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从不是一个繁华的城市,至少在夏朝分裂、诸侯割据之前不是,也并未因燕国的繁荣昌盛而有丝毫起色。
稍微热闹些的鲜阳大街走动的行人也占不到十之一二的街道,走出街头更是只有寥寥几个汉子挑着担子行色匆匆。当然这也跟时间脱不开关系,正是日跌之时,整个城市都变得昏昏沉沉,哪能有什么行人呢。
把视线向南移,来到那座老人桥的稍前一点的街道,这条街并没有名字,街道两侧多是餐点,此时已有一大半收了摊位,仅仅只有两三个店里还冒着热气。原先商队进了邺城的时候这条街还是十分热闹的,现在的商队基本都已经离开邺城,店主们也没有将摊子摆到晚上的理由了。
在那一轮暖日的照耀下,有一把大伞滑动着穿过大街小巷,来到这条无名的街道,偶有行人注意到也不禁心想,这撑着伞的少年怕不是个傻子,这种天气也需要遮阳?
屋檐滴落的冰水砸在伞面上砰砰作响,十分沉闷,有点像缩小了的鼓声,也有点像少年此时的心跳。
什么能让穆子怀如此紧张?
也许只是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收锅的动作。
少年站在羊肉铺子前撑着伞,沉默不语。
汉子瞥了一眼少年,手中的锅在太阳底下反射出一点点微弱模糊的光,那是洗尽油水又擦干净的标志。
“客人来的有些不巧,小店收摊了,明日早些来吧。”
穆子怀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转过头望向那边的老人桥,桥下的瘦湖水冰还未化全,浮在水面上折射出与锅底截然不同的、耀眼的彩光。
似有些不死心般的再转过头,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多付些铜板。”
此时汉子已经将系在腰上的围裙卸了,正准备拿着满是油渍的围裙擦擦炤台,听见这略带试探的小心话语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脸颊深陷,双眼耷拉着,若不是整理的还算干净整洁,说他是从乞丐窝里爬出来的也不会有人怀疑。
汉子略一沉呤,将已经揉成一团的围裙铺开,又系在了腰上,露出老实的笑容,“那今天就不去隔壁崔嫂那讨炊饼吃了。”
穆子怀闻言耷拉的眼皮下的瞳孔立马从干净的锅底变成了瘦湖的碎冰面,牵了牵嘴角,轻声了道个谢,收了大伞手脚利索地坐到最靠里的一个座位。
汉子生了火后摘下挂着的砍刀,比划了两下,冲着穆子怀笑了笑。
“客人要几两羊肉?”
“……两斤吧。”
“啊……小店的肉相当实诚,客人能吃的完吗?”
“我也比较实诚。”
“哈哈……客人倒是风趣得很,你看看汉子我一顿也就一斤多点,泡些馍馍连宵夜都撑得不想吃了。”
“不太喜欢吃馍。”
“……光吃羊肉很油噢,客人肚子受得了吗。”
“若是闹了肚子不会教店家知道的。”
“哈哈……那就两斤吧……”
啪啪几刀过后,汉子拿出杆秤,颠了颠那几坨肉块,还教少年确定没有缺斤少两并且对“两斤”有个真实的概念后复才继续。望着还放在秤盘里的好大几块,汉子咂咂嘴,有些好奇一会少年如何能吃得完。
重新生火热锅是个比较费时也比较无聊的工作,穆子怀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坐在位置上也不干别的事,将视线从无名的街的一头挪到另一头,看一看关上的店门,碎裂的青石板,看一看老人桥和矮湖水,再将视线挪回到原点,如此机械般的往复。
而汉子忙着手里的却想着今天不去讨炊饼,怎么跟崔嫂搭上话呢?如此又想到了前几日来的公子哥……汉子全然没有想起这个瘦弱的少年前几日前也曾与一个公子哥坐在这个位置上,尽管那位公子哥汉子是印象深刻的,色泽那般纯的皮裘实在难见,再加上那张干净的面旁实在是俊朗,谈吐又温润的像是大家族里的读书人那般,邺城的学塾还未建好,所以这样的人实在叫人难忘。
若是汉子我能生的这般好皮囊,还用这般忐忑的每日试探着崔嫂吗?
这边正想着,隔壁就有个身着灰色衣衫的年轻妇人从摊前探出个脑袋,看到整张脸庞完全被白烟覆盖的汉子,有些纳闷,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有客人呢……将手中的油纸包裹放到最外边的桌子上,注意到最里边有一个少年正注视着自己,妇人微微一愣,随后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原路回去了。
穆子怀目送妇人消失,望着那个微微冒着热气的油纸包裹,心想这里面就该是汉子所谓的炊饼吧……嗯,店家眼光不错,那个大姐还挺好看的。
汉子浑然不觉的继续自己的无限遐想,剁着羊肉的菜刀都没那么带劲,半天落到砧板上都只是一声轻响。
穆子怀听着落刀声便知汉子的心不在焉,继续自己无聊的巡视,倒也不急,耐心的等待着,对于腹部的空虚感不是很在意。
那盆热腾腾的羊肉汤盛到穆子怀面前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汉子略有歉意的一笑,“客人久等了。”
穆子怀摇摇头,毕竟过了汉子摆摊的时间,愿意为他做一盆羊肉汤已经让少年十分满意了。
再给少年端上两碟小菜,一碟辣油,汉子又去端了一盆羊肉汤放到少年桌上,与少年对面而坐,倒是想看看这瘦弱的少年如何吃得完盛有两斤羊肉的羊肉汤。
汤面油很厚,浮着些许乳白色的沫沫,下面的羊肉十分厚实,一筷子戳下去都不会随着汤飘散。
穆子怀架起一块带厚皮的羊肉,在辣油中滚了滚,丢到口中嚼着。
感受着口中的油腻与辣椒在舌头上滚动带来纤细的刺痛感,少年十分满意。
当确定自己失了味觉后,他便只对这种能给他口腔带来齁的油腻,以及辣带来的刺痛感兴趣,至少对比起其他如同嚼蜡的食物来说,这两种连味觉都算不上的感觉也让少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吃食的乐趣。
汉子看着带油的肉块在少年嘴里咀嚼,表情还有几分享受……心道这不齁吗?殊不知少年吃的就是这股齁劲。穆子怀再夹了一块滚烫的羊肉,胡乱地吹了吹就塞进嘴里,两颊鼓动着,手指了指摊子外,汉子顺着少年所指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眼熟的油纸包。
略带惊喜的起身走过去,拿起还散发着余温的油纸包,揭开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正是隔壁崔嫂做的炊饼。
“崔嫂拿来的?”
穆子怀吞下口中那一大块羊肉,有些噎,喝了口油腻的肉汤,又有些烫嘴,嘟囔了一声:“一个……大姐。”中间的形容词被生生的吞了回去。
汉子捧着炊饼回了座位,也不再管自己为自己做的那一斤羊肉,迫不及待的啃了一口,也没尝出是个啥味,嘿嘿的傻笑了一声,有些得意的望着少年:“漂亮吧!”
少年点了点头,算是补上了先前所差的形容词。
哎,这炊饼虽然味道没啥特别,但人是真的好看,顺带着炊饼就格外的香,竟是比穆子怀吃羊肉时还来得带劲。
汉子这般卖力地吃着,牙齿的磕巴声可比那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响亮多了,一天的劳累也以好心情收了尾。
于是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一个少年大快朵颐着油腻的肉块,大汗淋漓;一个汉子格外卖力的的品尝着有些干巴的炊饼,傻乎乎的笑着。
毕竟炊饼与羊肉的质量上存在根本的差异,滚烫的肉汤与一层厚油又有效的缓慢了冷却的速度,当炊饼一干二净的时候两斤羊肉还剩一半多。
汉子看着面不改色满头大汗的少年,有些惊诧于对方的食量以及口味的特殊,但既然是客人也不好多问,自个儿一个人偷着乐哼着小曲去洗刷锅碗去了。
太阳向着西边划着一条捉不到轨迹的弧线,在这个时间行动速度格外的快,当穆子怀吃掉最后一块肉喝掉最后一口汤的时候,整个天幕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绯红色,即将到了寻常人家准备晚点的时间了。
穆子怀所坐的那个照不到光的角落在此时也随着太阳的西去将那抹绯红印在了少年的脖子处,少年抹了把汗,拿着筷子拨弄着只剩个底的辣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小菜却还完完整整的放在那里动都没动。
“店家,结个账。”
汉子今天比以往收摊晚了两个时辰,但冲着那包炊饼,也冲着穆子怀津津有味硬生生吃完了两斤羊肉和一盆汤,也是丝毫不恼,反而十分得意,毕竟将盆舔的如此干净便是对他最大的认可。此时已经将锅洗刷干净,炤台什么的也都收拾好了,只等穆子怀吃完就可关门,十分耐心的等待着少年,没有催促的意思。
此时听到穆子怀这声结账想着若是一会真的多给几个铜板一定要给他退回去,瘦成那样能有什么钱?
突然一道身影钻入了铺子中,坐在了靠外一点的位置上,将落在穆子怀脖子下的绯红尽数遮挡了去。
“店家,半斤羊肉,再来份羊杂。”
汉子有些奇怪,没看着人进来啊,但座位上确确实实的多了一个人,心想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赶着饭点来。只好对其歉意一笑:“今日小店打烊了,客人明天早些来……”突然想起了还坐在里面的少年,不忘补充道,“但也别过了正午。”
穆子怀听到这个声音,抬眼看了一眼。
那人也看着穆子怀。
“怎么,他能在这吃得,我吃不得?”
于是那两人的视线又对在了一块,仅仅一瞬,穆子怀便将眼眸低下,主动避开。
于是那双眼眸中的轻蔑鄙夷中还多加了几分嘲弄。
于是气氛就变得奇怪、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