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甥两人上岸后,才发现手臂等多处流血,被陈建芬、王高和村里人裹上棉被还是瑟瑟发抖。有邻居立即开了车来,把他们送去了一院。
平康也被送到一院急救。因为车头撞树,安全气囊弹出,但安全气囊只能使头部受伤率减少25%,也有可能是车祸发生时,他本能地去救妻子,也有可能副驾驶安全气囊位置放置的香水、硬摆件等弹出砸伤,使得他颅脑损伤、颈椎损伤十分严重,经过六个小时手术后,他仍在ICU,能否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而他妻子朱安安,在110把她从车里救出来时已经身亡。
夜雪密织、人去校空。平和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但前面的黑暗里,看不到一丝亮光,她也不敢一个人走入之荒郊野外的风雪里。
张笑兰知道,不等接考生们的车离去,她别想顺利回家。等她的车开到校门口时,看见一个小女生孤独地等在大门口。
一般家长不会忘了考试的孩子,除非出了不得已的事情。她停下车向小女孩走过去。
“父母还没来?”
平和一看正好是今天的监考老师,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点点头。
“给你电话。”张笑兰把手机递过去。
“刚打过了,没人接。”平和借了门卫电话打过了,但看见张笑兰递过来的手机,她还是想再试试。
“还是没人接?家里呢?”张笑兰觉得事情有点严重。
平和点点头。
“会不会爸爸妈妈都在忙?还有其他人可以联系吗?”张笑兰提醒她。
平和想起了杨海琳。
杨海琳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老师朱安安的丈夫正在一院抢救,据警方消息,同车的还有朱安安,可能已经伤重不治,她正赶往医院,接到平和的电话,她才想起来,心中不由得到一丝安慰,幸好出事时还没接上孩子。
“和和,你一个人在学校吗?”杨海琳尽量平静地跟她说话。
“是的,正好遇到了监考老师。”平和如实回答。
“让我跟老师说话好吗?我想请老师帮忙送一下你。”杨海琳不敢直接对平和说出真相。
“好的。”平和虽然有点不安,但还是把手机递给了张笑兰,“老师,小杨医生是我妈妈的徒弟,她想跟你说话。”
“好的。”张笑兰接过手机,心情已沉重起来,但不敢露出一点声色。
“你好老师。”
“你好,杨医生,我姓张。”
“张老师,平和的父母在接孩子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第一医院手术,能麻烦您送孩子到医院来吗?”杨海琳说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
“好,没问题。”张笑兰挂了电话,拉平和上车。
“这么冷,我们车上说。”张笑兰调整了一下情绪,拉着平和的手说:“刚杨医生说,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因为今天接孩子的车多,他们的车跟另一辆车发生了刮擦,受了点伤。”张笑兰看到平和马上变了脸色,立刻安抚道:“别担心,没大事情,今天接孩子的车这么多,他们开不快,应该是小事故,现在第一医院,杨医生让我送你过去,我们马上出发好不好?”
“好的,老师,麻烦您了。”平和明明吓得眼泪早已盈眶,却仍客气地道谢。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医院,门卫谢财福已经等在那里。
“谢谢老师,我到了。”
“你等我下,我跟你们一起去。”张笑兰去停车,傍晚,医院的空车位还算多,她停好车就赶上了平和和谢财福。
“谢叔,我爸爸妈妈伤得重吗?”平和越来越担心。
“杨医生叫我在门口等你,我跟你一起上去看看,肯定没事的。”谢财福声音颤颤地跟平和说。
雪越下越大,三个人走到手术中心,身上已经积了雪,进入大厅,扑面的热风把发上脸上的雪迅速融成了水,冰凉一片。
手术室外的崔逊周见到孙女僵硬地走过来,身体摇摇晃晃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那么用力,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老人该有的力量。
“奶奶,爸爸妈妈怎么样了?”她像一只被凄风苦雨打湿地雏鸟一样,无助地问,但看到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已经预感到了不好。
“外公外婆,我爸爸妈妈怎么样了?”平和继续追问。
老俩口瘫在椅子上,老泪纵横,却不敢告诉她真相。
平和看向所有人,没人敢告诉她。
“和和,你来。”崔奶奶也明显站不住了,她拉着平和坐到椅子上。
“爸爸还在抢救。”崔奶奶艰难地说。
“妈妈呢?”平和哭着问。
“你妈妈——她伤太重了。”崔奶奶说不出那个字来。
“妈妈——救不回来了?”平和不确信地问。
“救不回来了。”崔奶奶不想再骗她。平和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和和,你还有奶奶,还有爸爸,还有外公外婆,你舅舅舅妈。和和,你还有我们呐。”崔奶奶试图抱起孩子,但她已经用尽了全力却无能为力。
医院想把这三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和半晕过去的孩子送去病房,但几个人坚持留在手术室外等消息。
凌晨十二点多,手术结束,平康被送去ICU,平和坚持守着,崔奶奶不放心,也一同陪着,她外公外婆被杨海琳等劝到了病房。
第二天早晨,平康没有挺过来,崔奶奶和平和失去最后一点希望,双双晕了过去。
此时,另一层楼的病房里,王丽华守了儿子一夜。
拎着早饭过来的陈建芬把饭盒递给王丽华,“小姑,还热着,赶紧给小允吃。”
裴允受冻受伤发起了高烧,一夜过去,人已瘦削不少,脸色发黄、两眼还有些混沌,嘴唇褪皮,两条手臂不同程度划伤,都已包上。
等王丽华喂好了饭,陈建芬说:“小姑,你一夜没合眼,赶紧回去睡一觉,做好了中饭再来换我吧。”
“那新华呢?他也病着呢,哪少得了你?”
“他那不是还有高高嘛,我让高高照顾着,高高也要学着长大,学着照顾我们了。而且新华他也没小允伤得重,你放心吧。”
陈建芬难得这么客气,毕竟小允受伤是因为帮她家干活时救人受的伤,王丽华因为债主天天上门,加上裴正强逃到外面去躲避,再加上昨天一夜没睡,真是有点扛不住了。
“妈妈,你回去休息,我没事的,舅妈,我好多了,一个人没关系的。”
“小姑你回去吧,你看,小允也说他好多了,你放心,我在这呢,也就挂水时帮看着点。”
王丽华在两人的劝说下回了家。
陈建芬一个人在裴允的床边坐了会儿,看医生护士没来,边上两张床上的人也还在睡觉,俯下身给裴允把被子盖了盖好。
“小允,昨天你救出来的那个男人,今天早上——没熬过来,你为救他得了这一身伤,白搭了。”陈建芬重重地叹了口气。
“车里还有一个呢?”裴允知道,那个希望更不大。
“那个女司机,警察救上来就已经不行了。”陈建芬有些惶恐地说。
“这么——这么重。”裴允说不下去,他也才十多岁,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在他的面前。
“车祸,跟我们家有点关系。”陈建芬有气无力,显然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
“怎么会?”裴允睁大眼,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警察还在调查,说是因为先撞到了路边的沙子才失控的。高高动作慢了点,车子开过来的时候,路上还留了点没运走。”陈建芬看了看裴允的表情,继续说:“我也是昨晚听吴清清她妈说的,她一直看着交警察看现场。如果是真的,高高就麻烦了,他——他满了十八岁,我和你舅舅商量好送他去当兵,手续都差不多了,要是——要是出了这事,高高肯定当不成兵了。”
“这么严重?”裴允一下子就点急了。
“小允,舅妈——舅妈想求你件事好不好?”陈建芬斟酌着怎么跟裴允说才会让他同意。
“什么事?”裴允没什么心机,直直地问了出来。
“我想让你跟警察说,那沙堆是你堆的,当时也是你在运。”陈建芬急切地补充说:“小允,你别急,沙子是我们家的,我和你舅舅也逃不了责任,但如果说是你堆的,你已经在运了,只不过还没远完,好歹也给我们分担点,舅妈保证你没事,肯定没事,好不好?你舅舅已经跟警察说了,我们赔钱。”
“可不是我堆的,我也没在运啊,警察会不会抓我去坐牢?”裴允因为紧张脸变得绯红起来。
“肯定没事的,你没满十八岁,而且你又已经在运沙子,这么点沙子,一般情况下,哪怕碾上了,也不会出这么大事啊。再加上你昨天跳到河里救人,他们肯定会原谅你的。”陈建芬一条条列出来,希望能说服裴允。
“可王高打电话报警,他也算救人了,他还在岸上给我们打手电,这样跟警察说,不行吗?”
“小允,舅妈求你了。你是好孩子,是吴中的学生,警察肯定会考虑到这一点的。高高呢,他只是个职高生,表现不太好,警察一打听就打听得出来。”陈建芬见裴允不肯答应,有点急了。
“舅妈,我要是认了,学校知道后,可能要被开除的。”裴允是个好学生,他不敢在学业上有差池。
“这事跟学校没关系,学校那要是真追究,舅妈去说,保证没事。”陈建芬把裴允的担心一一化解。
“舅妈,这件事,我要问问我妈。”裴允还是不敢答应她。
陈建芬没了声音。
她知道,要是小姑王丽华知道了这件事,那可不能善了,两家可能反目成仇。“小允,你爸不是在外面躲债不敢回来吗?那十万块钱,舅妈借你,这总可以了吧?”陈建芬使出了最后一招,也是最致命的一招。她相信,裴允不可能不动心。
裴允听到这一条,不啃声了。
“你要想,你爸躲在外面也不是个事,把你们娘俩留在家里天天被债主缠着?快过年了,他们讨不到钱是不会回去的,到时候可不是一个两个人来,他们会雇十几二十个人来,天天在你们家吃着住着,赖着不走,你们怎么办?被老师同学知道了,你还好意思上学?”陈建芬继续煽风点火:“我看你妈已经支撑不住,要是你妈再倒下,你爸又不在,你怎么办?听舅妈的,只要你认了,舅妈保你没事,要是真有事了,大不了就算到我头上好了,怎么样?”
谁能选择自己的出生?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就要为这个家庭负起责任。我们的人生中,泥沙俱下,有温馨、有得意,有贫穷、有无奈,更有残酷、黑暗,有身不由己的执著,更有迫不得已的妥协。
父亲的事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裴允被陈建芬的游说打动了。
“舅妈这就去拿钱。”陈建芬没骗裴允。
王丽华中午来送饭兼换班,突然接到嫂子递过来的十万块钱,完全不敢相信。
“你家出了事,我们帮了忙,但没帮到底。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日子过得也挺紧的,再说你家裴允争气,在吴中呢,以后肯定给你们挣来好日子。我家高高就不一样了,不会太有出息,我和你哥总要为他将来多打算打算,做父母的,再苦再累还不是为了孩子吗?前段日子你来借,我们不是要建房嘛,没借给你救急。现在出了这事,估计这房子一时不敢动了,就先借你周转周转。”陈建芬见小姑将信将疑,只好又说:“小允来我家帮忙,救人还得了病,我和他舅舅也挺过意不去的。虽说是小允心善,主动去救的,但毕竟受了伤,我们看着也心疼。你把钱拿去还了,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陈建芬说得诚心诚意,王丽华没作多想也就信了,接了钱就去还了债。
很快,警察蒋厚安、陈伟来找裴允了解情况。
“警官,您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裴允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你还未成年,得你父母在才行。”蒋厚安看了一下表,时间过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一般父母都会重视,不太可能迟到。
“我有点困,怕过会儿睡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先问吧,他们在不在一样的。”裴允通知他妈王丽华的时候故意说晚了一小时,就是不想他们在。这时候,运气好的话,他妈妈应该接到爸爸了。
“还是再等等吧。我们先聊会天,省得你真睡过去了。”蒋厚安不想坏了规矩。
“你父母做什么工作的,好像比我们警察还忙啊。”蒋厚安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他们,都下岗了,我妈现在超市打工,我爸——”裴允不好直说,“他在外地打工。”具体哪儿,他妈连他也瞒着。
“哦,都不容易。那你在哪个中学读书?”
“吴中。”
“上了吴中就相当于进了大学的保险箱了,我巴望着我家小子将来也能考上吴中呢。高三了?”
“高二。”
“成绩怎么样?”
“班级里中上吧。”他这次期末考试没考好。
“理科?”
“是啊。”
“我看你学习很好,身体又不错,估计当飞行员都够格了,可惜个子太高了。有没有想过考公安类大学?”这么冷的天跳下河救人,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除了重感冒和一些外伤,基本没什么大事,蒋厚安觉得这孩子不仅心地善良而且身体素质也不错,倒真的希望他以后能从警。
“我,我还没想过。”
“可能你还不了解我们的工作。相比其他大学,公安类大学学习不轻松,训练强度也很大,但毕业后绝大部分能考进公安系统,公务员工作很辛苦但相对稳定。”
聊到未来,裴允是迷惘的,家里的情况、父母的接连失业,让他十分想从事一份稳定的工作,蒋厚安给他指出的警察职业显然符合他的要求,于是,他暂时忘了不快,开始向蒋厚安了解警察的工作来,当蒋厚安得知他在学习空手道时,鼓励他要坚持下去。
“都快半小时了,你父母怎么一个都没来?”陈伟看两人聊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有进入主题,急躁了起来,他们外出办事,哪回不是别人等他们,哪有像今天这样的。
“我妈上班,不大好换班,我爸在外地,可能一时赶不回来。你们问吧,反正有录音,我不担心。”
“蒋队,我们后面还有事呢,耽搁不起啊。”陈伟催道,其实是他刚开始恋爱,怕这么拖下去晚上又要加班,跟恋人约好的音乐会要错过。
“蒋警官,开始吧,让你们等这么久,不好意思,我相信你们的,而且有录音,没关系的。”
见蒋厚安没出声,陈伟开始了询问:“车祸发生的时候,你正在干什么?”
“我——在运沙子。”裴允吸了吸鼻子,总感觉鼻涕要流下来,其实并没有。
“这沙子是你舅舅家的?”
“是的。”
“那么是你舅舅作主堆在路上的?”蒋厚安问了个关键的问题,并仔细观察着裴允的表情。
裴允想了想,舅妈的钱都拿了,他妈都拿着钱去还债了,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我。”
“这事怎么是你小孩子定的呢?”蒋厚安不太相信。
“运沙的货车开不进去,司机又急着做下一趟生意,我想反正我马上会运走,就让司机倒在路上了。”
“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在路上堆沙子,车子才出事的。”做笔记的陈伟突然指责裴允说。
“可我已经在运了,而且运得差不多了。”
蒋厚安看到病床上的裴允,通红着眼睛向他们解释,但声音明显在颤抖。
“不是还有剩下的吗?你一念之差害了两条命你知道吗?”陈伟步步紧逼。
“我爸是货车司机,我也有常识,这点沙子根本不会导致这么严重的车祸。”蒋厚安看着争辩的裴允,好在思路还清晰。
刚还完债通知了丈夫回来,王丽华是一身轻松,谁知道夫妻俩走到病房门口却听到这样的对话,他儿子不是好心救人吗?怎么变成失手害人了?两者有天壤之别,夫妻俩急急地推门进去。
“警官,怎么回事?我儿子不是救人吗?怎么说他害人呢?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不会害人,绝对不会,我向你们保证。”王丽华急切地向警察解释。
“我开过货车,也开过小汽车,你把照片给我看看。”裴正强神情凝重地走上前。
陈伟把照片递了过来。
“这么点沙子,哪怕是小汽车,底盘低,也不可能导致它翻车。”裴正强想了想又说:“牛角村的路,我知道,当时下了雪,天又黑了,司机不可能开快,顶多三四十码,这样的车速,不可能碾过这点沙子就冲到河里去了。你们了解过司机吗?是不是喝酒了?或者是个新手?”
这个案子,蒋厚安和陈伟也有点压力,车祸致死的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还有他妻子是一院的妇产科主任,领导虽然没有明示,但指示了要他们好好办、尽快办,毕竟快过年了。
“我们还在调查。”蒋厚安知道,这边没什么背景,但人家是司机,有经验有常识,况且出了事,孩子立即跳下河去救人了,虽然救下来的平康做了手术还是没挺过来,但救人这一点还是不会变的。
临走的时候,蒋厚安握了握裴允的手说:“放心吧,好好休息,我们警方会尽量做好沟通工作。”
因为这事,裴允的病没有好转,时而高烧,时而低烧,反而把他折磨得更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