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一早上,我终于得以清闲,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顺便摆弄了下浴缸的各种功能,还试了试一旁各种颜色、各种香味的沐浴用品。
总算体会到一点做吴太太的好了。
剩下的这个上午,就在我的无所事事中度过了。中间那个老周过来问我要不要出发去一个什么画展,我心想我怎么也是吴太太了,便答说不去了,果然老周也没有再问什么。
中午十二点的钟声刚敲过,门铃响了。
我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的不就是我吗?
好吧,这句话真诡异。
顶着我身体的吴太太冲我笑得无比灿烂,声音清脆地叫道:“吴太太好。”
要不是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差点就以为这是我哪儿冒出来的双胞胎妹妹了。
五
相比于我的小心翼翼,吴太太显然非常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看着一个顶着自己面孔的人在眼前蹦蹦跳跳地讲述自己这一上午的校园生活,那感觉仿佛是照镜子,照着照着镜中的人就有了生命,不受控制了,这让我颇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然而看她那满足的神情、泛红的双颊、异常明亮的双眼,我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突然又有些松动。
真的有那么新鲜美好吗?其实她说的,都是我们眼中千篇一律再平常不过的学生生活呢……
“好了,说说你吧,今天上午怎么过的?”
我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回答了她。果然,吴太太顿时变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我:“牧云,你不是想过这样的生活吗?我们交换了身份,你现在就是吴陈雅兰,你有大把的金钱可以花,你有大把的时间享受生活,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就在家待了一上午?”
“可是……我很怕露馅啊。”
“怕什么,现在你才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看了一下时间,拉开卧室内穿衣间的大门,一瞬间,各色华服和美鞋闪耀得让我的眼睛都闭了一下,“这时候去画展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我来给你打扮打扮,下午你拿着我的卡出去好好消费一下。”
她的手仿佛拥有魔力,一番修整之后再看镜子,之前那个没有精神的苍白妇人顿时又变成初次见面时那容光焕发的成熟女人了。
“自信一点,下巴抬高,挺起胸膛。”她满意地看着我,“记住,少说话,有什么事就吩咐老周去做。”
我吸了一口气,果断地点点头。
她撩开窗帘,看了一眼下方:“星野来了,我得上学去了。忙了一中午,连午饭都没吃,我去找老周要个三明治吃吃。”
星野?我跟他认识十多年,都没有这么肉麻地叫过他,这才一个上午……
我看着她轻快活泼的背影,再看看路边来回踢着树叶的王星野,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
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王星野突然抬头,直直地朝我看了过来。我一惊,连忙躲到了窗帘背后。
随即我又有些后悔,真是的,躲什么,我现在可是吴太太了。
生平第一次,我享受到长大的乐趣,并且,是成长为一个有钱人的乐趣。
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第一次走进了那些曾经我只能远观的奢侈品专柜,我像吴太太一样做出骄傲的表情,却还是受到了专柜小姐们异常热情的欢迎。这天晚上,我甚至享用了一顿漫长却无比丰盛的法国大餐,还用细长的酒杯,喝了一种带有巧克力香味的香槟。朦胧之间,我仿佛看见,一个全新的、闪烁着金光的世界,正在向我敞开怀抱。
回家的路上,我晕乎乎地坐在宽敞舒适的汽车之中,看着窗外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突然有些疑惑,这样的生活,吴太太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六
疼。
好疼。
头好疼。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一双温热的手将我头上的毛巾拿开,又换上了另外一块,略高的温度终于让我好受了一点。
“我……怎么了?”我哑着嗓子问。
“太太,”身旁的女人温和道,“您又喝多了。医生早就叮嘱过,让您不要喝酒,您又忘记了。”
倒霉啊,我不是忘了,我是根本不知道啊。
谁知道那些甜甜的香槟威力这么大啊,还有,吴太太您这身体未免也太虚弱了吧,明明没有喝醉,身体都承受不了吗?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刚想着今天要好好休息一下,老周却敲门进来了。
“太太,孙先生又来电话了,今天是他画展的最后一天,您看是不是……”
啊,画展,昨天吴太太跟我提过的画展。看老周的语气,这个孙先生似乎跟她很有交情。好吧,我点点头,拼了,去露个脸就回来。
随后,我艰难地坐了起来,只觉得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得跟我奶奶家挂的陈年腊肉似的,喝了两大杯浓浓的蜂蜜水,才终于好受了一些。
好不容易蹒跚走到梳妆台前,我又凌乱了。镜子里那个顶着大大的眼袋和黑眼圈、皮肤暗淡得一点光泽都没有、摸一下连弹都不弹的老太太到底是谁啊?
我噗地一下坐了下来,茫然地问道:“那个,我今年多大了?”
身后的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尽量小心平和地答道:“太太您刚刚过了六十七岁生辰。”
我呆住了,缓缓地在脑中换算了一下,再一次抬起头,正视镜中的面容。
“哦,原来我是四十年代出生的啊……”
怎么办,人生一下子就跳跃了六十多年,直接步入晚年了。吴太太您保养得可真好啊,比我奶奶还大的人,愣是保养得跟我妈差不多,我、我、我,好想流泪啊……
最终,我在佣人的帮助下,用浓浓的妆容掩盖了自己的疲态,戴一副超大的墨镜,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汽车。
七
汽车刚刚停稳,车门便已经被人打开了。
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车内,我抬头,一张放大了的俊脸便出现在我面前。
浓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英挺的鼻梁和下巴上的胡子茬儿,无一不带着浓浓的成熟男性的气息。我呼吸一滞,随即涨红了脸。
幸好粉底够厚,他没看出我的变化,只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用浑厚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叫道:“雅兰,你终于来了。”
雅兰……我浑身一抖,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这是对长辈应有的态度吗?
走出车厢,我更加清楚地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凌乱的中长发,衬衫随意地扎在裤腰之中,马丁靴的鞋带胡乱散着,这样不修边幅的装扮,在这个男人身上,却出奇和谐,还带着一丝野性和不羁。
然而我刚刚生出赞叹,就又被他那醉人的腔调吓回去了:“雅兰,我等了你两天,我这画展就是为你而办,你不来,又有谁欣赏得了我画中的辽阔胸臆。”
我胡乱地嗯了几声应付,被动地被他带入了展厅。喂,这位帅哥,你肉麻归肉麻,老握着我的手干吗?
我惊疑地在墨镜下四处乱瞟,待捕捉到一旁老周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闪烁,再看看面前这人不停放电的双眼,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位野性不羁的画家先生,不会是吴太太的小男友什么的吧?
“雅兰,你看,这是我们相识那天,我回家用了一夜时间画出来的作品,用最朴实的创作技巧,表达最真切的内心独白,我给它取名《初恋》。”
“噗……”你这真不是不小心打翻颜料盒,又不留神踩了几脚,然后拿来垫盒饭却滴了几滴油上去后的产物吗?还《初恋》,你说它叫《锄禾日当午》我好歹也能感受出一点后现代主义风格啊!
“雅兰你看,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海,我们手牵着手从你家的别墅走到海滩,那一刻的风景一直被我铭记,然后,就有了这幅作品,我给它取名《春暖花开》。”
“噗……”我只能说,这大海的用色非常纯粹,这次没打翻颜料盒,哎哟不错哦。不过,你真的确定大海里面有金鱼?
“雅兰快过来,看,这就是我想象世界中的你,温柔、包容、深沉、冷静,我能想象的所有词汇,都不够赞美你的美好。”“是吗?”我颤抖着问。
“嗯。”他扶住我,一脸的深情。
那你画一头牛干吗呀?先生!我的妈呀,一头牛啊!你的牛还有鼻环呢,家养的哎……
我终于忍不住推开他,奔出展厅,放声大笑。
我笑着笑着,却渐渐没了声音,只觉得胸腔中有种莫名的悲凉和委屈。
那样高贵有气质的吴太太,喜欢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雅兰。”他追了出来,一脸的兴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怎么样,你要买哪幅?”
买?我站直身体,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画家。
“孙……”我看了一眼画展门口他的名字,“孙尚颜,你喜欢的,是陈雅兰,还是她的钱?”
面前的人一愣,我却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脸,转身快步离去。
这就是成人的世界吗?他们难道没发现他们是如此可笑吗?
这就是所谓的成熟男人?呸,王星野比他好一百倍。
八
“王星野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傍晚,我无力地躺在吴太太巨大的床上,她则气愤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这两天他对我的态度差得不得了。我对他那么温柔,他却一点都不领情,还总是瞪我,动不动就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的小男孩怎么都这么古怪?”
“还有,你那些女同学,我不就是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韩国明星,她们至于对我横眉冷对吗?”
“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没有气量,我纠正他的古文用法,他反倒说我不懂装懂,还让我在字典里给他找出解释来。要知道,你们现在所谓的文言文,可是小时候我奶奶说的白话呢!”
……
“我对王星野从来都是颐指气使,你突然对他温柔,他肯定觉得你有问题啦。我们班女生都迷韩国团体,你怎么能跟大家唱反调呢?还有……”我看着她,闷闷地说道,“你小时候的文言文用法,说不定现在已经被教材删除了啊……”
吴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半晌,终于颓然地倒在了凳子上:“算了,说说你吧,你这是怎么搞的?”
“那天跑得太快把腰闪了。”
“你、你真的在尚颜的画展上落荒而逃?”
“谁落荒而逃了,我是看他讨厌。你看不出来他只是喜欢你的钱吗?”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摸了摸我的头,随后自己也抖了一下,收回了手。
“傻丫头,还为我抱不平呢。他喜欢我的钱,我也只喜欢他的脸啊,各取所需罢了。难道你真觉得,我会喜欢那样一个草包?”
“对了,他那名字,是个艺名吧?哪有男的取这么文艺的名字,肉麻死人了。”
吴太太点了点头:“那是他成年之后自己改的名字,我让人查过,他以前叫孙国柱。”
国柱啊……
我们俩沉默地对视了三秒,同时笑起来。
我们越笑声音越大,一直笑到连泪水都涌了出来。
“呜呜!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我是张牧云,我不想做吴太太。”我哭着说。
“嗯,我也想回来了。”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我从前的世界了,王星野再像,也不是他了。”
他是谁,我没有心情再问,那总归是另一段悲伤的故事罢了。
“罢了罢了,别哭了,闭上眼睛,睡一觉,一切都会正常起来的。”她轻声安慰我。
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身体也感觉到一阵劳累,迷迷糊糊中,只听身旁的人,在低声哼唱一首歌: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
九
“后来呢?”王星野问。
我摊了摊手:“后来我醒过来,就又回到自己床上了,我这不就赶快跑来告诉你了。”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喂,王星野,你是怎么发现她不对劲的?”
“她一来英语测验就考了一百二十多分,你平时能过九十分都要烧高香了,还有她语文作文写繁体字。张牧云,你说你认得出几个繁体字?”
“讨厌,我就那么笨吗?”
“你不笨谁笨,随随便便就跟别人换,要是换不回来了呢?”
“换不回来我就继续做吴太太,哼!”
“张牧云你……”
我想,我还是得慢慢长大,自己去经历、去发现、去理解。
后来,我还是喜欢走纵横交错的小路去学校。
王星野再也不踩树叶了,他总是紧紧地盯着我,仿佛我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不见。
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栋白色的花园洋房和美丽高雅的吴太太。
可我永远不会忘记,十六岁那个晚上,我站在一栋华丽的别墅门前,和一个寂寞的女人,交换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