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保命第一,别的都在其次。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十面埋伏九面开。可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路朝天,各自成仙,天下本是一片坦途,没有死路,不肯委屈的人多了,才有了死路。
此话怎讲?且看本回发生了一件怪事,敌兵围困之中,老张的驴居然流泪了,豆大的热泪夹杂着眼屎滚滚而下,一发不可收拾。所为何故?原来这驴有感情,晓得害怕,临危惜命,悲从中来,所以哭泣。且不管它,只是禽兽尚知如此,何况人乎?试问龙游浅水,虎落平川时,难道不该低头吗?
反正张勉善是肯低头的,他在江湖上摸爬多年,早修成了老狐狸,随时能钻狗洞,莫说叫人一声大哥,端茶送水亦不在话下,帮忙洗脚也行,根本没脾气。因为他是管家,本来就是伺候人的。可他那三个同伴就难说了,只怕遇事铁骨铮铮不肯折腰,反而白白送命。
欲知如何,接着上回说到,当时真是凶险,只见周围一片火光,吴家人个个手持棍棒,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眼里好像吃了炮竹似的,正是乘人之危,以多欺少的阵势,无耻之中略显狡诈,令人佩服。哑巴和小张表情凝重,举起砍刀又放下了。他们认怂了,果然识时务。
孺子可教也,见此情形,张勉善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年轻人没见过世面,情有可原,今晚若要渡劫,还得老将出马,怎么办呢?
他一双小眼睛,正在寻找破绽,擒贼先擒王……对面这帮人的带头大哥,正是他几年都没看穿的人——姓余的小胡子,根上有点儿坏,却貌似一条好汉,十几个兄弟在他身后,火光之中,此人身材高大,鹤立鸡群,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想而知很难对付。
老张欣赏他,从前却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他虽自诩阅人无数,明察秋毫。别人在他面前,仿佛赤身裸体,唯独此人……老张凝眉,此人绵里藏针,耍起聪明,十分精细。耍起流氓来,也有几分霸道。今日狭路相逢,非但不占便宜,只怕还要吃亏。
吃亏就吃亏吧,且和他过招再说。老张到底见过世面,心眼比车轮还大,遇事处变不惊,摆出一团和气,高坐在驴背上对小胡子拱手说:“余兄,好精神。半夜不在家里睡觉,兴师动众巡街,拦住我等有何贵干?还请赐教赐教。”他脸上带笑,声音却很疲倦,说话没得感情。
小胡子表情麻木,上前几步,比旁人高出一头,好像烧火棍似的,声音更加冰冷道:“张前辈,原来是你,可巧,怎么在这儿碰上了?今晚月亮真圆呐,呵呵……”
此时天上根本没有月亮,老张笑而不语,当他放屁。小胡子接着又说:“呵呵,明人不做暗事,你问我我倒想问你们,半夜偷偷摸摸的上哪儿去?”说完伸脖子看了一眼靳老头,又看了看张行直,然后轻蔑道:“瞧您身边人那副德性,贼眉鼠眼,莫非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
听见这话,张行直往前半步,欲言又止,显然被激怒了。原来他虽是老张的儿子,身材却不胖倒挺矮的,因此讨厌别人以貌取人,眼下被这高人羞辱,更是难受,顿时火冒三丈。张勉善暗自点头。
????对面不太客气,老张仍然有礼,慢答曰:“余兄见笑,何出此言?……鄙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怎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必是你多虑了。实不相瞒,老弟此行是去看望病人,所以披星戴月,急不择时,兄台可否网开一面,让我借过。”
????小胡子一手托腮,听他讲完,身上崩出个冷笑,不知从哪儿接了碗酒,边喝边道:“呵呵,鸡不择食?还借过?……前辈真会说笑,折煞我也,请问秃县谁敢拦您的路啊?是不是?……您若嫌我挡道,小弟立刻闪开,不过……”他停顿片刻,语调阴险地说:“只是你们杀了人还想走,走得了吗?”
此人果然不讲道理,话不投机半句多,老张凝眉无语,默默看他唱戏。小胡子见他瑟缩起来,断然得寸进尺,胸有成竹,后退两步,环视四周,把手往远处一指,大声说道:“好!那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诸位请看那边!看见没?……月黑风高之夜,有人当街行凶,伤者倒地活活等死,惨不忍睹!凶手却扬长而去!请问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众人顺手望去,只见酒楼前有人在地上打滚,嘴里不停哼哼,好像快要疼死了,旁边一个老太婆看着这边,愣了一会儿,随后开始放声大哭,声音虽然尖厉,却干巴巴的,没动感情亦无底气,让人听了一点都不痛快,水平根本不行!
小胡子很不满意,质问她:“你会不会哭?!”随后把手一甩,让她哭的再狠一点,老太婆立刻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小胡子还不满意,五指向上托举,让她把声音再提高四个五度,提到最高。老太婆只好扯着嗓子发出杀猪般的叫声。
这下小胡子满意了,闭着眼说:“……你看这孤儿寡母,多惨!你听这哭声,简直撕心裂肺!”说完他朝天呼吸,貌不胜悲:“啧啧,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可怜!……”
沉默片刻,他又问大家:“可凶手呢?如今安在?……“随后自问自答,把手指向驴子说:“你看!凶手在这儿冷眼旁观,道貌岸然,假装清白,还要我们放他一马!岂有此理?简直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附和,故作激愤之状,叫嚷着将凶手绳之以法,一时群情汹汹,有些吓人。张勉善心里不惧,身子却打了个抖,把驴子打的左右摇晃,扭起了秧歌。他忽然有些烦躁,打断众人议论,插嘴问道:“余兄说完了吗?可否让我说两句?”
小胡子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前辈莫要着急,小弟还有一句话。????俗话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然如此,我等怎能见死不救,昧着良心放了你们?你说是否?”
吴家人都说没错。小胡子清了清嗓子,回味自己台词,感到满意。话说完了,可以歇息歇息,他走到哑巴面前看着他,然后打了个呵欠,转身回去了。留下张勉善独自发愁。
对面套路还没完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时人群中又出来个人,和小胡子迎面击掌碰拳,撞了撞肩膀,又拍了拍后背,举止大有默契。好像替补上场似的。二人交叉而过,那人走到大家面前,张嘴就是脏话,骂个不停,把大家给逗笑了,还提议说要给死者报仇,喂他们吃狗屎。其他人跟着起哄,纷纷说好主意。原来他们早有准备,没过多久,一碗秽物就端上来了。老张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小胡子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吃了就可以走。
且不说吃这个有什么讲究,年轻人喜欢较真,小张刚才没听明白,所谓死者是怎么回事?人分明还没死呢,还在地上哼唧,或许快要死了,可他们却不救人,反而任其自生自灭,不是故意杀人么?那老太婆也只管哭,却懒得多事,眼睁睁看她儿子等死。这戏真是荒唐,倒能煽风点火,火借风势,让人难以招架,只好打烂门牙往肚里咽……小张满头冷汗,眼珠子都变形了。
……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老张一伙无话可说,个个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两腿打颤。对方却不肯放人,还名正言顺要把他们拿下,准备绑起来带走。老张的驴子被他们牵住,手中缰绳也被夺去,左右都被人挟持着。三个同伴也被围住。老张呸了几两口水,皱着眉头心想:无所谓了,事已至此,且想如何脱身吧。
可惜这王八蛋不好对付……张勉善看着姓余的。只见他双手叉腰站着,两撇胡子油亮亮的,颇有古人遗风,貌似侠义之士。让人心生敬佩,可他却知道,此人不可理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怕都行不通,如何脱身?……此时,老张感觉背后有人拔刀了。
战不必胜,不苟接刃。老张赶紧丢了个眼神,让大家把刀收起来,莫要轻举妄动。哑巴把刀收了起来,和靳老头紧紧站在一起。老张松了口气,转脸对小胡子说:“余兄莫开玩笑。你怎么说话不算数?要把我绑到哪儿去?那人分明还活着,岂是被我所杀?不知谁冤枉好人?到官府可说不过去。劝你可得好好想想。”
小胡子边喝酒边说:“姓张的,莫跟我讲道理,老子不管那多……反正你杀人了,别想跑,也甭管要到哪儿去,就这么简单!”老太婆也在远处叫道:“对!就是这人!刚才杀了我儿!俺亲眼看见的!哈哈哈……恩公为我做主呀!”说完又哭,哭着哭着却眉开眼笑。
小胡子对她说:“老人家莫担心,我今天帮你主持公道,保管他们罪有应得!刚才您老解不解气?”老太婆拍手叫道:“什么?好!好!往死里打!打死这几个鳖孙!狠狠的打!给俺儿报仇!”说完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模样开心极了。
吴家人也跟着大笑,地上那胖子听见笑声,抬头瞪眼看着他们,发现大家眼神异样,才明白自己这条命被他们给卖了,白白疼了半天,早晚还得等死,不如早死算了。顿时气的吐血,一口气咽不下去,四脚朝天不动弹了。老太婆见状吓得躲了起来。
小胡子看不对劲,勾手打发人过去瞧瞧,二名家丁冲上去看了一番,踹了他几脚,回来禀报说:“大哥,人不行了,出气多进气少……脑袋没事,前胸后背裂开的疼,该怎么办?”
大家都不吭声。小胡子骂道:“闭嘴!老子问你,是不是被驴踢死的?”回话说正是被驴踢的,背上还有个驴脚印,脊梁骨都踢断了。小胡子转头对张勉善说:“姓张的,你看!铁证如山,你他妈还敢抵赖?!吃屎也不管用,来人,快把他们绑了!”
命令一出,众人七手八脚把他们给按住,往身上套绳索,准备捆绑起来。靳老头吓得不敢动弹,哑巴左顾右盼,张行直怒火中烧。一个人拉着老张胳膊,要拽他下驴来,老张赖在驴上打了个哆嗦,回头看着哑巴,眼神里说:事已至此,唯有拼死一搏了!你行不行?
没想到哑巴面无表情,把刀扔在地上了,束手就擒了。老张心想:他妈的,原来靠不住……再看自己大儿子,不禁皱起眉头,只见他好像很不服气,面对两人催促,死活不肯把刀放下,貌似要逞匹夫之勇。
老张更急了,命令道:“快把刀扔了!老实点!听他们的话!”小张只好把刀扔了,眼神十分绝望。老张心想:真没出息!怪我教子无方!他忽然感觉心疼,一手捂住胸口,随后大笑三声,对小胡子眨眼打手势,用指尖说了番黑话,小胡子走过来对他说:“大哥,这事莫跟我讲,我只管把你带走,其他我管不着,明白么?”
这话好像当头一盆冷水,浇的张勉善心发凉,他额头冒汗,恼羞成怒,无计可施。此时天忽然刮风了,一阵冷风吹过,吹得地面落叶哗哗响,空中乌云散去,圆月高悬,颜色微微发红,勉强算是血月。天有异象,凶多吉少。
老张抬头望月,心里更加忐忑。哑巴悄悄示意老头:咱们逃吧?老头默不作声,浑身已经僵住了。哑巴见他脸色十分苍白,好像病入膏肓似的,神情有些古怪。
又一阵冷风吹来,小胡子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天,骂道:“快点!他妈的,都愣着干嘛?天冷了,还在外头呆着?都傻了吧?”挥手又说:“绑起来!统统带走!”
话音刚落。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有人忍无可忍,突然暴怒,大叫一声:“狗东西!老子要你们的命!”众人惊诧望去,只见老张儿子发疯了,吃了几斤大力丸似的,变成一只疯狗,奋力挣脱左右,抡起王八拳猛打,连打带咬,赶跑身边两人,又捡起地上砍刀一顿乱砍,登时砍了几人,吓得周围人四散逃开。
众人都惊呆了,只见他刀光护体,似一团银蛇飞舞,万点雪花飘扬,刀锋无处不至,好不长眼,连自己都砍,靳老头身上也挨了一刀,幸好哑巴眼疾手快,赶紧拉开老头,才没挨第二刀。张行直边砍边叫:“你们谁敢动我?谁敢动我爹?老子跟你们拼命!全都去死吧!”
话还没说完,一人飞速绕到他背后,往头上打了一记闷棍,小张登时仆地,几个家丁冲上去,把他架了起来,拿住筋脉,丝毫没法动弹。吴家聪明的很,得理不饶人,趁机围殴他,放开手脚往死里打,打的他嗷嗷直叫。这能怪谁?人家还没动手呢,傻瓜却先伤人了,可不理亏么?打死也活该。
张勉善不忍直视,举头望月。驴子低头沉思,竟然流泪了。有人眼尖诧异道:“哎,你们看,这驴子哭了!他祖宗的,成精了!”引得几人好奇围观。只见此物果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与小张惨叫声一呼一应,琴瑟和鸣,响遏行云。
老张听着这哭声和惨叫,感觉到了久违的痛苦,可他来不及痛苦,更多的是悲伤,一咬牙也流泪了,感觉浑身赤条条无牵挂,仿佛排出几斤宿便,一身轻松,拍着驴脖子说:“唉,好驴,好驴,我平日待你不薄,今日危矣,可努力。”
没想到这驴子居然听懂人话,表面不声不响,其实早已下定决心,要杀出一条血路,于是趁人不备,突然朝天嚎叫三声,如同虎啸龙吟,接着一个骏马扬蹄,掀翻两名家丁,撒腿向前狂奔,撞倒小胡子,冲出人群去了。
小胡子倒在地上,叫人赶紧去追。没想到这驴子跑的比马还快,一溜烟就走远了,家丁们根本追不上。老张且喜且惊,回头一看,只见后面人群一团乱麻,已经打了起来,依稀看见哑巴背着靳老头,和长坂坡赵云似的,上下翻飞左右闪打,一扇耳光二拍天灵盖,三锁喉四撩阴,招招厉害的很,大展拳脚把敌人都欺负了个遍,却看不到自己儿子身影,他顿时泪流满面,放声哀嚎。
过了两条街之后,追兵早无踪影,老张擦干眼泪,勒住驴子,环顾四周,渐渐平复心绪,聪明的才智又占领了高地,他微笑着心想:原来这哑巴留了一手,真人不露相……你看人家多聪明,俺呢?白混了半辈子,人模狗样,最后家破人亡,早知道会有这天。商穷经也跑不了,干脆拉倒吧,唉,现在该上哪儿去?……于是一路驾到寻芳客栈门口。
老张放眼一望,见月色下有两个人坐在门外喝酒吃菜,吃的好不痛快。仔细一看,是自己弟弟张勉人和客栈掌柜刘某。哟呵,这哥俩心情不错呀?莫非有啥好事?老张顿觉高兴,飞身下驴,快步上前问道:“勉得,衙门的人呢?我儿子呢?在哪儿?”
他弟弟放下筷子,喝了口酒,起身抱住他哥,马上又避开说:“哥?等你好久!怎么才来?就你一个人?俺侄儿呢?其他人呢?”老张叹了口气,把路上事情告诉他,张勉人听了欲哭无泪,也把这边事情三言两语告诉了他。
原来他小儿子张行义半个时辰之前就被人骗走了。郎中和几个不认识的人也被一同骗走了,其中一个还是女的。骗子说他们是商家的人,派了两辆马车来接他们,让他们回府上治病去,还说靳老头受伤了,赶紧过去看他。张勉人喷着酒气说:“这事得问掌柜。掌柜当时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