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在庭中驻足,有股香气从账房门口幽幽飘来,熏得他七情荡漾心旷神怡,差点立地成佛了。心想:什么香气这么香呀?仔细一闻,好像是家具木头散发的味道,其味清新淳朴,悠远绵长,蕴含天地精华、日月灵气、历史沧桑,让人闻之虎躯一震,几欲明心见性。怪哉!是何奇葩木材也?竟敢考验本公子的见识,容我来考究考究。再闻之后,少爷吃惊了,此香断然不是普通香木,乃是上好名贵之木!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少爷扇了扇风,品酒似的闭上眼睛,细细分辨空中滋味。到底是富家子弟见多识广,他立刻闻出好几种香型。有紫檀香、黑檀香、乌木香、红木香、楠木香、梨花香、菩提子香等等,十种杂花生树本草精英,释放天然和气,和酒香混合在一块儿,令人无比陶醉。少爷心中不悦,睁开眼睛心想:好你个张积德,王八羔子,老子几年没到账房来,你把这变成东海龙宫了,花多少钱搞这些稀罕玩意儿?少说也有几千两吧,你自己掏钱的么?把冤枉钱给我吐出来!……少爷抬头四顾,见屋子迎面还是旧的,廊柱门板窗棂皆凡木也,多年没上新漆,干巴巴都掉渣了。然而朽木其外金玉其中,屋子内外之别,好比天上地下。屋外是天上,屋里是地下。此话怎讲?且看少爷走到门前,眺望幽深的室内,简直触目惊心,他好像开了天眼,面对一个富丽堂皇的十八层地狱,其中森罗万象,鬼怪林立,看得他目瞪口呆头皮发麻。只见屋里密密麻麻堆满了东西,仿佛是押花石纲的仓府,极尽奢华繁复之至。若问有些甚么?且看,当门是个牡丹刺绣屏风,绣了十八朵颜色各异的牡丹,其前置粗雕大茶海,黄不拉几的像个大树疙瘩,左右摆着简明太师椅子骨瘦如柴,屏风后面是连天的古董架子,结构细如蛛网,各种瓶瓶罐罐摆置其上,整齐如蝇头小楷。架子后面可见落地花罩,张牙舞爪骨角峥嵘,下有翡翠凉榻光洁明润,后有一张六柱攒花架子床,其上铺盖琳琅(居然还有床铺!他在这儿安家了?少爷牙齿咬得咔咔响。)这是中间堂屋。旁边另一间屋子稍微简朴些,斜地里可见长长的柜台,台面泛着白光,上摆着大酒缸子、财神爷、错金银铜貔貅和大大的玉如意,柜台内全是书架,上面堆满册子,一眼望不到头。往屋里走两步,顺着柜台往下看去,透过家具重重遮拦,能见屋子尽头开着几扇门,门外是个小花园,白墙边立着一株芭蕉,绿油油的,底下还种着一株月季。真是好景致呀!少爷眯起眼睛,心想:本公子今日大开眼界了。好你个张积德,越来越有出息,把账房弄得比老爷的书房还漂亮,真是大逆不道!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心想:人呢?人哪儿去了?老张呢?少爷没有看见人,但闻一片磕算盘之声,大珠小珠落玉盘,好像下了场石头雨似的,听得他三魂荡荡上青天,四肢绵绵下黄泉。少爷站在原地发呆,心想:这声音把我入魔怔了,敢情人都在里间呢,里面还有一间屋子,不在这头儿,在那头儿。随后他退了出去,在院子里踱步,胸脯剧烈起伏着,生气想道:账房里摆床铺,成何体统!……他忍不住转身再到门边,伸出头来往里窥探。又见卧榻旁立着一株珊瑚树,有七尺来高,枝繁叶茂五光十色,仿佛的大明王背后的金轮赤焰,这奢侈的东西立刻引燃少爷心中熊熊怒火,烧的和珊瑚一样灿烂,他心想:老张呀老张,看不出啊,你可真会享受。不知花了我家多少钱,我爹也不管你,让你过得这么舒坦,本少爷日子过得却不如狗,家徒四壁,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你给我等着吧……于是他捋了捋眼前的头发,屏息凝神专心窃听那厢动静。屋里打算盘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他们先是说正事,然后开始闲聊,聊着聊着居然讲了一个故事。还是县里近日发生的奇闻。少爷竖起耳朵仔细听,勉强听见一半分晓。故事大概说的是:
《秃县车夫的故事》(残缺)
话说秃县有个中年汉子,名叫涂生麻,三十多岁,族中排行三十,人称涂三十郎。此人是个光棍,孑然一身,既无妻子儿女,亦无父母兄弟。家有三间小房,平日卖手艺为生,主业是做裁缝的,兼职赶马车挣钱。家中有一辆马车,无马。他花钱从驿站租了两匹马,寄养在彼处。闲暇时做车夫的勾当。县里谁家要用车时,便可到驿站提前约他,他驾车上门接客,既拉人又拉货,方圆百里都去。每人每十里地收三两银子,拉满货收十两银子,挣的钱与驿站平分。就这样靠天吃饭的生意,涂某用闲功夫跑了三年,攒了笔钱,共二百多两银子,刚好回本,还挣了些利润,从今往后除了草料钱,只要马儿无灾无病,跑车的钱都归他赚。加上平时做裁缝收入,预计正好够他明年娶媳妇用的。眼看前途一片大好,就要成家立业。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本来他今年一路顺风顺水,却突然犯了衰神,栽了个大跟头,不但赔光家底,还欠了外债,从此一蹶不振,几乎成了个要饭的。若问遇上什么衰神?竟然如此厉害?只怪在车夫这行当上,容易招惹是非。事情发生在两个月前,话说某天三十郎从驿站接了笔单子,要他明日正午出车,去县门口接一位姑娘,送她回老家隗州去。单子上注明客人名叫徐氏,年纪二十一岁,县里无熟人担保。这下怪了,客人来历不明,车夫要担风险。这单子接不接呢?三十郎从未听说过这位徐姑娘,不知伊什么来头,便到驿站查问,都说她是外地人,县里无人认识,也不知做什么的,看样子不像坏人,反正交了钱了,来的都是客,你且放心送她去。此言有理。涂某当时没想太多,也不怕其中有诈,只等明日见面再说。第二天到了约定的时辰,他驾着马车来到秃县城门口,见到了这位徐姑娘。只见她单身一人未携行李,身上别无长物,连包袱都不背。就这样回老家去?好不轻省呀。三十郎问道:“姑娘一个人么?还有同行否?要拉货不?”徐姑娘说就我一个,师傅可以启程了。三十郎不高兴,心想:就拉你一个人去隗州?怕不是耍我呢?来回二百里地,只收一百里的车钱,还耽误我两天功夫,明晚才能回来,挣钱不够马掉膘呢,傻子才做这赔本买卖……于是他不想接这单子,便和姑娘谈价,让她多出点车钱,不加钱就罢了。那姑娘却精明得很,拿车行规矩来压他。威胁他说:你若拒接,我就到驿站告你去。你若肯走,我十里地多加二两银子。三十郎心想:这人真厉害,晓得讹我,倘若被她投诉,驿站肯定要扣钱的,得不偿失。伊虽然加的钱少,但多少能挣一点,总比亏本好。于是他犹豫了。那姑娘又劝他说:“车夫大哥,你就行行好,送我一程,二十五两银子,先给你了。”说完递钱过来。三十郎把钱揣在怀里,低头看这位姑娘,顿时傻了眼,此女远看姿色平平,近看长得真漂亮,堪称世间尤物,只见她身材窈窕体态丰腴,皮肤白皙面如羊脂,********,眉目含情分外妖娆,穿着打扮也很香艳。三十郎感觉浑身紧张,忍不住打了个抖,咽了咽口水,屁股发痒,差点儿从车上掉下来。姑娘望着他笑了,伸出纤纤玉手,让师傅把她拉上车来。三十郎接过姑娘的手,使劲捏了一把,然后跳下车去,扶姑娘到车中坐定。扬鞭启程了。
……
故事讲到一半,屋里突然没声儿了。少爷正听到兴头上,眉歪口斜眼睛发直,精神炯然大振,欲知后事分晓。可那厢声音渐弱,越来越不给劲儿,乃至最后无声,只听见此起彼伏的算盘响。这下可把少爷急坏了,如此香艳的故事,未知结局如何,譬如煮熟的鸭子飞上天,令人惋惜难受,他低头寻思道:这帮小兔崽子,讲甚么悄悄话,大声点儿呀!怎么不把故事说完呢?吊本公子胃口么?他刚想迈进屋里去,又把腿收了回来,到院子里打转。站在墙角,对着水缸发呆,心想:罢了,先办正事吧。孙子曰“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我今日既来了,何不试探试探他们。少爷喜欢试探别人,他面壁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听见屋里安静下来,有人打了个哈欠,对管家说道:“哎呀,张兄,都算了一天账了,您行个好,放咱们出去耍耍吧。”管家问他做甚么去?那人提议说蹴鞠。马上有几个人响应他,纷纷起哄道:“走走走,出去踢球去。别干活了。”管家只好答应了他们,屋里顿时喧闹起来:“你算什么东西,踢球去。”“俺算账,你算什么东西?”“我不算东西,走,踢球去。”“走吧走吧。”眼看众人呼之欲出。少爷赶紧躲到门边,贴着窗户站着。不一会儿,门口大摇大摆出来三个人,口中有说有笑,手里还拿着皮球。见到少爷,他们先是愣了一下。有人回头往屋里看,又和少爷打招呼,笑问道:“少爷来了?”少爷没有作声,另一人弯腰挽起裤腿儿,把前襟扎在腰带里,起身向少爷问好,这算是行礼了吧,少爷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人则对他视而不见,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站在庭中跨立,准备开始踢球了。少爷把身子转向他,露出探询的眼神,那人仍然无视少爷,只顾和别人说笑。下人如此失礼,可把商无恒给气炸了,心想:你这泼才,给脸不要脸了!竟敢羞辱本少爷!他愤然撩起衣襟,坐在旁边石凳子上,面容十分阴鸷,满眼怒火盯着那人。他们三个却不理他,在院中散成掎角之势,各自活动手脚,随后一人将球抛起,在膝盖上颠了几下,使出个鸳鸯拐,把球撩到空中,飞身一记凌空侧踢,将球踢到对面,啪一声响亮,对面用胸口停球,放落在脚尖,两脚把球来回捯饬,再将球撩到头上,使出一招鲤鱼跃龙门,用头击飞,飞到左边人的脸上,那人有球必应,用脸停球,向后走了个蛤蟆步,浑身蠕动两下,顺势把球夹在喉咙上,再使出个鲤鱼打挺,将球抛到空中,用后脖颈把它接住,原地翻了个跟斗,起身时球还夹在脑后,功夫简直出神入化!此人松开脖子,球顺他脊背落下,他如踢毽子似的,翻脚掌拍后屁股,啪的一声,又将球传回对面,对面爱球如命,巴不得它早点回来,只见他身子后仰,把球稳稳停在脸上,鼻孔喷着粗气……看到此时,少爷起立鼓掌,自言自语道:“好!好!用脸玩球,还喘不过气来了。哈哈,这球如此憋闷。”说完又心想:这几个真不赖,踢了半天球不落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好像和小三一起打老婆似的,面目可憎,本公子实在佩服。少爷正在高兴,此时有人脚下没有分寸,把球踢歪了,朝少爷飞了过来,眼看就要砸到他脸上,少爷赶紧弯腰躲了过去,球砸在后面墙上,反弹回来击中他后脑勺。少爷口里发出唔的一声,感觉脑瓜子嗡嗡疼。三个人忙过来给他道歉。少爷面带冷笑,转身进屋里去了。听见背后在说:“不愧是少爷啊,宽宏大量。”“来来来,咱们接着踢球,甭管他了。”
外面还在踢球,响声不绝于耳,回音在屋檐下荡漾,震得少爷耳屎发痒,他火气很大,硬是强忍住了。堂上凉飕飕的,空气阴沁的很,家具香味甚浓。隔壁屋里聊天,传来几句说笑。少爷转了一圈,把室内陈列的稀罕玩意儿过目,他越看越来气,咬牙切齿地心想:好你个张积德,洞天福地酒池肉林,手下还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把本少爷放在眼里,怎么管教的,简直造反了!……他停下脚步,用旁光瞟了一眼侧壁耳房,里面还在窃窃私语。聊什么呢?聊什么呢?少爷犹豫片刻,气势汹汹冲了进去,准备找管家发火。他掀开帘子一看,房中有两个人,坐在自己桌旁,其余几张桌子无人,上面放着算盘。见到少爷来了,他们并不吃惊,回头看了一眼,接着闲聊起来。少爷环顾四周,却不见管家在此。首座上是个年轻男子,十八九岁年纪,长得白白胖胖的,模样和管家有几分像,身上穿着精致衣裳,左红右绿、里黄外蓝,颜色好像花鸳鸯似的。他穿这身衣服还是显胖。少爷愣住了,心想:这人是谁?怎么从没见过。是张积德亲戚么?他到哪儿去了?……那位少年抬头望着少爷,一脸茫然有些傻气,瞪大眼睛目中无神,半天才认出少爷来,连忙起身向少爷问安,走到身边搀着胳膊请他落座。少爷吃软不吃硬,只好被他咸猪手牵着坐下了。少年垂手侍立在侧,叫小厮泡了杯茶,随后亲手将茶奉上,动作十分殷勤。商无恒火气消了许多,打开折扇往脸上扇风,好像屋里很热似的。白胖少年见状也拿来扇子给他扇风,口齿含混欲言又止,仿佛要自报家门。少爷挥手把他话给打住,说道:“不必了,我晓得你是谁。”白胖少年马上憨笑说:“少爷,您记性真好!还记得我呢。”少爷笑而不语。他刚才想起来了,此人是张积德的小儿子,叫张行义,从前是个小胖子,几年不见已经长大了,变成一个大胖子。不过到底还是晚辈,方及弱冠之年,浑身仍有几分稚气,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少爷心想:黄口孺子,五尺微童,即便老成持重,小小年纪怎能在账房管事呢?……他目光变得凶狠起来,心里骂道:好你个张积德,竟然以权谋私,让儿子来当官了。难怪我家生意不好,敢情成你家菜园子了!瞧这呆子,呆头呆脑的,能管好事么?他白了张行义一眼,心中怒火熊熊,把旁边空气都烤红了。张行义察觉少爷心情不好,他满脸堆笑,赶紧再献殷勤,又叫随从端来一盘果品,亲手摆在桌上,笑着对少爷说:“少爷,您好眼力,居然认得小的……怎么今个大驾光临,到这儿来了?有事您尽管吩咐。某愿效犬马之劳。”说完他犹豫几下,弯下腰来给少爷捶背。真乃谄媚之徒也。商无恒看不起这种人。客套一番之后,他明白了,此人和他老子一样,说话带肃州口音。一两句听不出来,多说几句就露馅了。原来刚才是他在屋里吭哧,我还以为是他老子呢。少爷喝了口茶,高声问道:“老张呢?”小张说他爹出去了,一边将肉乎乎的拳头砸在少爷肩上,好像敲花鼓似的,把少爷身上火气越捶越大,少爷将他推开,又问道:“他到哪儿去了?”小张说到酒坊去了,您找他有何事么?小的替您转告他。少爷没有回话,用旁光看着这胖子,忽然寻思道:此人貌似挺憨厚的,虽然爱拍马屁,说话却像老实人,没他爹那么聪明,我何不诈他一诈?……没错!兵不厌诈!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少爷眯起双眼,脑海里浮现出曹操的形象,不由心生一计,笑着点了点头,对张行义说道:“对了,行义,我刚才碰见你爹,本想和他谈笔生意的。”说到这少爷顿了一下。小张点头哈腰恭听。少爷接着说:“他却有急事,没工夫理我,让我到这儿来找你,把事情和你商量着办。”张行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瞪大眼睛说:“哦,原来如此,您来的巧,大家正好闲着。不知是何买卖?少爷尽管吩咐。”少爷心想:他看不出来有诈么,真是傻子。于是笑道:“不必着急,办事得有分寸,让我先来考考你。”小张突然慌了,问道:“考我什么?”少爷略微思忖,一本正经地说:“考你肚里有多少墨水,是不是做生意的料,可否委以重任。”说完咳嗽两声。小张皱起眉头,露出为难的模样,疑惑道:“少爷不信任我么?”这话问的好,少爷沉吟片刻答道:“非也,古人云:浅不可与测深,愚不可与谋知,做生意得有本事,明白了吗?”张行义说他明白了,又问少爷要如何考他?少爷说你背一篇论语给我听听。小张哭笑不得,说他背不出来,请少爷饶了他吧。商无恒瞪了他一眼:“背不了一篇,只背一则也行。”小张哭丧着脸说:“小人不才,胸无点墨,一则都不记得,实在背不出来,甘愿受罚。”商无恒冷笑道:“罚?不必了。可你胸无点墨,如何能做生意?岂不让我家亏本么?”这话把小张吓了一跳,嘴里结巴起来。少爷自忖他有些害怕,心中得意,孰视之而叹道:“罢了,没读过书不要紧,生意人贵在聪明,倘若见多识广,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小张点了点头,言少爷说得极是。少爷又说:“既然如此,那我考你别的吧。”说完他起身离座,领着小张走到堂屋里,在古董架子前站定。张行义摸不着头脑,少爷环视四周,指着一件瓷器对他问道:“你可认得,这花瓶是哪个朝代的?叫什么名字?”小张顺他手指望去,看见架上有个淡蓝色的瓶子,他眯眼说这是柴窑,叫做天青釉花口觚。少爷抬头一看,果然说错了,这是汝窑四方象耳瓶。两件模样有点像,怪不得他。少爷又指着另一个瓶子发问。小张猜说是铭青花松竹纹梅瓶。少爷心想又错了,这是高丽瓷,叫做梅竹柳芦水禽纹瓶。这小子真不识货。于是又问它市价多少?小张答不上来。少爷随便点了几样物件,皆一问三不知也。小张额头上冒汗,少爷见状心想:火候快到了,再加把劲儿。便又带他走到墙边,指问墙上书画来历。张行义更加迷糊,连草书大字都认不得,居然把“坦荡”二字看反了,认成“荡妇”。简直笑话!哈哈哈……商无恒强忍住笑意,摇了摇头,面露不悦神色,回偏房里坐下,手拿扇子默默扇风,半天没有吭声。小张在他旁边老实站着,模样十分拘谨,大气都不敢喘。过了一会儿,少爷突然打了个响鼻,小张如惊弓之鸟,立刻打了个哆嗦。雷霆之威乃至于此。少爷不露声色,暗自心想:时机成熟了,这人好欺负,随便就能唬住,我不妨趁火打劫,从他嘴里套话。于是低声道:“行义啊……算了,你这人没有见识,是个井底之蛙,买卖做不成,我还是另请高明吧,告辞。”说着便要起身。小张听他这么说,顿时面红耳赤,急忙按住少爷道:“少爷勿怪!……鄙人虽然无知,但有个小小本事,账本过目不忘,您只管考我,答错一问便是无能,任凭少爷处置。”说着拿起桌上一个账本,恭敬递给少爷。商无恒接过本子叹气道:“唉呀,会算账倒也不错。且让我看看。”于是他打开账本,胡乱翻页,颠三倒四随便提问,看到什么就问什么。没想到张行义把账记得清清楚楚,居然问不倒他。此人果然精明强识,有两把刷子。少爷只好满意点头,表扬了他一番,说再考考他别的,看他别的记性如何。小张满口答应,脸上露出笑容。少爷趁热打铁,一口气问了他许多话。问他到府上来了多久?经手过哪些买卖?他爹最近忙些什么?和哪些人来往?做了什么生意?小张知无不答,条理分明,年月日时分毫不差,统统告诉少爷。少爷又问他家里近几个月来过哪些客人?小张犹豫半天,说了几位客人名字。少爷和他打听这些人的身份。小张勉强说出三五分的真话,并未将家底和盘托出。少爷把他说的都记在心里,示意胖子坐下休息。商无恒低头心想:这小子记性真好,若肯把家事全部交待,不愁抓不到老张把柄,可惜刚才隔靴搔痒未及要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要得真知灼见,还得找个由头,改天到他家里看看去……少爷转念又想:我今日耍诈骗人了,倘若小子把事情告诉他爹,老张必定生疑。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再使出个连环计,把他爹也试探试探。少爷琢磨半天,竟入了神。过了一会儿,他猛抬头见一张大白脸在面前,两只眼睛咕噜噜转。原来小张以为他睡着了呢。他们大眼瞪着小眼,商无恒突然怒上心头,手拍桌子,居然想出一条妙计,转怒为笑问道:“刚才听你们说车夫的故事。叫三十郎的人,他到底怎样了?现在在哪儿呢?”张行义说他如今在县城里要饭呢。少爷让他把故事说来听听,张行义说他不清楚这事,得问外面的人。少爷心想:我和他们话不投机,不如直接找三十郎聊聊。于是道:“本少爷怜悯那人,想资助他一笔钱,你可否借我五十两银子。”张行义为难了,少爷脸色十分难看。张行义脸皮薄,经不住这压力,不情愿地从柜子里拿出两锭大钱,乖乖交给少爷,还说这是他自己的钱,望少爷有借有还。少爷满口答应了,说以后还给他,收下钱便起身出门去了。小张也不想谈买卖了,把少爷送到门口,跟踢球的人打听了三十郎的住处。少爷把地址记在心里,吹着口哨,慢慢走出院门。
少爷路上心想:……怪不了别人,只怪你儿子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