世界，丈夫有什么事作错了，妻子好意相劝；妻子有什么地方不曾看到，丈夫好意提醒。这叫作真平等。妹妹，姊姊，你不要把自己看得比我低。固然，男人外闯四方，有些事情女人赶不上，但是为妻的内主家务，丈夫也要低头。尤其像你待我心地慈爱，屡次含辛吃苦，更令我五体投地，又敬又爱，一片心都被你吸去了。你寄来各诗，真亏你了，尤其当中一片似海深情，更叫我说不出那么感动。小姊姊，你爱我想我，我喜欢都喜欢不尽，怎么反会怪你。我是决不敢埋怨你的。爱姊，你近来信是越写越好，你那一片热辣辣的心都一层层翻给我看了。枕边的知心话也不如你这些信，因为枕上是夫妻恩爱时候，没有多余工夫来谈心。你寄来各封信我都好好藏起，将来带回国去，仔细温书。我今晚又拿起北京照相细看，那时候真像我们第二次结婚，想起旅馆中再见那种情景，晚上陪你看电影，你肚子痛起来，那种前前后后，末了回去一夜恩情，我真是到老也忘记不了。我在外国每天吃荤菜鸡蛋，要是你在家中吃苦，我梦中魂魄也不安宁。姊姊，好姊姊，听我话罢。我作饭连吃饭，每天只用一点半钟，就等于不作事，你不必空记挂了。我现在自己顾惜身子，不高兴就少念点书，所谓“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小沅同东东你可以常常领他们上公园去呼吸新鲜空气。小孩子要多玩，要活泼。小孩子并不怕顽皮，小时候本是应该顽皮的时候。小沅用不着认字太早，我以前说的认字，作罢了罢。小东身体大概不十分好，所以性躁，以后我们要设法叫她一天身子好似一天。这一对小孩子，说来惭愧，都放在你一人肩头。霓君，我应当怎样报答你才对哟？任我怎样报答，我也是报答不尽你这一片深情苦心。老妈子一定要请，这我早已说过，这于你面子上，于我面子上都大有关系，务必要听我。我三年一定回家，这是决不会错的，请你千千万万放下心。我第一次寄给你芝加哥大学风景，不会注明，以后寄的芝加哥全城风景，就注明了。以后我再想法买各种希奇古怪东西寄给你，好教你心里快活。我近来因为又留起头发来，免得一到学堂，人家就笑，总还要等一两个月才能全留好。留好之后决定照相寄回以慰相思。为了头发的缘故，耽搁很久，这要求你饶恕。只望将来能隔每三个月就照一次照相寄给你，好让你常常看见春夏秋冬我的照相。再提到丫头同妾，我将来是决不要的。我为什么要在家中安上一些眼中钉，教你看到伤心。你待我如此好，我为什么要讨妾买丫头，教你成天到晚看到就心酸？那种活磨的罪我决不会教你受，求你千千万万放心。
爱夫，沅沅 十月十七晚第四十八封
搬家时候你可以写信告诉邮政局，说由某街某号搬到了某街某号，请他们直接转信转到新住的房子。我到芝加哥以后搬过四次家，都是这种办法。一封信也不曾遗失。本来邮政发达，掉信事情决不会有。有一个笑话，二十年以前美国有人寄信给远房亲戚，转来转去，一直到二十年以后，那明信片仍旧转到了。这是前一个月在报上看见的，你说有趣不？
四七
最亲爱小妹妹：
接九月十六信，知道你望我的信。我查了一查寄信单，照算八月十三我寄的校景与芝加哥全城景两份，十八号寄第三十六封信给你，离第三十五封隔了八天，难怪你记念了。那时候天气还热，我所以迟了一两天才寄信，累你久等，我以后决不这样就是。九月放假，我一共写了六封信给你，平均五天一封，这总该可以把以前小过错补上了罢。妹妹，你这样急，我不单不怪，并且十分高兴。因为由此可见你对我的爱情是多么浓热。你因为急，就忘记了一件事。什么事呢？就是你这封信是九月十六写的，你这封信却埋怨我九月放假不多写信给你。小妹小妹，我笑着要反问一句，你又不是神仙，在九月里面你怎么能够知道我九月里不曾多写信给你呢？这都是因为急着要看信，把日子都忘记了。一个人在性急时候常会手忙脚乱。我不觉又想起我们夫妇同床时候，到了最快活那一阵子，你真是手忙脚乱，不知怎样才好。妹妹，你还记得我当时朝你开玩笑吗？你还说是不该让我看见。小妹小妹，你那知道，那才真是真的你对着真的我。我从那天以后，对你又加了番吃心了。那时候你的一朵心花完全对我开放，我们的肉体联成了一片，两颗心也融成一个了。你近来很能看开，不伤身体，我听得真正说不出的开心，这可见你现在很能听我。照相一事我久已放在心中，只因当初大不该在夏天剪去头发，如今又要留长，总还要等一两个月才能复原。还得累你多等一下，这教作无可奈何。以后我常常照相给你就是。小沅小东一切我极其爱听，以后望多多告诉我。像如今这样过，也快得很。三年回家，再把一番知心话细细在枕边说罢。
爱夫，沅哥哥 十月廿二日第四十九封
四八
最亲滴滴的小姊姊：
我今天打听到绣花抽税办法是值一块抽税七角五分，你等那块绣花人家交给你以后，可以开明实价寄来，看他们到底要抽多少税。罗先生明年夏天来美国，自然可以托他跟同学大家分了带一些绣花来。这样是不要抽税的。我想不如赶紧雇人绣，最大的两尺长一尺宽，最小的半尺宽一尺长，顶多不要过十块，十块都要大小不同，好明年阳历八月初罗先生来时候可以带来。一切行李就是美国上岸时候要查一下。十块分十个人带着，一定是查不出的，就是查出一两个人，也可以说是只带了一块，来美国送人。不过这是暂时办法，只能一年，因为罗先生下面就没有清华学生出洋了。这些绣花里面可以绣中国美人观音（千万不要绣小脚）、凤凰、莲花等等，我一时也想不出多少，你估量着办就是，也可以加一两张好的新绣。你还可以托罗先生在北京东交民巷外国照相馆里买几张五色的北京风景如颐和园、天坛等等，拿给人绣。我因为不方便为这种事写信给罗先生，由你写罢。罗先生我看他好像小弟弟一样，托他我想他一定肯帮忙。总之绣花针线，越细越好，颜色越新鲜越好。你可以用我的名字借一笔钱作这生意，能够成功最好；万一不能，归我将来还钱就是。如若生意顺遂，将来还可以贩磁器等等。望你打听一件事告诉我就是。小件的绣花，五寸宽五寸长，不知要多少钱一块。现在就暂且停笔，因为要念书了。望你收到这封信时候立刻回信说某月某日第几封信收到了，我自然会知道是收到这封信，因为我记的有账，那天发那封信我都登在账目上面，一查便知。你上一封信要我接到你信就回信，我好笑起来。我的亲妹妹，我何尝不是一接到你信就回呢？有时没有接信，我都常写信的。
沅哥哥爱夫 十月廿五日第五十封
四九
最吃心的爱妹妹：
第三十七封是八月廿三发的，你不曾收到，想必是路上掉了。叫叫子画片你很喜欢，我听到真快活。一点不曾弄坏，我更是喜欢。你九月廿六这封信写得真好，看到这三首诗我眼泪简直在眼眶里团团转。妹妹，我这一年来哭得也有了。男子汉不应该哭，男子汉应当忍住眼泪，想法来顾家。绣花事我也不敢讲。唯一靠得住的就是作文。把中国小说翻成英文，我上信已经同你说过。这件事下个一年苦工，一定作得成。将来回国，也还接着作下去。我希望你把那本《今古奇观》寄给我好立刻就翻。如已掉落，商务印书馆中可以拿一块多钱买到。我以后写信直接寄到菜根香就是。不过靠近城门，只有天下不太平时危险。如今中国太平了，想必没有关系。无论如何，你常同亲戚朋友来来往往，消息灵通。万一有事，你也可以早日躲开，那我就放心了。我最不放心的便是你身子过弱，你自己又不肯保养。人好比火炉，菜好比是柴。你不加柴，怎么烧得热火炉？身子一虚，自然就心弱胆小。妹妹，我这一年来过得实在哭多笑少。但自从肺弱一来，我大大看透，一个人忧郁是最伤心伤身的。我留得一个好好身子回家去，那是几十年的后福，我这样自愁自苦，要是成了真正肺痨，那简直一生都无望了。所以这两礼拜以来，常常出去走，也看了几次电影，熟人处也多多来往，痰里已不见血了。只有昨天肺上痛了一下，我当时就放下书来。今天完全好了。妹妹，我劝你少焦点心。你这几月望你设法借一百块钱过去。我如今实在不放心，我最怕你只顾省钱。这几个月，我没有钱寄回家，你就更省。妹妹，你这样省俭，我实在不放心。省俭本来好，不过拼了身子不顾它多么苦，也不吃菜，也不出去玩了，这样是未免是太自苦了。固然我这几个月不能寄钱，无钱给你去吃菜游戏，不过我竭力主张你借钱，把这几个月过去。以后每月除去我寄的二十块中国钱以外，你每月至少借二十块。我想母子女三人一月四十块钱实在是不能再少了。我两年回国，也一共没有多少，我那翻译的小说在回国时候很可以先支一笔钱。妹妹，妹妹，我这两年之内更无别想，我只一心一意来翻译小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又十分盼望你过得好，过得欢天喜地，省我记挂。你近来文章作得一天好似一天，近来这三首诗不单情思动人，简直作得好极。我这是说的老实话，并不是假恭维。由此看来，你心眼实在聪明，无论什么事，只要你肯用心去作，你都作得很好。我们这一对夫妻配得这样好，所以儿女生下来都是极其聪明。将来回国我不要多教书，一礼拜顶多教四点钟书，余下时间拿来翻译中文作英文，再教儿子女儿。我们一对夫妻有谈有笑有玩耍有热闹。衣服当中的相片我收到了，我当时回信说你不穿高跟鞋实在听我说话，我说不出的高兴，那封信你收到了吗？以后我时常替你留心，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我立刻买给你就是。还有一次我信中寄了一些外国女戏子照相，这封信你收到没有，罐头等等并不曾抽税。衣裳抽了七角美金的税。我恐怕又要搬家。以后信件，信封用完之后，可以寄芝加哥大学转交（另纸钞出芝加哥大学地址）。一切食品也由芝加哥大学转交。我上一封信是同你开了一个玩笑，作为请帖写的，里面不曾写明是第五十三封，不过单子上注明了，这封信里特别告诉你，省得你记挂。
爱夫，沅哥哥 十一月十日第五十四封
五〇
亲亲霓爱：
接十月七日信。罗先生暟岚是我的好朋友，以前我也常常同你提起过。我从前向你说过有一位朋友的太太想在长沙进学堂，要托你帮忙，那就是这个罗胖子先生。他同罗瘦子先生（就是懋德），我劝他们明年都到这里芝加哥大学念书，他的小说等印，要封面，你寄给他了，我听到很放心。这是他头一本书，他急着想印出来看，幸亏你早把封面寄去，不然，我们担搁他不能印书，那真对不起他了。你作事很合道理，那用向我告饶？妹妹，你上一封信挂号寄来三首五言绝句，我上信已经说到。我当时看了，又惊又喜，惊的你作诗进步真快，一日千里也不过这样；喜的是你一片深情都流露在诗句之中，我看完之后，说不出的爱敬。第一首是中秋节时候，你看到家家热闹，吃月饼吃藕吃菱角，就是你一人独自徘徊，没有亲子沅一同吃月饼吃藕吃菱角。我看到第二句“桂花满园开”，不觉一片魂灵飞去了你的身边。我自到外国以来，不曾闻过桂花香。亲妹妹，我回国时候，一定要等过中秋那天掏许多桂花洒在你头发里面，抱着你尽闻。一面是闻的你肉香，一面是闻的桂花香。过年过节时候，实在想家。古人说得好，“每逢佳节倍思亲”，亲就是亲人。妹妹，我这世上的亲人除了你同小沅小东还有谁？第二首说月有团圆，人要到何时团圆昵？这首诗，作得很好。要是当初你同我都是长沙盐道衙门里念书，你这首诗给郑老师看见了，他一定会十分夸奖的。三首诗我都喜欢，最喜欢的要算末了一首。妹妹，你这样深情对我，我当时看了，忍不住眼泪要淌下来。我反过来一想，大丈夫不该流泪，应该打起精神来作一番事业，荣耀门庭，让你同儿女面上光荣才对。所以我决定了明年起翻中国小说。我这半年很想找点工作，如洗碗之类很省事省力，不知结果如何。以后告诉你。你不搬家了也好，但是我上封信说的一层你千万记着，就是要消息灵通。万一发生意外，靠城一带最危险。你消息灵通时候，可以早早躲开。你打算进学堂我也赞成，总要两个孩子托付得人才成。你进学堂以后，可以常常活泼一点，教身子一天强似一天，精神一天旺似一天，那我就放心了。如今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身子过弱，我想，进学堂以后一定好些。不过你千万不要用功过度，那就反来教我更不放心了。进学堂你第一样就是注重体育，把精神炼起。功课我看并没有什么要紧，你千万不要为了一点点分数把精神弄坏了，那我是决不依你的。
爱夫，沅 十一月十八日第五十五封
附寄《星期画报》中剪下的许多照相：一、母子照相，是照相馆登的广告；二、大学女学生打枪头名；三、德国童子大力士；四、女子坐飞机在美国已经不希奇了。前两个月有美国女子驾飞机渡过大西洋，美国如今飞机可以送信，下次我就买飞机送信邮票寄信给你，在美国这一截路都是用的飞机；五、汗衣广告；六、跳舞女戏子；七、美国书房陈设；八、女戏子卧室有床同梳妆台；九、小戏子。
五一
最亲滴滴霓妹妹：
接十月二十日信，知款三十元收到。稚庄已经搬了家，我以后写信自然是直寄菜根香。从第四十三封一直到五十三四封我都是托化龙池转交的，想必不至于失落。你害了病，我看到这封信，不觉眼泪尽在眼眶子里又酸又热，不是用力忍住，又要好多天不能念书了。妹妹，我走了这么远，累得你相思多病，实在是我对不起你。最亲爱的妹妹，从此以后，我求你多吃补菜，多到外面玩玩。你尽管借钱，我将来归还是很容易的。彭先生前两天来信，说他在武昌二百块钱一月，他在法国并不曾毕业，都能找到这个书教，我回国时也一定可以。因为现在中国不比从前的中国了，从前难找事作，现在却容易了。爱妹爱妹，我又看你信中说的许多伤心话，眼泪要忍也忍不住了。爱妹爱妹，你为我吃了许多年的苦，将来有福享时都是该你一个人享的。小沅小东是你的血肉，他们享福自然也就是你享福。此外别人莫想沾光。二嫂同好朋友帮过忙的，我自然应当报答。我意思是说万一有个一长二短，你分内该享的福我决不忍心让别人享。我以前说万一有不幸时我决不另娶妻就是这个意思。霓君我爱，你是我的妻，我这一生就只要你一个妻。岳父在天，我朱湘此生只有令爱为妻，如有再娶之意，任凭怎么诛罚就是。爱妹，我近来越想越觉得你胜过他人。别的一切你自己知道比别人……[中缺]教你相信我将来一定能有力量还人家的债了。如今我是留学生了，和以前两样，所以儿女我们尽可不必愁他们没饭吃。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夫妻两个把身体养得一天好似一天，好将来同享后福。你这次害病要吃补药，你以前不吃，是爱惜钱；后来吃了，是爱惜身子。爱妹，爱妹，身子是无价之宝，我爱妹的身子就是我子沅的。将来回家时你要是给我一个害病虚弱的身子，我是决不依的。那时候我这厉害的债主向你追一个唇红面白，四肢饱满的霓君，那时候你就是求一万个饶我也不答应，那时候看你怎样。爱妹爱妹，你如今就是省到天上去，一个月也不能省几块钱。试问我这两年过了，回家时候每月进项是几百块，那时候要这几块钱有什么用？刚才写到个“有”字，听外面铃响，原来是邮差送你寄来的六个罐头，那时已经十二点了。我连忙写下去，写错了两个字，我就停下。因为有两罐玉堂香菜。我所以先打开一个，我今天吃的酱煮的面，里面加肉，另吃玉堂香菜作小菜，真鲜。我记得以前吃玉堂香菜没有这么鲜，大约是当初身子不好，口味没有。现在身体好了，有口味了。六个罐头个个都好，我自然说不出的喜欢，不过又花了你母子三人的钱，真像割下我自己一块肉一样。吃饭时想起，我为何不每月在饭钱里省下一点，每三个月寄四十美金，由你每两个月寄一次中国菜给我，夏天寄罐头，冬天寄别的？我当初也想这样，不过后来怕你上街麻烦，所以我就停下。从今起我先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你不要自己去邮局，可以叫人去（你自己去也可以，不过一定要坐车），那我就肯让你寄吃品给我。我决定阳历二月初想法寄三十美金给你，你可以买二块半美金的东西寄给我。以后每三个月我寄四十美金。你可以每两个月寄两块半美金的食品给我。寄可以寄到芝加哥大学。
（通信处另纸抄出。）要是寄冬天的菜方便，以后很可以多拿些钱寄回，由你寄菜，既省钱又好吃。我是从前听说你上街不坐车，把我吓怕了。只要你答应我你上街一定坐车，那我就肯由你寄。因为你不坐车寄东西，我吃了会不舒服。就是你哄我说坐了车，我吃了也一样不舒服。以后热天寄罐头可以寄泰丰各种罐头，我从前在上海青年会吃过些，很好。你以后买时可以照我打过圈子的里面选买。在长沙买泰丰罐头不知方便否？我寄的单子是泰丰的。只要你肯坐车，一个月寄我一回也成。我自然要多寄钱。因为我每天菜钱美金三角，要是上馆子吃饭每顿至少三角五或四角。牛奶每八分一天，面包牛油每天至少一角。那三角菜钱要是买一个罐头是多么好。自然不能天天吃罐头，不过三天吃一天罐头，再多吃水果，消毒，是极其安稳的。并且天气冷的时候，你还可以寄别的东西。要是闹得好，我将来简直可以每月寄五块美金的菜钱回家，你可以寄五块中国钱的菜给我。这次邮费多，大半是因为木板太厚，将来寄罐头很可以用布包起缝上寄来。妹妹，你这次寄来的罐头个个都好，不过玉堂香菜同什锦素菜请你以后不要寄了，因为不能当正菜下饭，只能作小菜吃得好玩。味道是好，不过拿来吃的玩，未免太不上算。菌油我可以打汤吃，又可以作面。菌子可以煮肉作菜，笋子可以清吃，可以作菜，一定能用不少天。你以后可以替我在商务或别个书店买一本讲烹调作菜的书，我很想学会作菜，想法进一外国饭馆，在礼拜六同礼拜天去替他们作点中国菜。要是能够成功，一个月总可以赚二三十块中国钱。不单作菜，也要学作饺子，包子，甜汤，各种点心，凡是吃的东西都作。你也可以向朋友当中会作菜的打听各种秘诀告诉我。我想学会之后，每月进项三十块中国钱一定很容易。在外面闯闯，我可以心思活动一点，不至于像从前那样死板。我如今不能多寄钱给你，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我千方万计要想找事作。不过美国人最看重外表，我如今还是太老实，像这样去找事一定是找不到，并且还要上当。美国事情是多，不过一个人不机灵，决找不到事作。天下无难事，只要肯慢慢地学，什么事学不了？妹妹，下次再说罢。这一封信总有两三千字，我上午十一点写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写到四点，因为写得有趣，一直下去，都忘记停了。明天上课，今天还要预备许多功课。现在四点一刻，是洗澡的时刻了。又想起一件事，我从前报上看到一种广告，出卖一种叫“科帖克司”的东西，我不知它是什么东西。这次看一种杂志晓得原来就是月经纸，书上说得天花乱坠，想必还不错，等下个月一定买给你。何时进校，早两个半月告诉我，信寄那里。
采云爱夫，沅 十一月十九日第五十六封
五二
霓妹乖乖：
我中上吃你寄来的鲜菌，真是说不出的快活。不单外国这一年半，就是清华住的那六年，我也不曾尝过这真菌子。还是许多许多年前，我才十几岁时候，我吃过这种菌子。自此以后，妤像出门人久不回乡一样，只约略记得家乡一个影子，可不清楚了。我也只仿佛记得鲜菌子的味道，要我仔细说也说不清楚。如今远在他乡，居然尝到鲜菌子，真像老夫老妻重逢一般。芝加哥这两天有点冷了，昨天稍下小雪，不过当时就化了。我从前向你讲过，在外国冬天并不怕冷，因为汽炉真暖，有时简直热得我出汗，所以你千万不要记挂。《今古奇观》可以赶快寄来，我好立刻动手翻译。我这就托两个罗先生替我买一本《汉英字典》，好用。（十一月廿二日）
今天我用玉堂香菜炒蛋，味道真好。菌子不知什么原故，一点味也没有了。大半是罐头公司拿汤泌去了。要不然就是我不会作菜走了味。将来我要拿玉堂香菜炒肉吃，也可以打蛋汤。我以前接罗胖子先生来信，他说他的小说得到熟人介绍，卖给了一个书店：我不觉心中一动，又想译一本小说托他卖出，把钱寄给你。我现在已经动手译一本法国小说，有五万字，三个月可以完事，半年总可以拿到钱，这就是说阳历五月你总可以收到一百五十块中国钱。我月费中自然还是照省，免得万一书卖不出去，又要累你吃苦。我书也译，月费也省，菜也慢慢学着作。我想多几条路，总有一条走通的。我自然要留心身子，看着作，不会拼命就是，望你千万放心。你进学堂我很赞成，不过小沅小东总要先想法妥妥安置好才行。你在学校，也要看力量作，千万不要拼命，这是最重要的。我本意让你入学，是想你病少些，把体子养得像初嫁到我朱家时候一样。望你千万不要用功。我写到这里，不觉想起你在北京时候拿涵德成绩给我看，那时候你真像一个小妹妹，给成绩大哥哥看；又像一个小姑娘给成绩父母看，我真觉得十分有趣。（廿三日）
今天廿五，我拿你寄来的笋子加上肉块，用酱油红炖，真正好吃，简直说不出来，我自己也想不到我能作得这样好，将来回家，我一定下厨房作一顿给你尝尝，看我本领如何。这菜可以吃两天还有余，肉是四角美金，你寄来油焖笋算他两角美金，刚好合上每天美金三角菜钱。吃得真舒服。想起从前每天两顿饭八角美金在馆子里吃，又贵又不好，远不如现在。上次信中说的我想进外国馆子去作中国菜，我决定进行，望你快快帮忙。明年秋天我同两个罗先生去纽约，那里听说找事情很容易。你可以一面买书，一面替我打听：一、作粥有几种作法（甜咸）；二、腌酸菜；三、作点心（甜咸）；四、作甜汤；五、作菜作汤。我看阳历明年二三月总可以去作事了。（廿五日）
我这本小说大概明年阳历正月底可以翻完，寄去上海卖，或者可以三月底拿钱一百五十块，我教他们一直寄给你。那锅肉吃了两天还不曾吃完，明天要拿剩的煮面吃。芝加哥一个熟人也没有，实在过得不舒服。明年两个罗先生来了，谈谈笑笑，总可以过得快活些。
爱夫，沅哥哥 十一月二十六日第五十七封
五三
亲滴滴的小妹妹呀：
我如今自己作菜，吃得很舒服。比仿昨天，我买了猪肉扁豆，回家用中国街上买的酱油红炖，我用文火炖了两三点钟，吃起来肉都烂了。我本想买栗子炖肉的，不过剥皮麻烦，我就没有买。我这几天又想到两个小孩子身上。记得我小时候：娘过去很早，爸爸也在我十一岁上去世了。到南京之后，大哥他自己还管不了，那能靠他来管我，到北京后，三哥东奔西跑地找事，也很少见面。我现在这一点成绩都是我一个人独闯出来的。我相信我小时候要是有父母或哥哥教领，一定身子能比现在好，学问也比现在好。我想到自己，所以就想到小沅小东。如今世界改了，男女平权。所以小东将来作事，也要同小沅一样。如今外国有女议员，我们中国也有了女县知事。外国中学教员，一半是女人，小学教员差不多全是女人。店里伙计，各种书记，十个里有七个是女人。俄国现在都有女人开火车，当警察。所以小沅小东我都一样看待，打破古代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小孩子的时候，身体最要紧。早睡要紧。小孩子并不要早起，到十七八岁时候才要早起。多见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吃饭时候菜要好，不吃零嘴，可要多吃好水果。多吃菜，少吃饭。常常吃面食。菜里面肉、蛋、豆子、豆腐各种素菜面筋都好。不要吃辣子。水果是橘子、柑子、苹果、梨几种最好。吃苹果同梨要用水洗干净，再用消毒药水加的水洗第二过，然后用干净专门削水果不作别用的刀子削了皮吃，每天中上吃完饭以后可以吃点糕饼，这可以开味，不比吃零嘴。早上有时可以吃糖粥。面比饭补，你千万记着。小孩子要活泼，多多玩耍，多多游戏，宁可调皮一点，不可像木头人。这些话不单孩子应该作，就是你也应该照行。你近来常常害病一定是因为吃物过差，不多游戏之故。好强的女子常常短命。从前娘不也是好强？爱妹爱妹，求你多听我一句话，将来夫妻儿女都要沾光。一个人总要吃得好，调养得好，讲究卫生，才能多作事，不然是要伤身子的。我近来最看重身子，不必念的书我都不念，省得伤身子。唉，这都因为小时不曾操练身子，所以如今身子不好，不能多作事。
爱夫，沅 哥哥十二月三日第五十九封
这封信上有一张邮票是航空邮票，就是从芝加哥到旧金山是用飞机；送到旧金山，信就上船直到上海，可以快两三天。另寄一画是各国选的美人来美国比赛。从右到左：一、英国；二、西班牙；三、波兰；四、法国；五、俄国；六、英国；七、法国。
五四
亲滴滴的小妹妹：
我前天搬了家，这房子很便宜，连作饭用汽油每月只十八块钱，房子下层是生火房，现在冬天很好，到了夏天再说。房子不算好，不过我可以常到图书馆去念书，少在家中就是。阳历二月准可寄三十美金给你。以后还是每三个月寄美金四十五块，因为寄得太少实在不好意思。在中国是本国倒不要紧，美国是外国，到底不同。我这次搬家受了凉，发烧了一天一夜，赶紧请医生看了，并且缺课一礼拜，完全好了。以后决不会再这样，你务必放心。这次害病，新房东太太帮我取药倒水，发信买东西，很帮了不少忙。这房东太太大约四十岁光景，有四个孩子。我答应送她一点中国东西谢谢，不知你的意思送她什么最好。我看买一块中国钱的小绣花就很好了。这可以托罗先生带来。我这几天因为害病想东西吃，我口里带一股肝味，我就想起猪肝来。在中国猪肝可以用木耳煮汤，也可以用酱油红烧，中国菜实在说不出的好，起初还不知道，如今到外国来了，才知道。妹妹，你也同中国菜一样，起初我还不晓得，现在越过久了，我越觉得你好。冬天白菜，心子最好吃。爱妹，我们如今也十分吃心了。我三年准可回家。那时候再看要不要考博士，要是想考，再回美国来考。我又想第二次来英国时和你同来，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只要把英文操练好，能讲话，能写信，就成了。以后我怕有时要来外国教书。不过两个小孩子留在中国也不好。这且等回家见面时再仔细商量了。我上面劝你多吃面食，少吃饭，这是很要紧的。面筋可以常吃。你同小沅小东三爱最好每早上吃豆腐脑子。豆腐皮炒菜或是“氵篡”汤是一样补菜。豆浆也好，如若白的吃不惯，可以加糖。我如今照常能寄那多钱给你，我心才放下。我心里不焦，念书等等才有味。这几个月，你不知道，我真是天天像坐在针毡子上一样，坐也不安，睡也不安。如今钱既然能够照常寄，我想又不让你进学堂了。分拆开母亲儿女，我实在不忍心，我看你还是带了小沅小东在家过活罢。不过方便的时候，可以多带他们，等春天到公园多呼吸新鲜空气。你自己可以常邀朋友去看电影，并多多邀他们到家谈笑游戏。你无事时候同朋友，自然要最好的朋本，打个小牌，我也赞成。输赢不大，借此散散心，是很好的。我就是怕你闷着闷出病来。现在冬天又到了，前一礼拜河上已经结了冰。再一礼拜就考了，考完有一礼拜假，那时候一定能写信说些最有趣的话。我查了一查，阳历十一月二十八日我接到你第四十八封，到今天又是十二三天了，还不曾接到你下一封信，不知是搬家当中掉了，还是你又害了病，我真不放心。我因此想到这其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我不能寄钱给你，累你焦心，我真是坐立不安。不是为作这两套衣裳，何至于此？衣裳不作，上课时候我又像坐针板。现在作了衣裳，又想到你无钱焦心。我真是苦透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爱夫，沅哥哥 十二月十一日第六十封
五五
亲爱霓妹：
接十一月五日信，知道第四十四封信你不曾收到，我查单子这信是九月二十五寄的，想必路上掉了。我害伤风久已好了，望千万不要记挂，这是近来美国的时症，我害得很轻，所以不到多时就好了。我那首诗中讲风雨点是指的无法谋生，你去长沙，我去北京。河水流过污泥，是指的我们过的苦日子。河中流过中沙，是指的我们过的好日子。你信中错会了我的意。我那第三段大意是说我们一对夫妻好日子也过得有，苦日子更过得多。但是好日子也罢，苦日子也罢，它们都过去了，剩下我们一对夫妻来，依旧相依为命，誓不分离，将来无论日子好苦，总要到处成双。妹妹，我由这封信看来，可见你疑心病还是很重。相思病已经难医，再加上疑心病，这教我怎么不担心？我写信回家，平均每六天就有一封，你为什么还埋怨我呢？我那有什么“别故”不能与你通信。你对我这么好，我能忍心不与你通信吗？总而言之，你还是疑心太重，惹得自己苦恼。我深知你这个脾气，所以遇到这个时候，我并不同你生气，我只当是小妹妹撒娇，在地上滚了哭了一场。不过疑心病重，自己吃苦。你何必自寻烦恼呢？一个人一天到晚闷在家中，常常会思想过度，所以从前信里面，我劝你多多玩耍，就是这个意思。爱妹，你记得不记得有一天在北京旅馆中，我们夫妻谈谈心话。你提到在长沙时候，怕我在北京这样，在北京那样，日夜不安。其实呢，我在北京一点也不曾作什么，当时我就劝你少疑心点，省得自己苦恼。你当刻觉得我说得很对。不过你说在长沙一人闷在家中思想后，有时想得头痛，我就说这是因为一人闷住的原故。我在清华的时候也常会这样，你当时真是一个小乖乖，你听我说得在理，你就答应了以后决定要改这毛病，每天少想点，多活泼点。妹妹，你要是真肯依从我，你就应该从今天起多多出门，到游戏地方如看电影等等，一个人每天多笑三声，到老来可以多享五年寿，这是真的。我这次搬房子是图的便宜。外国搬家容易，不比在中国零零碎碎真麻烦。我作饭还是在房东的厨房里，不是在自己房里，所以这每月房租十八块实在算是很便宜了。美国如今真富，连工人家里都有留声机台子，同无线电架筒，地毯不论料子高下，每家都有。客厅里面总是一对弹簧靠椅，一架安乐椅。所以我虽然住的是最便宜的房子，并不苦，你务必放心。就是一样，阳光不够，白天也要开电灯。便宜房子不能样样都全。我最快活之事就是从此每月能照常省钱寄回家，你既然省得心焦，我也不必像上三个月那样一天到晚好像坐在针毡之上。从下月起我打算每个月买些零碎有趣的东西寄给你同小沅小东。今天起学校因时症流行，提前放假，到阳历正月二日才上课。假期中一定多写信。搬家不搬，你自己尽管作主。
爱夫，沅弟弟 十二月十四晚第六十一封
五六
亲爱的霓妹：
桂圆一切收到。藕粉因为邮局打开，茶叶筒也被他们打破，所以藕粉一齐撒进茶叶里了。不要紧，茶叶还是照常一样可以用得。美国邮局查得厉害，以后我要你寄东西时候，你每样东西总要有法子教他们打开才成。不然，他们像这次一样把茶叶筒刺破，你也奈何他不得。以后藕粉等等是不能寄了，我上了这次当，也学了一次乖。茶叶要买现成装了筒的，可以抽开盖子检查，筒上要是没有英文字，可以写上英文里面是什么，要怎样打开好检查。许多东西之中桂圆最好，别的都沾了藕粉，荔枝也破了，上面满是粉。好在藕粉不要紧，各样东西都能照常一样吃。这次我不能寄钱回家，反来要你寄东西，其实我本意是要我以后钱寄到家时才想你寄东西的。妹妹，我知道你急忙。寄来是怕我见怪。家中情形，我岂有不知道的。我怎忍心见怪你？以后我说的话你看着办好了，不必我说一句，你就听一句。这次你借钱寄东西给我，我实在十分反悔。还有搬家一事我说不写信，那并非认真。自从那时起我还是照常五六天写一封信，可以证明。我是听说你家中太闷，才主张你搬家。既然麻烦，不搬好了。为这件事情，闹得你吃了多少苦，还在雨天跌了跤，又同房东生闲气，我实在难受。不过，妹妹，你也要知道我是一片好心，我是怕你闷出病来。我这三个月不能寄钱，也是不得已，没有衣裳，怎么去上课，教外国人看我作叫化子，这不是丢中国的人吗？阳历二月初头月费到时准可以寄三十美金。以后还是每两个月寄三十。你怕我恨你，这是那有的事！我怎忍心恨我的爱妻孤苦零丁？这次为了搬家一事闹得你东苦西辛，我真不知多样难过。我以前早写过信教你不必搬了，不知那封信什么时候可以到，好让我放心。我大约算算，现在你也该早收到了，心中稍为放宽一点。我再把这件事情细想一下，觉得夫妻最要彼此相信，就可以免得多少苦恼。譬如说，我讲不写信给你，这是决不会的，我意思不过是因为听你说菜根香靠近尼庵，听来凄惨，怕你因此悲伤生出病来。我原来是一番好意，不料因此闹出许多风波来。你说明年想进学堂，我也赞成。武宁我是决不让你回去。不过进学堂，总要先把小沅小东寄给妥当一点不误的地方，并且要同学堂先交涉好，你能常常去看孩子们。好好一个家又要拆开，不过也教无法。只望回家时候多教你享点福补足补足。两个孩子寄到别处时候，千万告诉他们，小孩子最要紧的是活泼，就是调皮一点都不要紧，最怕养成一个木瓜。我小时候因为父母过去太早，无人看管，不曾充分玩耍，身子因此虚弱，犯了手淫，更是伤身；如今有时想多念点书，却念不了。所以孩子身体最要紧，调皮并不要紧。
爱夫爱哥，沅 十二月廿四日晚第六十三封
五七
亲爱霓妹：
有九天不曾收到你的信，就像隔了两个月一样。明天我们开学，我比平常多读一样功课，一定忙些，只望你多多写些信给我，以作安慰。我从二月起还是每两个月寄一次三十。从此一直到我八月毕业，决不会错。不过毕业之后我决定到哈佛大学去，这是美国最大的学堂，到那里去念书，面上是很光荣的。只有一样，那学堂在美国东部，生活程度太高，并且到那里去也决不能再自己作饭。你同两个孩子作何办法呢？我自从接到你上一封信，说得真是伤心，我心中十分难过！接连这些天里，我老是思前想后。你同一对小乖乖这样受苦，我这作丈夫的作父亲的无论如何不能一口推去，说不能怪我。但是，妹妹，你应该知道，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有一半也要怪家境太坏。论理说，一个人到外国念书，举目无亲，加上外国人向来对中国人是看不起的，你出去一不小心，就要受人欺负。清华的钱就是中国的钱，就是每个中国国民所出的钱，他们出了这么多的钱让我来念书，一方面也要我们替中国学生占面子。我这一直作饭，实在是丢中国人的脸。不过已经作了，只得作下去。就是一样，到了哈佛大学之后，我是决不再作饭了。我在那里不单要替中国学生在学问上争光，并且要教外国人知道，我们中国人并非天生得不干净，不必他们见了中国人就擤鼻子。说起来你也不知道，我上课时候，出去时候，甚至走路时候，受这种气，受这种辱，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后来我作了两套衣裳，算是多少好点。到了今天，又为了这一晌住的房子只图便宜，不大干净，又要作饭，有气味，如今两套衣裳又有气味了，洗也洗不掉。在芝加哥丢人也丢了，顾不了那么多。不过到哈佛之后，我一定不能再替中国丢人。我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方法。你只好秋天带两个孩子回武宁去暂住一下。我在哈佛能一年得硕士是最好，顶多一年半一定可以了。哈佛是大学堂，得了硕士，回国去也不至于受人欺负了。去武宁借住，是不得已的办法。不过如今不比从前，你如今回去，并没有什么丢脸之处。我如今是出洋留学，你回家去，别人对你想必总不会错。并且我家二嫂三嫂，就是四嫂，她们不得已之时，也是回娘家去借住。还有一样，我以后（秋天起）虽然不能大笔头寄钱给你，零碎东西总可以每月或者每两个月买一次寄去武宁，让你看到欢喜。别人看见也好教人家羡慕一下。你进学堂固然可以省点，不过那也省不了多少。那一笔钱又从那里来？并非我不赞成你进学堂，我实在一百分相信你，就以往事情，可以知道你是一百分靠得住的。你要是不情愿回武宁，我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我秋天先回家，要是找到好事情作，就不再来美国了。万一找不到好事，我就作个两三年，再回美国来考一个好学位。
爱夫，沅哥哥 十八年一月一日第六十四封
五八
亲爱霓妹：
接十一月二十八日挂号信。承你一片好意，送我一个女孩子，不过可惜我有许多功课忙得气都喘不过来，没有心思没有工夫去玩耍。小妹妹，小妹妹，你真是一个小妹妹，吃空醋吃得这样有味。别人托做相框也没有什么希奇，何必这般大惊小怪，自寻烦恼？我每逢拿你的相框给人家看的时候，个个都称赞你相貌年轻，绣花真好，别人问我那是谁，我每次都是回答，我的太太。我前一些时候打听，知道绣花抽税很重，你说不抽税，那是在中国不抽出口税，到了美国还是要抽入口税的。我看你再到邮局一打听，就可以知道。无论如何，先寄一小块来试试再决定。这种事我都是外行，至于到饭馆作菜等等，那更是于面子有损。因为外国人作给外国人吃没有什么，中国人作给外国人吃就不成了。老老实实，还是把中文书翻成英文，最好。又体面，又有钱，不过难一点，一时不能见效。好在我回国以后，这事情还可以接了作下去，并不是一回了家就不作了。我如今在外国实在过得十分不舒服，比起我们夫妻两个在北京住的那头一个月，真是差得不知多少。不说别的，连一个熟人都没有。你居然忍心同我生气，教我难受，我真不知为了什么。或者是前世冤家，你今生注定了要同我扯皮的。以前的钱我不曾告诉你是怎样省出来的，怕你听了难受。现在你既然疑心，我不如老实说出来罢。房子是住最便宜的，无论洗澡多么勤快，衣裳都过了不久就是一股气味。这要是在中国我也不管，不过在外国，要替中国顾面子才对。不然上课时候，别人尽是擤鼻子，我上一点钟课，简直就等于坐一点钟监牢。还有吃饭，上街买菜，拿着一个大纸包，有时一对大纸包，给外国人看见实在丢人。最令人又气又伤心的，是菜店伙计对他们本国人说一声多谢，有时对中国人却偏不响。我本不要他说什么多谢，我听到又不多长一块肉，不过旁人说，对中国人却不说，这岂不是明明看不起中国人？我从上海出洋，身边什么东西也不全。别人都是一套齐全，大箱大件。我个人倒不顾这些，不过到了外国一切就不同了，一切方面我都应当替本国顾全面子才是。不必讲奢华，却总要不让别人看作叫化子。实说，叫化子本没有犯什么罪，一个人只要人格高，学问好，穷并不要紧。不过美国人十分势利，只看外表。这倒不要紧。我又不是要去他家里招亲。不过外国人总想出方法来教你下不去，或是擤鼻子吐气，或是冷嘲热讽，法门不一而尽。你说教人难受不难受！这一番情景我本也不想讲，省得自己痛心，教你也跟着不快活，如今你既然不能体谅我，我只好一齐说出了罢。夫妻两个最要合作，你动不动就是疑心我，把什么都向我身上一推，好像我是天下最坏的丈夫。自从结婚以来为了什么王家南京等等，你还不曾见我面先就疑心我。几年来只有北京初见面时候最好，那时候人是两个人，心只一片心，那时候我过得最快活。不过我很明白，两个孩子都是靠你带大，有时烦躁，也是因为过于操心。但是你也该多想一想，我到外国来举目无亲，不单用心念书，还在省月费寄作家用，我想自从清华送学生出洋以来，每年也不容易遇到一个。你要是多想一下，一定可以想透。不过自从还不曾结婚以前你就疑心我是恶人，所以从此以后，每逢有了什么意外事情，你不先问清楚根由，就一笼统往我身上一推。这教我怎么不伤心！即如这次我出洋，论理说不比以前，你回家去借住几年，也并不损面子。总之，我们这一对夫妻天生得都有点心里想不开。当时我初来美国，要是你立刻等我第一笔钱寄到，我们约定你就带两个孩子去武宁借住两年，如今也不至于你这样吃苦，我这样操心。如今改个方法还不晚。我想我阳历二月寄钱，那一次我看你还动不了身。等到四月寄钱，你再另借一点，找一妥当亲戚或是老家人领路带你去武宁。六月、八月的钱我可以买些希奇古怪的东西寄给你。九月我去哈佛大学，能省点零钱，自然还是买些小件东西寄给你。不讲别的，我照相一直还不曾照，并非别故，实在因为我这一直没有一件合式的衬衫同一条合式的软领。照相要六块美金起码，我去年十一月不知是十月买了一张一块美金的廉价票，就是因为那剩下的五块钱想不出法子来。又因为头发，那从前告诉过了你。像样可以照相的衬衫同软领只不过中等货也得要三四块美金，连上照相五块，就不容易了。我心里不畅快，功课又忙，那有什么多闲工夫来详详细细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早寄照相给你？你因为我不曾寄照相，怪我，这也是情理。我不能怪你。不过由上面看来，我为什么原故不能寄照相给你，你总该明白了。所以夫妻之间是多相信一点好。夫妻疑心，是自寻苦恼。一月四日能快点找到妥当送人早点去武宁是最好，要是不能，等到我六月寄钱时候，你七月中间收到，那时候总可以找到人送了。这不比从前坐火车很安稳，这去武宁是一定要人送的。你千万不可再冒失。要是等到阳历七月还找不到妥当人送你，你可以写快信并挂号告诉我，再另想别法。你说我写信比你写得少，这不然。我差不多五天有一封信。我信里注定号码，你总可以封封查出。那封掉了，那封收到。
釆的爱夫，沅达达 一月五日第六十五封
五九
霓妹亲亲：
十月廿五挂号信收到。你近来信是越写越好，有时候我看得心中痒痒的，快活之至。你说五月节前两封信我有许多话不曾回你。我查了一查，六月十二你来第二十九封信，信中说收到钱，说四太太说你嫌贫爱富，这完全是她造谣言，我已经向你说明白了。又说某某小姐事，我也告诉了你，我实在不曾同她有过事情。六月二十日第三十封信说小东不能接回，你常时发烧头痛，劝我保重身子。六月二十五端阳第三十一封信写得真好。里面还有小沅小东的照相。这三封信我都回了你呀。难道这中间还有别的信路上失掉了吗？我一想中间隔得并不久，不像掉了什么信。妹妹，我们夫妻当中有什么话不能讲？我再不曾同中国学生同住过一起，所以你来的信决不会有人偷看。你何不一口气讲出来呢？省得我东猜西测，十分闷气。明年实在是不能回去，我托朋友找事也不曾找到。我在中国结的仇人太多，找事不容易。彭先生这次事情是闻先生帮他找到的，不过我同闻先生意见不对，我决不肯去再向他要好。赵先生前两天来信，说上海找不到事，因为什么大学什么大学都有一党把占着。学士同硕士并不差多少，学士找不到事，硕士也不见得能找到。明年我或到哈佛或到科仑比亚，这是美国两个最大的大学，我要到那里去翻译中国书，将来印出，很能拿些钱。我向来不曾进过跳舞场，你放心就是。搬家既然很不方便，你看着办好了。我从前听说你住房靠近尼庵，听打钟打鼓，听出病来，我反来要伤心。我这三个月里无法寄钱，反来要你寄茶叶干果，我真是又惭愧又伤心。只望二月快到，我好早寄我下次的一笔钱给你，表我真心。我昨晚作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梦，梦到我同四个僵尸打架，半夜醒来，虽然不像小时候那样害怕，总不免不舒服很久。我这一季多念一样功课，共是四样，两样法文最费时候；其次一样英文也要念很多书；还有一样德文，难虽不难，不过我同教习有仇，我不得不仔细防备他。所以我真是忙得不得了，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念着书。书都有趣味，我又性子生得好强，况且到外国来，更是要好强点。身子我自然强作精神，细心保护就是。现在又要念书了，不能写下去了。今天是礼拜天，明天并没有课，可是整天都要预备后天的课，还不很够。将来到哈佛每礼拜只上八点钟的课，可是整礼拜都要预备。这是因为教习指定要念那几本书，他上课时候不过是发他自己的议论。从前我进高等小学的时候每天是六七点钟课，不过上过了就完了，晚上回来照常玩耍。如今比起从前，真是两个世界。我如今就是反悔一样，小时候身子不曾养得强壮，现在有时太忙，就觉吃苦。
爱夫，沅 一月六日第六十六封
六〇
霓妹妹我的爱妻：
我忙了五天，今天是礼拜五，可以稍为喘气一下了。我本来念四样功课，今天退去了一样，因为身子不济，受不住这么重的功课。下一季也只照常念三样。不过这样一来，就要迟三个月毕业。这就是说我到阳历年底才去东边哈佛大学。你可以在长沙多住三个月。我近来念书忙虽说很忙，却极其有趣。法文德文英文，样样都念。将来回国教书译书，真是好处无穷。昨天晚上看一本法文书，里面有一个故事，说中国从前有一个皇帝专门好改装私访，看百姓私下讲些什么话，对官员满意不。有一天他访到一个强盗家里，强盗请他在客厅上面坐一坐，自己却走了。那皇帝还不曾坐稳，就觉得他那椅子往地板底下陷进去；等到停顿下来，他四面一望，原来他陷进了一间四不通气的铁房子中间，墙上挂着许多割下还不多久的人骨头。正在这时候，忽然不知从那里走进一个凶人来，他手执钢刀，要来杀死皇帝。皇帝心生急智，他说：“你杀死我又有什么好处？我身上就只有这么一件烂衣裳，我告诉你，不如拿许多水草条子来，我好编成一块脚垫子；你把它拿去皇宫里卖，包你卖得了一千两银子。”这恶汉子回去告诉了他的强盗主人，他居然答应了。皇帝就在这块垫子上面编成一个暗号，这个暗号只有皇后娘娘懂得。等到垫子编成功，送去了皇宫之内，立刻把强盗同那恶汉子擒住斩首，救出了皇帝来。皇帝回宫之时，叹气说道：“当初幸亏学会了一行手艺。不然我这条性命早已送去了。”这故事原是亚拉伯文。翻译成了法文，不晓得你喜欢听不。要是喜欢，我以后再讲。我上次那一封信写完之后，睡觉不久，就作了一个梦，梦见到一座大房子中间去。一个池子，中间开着荷花，四边是走廊。我坐在厅子当中，听见知了尽着叫个不住，好像是大声痛哭一样。我醒转过来，还只半夜，真是说不出的伤心。我白天尽想，为什么作了这么一个梦？后来恍然大悟，是因为头一天晚上写完那封信给你以后，我吃了最后几个桂圆，从桂圆就想到莲子，就想到荷花。所以作了这么一个思家梦。我还有好多回在梦中和你相见，半夜醒来，我心里想这到第二天早上一定要写信告诉她。她是谁？妹妹，你猜一猜，那晓得又睡着了。等到醒转天亮，不凑巧就忘记了。这都是功课忙的时候作的梦，精神太累，所以容易醒转来忘记。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又立刻要上课，等到上课完了回来，更是想不出了。那个荷花大房子的梦凑巧是礼拜六晚上作的，当天歇了一天。第二天又没有功课，所以记清楚了。你有一封信说衣服不抽税，因为加了照相，就抽税了。那不然，不抽税是说在中国不抽税，到了美国来，还是要抽税，不过抽得很少就是。绣花不过多重不抽税，那也是说中国。到了美国来，抽税极重。所以以后什么都不要寄了罢。就是中国菜，在这里中国店里也买得到。你寄来邮费太大，还是不要再寄了罢。上次许多东西，茶叶还留着一罐子，荔枝我留了一个作纪念，将来回国时候，不知道要压碎不。以前你寄许多药给我，我也留下一点作一个纪念。我对我的妹妹实在是一片真心。如今我那小妹妹有时虽然生起气来，我并不见怪。自然我不能寄钱，难怪小妹妹要着急。只望小妹妹原谅我罪有可赦，那就好了。隔了七天不曾接到你的来信，好像已经一个月一样。我要不要怪小妹妹呢？不能，不能。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不知小妹妹怎么想法过年的。唉，都是我不好。妹妹，求你饶我这次罢，我想到再隔二十天又能寄钱给你，心中稍为宽松一点。你能不能让我毕了业就回去呢？
爱夫，沅 一月十一日晚第六十七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