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邸在夜晚的时候,挂上了几盏纸糊的灯笼,整座邺城被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唯独此处灯火通,人影如织。
府前停了许多辆马车,都是一州郡治的官僚所乘的载具,车檐的流苏、厢壁的雕刻、窗户的壁纸,装饰虽各有不同,但都能显得马车主人的地位与品位。
潘凤与潘俨是骑马而来,相比那些文雅之士坐的马车,潘凤还是更喜欢坐在马背上的感觉,车厢当中沉闷颠簸让潘凤很不适应。尤其是有了潘俨打制的马镫和高桥马鞍后,他就更舍不得将屁股从上面挪开。
这次军中立下功劳的很多,荣升一级的也不少,但是够资格踏入州牧府内参加晚宴的,却没有几个,有也是校尉级别往上。所以这次在汜水关前大出风头的典韦,也因为只是小小的亲卫,没有什么背景,不可能来到宴会当中。
不过,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潘俨觉得典韦此时在家中与妻儿团聚,喝酒吃肉,比起他们来到州牧府邸应付人情世故,要幸福要自在。潘凤是个粗人,而他又阅历太少,见识浅薄,面对这些就觉得头痛。
“潘将军,你终于是来了,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一名从马车上下来的文士,露出畅快的笑意,一手搭在潘凤的肩膀之上,一边对他赞不绝口:“此次讨伐董卓,潘将军真是大显神威,不光杀了董卓大将华雄,而且第一个攻破了汜水关,我们冀州人着实沾了你的光,让我等在天下人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了一把。”
这番话简直挠了潘凤的痒处,他又不是个矜持的人,立即喜形于色。回过头一看,见到是治中李历在夸自己,更加忍耐不住,朗声长笑。
“李老弟,我所做的不过就是分内之事,董卓可恶,此次没有将其彻底剿灭就先行返回,我甚感愧疚。”
潘凤这么说,脸上没有半点愧疚之意。李历话中的夸赞在他听来完全是应得的,这一次他领兵作战,立下的功劳的确是诸位将领当中最大的。
李历继续说:“将军不要这么说,你是有功之人,出的力在诸位当中是最大的。若是羞愧,那些缩在后头的诸侯才是最应该羞愧的。”
他把手从潘凤的肩膀上拿下,摊出手做了请的动作。“将军请进,这一次接风洗尘,除却州牧以外,将军更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大家盼着将军都望眼欲穿了。”
李历走在潘凤之前,在回头的时候恰好看见了潘俨。潘俨的体态比起潘凤来偏瘦,脸上稍许黝黑却很干净,这大概是因为没有胡苒的缘故,不过两人是父子关系还是依稀瞧得出。
“这位想必就是令郎吧。”李历停下脚步。
潘凤点头,指着潘俨毫不吝啬地说道:“正是我不成器的儿子。”
潘凤介绍完,潘俨礼貌地朝李历点点头。李历同样朝他报之微笑,在看他的时候,李历下意识能够感觉到潘俨与潘凤的不同,由里而外的不同,应当是性子使然。
不过就在心里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李历没和潘俨说一句话,继续与潘凤边说边笑地交谈,李历夸奖的话连续不断地说出来,潘凤脸上的笑意就没有收敛的时候。
潘俨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听到李历说的那些露骨的肉麻话,叫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州牧的治中有必要如此巴结自己父亲吗?这点功劳算起来也没有那么夸张。何况潘凤的身份不是什么四世三公,仅仅是毫无背景的寒门武夫而已。
进入了州牧府,前方的宴厅大堂当中传来了一阵丝竹琴弦之声,旋律欢快,弹奏的应当不是什么高雅之作,又看到了挽着发髻的小婢在廊道里来来往往,同时也有与潘凤李历一同的进入的文臣武将。
专门用来吃饭的宴厅占地颇大,约有一二亩地,这时候是分餐制,每人一个桌案,大家跪坐在案前用餐,一场宴席下来常常要换好几边身子,才不至于双腿麻痹血流不畅。因而潘俨觉得这不是在享受美食,这是在受罪。
这一次比起在酸枣的时候,他们的位置朝前挪动了十余个座次,紧紧挨着韩馥的主位,坐在右侧第一排的位置。
潘凤毕竟事先安顿了士兵,去了军营一趟,所以在潘凤来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潘俨与父亲共用一席,在他们对面隔着两丈的距离,坐着的是別驾闵纯。而他们左手边紧挨着的是位文士,在下午城门处迎接队伍里见过他,具体名字潘俨并不知晓。
至于更远坐着的其他人,潘俨就更是茫然不知。或许他听过当中许多人的名字,但要对应每个人的面孔,却很难。
两列桌案的中央,有七八名面容姣好的舞女光着脚,在冰冷地面翩翩起舞,地面上还有几名艺师为舞蹈合曲,方才所听见的丝竹琴弦之声,便是从这儿传出。
一曲弹罢,趁这空当,女婢从门外鱼贯而入,端来了美食佳肴、酒水糕汤,让饥肠辘辘的众人捡起案上的汤勺、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吃了几口稍许填饱了独自,闵纯斥退了舞女琴师,举起了酒杯说道:“今日,州牧自洛阳返回,一路风餐露宿,车马劳顿,我等坐守冀州,寸功未立,理当敬州牧一杯。”
在他说完之后,大家抓起杯子,喝完了杯中的酒水。
虽说这酒是经过过滤的好酒,但其中仍然有不少酒醴存在。对于这种酒,潘俨显然是喝不习惯,但好在里面的确有酒精存在,喝多了还是可以感受到醉意。
韩馥环视案下,在会盟的时候,他只能坐在下面,而回到冀州,他自然高坐主位,这种感觉令他无比高兴。韩馥说道:“诸位替我镇守冀州,处理堆叠的文书,管理将士训练,日夜操劳,实在是辛苦,我也敬大家一杯。”
此次喝完之后,闵纯继续说道:“另外,潘将军是此次剿董的大功臣,若无潘将军斩华雄,取汜水关,怎么有后来的大胜。”
“是极。”堂下一阵附和的声音传来。潘凤脸上禁不住再次露出笑意。
李历跳起来举杯说道:“若说潘将军是冀州第一名将,怕是屈尊降位,我看是河北第一名将,这才说得过去啊。麴义将军,你说我这评价公不公允?”
这话说出来后,把坐在地上喝酒的潘俨吓了一跳。他紧紧皱着眉头,不明白李历为何说这句挑拨的话,是无心脱口而出,亦或是故意为之?潘俨不知道麴义是什么样的性子,但凡是人听到这样比较的话都会不舒服的吧。
潘俨看到父亲潘凤以及身旁的文士都齐齐皱起了眉头,显然这句话看似是夸赞,实则是捧杀,潘凤本人也对这句话感到浑身不自在。
“哈哈哈,”从不远处席上传来笑声,“那是当然,潘凤自然当得起名将称呼。不过,治中所言是否有夸大其词之嫌?华雄何许人也?就某家看来,乡野草莽而已,昔日我在西凉纵马驰骋斩杀羌人之时,还没听说过华雄的名字,其有几斤几两,自有人心中知晓。”
麴义三言两语将华雄贬斥得一无是处,好像杀华雄就和吃饭一样平常,理所应当。这引起了潘凤的不满,华雄的武勇他是亲身领教过的,没有麴义说的那么不堪,至少潘凤是费了一些力气才拿下华雄的。
潘凤受不了麴义的冷嘲热讽,大手一拍案面,“你……”
潘凤斥责的话没有说出来,便被身旁的潘俨拉住袖子。“父亲何必与别人较劲?”
潘俨算是看出了,这李历那么多溢美之词,就是为此刻做铺垫,就是为了挑拨父亲与麴义的关系。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潘俨想不明白。
按理说,一州当中,属臣应该团结一心,努力维持和和睦睦的局面才好,偏偏李历相反。莫非李历与这麴义有些恩怨?潘俨暂且也只能如此想。
潘俨不知道该怎样化解两人矛盾,李历便继续替潘凤辩护起来。
“麴义将军,此言差矣,华雄不论怎么说也是西凉军第二的猛将,被你说得这么不堪,岂非欺西凉军无人吗?不说这些,潘将军能与吕布大战,难道吕布你也瞧不上吗?攻破汜水关,这总是不算假吧。”
麴义冷笑一声道:“吕布?难道潘将军与吕布是单打独斗?那日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三人车轮战,这样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叨。汜水关?我听说汜水关沦陷并非一兵一卒攻打得来,而是西凉军中某个没骨气的将领献关才能有所收获,这等功劳难道也要厚颜算上?”
李历笑了笑,云淡风轻,仿佛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干。他道:“麴将军三言两语说得在下哑口无言,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莫不是将军以这冀州第一名将自居?”
麴义瞅着李历,暗暗捏紧拳头,讽刺道:“若是给我五千精兵,拿下长安也未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