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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寄篱下枯苗等雨 盼良缘警钟来鸣

上回说到田铿为了寻访靳老头儿子下落,被掌柜派往肃州姚夫人处,离开隗州骑马行了二天二夜,抵达大江之边,一船渡江至对岸,入了肃州城里,风尘仆仆造访姚府,正巧遇见夫人乘轿外出,未来得及与她会面,便先被安排在客斋里住下。一路舟车劳顿,他身心疲惫百无聊赖,在房中昏昏沉沉困到下午,仆人们过来招待晚膳,上菜时忽闻喜讯,一个家丁告诉他:“今晚有好事了。”田铿听闻此言,当然大吃一惊,顿觉天旋地转,脚下血肉化虚。差点从座上摔倒,他扶住凳子心想:有什么好事?怕不是在戏弄俺么?于是左看右看,见仆人们面色都冷冰冰的,不露半点心迹。田铿便粗声问:“你说甚么?”众人没有答话。小厮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田铿转脸问他:“这又是何意?”众人无语,一个家丁边上菜边说:“呵呵,没什么,逗你玩的。”顺便把米饭摆在桌上。没想到田铿嚯一下站起,急忙走到他面前,贴脸问道:“你是厨子吧?竟敢拿俺消遣!?”家丁抬头一看,只见此人高如宝塔压顶,鼻喷粗气炙脸,一双火眼直盯着自己,好像牛魔王似的。遂吓了一跳,只好往旁边挪步,接着从竹筐里上菜。此时饭菜都摆好了,家丁添上碗筷,另一人沏了热茶,示意请他慢用。田铿稍立片刻,才返回桌边坐下,伸手把玩茶杯,迟迟未动碗筷。众人见他落座,便一齐出去了。问他们去做甚么?说是给他烧汤沐浴。田铿心想:这里待客真是周到……于是他心中更加忐忑,对着满桌饭菜无心下咽,用手在桌布上乱写乱画,还把茶杯玩出了玉色。

过了一会儿,田铿还在玩着茶杯,他心想道:奇怪!小小家丁竟然敢戏弄俺,真是可恶!不过其中必有蹊跷,否则他怎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夹来一块肥鹅肉吃了,口中流油,咀嚼着又想:能有啥好事?俺才不怕呢!管他耍什么把戏,俺只需以不变应万变,统统不吃他们套路……他气喘吁吁倒了杯茶喝,一仰脖子翻了个大白眼,见桌上饭菜似乎也不怀好意,不肯再下箸了。按说田铿是个有肚量的人,为何此时如此焦躁,竟容不得他人一句戏言乎?自有道理,俗话说的好,宠辱不惊真君子也。田铿是何许人也?他虽只是个店小二,不过别小瞧了。见过他的都知道,此人容貌甚伟,有非常仪表,是条铁铮铮的汉子。身长八尺有余,虎背熊腰,肩宽膀大,拳上能立人,臂上能走马,脸上能行车,胸口可碎大石也。虽然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五岁,但却老成持重,通晓事理。自食其力十年,混迹江湖四载,虽未下过刀山火海,但常遇见狼蛇虎豹,每日与三教九流周旋,更是家常便饭。故练得一身应世的好本领,心中自有定力,不怕遭人撩拨。且其为人天性老实恭谨,鲜少惹是生非,是罕见的豪杰胚子,怎会中了别人区区打草惊蛇之计?此时他当处变不惊,戒急用忍才是,所谓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也……可俗话说的好: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田铿虽有豪杰之相,但豪杰也是凡夫,所以也有短处。若问其短处在哪?恐怕列位想不到,莫看他器宇轩昂高大威猛,让人望而生畏。旁人却难料,此人生来二十余载,从未在红尘之中打滚,亦不知其中奥妙,浑身清清白白,好像一块豆腐似的。所以忽逢试探才如此激愤,且看他如何应付。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几个下人才陆续回来,见桌上饭菜满满,便催他吃饭。田铿只好拿起碗筷吃着。家丁转身收拾床铺,小厮端来被褥铺在床上。田铿伸颈一看,其颜色十分香艳,上面还绣着并蒂莲花和交颈鸳鸯。他面红耳赤,心想:锦衾绣被都是喜物,有钱人结婚才用的,为何要给俺用上?莫非真有洞房花烛不可?他用手抠后脑勺,耳畔隐约响起掌柜说过的话。掌柜嘱咐过俺什么来着?他皱着眉头,使劲想也想不起来。于是又问那家丁:“这位兄弟,好端端的,刚才为何要戏弄俺?”对方仍不理睬,把田铿给气坏了。几个人收拾完床又出门了,稍后搬来一个香炉置于墙角。小厮起身对那两个家丁说:“这院子一月没住人,气味寡淡的很,记得多熏熏香。”一个家丁便取蜡烛点香。他又对另一人说:“你们今晚就迁来门房。”那位家丁点了点头,却无所事事,转身看田铿吃饭。田铿坐直身子夹了几个菜吃,听他们没说话了,瞅准时机又问:“你刚才为何要骗俺?”小厮瞥了他一眼说:“逗你玩的”。田铿一拍桌子道:“荒唐!简直胡闹!”放下碗筷走出房门四处张望,须臾又回座上,面露慷慨愤然之状。此时炉里的香点着了,冷烟缓注,龙涎四沉,满室都是香味。田铿打了个喷嚏,咽了咽口水,觉得喉管发干,连倒了几杯茶喝,竟然把茶壶给喝空了。家丁给他续水,然后出门坐在栏杆上,小厮对田铿说:“客人还有何吩咐?”他说没有吩咐,小厮便催他快点吃饭,还得收拾碗筷。田铿刨了两口饭,边吃边说:“这位老弟,你叫什么名字?”小厮说:“我叫嫣如。”田铿愣了一下说:“俺是问你的名字。”小厮说他就叫嫣如。田铿大惑不解,于是又问:“是夫人给你起的?”小厮说是他自己名字,便掏出腰牌给他看了,原来名叫“研儒”。田铿便说:“哦!是我听错了。”小厮冷笑着问:“莫非听成女人名字了?”语气之中略带讥讽,门外家丁暗笑。田铿恼羞成怒,羞愧地低下了头,埋头吃起饭来。

田铿狼吞虎咽几口吃完饭菜,下人们进来收拾碗筷,换上干净的桌布。小厮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浴衣搭在架上,对他说:“池子水已经烧开,稍后您可自便。”田铿点头。他们便告辞了,斋中只剩田铿一人,形单影只有些寂寞。见窗外日已西斜,心中忽然惆怅,于是脱光衣服入了浴室,见大木盆里冒着热气,好像仙泉一般,便欣然入内坐着。水温很热,把他从头到脚都烫舒服了。云蒸霞蔚间,散尽通体疲乏,清波白浪里,澡雪两目金睛,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烫的浑身通红,好似炼丹炉里的妖怪,比从前更加生猛。出浴室后,田铿换上浴袍悠然到院子里散心,微风拂过身上无比清凉,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便进屋喝了那壶茶叶,这茶已经泡过两道,失色不少。他喝完以后心里仍不痛快,还想要喝新茶。刚想叫人沏茶时,忽然记起一件大事!——原来自己包里还有两盒宝芝芹露,是掌柜送给姚夫人的。这可是救命的东西!田铿一瞪眼睛,心想:俺怎么把它给忘了?真是糊涂。这东西得随身带着,有难时交给夫人,或能逢凶化吉。想罢扑到床前,在枕下摸出号牌带在腕上,大步走出院子,直奔迎客寮去。

俗话说:赶早不如赶巧。没想到这回出门风光好生迷人,让他眼花缭乱看傻了眼。原来姚府今天不知有何喜事,路上遇见许多丫环列队而行,金灿灿夕阳照耀下,只见她们个个体态轻盈、眉眼含娇,人人神思开朗、心镜明亮。与他擦肩而过时,还起带十种香风,五种幽情,令人黯然销魂,如坠百花丛中。真不像是凡间女子,好似一奁珠钗都成了精。田铿顿时就傻了,站在路上不动。姑娘们见他有的说笑,有的害羞,有的偷看,有的目不旁视。万种风情令他心潮澎湃,不禁狂思道:这些丫头太讨人喜欢了!姚夫人果然厉害,连家里丫环都这么漂亮,简直赛过宫女了呢……刚走了几步,忽然又想:俺模样粗糙,可别吓坏她们。再低头一看,见自己穿着浴袍就出来了,难怪惹人笑话。他顿时脸红,赶紧低头走路,不在外面现眼。于是带着满目倩影,便到了迎客寮里,刚推开门眼前景象大变,令人猝不及防。原来他来的不巧,正撞见屋里有人,只见昏黄的灯光下,一条白皮壮汉赤身露体躺在床上,旁边坐着家丁持剃刀悉心伺候,场面好不尴尬。田铿立刻停住脚步,身上端起几分恭敬。对面二人却不惊惶,继续认真做事。田铿一看,那家丁是他没见过的。被剃的则是个神采郎君,仪表堂堂。若问他长什么模样?只见此人赤面厚唇圆脸,含眼高鼻竖眉,头扎冲天髻,鬓捋门字边,口无言而生嗔,气不怒而自威,模样好像江湖人士,耍枪弄棒的那种。田铿在门边看呆了。那郎君斜瞟了他一眼,见他身穿白浴袍,胸前露出一簇黑牡丹,便问道:“这人怎没刮的?是你们府上的么?”家丁说不认识,大概也是客人。田铿说俺是客人,郎君便嗤笑了一声,没有睬他。田铿便到柜前打开柜子,从包中取出两盒茶叶揣在怀里,锁上门便出去了。背后听见有人耻笑,浑然没有在意。

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院外却火把通明亮如白昼,还传来阵阵欢声。田铿吃了一惊,远处手搭凉棚一看,见火光下好多人正在坪地上嬉戏,场面热闹极了。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瞧,竟然是研儒,他正兴致盎然看别人摔跤呢,还用手指指点点。原来家丁们趁晚上闲暇在此处玩耍。田铿驻足看了一会儿,看他们接连比试了三场摔跤,都是些瘦猴儿在枝头打架,泥鳅儿在洗脚盆里闹海,耍些不当真的较量。却把田铿给看笑了,心想:几个穷小子还玩摔跤,也不怕人笑话。且看俺的厉害!他一时兴起把茶叶放回屋里也要出来凑热闹。刚出院门时见场上又有二人已分胜负,一个胖子躺在地上喘气,另一个人得意洋洋地站着。这个人刚才没有见过,模样却把田铿给震住了。只见他身材狼背熊腰,体肉龙精虎猛,个子比自己还高,块头比自己还大,胸脯硕如巨石,肚子硬如犀甲,乃不折不扣的大力士也。田铿心里咯噔一下。见此人面容狰狞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全身筋肉随步伐呼吸吐纳,他又仰天长啸一声,绕着圈子向大家叫板,当然没人敢上场去。他哈哈得意大笑起来,声音十分沙哑,然后向众人卖了卖身上筋肉。怎么个卖法?只见其绷肩紧背使出个犀牛望月式,背肉如古树盘根枝丫暴起,大家观之啧啧称奇。紧接着他又使出个猴子捞月式,勾手回臂如勒巨蟒,臂上凸棱跳筋,脉络健如牛腿。观者更称叹不已,口中纷纷赞道:“铁钱一身好肉!真是厉害!打遍天下无敌手!”田铿听见这话高兴极了,离开院门大步上前,对面把那人浑身上下打量,口中啧啧称叹。对方见他面生也把他上下打量,看田铿貌似是条好汉,便收起把式跳出圈外要和他比试比试。此人站到田铿面前,居然比他高出一头,二人对峙起来犹如两座高山拔地而起。众人随即大声起哄,研儒也笑着煽风点火,轻推着田铿上去。田铿且喜且惊,犹豫片刻,不知为何忽然起劲,挽起袖子,二话不说就迎上前去与铁豹子双掌相击,啪地一声,二人弯腰以头相抵,用力掰腕。铁钱嘤呜似虎,连连翻掌要拿田铿手腕,田铿吭哧如龙,五只金爪死死把持不动,铁钱忽然变招,挣脱出手向下搂住他腰,使出一招旱地拔葱,把他身子直往上掀。田铿两脚略微离地,差点飞了起来,但他人高腿长,没能飞上天去,且亏他反应及时,马上气沉丹田,把身子沉了下来,两脚死死吃住地面,反而用肘去压对面脖子,把他使劲往地上按。重压之下铁钱单膝差点跪地,竟然趁势又变招了,使出一招蛟龙拧肉,翻身转到田铿背后去,把他双手给背了过来。田铿感觉肩上一阵绞痛,火辣辣的如被蜂蛰,只好顺势跪在地上。本来二人是岩上虎争食,涧底龙抢珠,天兵战修罗,金刚斗龙王,难得一见的好打斗,没想到戏才开场,三招过后胜负已分,众人还没看过瘾,却又叫好不迭。铁钱松手放他起来,用沙哑的嗓音大声说:“不错,这家伙有两下子,是哪儿来的客人?”研儒从人群中凑上来说:“这是咱们亦乐斋的客人,叫田铿兄弟。”铁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田铿起身揉了揉肩膀,一拱手道:“这兄弟肉好厉害,俺心服口服!不知兄弟练得什么功夫?”铁豹子还没开口,研儒眼珠一转忽然插话了,抢道:“他没有什么功夫,只因从来洁身自好,所以才这么厉害!”说完用手拍了拍田铿肩膀。

过了半个时辰,家丁们嬉闹够了,渐渐散去。田铿独自回到斋中点燃蜡烛,屋内亮起黄光。他眼圈发红环视四周,看东西都模糊不清,他带着巨大的身影,在原地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床上,顺势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却感觉浑身难受,目眶汩汩,耳鼓天鸣,周身血脉喷张,到处都在蹦蹦跳。脑海里满是光影纷飞,没有停歇。看来他今天着实受累了。经过数日奔波煎熬,人已经虚脱,晚上一场比武之后,更耗费许多体力,再被研儒提醒,此时顿如醍醐灌顶,心里明晃晃的。没过多久倒把船上忘记的事情全想起来。原来掌柜临别前曾嘱咐过他许多事情。掌柜说:到姚府切不可犯毛病,有半点毛病就要丧命。田铿当时问什么毛病?掌柜告诉他一首诗,诗曰:“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田铿不懂,掌柜解说了一遍。再告诉他八个字的要诀:哪八个字呢?乃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田铿还是不懂,掌柜又解释过,再传授他另外八个字:哪八个字?“邪秽在身,怨之所构。”田铿还是不懂,又告诉他六个字:“存天理,灭人欲。”什么意思呢?就是要他行为端正,还得避嫌远疑,与毛病都不沾边,才能保平安也。掌柜真是用心良苦!到底是读书人。而更巧的是,这里的小厮竟与他竟不谋而合。田铿心想:真是好险!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多亏有人指点迷津,不然俺哪得提防……他在床上转了个身,又想:话说回来,这姚府里忌讳忒多,什么事都做不得。看来姚夫人对男人果然苛刻,见不得他们有半点毛病,露出毛病便要杀人!真是个吹毛求疵的悍妇!难怪城门外茶店小二说老实人大概无妨,果然只能做老实人。如此一来,全对上了。想到这里,田铿笑了。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嘛!太可气了!此时他暗自下定决心,要践行掌柜传授的保命之道,于是心中坦然,起身吹灭蜡烛关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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