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修武外表冷靜地開車，其實內心十分混亂。
他心裡想著紅顏禍水之說，記得在軍校唸書的時候，教官訓勉同學們「交女朋友不要過分重視外貌，他說紅顏禍水呀！娶妻要娶德……。」又告訴我們子夏曾說：「賢賢易色」，意思是要尊重德行而輕看美色。
「紅雲，妳這麼美，真格兒的是紅顏禍水嗎？在我心裡曾經以為妳是上帝賜給我的『天使』，妳將為我的生命帶來美好與幸福。我們結婚這麼些年，妳不停地出錯兒，我的心不斷地受擊打，但仔細想想，其實，我們倆都受盡折磨，不一樣的折磨罷了，都是死去活來的煎熬啊！」
萬修武一路上回想著，那一幕又一幕充滿了美好又教他心碎的過去，車速卻始終維持平穩，在崎嶇的道路上行進，他覺察自己這種近乎瘋狂的冷靜，後視鏡裡，他讓自己的眼神跟自己的臉容又一次擦身而過，彷彿是兩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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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修武與萬菲父女倆走進龍泉大飯店，他們停在飯店櫃檯前。
一個畫了藍色眼影的婦人冒出頭來，看到顧客上門，笑得一雙眼睛瞇成一條線，臉頰圓鼓鼓的兩團肉，油滋滋地顫動，露出來的牙有四、五顆鑲金的，看來像飯店老闆娘。
萬修武向她要了兩間單人房，老闆娘神色曖昧連說帶比劃地，拚命搖頭又搖手說：
「哦─先生，真對不起咧！我們是溫泉飯店，因為很少有客人會要單人房，所以—我看您也不用麻煩了啦！開一間蜜月套房就好了。沒有單人房啦！呵呵—沒有啦！」說著不等萬修武回答，便轉過身去，從牆面一格一格的木櫃那兒，取過來一把房間鑰匙交給他，鑰匙環上掛著的壓克力**在萬修武手指間來回擺盪。
老闆娘熟練地登記著萬修武擱在檯面上的軍人補給證。
萬修武並沒有放棄，繼續向櫃檯這婦人示意要另外一間房給萬菲。
萬修武很有禮貌但口氣堅定：「老闆娘，我們需要另外一間……」
萬菲扯了一下父親的衣袖，搖了搖頭，小聲的跟萬修武咬耳朵。
「爸，算了啦，一間就一間吧！反正我本來膽子就小，又沒出過遠門，也不曾在飯店過夜。我們住一間，爸正好可以保護我啊！」萬菲試圖逗父親開心，又順手頑皮的在父親手臂上輕輕擰了一把。
萬菲從小就對父親有這些個親暱的小動作，她很愛父親。她更小聲地，幾乎是用氣音：「誰叫你看起來這麼年輕，又長得這麼帥，人家當然會誤會你是帶著女朋友來洗溫泉的嘍！嘻嘻嘻──」
萬修武冷著臉。
萬菲無趣地看著萬修武，突然為眼前這個男人感到一陣悲哀。
「他這麼帥，又戀家，只要有假，就是回家。他老婆為甚麼要跟人家跑了？」萬菲滿腦子問號。
她跟在萬修武背後離開飯店櫃檯，萬修武不想搭電梯，繞過電梯往大廳走道旁邊的樓梯走過去。他們走得很慢，一格一格樓梯慢慢兒爬，慢慢兒往飯店二樓的房間走。
想起小時候，萬修武喚她小名兒—「菲菲—菲菲」的神情總是那麼溫暖、那麼帥，和現在這個男人臉上的表情比較，怎麼也聯想不到一起。現在的父親總是冷著臉、嘴緊抿著，眼睛也不精神了，腳步那麼沉……
年輕的萬修武快步走進家中院子。
「菲菲！菲菲—紅雲！」
四歲的小萬菲總要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見到爸爸回來；而每一次爸爸出現在她面前總是穿著綠色軍服，她開心地跑向他。
小萬菲笑著叫著：「阿兵哥爸爸回來囉！」
萬修武蹲下來，小萬菲把鼻子湊近萬修武的肩膀聞了聞。
小萬菲說：「爸爸─你怎麼都沒換衣服啊？你沒洗澡澡喔！」她不懂爸爸是職業軍人，天天穿軍服，當然看起來好像沒有換衣服。
小萬菲用鮮嫩多汁的童音說：「媽媽幫菲菲洗澡澡，換香香耶！」小手扯著自己身上粉紅色小洋裝的裙角給她爸爸看，表示她剛洗過澡，換上又香又乾淨的衣服。
萬修武和潘紅雲看著可愛的小萬菲，笑著，萬修武抱起小萬菲走進客廳。
「菲菲啊！爸爸跟妳說喔！爸爸不是阿兵哥，是阿兵官啦！爸爸是副營長。菲菲要記住喔！阿—兵—官—」
小萬菲重覆著：「阿—兵—官—！阿兵官爸爸！嘻嘻嘻……」
萬修武把小萬菲抱上桌子，然後喊口令，教她行舉手禮。
「立正—稍息。」小萬菲行舉手禮，聳聳肩、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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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菲跟著萬修武上到飯店的二樓，經過電梯再轉個彎就進了他們的房間。第一件事就是上窗邊兒去扯開深垂著的窗簾，讓陽光進來。也企圖讓父親潮濕的心底打亮一些、溫暖一些。可是一轉眼的工夫，天空開始飄雨了，雨越下越大，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萬菲站在窗邊，心裡冒出這樣的感覺：「傷心的人特別容易聽見雨聲；雨，會牽引傷心人找回傷心的記憶。」她回過頭對爸爸說：「爸—你覺不覺得—雨，是我們萬家的掃把星？從我有記憶以來，媽跟你起爭執，都是在下雨天。你記得吧？每次你一個人在家喝高粱酒的時候，外頭也總是下著雨。」
萬修武沒回答，自顧自地從他的旅行袋裡拿出金門高粱酒。萬菲：「我記得那個晚上，媽穿著好漂亮的舞裙衝出去，我們父女倆也是在濕答答的雨夜裡捱過來的。」萬修武像沒聽到似地，繼續從旅行袋裡取出毛巾、牙刷……。
萬菲抱怨著：「要出門散心，你偏偏要選礁溪—呵！媽的故鄉，你們兩個談戀愛的鬼地方，你看！雨又追來了啦！」
萬菲小小聲哼著「愛神之子合唱團」（Aphrodite's child）的經典曲Rain and Tears.「Rain and tears all the same.是嗎？雨就是淚？」「雨—是淚的前奏？還是伴奏？是悲劇的序曲……？」萬菲兩眼發直，死盯著窗外的雨，心裡頭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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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修武在家裡的客廳教小萬菲吟唐詩。小萬菲學著爸爸吟詩的樣子，也把她的小手揹在背後，搖頭晃腦地吟起孟浩然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小萬菲好興致，她吟完〈春曉〉又吟另外一首孟浩然的〈訪袁拾遺不遇〉：「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聞說─梅─花─早─，何如─此─地─春—？」（原詩最末一句是：「何如『北』地春？」但政府遷臺後，因為政治忌諱，萬修武總也儆醒地把詩文改成：「何如『此』地春？」）。
接下來，小萬菲表演的是快節奏的背誦法：「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萬修武開心極了，他熱烈鼓掌，笑瞇瞇地誇讚小萬菲：「嗯！菲菲好記性、嗓子亮，背誦唐詩有模有樣的，吟起詩來更是有大將之風啊！哈哈哈哈……」小萬菲更開心，蹦蹦跳跳的拍手，直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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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修武這一趟來礁溪，隨身的袋子裡拎來了四瓶58度的金門高粱酒，這些都是他自個兒從金門帶回來的，他斜靠在屋裡的矮沙發上開始慢慢地喝酒。
他喚著萬菲的小名兒：「菲菲啊！瞧妳發愣，老站著不累嗎？拉張椅子坐下。菲菲──窗簾兒拉上吧！」「丫頭啊！妳再長大一點兒也許就能懂了。」
萬菲：「爸，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我現在就懂。」萬菲偏過頭去，口氣急促，表情激動。
「像媽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你為她傷心。是她對不起你耶，搞不好，她從來就沒有真的愛過你呀！你想過沒有？爸—」
萬菲繃著一張臉。萬修武斯斯文文地喝高粱，一瓶快喝完了，他準備開第二瓶。
「爸，你不要一直喝啦！」
萬修武：「不礙事兒，爸在袍襗弟兄當中可是出了名的鐵漢，誰不知道我一整瓶高粱下肚，還能穩穩當當的自己走回寢室。」
「菲菲，妳是我的女兒吧？我說妳是，妳就是。真的，我好希望妳是我萬修武的親女兒。」萬修武看起來很清明，但不知為甚麼說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話。他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萬菲在旁邊被弄糊塗了。萬修武又要倒酒，萬菲搶過萬修武手裡的酒瓶，擺到桌子另一邊去。
「爸，你喝多了。我們來礁溪的路上，就跟你說好，今天不准喝酒，心情不好喝酒容易醉。我是看你高粱酒都帶來了，也就不掃你興，由著你喝，可你也不能喝太多喔！」
萬菲腦子裡也閃過一些怪念頭：「難道我是爸媽從哪裡抱來的？我是養女？」
萬修武：「妳四歲半吧？有一個晚上發高燒，喘得厲害，醫生說燒退不下來很危險。我連著三天三夜守著妳，一直給妳換冰枕。我跟老天爺起誓，讓妳活下來，像往常一樣活潑可愛，我絕對不再計較妳是誰的女兒？我決定徹底原諒妳媽，全心全意愛妳、呵護妳。」萬修武一口氣倒出一籮筐教人聽了撲朔迷離的「謎」。
萬菲用力推著父親的臂膀，心裡有些焦慮，提高音量：「爸─你胡說些甚麼呀？你再亂講，我要生氣了啦！」她肚子餓了，她打電話給樓下櫃檯，想要點餐。
「請問有甚麼簡餐嗎？」
老闆娘：「我們的餛飩麵好吃喔！餛飩是現包的。」
萬菲：「麻煩幫我們送兩碗上來。」
不一會兒，一個中年男子送來兩碗餛飩麵，萬菲熱騰騰地吃著。
萬修武不吃，繼續喝酒、說故事。
「妳媽媽，妳漂亮的媽媽，在我們結婚後的第二年……」萬修武瞇著眼，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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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停電，飯店老闆娘來敲房門，送來兩根大大的白色蠟燭，打斷了萬修武的故事。
老闆娘曖昧兮兮地往房間裡探頭探腦。「哦—兩位在乾一杯呀！唉喲─喝高粱哦！我們店裡有蔘茸酒、玫瑰紅、還有我們自己泡的鞭仔酒—鹿鞭啦！很補的喲！要不要來一瓶？」
萬菲：「不用了，謝謝。」萬菲表情有點不耐煩。
老闆娘不願就此放棄推銷她店裡的酒，朝萬修武又招呼了幾句。
萬修武禮貌地點頭說：「謝謝您送蠟燭上來！」老闆娘：「噯—對不起、對不起，打擾兩位太久了，我也真是老番癲，嘻嘻！要不是停電我就不會來敲門了。其實暗摸摸的也有另外一種情調嘛！哦—嘻嘻嘻─不打擾了、不打擾了。」肚子鼓凸的老闆娘搖擺著身子退了出去，帶上門，還聽到她在門外頭嘻嘻笑了幾聲才下樓去。
萬菲點了蠟燭擱在矮櫃上，打亮一旁日式方桌邊上喝酒的那個男人，跳動的燭光拉扯著萬修武的嘴角，彷彿他一直在微微的笑。
萬修武凝視著燭光，感覺像是對著蠟燭說話：「有一回我接到緊急任務回臺灣處理，深夜才到臺北，我趕著回家，想給妳媽媽一個驚喜，沒想到我最愛、最寶貝的新娘子紅雲，她反倒給我一個大驚奇。妳表舅—妳媽媽的表弟，半夜裡居然在我們家，我在院子外頭叫門叫了好半天，才出來開門，兩個人衣衫不整，妳媽媽披散著一頭亂髮，漲紅著一張臉。」萬修武：「怎麼會跟自家親表弟搞在一起？！我不懂。」萬修武說得好輕鬆，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第二次，跟我的拜把兄弟自強大哥、第三次是她書法班的老師、還有她小學同學……。她每出一次出錯兒，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懷了身孕，我就逼她打掉。然後看著她身心都受重創，傷心地哭個幾天幾夜，我又非常不忍心的原諒她，一心相信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可是……」萬修武累了，閉起眼睛。房間裡好安靜。
萬菲呆若木雞，被萬修武所講的故事驚呆了。她伸手端了父親面前的酒，自己把它喝了……萬菲蜷縮在桌旁，和父親分享這一幕又一幕，她不曾參與過的悲劇。萬修武真是鐵漢，喝了這許多金門高粱，仍然穩得住自己的情緒。他帶著歉意對萬菲說：「我不是個好丈夫，我根本是個劊子手。當年妳媽媽又說懷了身孕，我直逼她……，害她只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我讓她把妳生下來……」「我真的很抱歉，我原應該憐憫她，饒恕她，接納妳。」萬修武從唇角輕飄飄的滑出這麼一句話。
萬菲懂了，她甚麼都明白了。
萬修武扶著日式方桌緩緩起身，又坐下。幽幽地說：「人，是虛無的，但是『愛』很實在。妳是她跟誰實實在在的愛情結晶？」
停了一會兒，萬修武接著說：「去年，我難得休假回臺北，興沖沖地，先到妳媽媽的舞蹈教室，想給她一個驚喜，接她下課一塊兒回家。我站在門口往裡頭看，四、五個男女學員在練舞，有兩人一組對跳、有自己一個人對著整片大鏡子牆面在練習舞步、擺手勢。沒有人注意到我，妳媽媽也沒發現我站在教室門口等她。
我看著舞蹈老師站在妳媽媽背後，兩個人的身體貼得好近，老師扶著她的手腕，指導她怎麼旋轉，接著他把雙手放在她的腰上，來回撥弄著，指導她如何扭腰。鏡子裡的她，腰肢好柔軟，柔軟得像要出水似地，妖嬈扭轉著；臉上的表情好嫵媚，眼神好迷人。整個人散發著某種教人喘不過氣來的誘惑。過了一會兒，舞蹈老師退到一旁，看著她對著大面鏡牆，反覆練習剛才的動作。
老師側著頭，時而雙手交抱胸前，時而將交抱的右手伸起，撫著自己的下頦，在一旁望著妳媽媽出神。
當時，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從我骨髓裡冒出來，像是年輕時在戰壕裡與RB兵拚刺刀前的那種戰慄；又像激戰之後發現自己還活著，那種荒涼；屍橫遍野的蒼茫……。我，一個人，遊魂似地，低著頭安安靜靜從舞蹈教室門口離開。」
萬修武說完這話，倒在榻榻米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好像真的從這個殘忍的現實世界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