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洗澡之妙，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人皆可道出一二。惜凡人见识粗陋，姑且不问，只看高手怎么说的。《澡经》有言曰：“澡者，生之大事也，养颐之地，休闲之道，不可不察也。推其贤与不肖略有三，曰：太上忘澡，最下不及澡，澡之所钟，正在吾辈。故以不洗之洗为最上品。诗曰：放荡形骸真禽兽，纤尘不染假君子，举世皆浊浊是清，众人都醉醉亦醒。菩提明镜本无物，吾本自洁何须洗？莫说身躯负污泥，一片冰心包浆糊。十年不洗成至道，浑然忘我似天成。凡人至此境界者，沧浪之水可濯足。”……大哉此言，乃谓澡之根本，在于洗心。心者身之主也，身不净或生病，心不净则害命，洗身而不洗心，譬如舍本逐末，洗之又洗，类隔靴搔痒，鼠穴寻羊，难得健康，不如不洗。故澡堂之地，洗浴之都，推拿之所，不但洗身，亦要洗心。当造众生平等之处，立浑然忘我之境，开朗朗白茫乾坤，凿幽幽洞仙福地，列赤诚精华肉林，拓坦荡无邪思海，喜怒哀乐不生，七情六欲不入，狗刨蛙泳之客，暂得鱼水之欢，唯有大爽遍身而已。尘劳之人到此一游，或能会超然之趣，可离苦而得乐也。故《澡经》又曰：“洗身浣肉止皮毛，明心见性达根本，身有痒处空开花，心猿意马境蒙尘，偶感竹风怀七贤，如春登楼睹颜回，守气会神自生香，怀中洞照虚灵人，因缘际会托精微，无水之水存渊源。”……若问这无水之水是何物？它似水非水，似火非火，似药非药，似炁非炁，似空非空，似有非有，似洗非洗，似润非润，便是洗之妙用。闲言少叙，说了这么多，都是义理之事，第义甚精微，三言两语未能穷尽。欲求之甚解不得不提“澡堂三怕”之说。是何也？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行行有件难办的事。打铁的怕砸手，烧窑的怕烫脚，当铺怕假货，看病的怕心病，算命的怕失算。那开澡堂的怕什么呢？可想而知，一怕偷盗，二怕疾病，三怕衙门。这三样东西，怕它是理所当然的。殊不知万物相生相克，非但澡堂怕衙门，衙门也怕澡堂，众所周知，衙门办案亦有的“三怕”，哪三怕呢？一怕大海捞针，二怕澡堂拿人，三怕两面打招呼。大海捞针劳而无功，澡堂拿人耻而有格，两面打招呼左右为难。几件事若想办好了，其中大有学问，少不了些奇技淫巧。例如澡堂拿人十二字心法，哪十二个字？曰：心如止水、眼疾手快、见微知著。心如止水者，见色不动也，色不迷人人自迷，美色当前，贵在自持。眼疾嘴快者，左右逢源也，言多而不失，搭讪则必中，交友则必成，可于肉林之中囊锥自见，迥然脱俗。见微知著者，睹一叶而知秋，观一毛而知全身，听一言而明主旨，于纷繁嘈杂之中而有定见。唯有精通这三样本领，方能百发百中游刃有余，可知其难也。或问：笨手笨脚之人能胜任这项差事吗？
言归正传，接着上回说到。李羞云在澡堂子里吃茶，吃的正销魂时，耳旁忽然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一个豺狼凶狠，一个蛇蝎阴险的，都不像是好人。是谁呢？被他听出来了，原来是解之机和马冲，不巧遇上他们也来搓澡了。于是李羞云慌忙躲了起来，随后待风头过去离开茶房时，路过包间门外无意听到二人讲话，讲了一番害人的阴谋诡计。都被李羞云听到耳里记在心中，感慨良多。此时天上轰然雷鸣，小李子抬头看，只见墨团密布，乌云四合，偶有几丝打闪，好像要下雨了。他身上打了个寒战，突然醒悟，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遇上这两个家伙愣着干嘛？还不快跑！便悄悄离了这院子，三步并作两步，一路跑回浴池去，半天没寻见靳老伯和哑巴。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时着急莽撞，竟给在场客人挨个相面，连认错了十个人，挨了五顿骂，道了四次歉，吃了三个肘子，碰了两个头，滑了一跤，仰面朝天跌了个屁墩，喝了几口澡汤，呛得耳疼鼻辣眼发酸，千辛万苦才找到那俩个，二人正在鸳鸯戏水呢。小李子棒打鸳鸯拆散双成单，一手一个拉着出了浴池。情急之中大家没来得及穿衣服就出来了，腰间只系着浴巾。刚走几步，迎面来人皆衣冠整齐，裸体难免冲撞了他们。三人觉得不妥，又返回去找衣服，却碰了个怪哉，衣服竟然不翼而飞了，怎么找都没找到。这下可糟了，光溜溜的如何回客栈去？三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转。无奈走到澡堂门口逡巡，正为难时。看门的小二迎了上来，问客人是否丢东西了？李羞云说衣服找不到了。小二问是何样式的衣服？什么颜色的？小李子说就是普通衣裳，粗布短打。小二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把手一挥说道：“走！俺带你们去找找。”于是三人又和他回了浴池，翻砖搜瓦遍寻地面，找了半天还是未见失物。出来小李子对他说：“这位小哥，要不你行个好，借咱们几件衣裳鞋子穿穿，略遮羞体回去。明个再还你。”小二说借衣服可以，但要登记姓名住处，再留二两银子作押金。李羞云心想：还要押金，真不爽快，咱身上没钱，怎么办？正为难时，天上打了个响雷，顷刻间风云大作，暴雨倾盆，墙外行人脚步匆忙，大呼小叫避雨，房顶上敲鼓似的劈啪响。李羞云寻思道：真好，天助我也！下大雨了，街上反正清净，咱也不怕丢丑，索性光着膀子回去吧。于是对堂倌说道：“小哥，咱们钱也一并丢了，如何是好？”小二让他找人借钱去。李羞云苦笑道：“这般仓促光景，找谁借钱去？我等住处不远，干脆你且放行，让咱们走回去罢了。”小二把他打量一番，点了点头，正要开栏放他出去，忽见其背上伤口难看，血痂烧灼纵横，甚是老辣，顿时心中起疑，便问客官皮肉怎么搞的？烧焦了不成？小李子暗自吃惊，灵机一动，撒谎说是痧痕。小二冷眼孰视之，把门关上绕到他背后端详，扬眉质问道：“痧痕？不对！好家伙……你这分明就是挨打了。还是鞭子抽的呢。啧，实话说，你们到底是何人？干什么来的？”小李子答不出来，靳老伯解释说他乃商家仆役，被老爷责罚吃了鞭子，所以背上落下伤疤。堂倌不信，转身便要叫人把他们给拿下，正准备过去发喊时，哑巴从背后捂住他的嘴巴，一手点其腰间穴位，将小二慢慢放倒在椅子上。小二顿时成了个软脚虾，松松瘫坐下来，浑身发麻动弹不得，眼神有些害怕。靳老头上前唬他道：“小兄弟莫要多管闲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且任俺们出去，包你无恙。”小二点了点头，问他穴道几时能解开。哑巴打手势告诉他须臾便好。旁边几位客人看呆了。老头转过去又对他们说：“贤弟莫要见怪，俺们几个丢了东西，正急着去抓贼呢！这小哥不肯放行，所以唐突了他。”客人们听见这话，各自摸索身上财物，大有搔痒之状。三人赶紧奔出澡堂大门，见路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轿马匹，几个家丁丫环正在门口两边等人。檐下水流如注，把他们半身淋湿，大家个个神情麻木，遇裸男见怪不怪，当是风雨兴妖水龙作孽，电闪雷鸣激出怪胎。如此甚好，人不欲加诸我也。众目睽睽之下三人顿觉神清气爽，反而没了羞耻，大呼小叫挤出去溜到街上，冒雨穿过几条巷子，直奔牌坊下面一家裁缝铺，抬手使劲敲门，咚咚咚敲了一气，店主在里面闷声问道：“谁啊？干什么的？”李羞云扯着嗓门说：“买衣服的！”店主故意道：“大晚上买什么衣服？不是下雨了么？”李羞云打趣说：“正是下雨才来买衣服，天晴就去买伞了！”里头应道：“稍等！”三人在外面等着。随后门闩喀嚓一响，店主秉烛出来，抬头愕然，只见门外站着三条赤裸的汉子，一老二少容貌猥琐，浑身皆湿漉漉的，呼吸若穷池之鱼，行止比落汤之鸡。下身围着浴巾，上身露出白肉，面容冰冷呆滞，望之不寒而栗，好像要来他家里强行搓澡似的。店主吓得屁股一紧，两股战战，赶紧把门掩上，露出眼睛问诸位有何贵干？这里不是搓澡的地方。李羞云狞笑道：“老板莫怕，咱不是坏人，方才在澡堂失窃，衣物都丢了，特到你这来买几件破布遮羞。”店主听见此话便放心了，开门延客进坐。大家欢喜入内，擦干净身上的雨水，向炉边烤得皮肉暖和，便到柜台胡乱挑了几件成衣穿上，一时纷纷手忙脚乱，头戴短裤脚穿袖子，好像沐猴而冠似的。打点身上停当，又借了三双布鞋，齐绑了个鹭鸶腿，精神抖擞极了。便劳店主一道回客栈去拿钱。店主穿好衣裳打伞跟他们走，出门腿脚有些不便。三人前面冒雨而行，鼻滴醇醪面流江河，呼吸打着水花响鼻，如受酷刑似的。好在老天赏脸，走到半路雨停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马路被雨水洗的干净，光可照鉴。几个人徒步空巷，孤芳自赏相看成趣，不免口放厥词大摇大摆回到客栈。开门见堂里空荡荡的，冷清得很，客人都不见了，只余下两三个小二打扫。头上地板传来阵阵巨响，好像犀牛搬家似的。老伯脱下衣服挤水，一边抬头说：“人都回房去了，正闹得欢呢。”裁缝店主收起雨伞问：“敢问这里到地方了？不知客官上哪儿拿钱去？”李羞云说在四楼跟我走。大家便上楼去。到楼梯口听见上面敲门响，还有个姑娘牙尖嘴利在骂人。仔细一听正是庄主的声音。哑巴笑着打手势说：看样子庄主遇到流氓了。众人弹冠相庆，笑过一回，便兴冲冲悄悄上楼去，到了四楼廊口见一白衣男举止鬼祟站在走道里，庄主在屋内与其叫骂。众人打住脚步观望，只听那人小声说：“姑娘，行行好，开门吧，俺不是坏人，绝不敢造次。”庄主叫道：“你是谁呀？借什么东西！莫要烦人！”那人又说：“姑娘小声说话，你屋里有么？好歹借我一根，俺屋里的用完了。”庄主稍后又说：“自己上柜台买去。休在这儿讨死！”那人委屈道：“姑娘脾气真是厉害，怎么讨死了呢？柜台已打烊了。您行行好，饶我半根就行。”庄主骂道：“莫说半根，就是一di蜡油，也休要指望。老实回去呆着，别吵本姑娘睡觉。”四人听见这话忍不住噗嗤笑了，白衣男回头看见廊底有人影，顿时心虚脚软，羞的面红耳赤，赶紧回到自己房里，把门给关上了。借他头上灯火，靳老头依稀看清其面貌，白白胖胖有些眼熟，这人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管家老张的儿子，名字叫做张行义的，时常在账房里帮忙管事呢。老伯大吃一惊，心想：小管家怎么到这儿来了？寻花问柳夜不归宿，成何体统？转念又想：这孩子定是学坏了，难怪老张最近总是愁眉不展……此时走廊灯火闪烁几下，两厢房中偶有切切私语。众人侧耳细听，待声音消停了，才走上前去，敲门问庄主借钱。庄主没有开门，反而喝问他们来意，一听是来要钱的，顿时更加恼火，开门之后没好脸色，二话不说先轻轻踢了他们几脚。大家招架了几招花拳绣腿，急忙道清原委，挨了她一顿骂，才接过三两碎银，奉还给了裁缝。裁缝从怀中拿出小秤称过，便欣然告辞了。大家跟庄主赔了不是，随裁缝一道下楼。楼下分别之后，三人从大堂转进后院，穿过游廊步入庭中，抬头见一派狭窄的好景色。正是明月当空，星辰如洗，殿角插天，铜尖聚顶，高风过路，灯火隐蔽，巍巍古意，寥寥幽情，令人心旷神怡，胸襟舒畅。小坐片刻，但闻花木之香与楼房氤氲俱时扑来，好像开了千年墓葬似的，陈腐袅袅，尸意盎然，竟让人胸闷，有些呼吸艰涩。哑巴打手势说：“好大的酒气呀。”靳老伯告诉他：“咱们县城里木石砖头都会喝酒，平时藏了不少酒气，雨后都发到空中去了。”哑巴点头。大家清思片刻，渐渐耳聪目明，听客栈上下各屋里欢闹，仿佛开了七八家话本，远近交织着好多故事，更平添几分情调，真有夏夜之趣。他们促膝小坐，雅兴渐高，聊天畅快，不觉时移。抬头忽见庄主房间已熄灯了。靳老伯指问道：“现在什么时辰？大闺女睡得好早呀。”李羞云看着说：“约莫刚到亥时，庄主又睡养颜觉了。”老伯笑道：“早睡早起，可以养生哟。”小李子嘲道：“切，一到天黑就睡了，她养什么生？敢情养的是小生么？”老伯大笑：“莫要胡说……哈哈，怪不得闺女年纪不小，容貌却青春呢。”李羞云摇了摇头，却实话说：“这也不中用，毕竟人老珠黄，岁月不饶，自有她显老的时候。”三人开心大笑，把庄主奚落了一番，幸亏竟然没被她听见。于是又坐了半个时辰，夜气渐凉，是时候该回房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无名怒火。此刻外头良辰美景好不美哉，怎料客栈里却闹事了。他们转进大堂走至楼梯口时忽闻空中三声霹雳，仿佛呵斥之声，随后听两条舌剑，硬邦邦的，铿锵击打起来……三人立住不动，仔细一听原来有人吵架，皆是男声。还有一女子从中冷言调停，正是庄主的声音。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随后小李子拍巴掌领会说：“喔！我知道了，真是晦气。约莫刚才那人色心不死，又去纠缠庄主，遇上多管闲事的与他争执，这下有好戏看了，咱们快去看看。”于是三人兴冲冲赶去看戏。不料刚走了两步脚下阶梯忽然颤动，好像地震似的，把足底震的怪舒服的。大家享受片刻足疗，却不敢贪爽，赶紧避退下来。徐闻耳畔响起骨碌雷鸣，从上而下，由远及近，将小变大，渐至面前。低头一看，有人从楼上滚了下来，正好滚到他们脚下，翻开一团白影躺在地上，仿佛打开一张铺盖。大家吓得又往后退，在大堂门侧观望。两个小二随后闻声赶来，上前拿灯笼一照，只见地上那人狠咬牙关，紧闭双眼，气嗓闷绝，动弹不得，活脱脱一个受苦的相。众人环顾左右不知所措。一个小二打着哭腔问道：“张公子？你怎失足了？跌坏身子了么？”张行义没有答话，喉咙里咕咕哝哝的。此时楼上传来脚步声，须臾定住不动，几个过去探视，只见一神采泼皮郎君站在阶上，姿态有些张扬。且看他，头扎扫帚髻，唇留八字须，身着棋子布衣，斜露半个光膀，面容阴暗难辨。估计正是出手推人者。身后还有几个看热闹的，看了一眼就上楼去了。众人胆怯地瞧着郎君。那人慢慢下来，小心走到公子身旁，弯腰探他鼻息，随后叹了口气，抬头愁闷道：“啧，歹鸟，竟然伤的不轻。小二，快去叫郎中来！该杀的！真是倒霉！”一个跑堂的勤快，得令马上走了。李羞云几个见状也动了起来，上前欲把伤者扶起，另一小二却止住他们，打量那郎君道：“且慢，这位客官，小的有句话说，怕您见怪。”郎君有些烦躁，起身道：“你有何话？快点说来！”他皱着眉头，眼睛还看地上。小二问他：“小的想问：此人好端端的怎会从楼上跌下来？莫非踩着西瓜皮了？”郎君懊恼，转身踱了几步，打量众人苦笑道：“呵呵，敢情你明知故问。我本无心伤他，只是推了一把。谁知他脚下无根，是个皮球，一路滚将下来，算我倒霉。你说怎处？”众人交换眼色，小二点头道：“如此妥当，客官认了便好，一人做事一人当，非我有心得罪，你若肯见官府分说，省得牵连客栈担责，不如……”话还没说完，有女声在高头问：“人没事吧？”声音宛若铜铃，甚觉爽耳。抬头一看原来是庄主在楼上，大家不知如何作答。老伯对哑巴耳语，哑巴给庄主打手势，庄主便轻轻下来了，站在一旁听着。那小二向她点了个头，接着对郎君说：“总之，凡事宜先往坏处想，我见此人伤的不轻，万一没了，你免不了吃官司，不如破财消灾，奋力买他一个活命，付我些钱给天医开路，死心塌地挽回了他，怎样？”……众人心想：这不是讹钱么？郎君目露精光，面色尴尬问道：“你要多少钱？”小二贼眉细眼说：“救命不比平常治病，金汤玉液也得灌下，莫要舍不得，少说三十两银子。”郎君听罢怒上眉梢，当时竟把气平息了，从怀中抓出一把碎银给他，骂道：“你这滑头，敢是讹我不成？老子身上就这点钱，全都给你！”小二讥笑说这点银子只怕不够。郎君气道：“你先莫说鬼话，我观此人有些福相，料无十分大虑，等郎中看过再说，如何？！”说完把钱推到他胸膛上，小二接过钱撇了撇嘴，便叫大家把伤者扶到房中。众人上前搀扶，哪晓得这胖子体重，好像个石磨似的，几人搀了半天却搀不动。好不容易把他扶起来，走路却东倒西歪，一步挨着一步，半天才走到房里。床上落定之后，病人呻吟愈发苦痛。众人忧心忡忡，郎君急的打转。庄主携老伯出门悄悄问道：“老伯，听说你认得这人？不知是何底细？”老伯说他是咱们管家的儿子。庄主低眉无语，面若冰霜。小二耳尖，赶出来问道：“二位原来是他熟人，可知张公子寓下何处？”老伯说：“就在城西长帆衢北面第三家。你看可否把他老爷请来？”小二心想：他爹是商府管家，家里必不差钱的，我去讨个警钟之恩，他必然敬我，定能得些赏赐。想罢喜上眉梢，便道：“那我即去禀他家老爷，各位在此稍候，须臾就来。”说着便要出门，郎君却出来叫住他道：“且慢，你这厮脚力如何？！去城西六七里地，来回不少半个时辰，倘若路上拖沓，万一有个长短，岂不耽误他亲人叙别。”小二说我快去快回便是，郎君又问：“贵店有马么？”小二说：“确有一匹驽马，只是昨天伤了脚，骑不得也。”郎君把脸板了过去，挥手让他快走，小二正要撒腿，庄主却道：“得了，既然如此，不劳你去，姐姐遣自己人去罢。”于是叫哑巴和李羞云出来，让他们往张家跑一趟。李羞云得知要见管家，却推辞说：“我最见不得他，老张不知咱从山上逃回来了，此番恐节外生枝。”庄主不知所云，靳老伯晓得厉害，于是主动请行，庄主便让哑巴背老伯疾行，二人立刻出门去了。店小二也撒丫子跟了出去。这时房中发出一阵哀嚎，如大象垂死之声，大家又进屋去探人，只见张公子脸色发青，额头冒汗，气若游丝，睡如翻饼，兆头有些吃紧。郎君睹了他半天，焦急道：“歹鸟，郎中怎么还不来？眼看熬死他了！”李羞云劝他莫着急，大夫待会儿就到，说完便给张公子擦汗。郎君沉默半晌，忽然问他：“我问你，按你们这的规矩，倘若打死人了，要赔多少钱？”李羞云鄙夷地看他一眼，摇头说：“哼，吾闻《论语》有言：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如今别人性命要紧，钱乃小事，好心的莫要惦记这个，才算有良知吧。”郎君顿时眼爆金星，过去掐着他胳膊问：“你说什么好心不好心的？只问你：按本府例律，打杀人到底要赔多少钱？快告诉俺。”小李子迟疑道：“我怎么知道……想来官府若断你个过失杀人之罪，少说赔二百两银子。还得重责二十大板。只多不少，你且自求多福吧。”郎君顿时心口绞痛，坐地无语，鼻里喘着粗气。李羞云说：“既然如此，你舍不得银子，当初何苦推他？”郎君用手抱头深陷懊恼之中。小李子随后又说：“呵呵，没想到你这人看着挺厉害，却经不得事，垂头丧气没出息。到底为何而起的？且把来路说说？张公子怎么得罪你了？”郎君依然无语。这时庄主不知从哪端来一坛子酒进屋来，打了个呵欠，提着灯笼对李羞云低声认真道：“当当，怎么说话的？这位兄台路见不平，为救你姐姐才惹上麻烦，受人之助，得感仗义，咱们今日要帮他解脱才好，你说呢？”李羞云听了不觉暗暗点头，心想：庄主又要做好事了，怎么帮他解脱？八成又要破财了，唉。郎君抬头在明灯下见到庄主媚态，睡眼惺忪，蓬云盖玉，好一段无聊心绪，顿觉其颜色过人，娇艳异常，竟有几分羞涩，便起身打拱，木讷问她贵姓？庄主打着呵欠低声说：“本姑娘，免贵姓孙。”郎君又请赐教芳名？庄主说奴家未有大名，小名叫赵皮皮。郎君顿时哑然。问是哪两个字，庄主告诉了他，亦请教他的名姓。
郎君说鄙人姓陈，名字叫作“？？”。“陈？？。”庄主夸道：“好名字，不知是哪两个字？”郎君说：“？？？？？？。”庄主微微点头喝了口酒，露出欣赏的目光，看着此人胸口。李羞云拍手道：咦？你们两个真有缘呀，定是有缘人吧，又说：“我看这位大哥倒像是江湖人士，不知从何而来？可有什么雅号？请赐小弟一闻。”陈君脸上忽然抽搐，转身沉默半晌，用厚重的声音，娓娓说道：“实不相瞒，呵呵，在下乃京城人……踩花门下弟子……号称九尾淫狐。”最后四字斩钉截铁。
听见这话，庄主突然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大笑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