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是日深夜,秃山镇一片死寂,花鸟鱼虫都睡觉了,天空乌云蔽月,方圆数里漆黑如墨,行人莫辨街巷道路楼宇,伸手难见五指。夜色中唯有一处光亮幸存,正是从浇仙楼里透出来的……绿光!绿油油的,把他家院子里的大树从头到脚照成绿色,好像翡翠珊瑚,又像青面之鬼,从墙上伸出头来。路上行人若见此景,定会吓一跳,以为里面正闹鬼呢!……毕竟今天是中元节嘛,凡人害怕情有可原。都说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百鬼夜行,半夜阴气缭绕,岂能不惊悚哉?……可也有胆大的,譬如说浇仙楼的人,今晚不知搞什么名堂,大半夜不睡觉,还嫌晦气不足,居然点起绿灯来。这是在开坛做法呢?还是在行巫术?非也!都不是。他们在干别的勾当。俗话说得好,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倘若无畏也无所谓。老生常谈,随便翻开一本黄历,看七月十五这天,都说中元节不宜夜游,阳人宜足不出户,可谓劝世良言,然信则有不信则无……凡夫俗子多半要信,生意人百无禁忌,不管鬼节还是阎王节,只要能谈生意,天天都是吉日。鬼若来谈生意,自是客人,黄鼠狼来谈生意,也是客人,牛头马面来了,更得好生照应,岂能拒之门外?故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可谓生意经也。商人深谙此道,大年初一且不休息,七月十五岂能荒废?当然照常办事。所以此时浇仙楼虽打烊了,却没有休息,里面反倒热闹,正有喜事呢,喜的都发绿了。俗话说红男绿女不夜天……且进去看看,步入大堂只见其中灯火通明,人声喧哗,轻歌曼舞,丝竹管弦,青烟袅袅,雾霭沉沉,笑语盈盈,暗香扑鼻,令人晕头转向,如堕五里云雾之中,胜似秦楼楚馆,堪比酒池肉林。瘴气不掩光华。放眼望去,座上有八男一女,身上绫罗珍宝,大放光明。桃花星,欢乐星,喜洋洋星,恍惚冥然在座。堂内共有十一男六女,除了那八男一女,还有三男五女,在哪?原来堂底楼梯口前搭了个台子,俗称回心台。五个女郎身穿薄纱,正在台上跳舞。她们身材曼妙,舞步轻飏,眉张目盼,搔首弄姿,动作虽然生硬,表情也很尴尬,却能令观者黯然销魂、魂飞魄散、啼笑皆非、非礼勿视、视而不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心一意念兹在兹,浑然不知肉味。台下还坐着三名乐工,都是年轻男子,身着梨园装扮,脸上敷白施朱,模样好不俊俏,一个吹笛子,一个拉胡琴,一个弹琵琶,三人眉来眼去,将身靠作山字,边奏边唱,唱了一曲《减字水调》,用的是水调歌头的曲儿,却把字减了许多,打了个对折,都快水不起来了。你听!此曲节拍铿锵有力,音律婉转悠扬,人声似有似无,歌词落地开花。词曰:
(此处省略五十字。)
乐工把词唱了三遍,满座鸦雀无声,随后众人叫好不迭,纷纷举杯劝酒!台上美女疯舞,台下高朋满座好不热闹,个个生龙活虎和神仙似的,谈笑间酒食灰飞烟灭,买卖立竿见影。大家也不管歌词应不应景,能够助兴即可。若问这荒唐歌词是谁填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乃是座上宾客之一,掌柜老友隗州范进史所作。此人姓范名进史,非进士也,而是个秀才,正在笑吟吟地吃菜呢,掌柜给他敬酒,称他为大秀才,夸他词写的好,请他多多指教。此言不虚,此人肚里有点墨水,是个穷酸文人,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写诗常写一半,说话也爱说一半。这无所谓,说到唱戏,范某是真的行家,自幼在梨园旁长大,耳濡目染摸爬滚打,练就一身本领,生末净丑无不精通,扮起角来栩栩如生,不是戏子胜似戏子。所以掌柜把他请来助阵。不图他的文采,只图他的演技和扮相。原来明晚酒楼有台大戏,堪比空城计。范某于其中是个主角,他将饰演从京城来的翰林齐所安。没错,传说中的齐大人就是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全靠假冒的应付。掌柜的可算找对人了,翰林本是文人,文人都想当翰林光宗耀祖,假扮他们简直如鱼得水呀。范某虽然年纪大了一些,勉强算个老翰林。然而瑕不掩瑜,腹有诗书气自华。此时他放下酒杯,口中念念有词,正在用心琢磨戏呢。其身边坐着个女的,模样有四五十岁了,打扮却像十几岁的姑娘。脸上画着浓妆,一字索命长眉,朱砂烈焰红唇,厚厚的白粉把皱纹全遮住了,可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此人名叫黄小娘子,也是掌柜的老友,刚从外地赶来赴宴,浑身风尘仆仆写满仓促,然而落座之后却又淡定,只见她杯不离手喝酒,嘴里还叼着一支沉香。时不时吸上一口,再把烟气吐出来,香气顺着她衣裳往下流淌,淌在脚下变成一朵香云。这副潇洒模样把对面的田铿给看呆了,心想:此女有些怪癖,居然往肚里吃香,莫非是天龙八部之中乾闼婆下凡投胎?香一根接着一根,今晚都抽完三支了,口味真重呀。田铿好奇地想:沉香好吃么?……他咽了咽口水,见黄小娘子又吸了一口沉香喷在邻座的脸上,引得邻座打了个喷嚏,小娘子哈哈大笑,声音低沉和男人似的。田铿吃了一惊,又想:好哇!俺久闻此人大名,今日有幸相见,果然不同凡响!据说她是掌柜的老相好,年轻时十分恩爱,卿卿我我形影不离,差点就要成亲了。伊把青春都献给掌柜,将一半给了其他人。掌柜宽宏大量也不计较,最后还是将她抛弃。着实可叹。岁月不饶人,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二人虽不再相好,却是藕断丝连,没有断掉来往,所以掌柜的今天把她请来了……田铿喝了碗酒,注视着对面黄小娘子,她神情略带一丝醉意,好像已经入戏了,张口闭口自称是齐大人的三姨太太,和身旁的范秀才举止默契,真像两口子一样,二位客人演技实在高超,令在座刮目相看。掌柜的果然没看错人,方才他递给黄氏一纸话本,上面写着剧情梗概。黄氏略微一读,便将台词熟记于心,举手投足都有姨太太的风范。令人深感佩服。这便是今晚的第二位客人。据说还有一位女客,明天才来。黄小娘子的邻座又是谁呢?伊左手边坐着一个肥胖的富商,身穿满地金的绫罗绸缎,好像年画上的福禄寿星,人称陈老公子,抛开衣着单看长相,此人像是开当铺的,其实他是开药铺的,亦是掌柜的故交,和掌柜一般年纪,五十多岁了,常来秃县做买卖,酒楼店小二们见过他好几次,算是老熟人了。都说生意人无利不起早,老公子这回来镇上自然不是白做客的,他明晚亦肩负重任,将饰演隗州大名鼎鼎的富商陈皮王,听名字就知道是卖药的,还与陈老公子同姓,说来不怕您笑话,其实陈皮王就是这位陈老公子本人,他演他本人,岂不怪哉。为何不演别人呢?原来掌柜老奸巨猾,深谙真假虚实之道。在一群假冒之人中间安排个货真价实的,商公子还不得上当么?何况陈皮王名声在外,想必商少爷有所耳闻。见到真人肯定深信不疑。这招真是厉害,被田铿暗暗学到心里去了。老公子便是今晚第三位客人。他旁边坐着是谁呢?正是店小二李有财,也就是丧财,这小子今晚可没闲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边看台上跳舞,边倾听老爷们说话,心情愉快极了,手里也拿着一纸话本,明晚他也有戏,将饰演随齐大人身边的家奴,算是本色登场了。不过丧财这十年没少去商府走动,隔三差五就上一趟县里,和商府下人都很熟络。商少爷本应当认识他才对,然而他却不认识他,只是见过几面而已,没把他放在心上,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或许亦不知其底细。所以明日李有财只需略换一身行头,留上两撇胡须,估计少爷就认不出来了,可以安心扮演家奴。丧财手里正吃着水果,斜着身子继续看台上表演节目。他旁边坐着的是田铿和靳老头,他们二个老实人不说话,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安安静静听老爷们说话。老头旁边是死驴儿的舅舅吴玉则,表情闷闷不乐,只顾着低头喝酒。此人是掌柜的远方亲戚,也在隗州做小买卖,不过欠了掌柜的许多钱,只好对他言听计从,昨日连夜被人从隗州请来,现在憋着一肚子火气,脸上还带着不满呢。可想而知,他也有些用处。此人虽然家境平常,长相却是仪表堂堂,身材高大面如白玉,貌似达官贵人,所以被掌柜请来撑排面的。明晚他将饰演随齐大人的朋友,某位从京城而来的富家公子,暨这回出钱做买卖的金主。钱当然不是由他出,而是掌柜与众人合资借了八百两银子给他,打算让他出面从商少爷那儿进货,再贩至京畿等地谋个高价,利润大家五五分成,吴玉则拿大头。倘若亏本了,按资平摊。算是掌柜提携亲戚给他发财的机会。此人从前做过倒卖酒的生意,清楚其中门道。承接这单买卖自然不在话下。他便是今晚第四位客人。于是刚才说了八位在座的,座上本有九个人,最后一位客人是谁呢?此人正坐在吴玉则和掌柜的中间,脑后挨着柱子,柱子上悬着一盏绿灯笼,绿光照耀之下脸色如同死人,满脸都是麻子,脸颊上还有一道刀疤,浑身衣着打扮干净利落,不知什么来头,模样好像是江湖人士,又不像是江湖人士,肩臂肌肉浑圆,面皮又黑又红,倒像是个铁匠,不过话说回来,十个铁匠九个都是江湖人士,李逵李鬼差不离,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怪在此人今晚呆若木鸡,一直没有说话。掌柜的倒是常和他说悄悄话。他也和掌柜悄悄说几句。但浑身上下紧绷着弦,始终如临大敌,目光十分呆滞,对旁人视而不见。田铿在他身边好不自在,靳老头更是拘谨,都不敢夹菜吃饭了。好在有田铿和丧财左右安慰着他,陪他说说话儿,老头才能安心坐着。
客人都介绍完了,四男一女,各显神通。于是问:那个齐翰林到底是谁?是何方神圣?为何要安排众人表他的故事呢?说来难以置信,其实此人是虚妄的,压根就没有这人,他是从掌柜的脑子里蹦出来的角色,仿佛市井小说里面的主人公,譬如什么《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之类传奇故事,人物皆不可考。若问乔太守是谁?蒋兴哥是谁?认真问不得,飞鸿雪泥全无踪迹,由好事者凭空杜撰而生,把张三李四王五麻子事迹拼凑而成,像雾像雨又像驴,是你是我又是他,是谁都行。所以这齐翰林也是杜撰的,说他是当官的,吏部册中无名,说他是活人,阎王册里也无名。随便怎么演都行,只要能把商少爷给蒙住,这人便活了。何况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演个小小京官还不容易么?所谓京官派头,既要高不可攀,又要温润如玉,偶尔插科打诨,时则语重心长,还得抬举乡谊,厚敬交情。这便是京官的派头。范秀才传授了大家许多表演心得,众人听的津津有味。过了半个时辰,田铿有些不耐烦了,心想:这帮老爷欢聚一堂,只顾谈生意,绝口不提救李羞云的事情,反而剑走偏锋,越说越离谱了。居然商量着怎么做个骗局,想方设法贷款给商少爷,把少爷套牢了听他们使唤。原来别有图谋呀,俺还以为是来帮忙救人的呢。唉!已经深更半夜了,岂不耽误正事。田铿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和靳老头四目相对,老头望着他意味深长的傻笑,眼中带着一丝狡黠和无奈。老头今晚只知道傻笑,已经笑了一晚上了。田铿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安心。随后二人弯腰凑到一块儿,刚要在桌子下面说两句悄悄话,此时周围乐声戛然而止,堂上安静下来。众人停杯投箸纷纷转头去看。田铿也冒出脑袋,只见台上舞女退场了,打算小憩片刻,领班过来给掌柜敬酒,掌柜塞给她一锭银子,打发她们到楼上去休息,莫要打搅客人谈生意。舞女便纷纷上楼去了。乐工也跟着上楼去了。热闹劲刚过去,竟然有些冷清,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此时却听见陈老公子借着酒劲大声对黄小娘子说道:“美人儿,这东西可抽不得。”他指了指她手中的半截沉香。“抽了要折寿的。”说完他色眯眯的笑了,用搂着小娘子的脖子,轻轻拍她肩头,想占便宜呢。黄小娘子白了他一眼,拿肩膀把他挤开,用沙哑的嗓音嗔道:“哟,陈老板多管闲事。我折寿与你何干?又不是你老婆,难不成你要娶我?”说完抽了一口沉香,把烟缓缓吐出。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陈皮王更是乐的合不拢嘴,刚想开口高谈阔论,却被掌柜打断他说:“你莫管她,她只是闻闻香气,又不往肚里吸。说什么折寿,忠言逆耳,人家要不高兴的。”大家笑得更厉害了,靳老伯也跟着笑。黄小娘子看了掌柜一眼,又说道:“就是,陈老板忠言逆耳,但是良药苦口,您店里有什么好药,可否送我一支清清肺呀。”陈皮王愣了一愣,豪爽地说道:“小娘子问对人了,我店里药材应有尽有,你要清肺,我把你肺洗个干净,洗的白白净净的,好不好?哈哈哈。”黄小娘子立刻抢道:“哟,陈老板可真厉害,还给老娘洗肺,不怕老娘给你洗肾,洗得你老骨头吃不消呀,什么药这么厉害?”陈老公子笑眯眯地说:“哈哈,我店里好药可多了,有祖传秘方三鞭酒。虎鞭鹿鞭驴鞭,吃了大补滋阴养颜,回去给你捎一坛来,补补身子,怎样?”黄小娘子听罢和他俏骂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旁人几乎插不上话,随后陈皮王故作正经讲了许多医术之道,又教大家如何分辨药材真假,都是老生常谈,众人听得好无聊也。等他俩不吱声了,范大秀低头琢磨半晌,忽然对那个“铁匠”说道:“贾兄,易容术的事情还没……”话说一半,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目光看着铁匠。铁匠对掌柜的说了番悄悄话。掌柜的转告秀才说:“只要把它搞到手,钱不是问题,贾兄肯出高价。”掌柜的伸出三根手指头,众人面面相觑,秀才点头说:“放心,放心……”说完用手指了指在座诸位,又拍了拍自己胸脯,意思是包在我们身上。铁匠满意地点了点头。范秀才又说:“这次秘术重出江湖,咱们未雨绸缪,捷足先登。祝各位……”话说到这儿,他起身敬大家一杯酒,众人纷纷举杯,心照不宣。看他们这副模样,田铿方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今晚说了许多黑话,却是在拐弯抹角谈这件事。难怪俺听不懂呢,云里雾里好不糊涂,这下终于明白了。他瞟了一眼身边的“铁匠”,此人两眼放光含威不露,城府深不见底。田铿头皮发麻,心中暗道:这个姓贾的客人貌似是北方人,千里迢迢来寻失传的易容术,看样子来头不小,惹不起呀。姓贾的忽然看了他一眼,田铿立刻转过脸去,发现靳老头也在这边看着他,田铿弯下腰来,听老头在桌子底说了番悄悄话,稍后他犹豫片刻,起身走到掌柜身边耳语,掌柜放下酒杯听他说话。众目睽睽之下,掌柜的将他撵了回去,半路又叫他回来,从桌上拿起一只梨子塞到他手上。田铿回座之后把梨子递给老头,对他小声说道:“老伯,时候不早了,客人还要谈事,掌柜的怕您累着,叫俺先送你回去。”老头悲哀地点了点头,起身跟大家笑着赔不是,便和田铿一起告辞了。掌柜把二人送到门口,对靳老头说:“靳叔叔放心,有话明天再说,先叫阿坑送你回去歇息。”二人只好出门,走到街上老头把梨子还给田铿,回望酒楼骂道:“一帮老狐狸……占着茅坑不拉屎。”走了几步,田铿苦笑道:“老伯放心,掌柜答应的事儿,不会不帮你办的。您先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再去求他。”靳老伯打了个饱嗝,没有说话。二人摸黑走到老头家门口,进了院子,田铿到水缸边饮水,顺便洗了把脸,老头推开房门愣住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田铿走到他身后往屋里瞧,发现凳子上好像坐着个黑乎乎的人影。田铿拉着老伯往后退了几步,到院里寻来火镰打火,老头伸着脖子往屋里看,那人仍然坐着不动。不一会儿火堆燃好了,田铿举着一根火棍走到门口,见屋里那人走了出来,田铿赶紧退到院里,那人走到火堆旁,照亮了半个身子,用手抠了抠屁股。田铿仔细一看,此人身上满是泥土和茅草,好像刚从泥灰里刨出来的松花蛋。到底是谁呀?……田铿又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老头身旁。
靳老头愣了许久,睁眼打量这人,忽然大叫了一声:阿也!便激动地扑了上去,捧着那人肩膀说道:“傻小子,你怎么回来了?!”田铿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步倒在地上,手里的火棍自动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