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黃昏,村子口那一個嬸婆家,有個誰的兒子從臺灣回來,村子裡引起一陣騷動,好多大人、小孩都擠到他們家裡去。婆婆去了一會兒就興奮地跑回家說:「牛屎上班的砂紙工廠欠工人咧!伊是領班,牛屎人老實又擱勤快,又擱肯吃苦打拚,聽講頭家很信用伊,叫伊轉來咱鄉里,找一個親像牛屎這呢可靠的親同去臺灣上班啦!」月娘的婆婆好高興,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鼓動自己兒子跟著牛屎去臺灣砂紙廠上班,月娘的夫婿好像也很想去臺灣闖天下,便收拾簡單的行囊,真的跟著村子口的那一個牛屎領班,去臺灣謀生了。
月娘對於夫婿要單獨去臺灣上班,把自己和女兒留在瓊林,心裡有一百個不願意,可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是安安靜靜地流淚。
夫婿離開家的前一晚安慰她說:「妳不要哭嘛!我會常回來啦!我跟大哥不一樣,大哥是早上出門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出門是去臺灣賺錢,可以時常回來看妳和女兒,等我存夠了錢,再把妳跟女兒接過去一起生活。總比一家人在這裡三頓都吃不飽,永遠找不到出路好吧?」
月娘哭著,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她似乎也聽明白了夫婿的話,心裡似乎也指望著哪一天,等夫婿存夠了錢,會把她跟女兒接去臺灣一起生活,她就可以從婆婆的壓迫下逃脫出去。假如運氣更好一點的話,說不定爸爸肯原諒她了,願意讓她回家去見見他老人家和張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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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婿去了臺灣以後,一開始真的常寫信回家給月娘,但錢是寄給婆婆收的,婆婆虐待月娘和婉青,說她兒子賺的錢是以後要翻修老房子的,一毛錢都不能動用。原本待她不錯的公公,有一回在砍柴時候不小心摔斷了腿,被隔壁村莊的阿兵哥用擔架擡回來,好幾個月只能躺在房裡,無法下床走動,婆婆擔心老翁和媳婦搞曖昧,不准媳婦端藥進房間,也不准她進房為公公侍候茶湯,幫公公擦擦洗洗就更不允許了。誰知婆婆卻對鄰居謊稱媳婦不孝,完全不幫忙照顧公公,讓她一個老太婆忙裡忙外的,都快要累出病來了。婆婆這樣不實的指控,引來村子裡許多叔嬸長輩指著月娘鼻子罵她:「真夭壽喔!這款不孝新婦袂好死喔!……」,這一句惡毒的咒罵,月娘是聽得懂的,她心裡真的好苦,卻又有口難言,月娘在這個家裡,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更難熬了。
深夜,半夢半醒間,她耳邊又出現海頓的〈小夜曲〉,這一回她弓著腿躺在床上,隨著夜曲的旋律,腳尖輕輕點著床板打拍子,接著想起媽媽留給她的瓜奈里小提琴,這是月娘離開家這幾年來,第一次思念瓜奈里小提琴。雖然,她還記得在臺北中山北路家裡練琴時的不耐煩,但是這一刻,她心裡突然好思念那一把琴喲!她嘴裡竟然輕輕哼起海頓的〈小夜曲〉來,並且輕輕滑出「媽媽」兩個字,月娘她分不清楚,是思念過世多年的媽媽?還是思念她的琴?
漸漸地,夫婿的信少了,接下來就沒了音訊。聽婆婆抱怨兒子寄回來的錢也漸漸變少,婆婆為這事很懊惱;加上月娘的公公對月娘特別親熱,飯桌上時常會為月娘夾菜,總惹得婆婆大發脾氣,咒罵連連。有一天,婆婆跟公公不知又為了甚麼事情大吵,婆婆呼天搶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在祖先牌位前哭訴著,說兒子幾個月沒寄錢回來,家裡已經斷糧,一家人日子過不下去了。一頓哭鬧之後,竟然叫月娘帶著才三歲半的女兒,出去自己討生活,把她們母女趕出家門。
月娘當年從臺北穿出來的紅色小高跟鞋,閒置在床底下已經很久了,她做了村婦,腳上總穿著塑膠拖鞋。紅色小高跟鞋便像是某種供品,與床上的活祭牲一起用來祭奠幾年前那一場風花雪月,多麼堅定的兩顆心、多麼可歌可泣的愛情啊!供品與活祭牲彼此很有默契,安靜、落寞、苟延殘喘著度日。月娘母女被趕出來的這一天,啞狗憨仔躲在門後,探出頭來、露出半張小臉,深深的眼窩,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瞳,悄悄地注視著她們。月娘朝他看了一眼,發現他紅著眼睛,靜靜地看著月娘的紅色小高跟鞋,被阿嬤從昏暗暗的屋裡頭扔出門外。紅鞋一正一反跌落在混著沙質的黃泥地上,像廟裡擲筊的聖杯,顯得那麼神聖而不可褻瀆。那原本鮮艷的紅,經過一千多個日子,承受帶鹹味的海風日夜摩挲,竟熬煉成一身暗沉泛紫的鏽紅色;那一隻仰面朝天的聖杯,陽光下驕傲地等待著命運未知的下一步,另一隻臉伏於地的聖杯,則端端正正、安安靜靜,趴在那兒,真像是一個最虔誠的誰,用他最恭敬的心,正進行著對天、對地、對神明的頂禮拜懺。月娘俯下身來,用敬虔的雙手拾起這一對聖杯,然後,又似乎充滿不屑地將它們拎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拎著裝著碗青礦石的塑膠提袋,和她的女兒小婉青,慢慢轉過身,朝著和這個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啞狗憨仔追出來,靜靜地跟在月娘母女後面,一直跟到村子口,月娘回頭向他揮手,要他回家去,月娘又走了幾步,再回頭,看見啞狗憨仔還站在村子口,又向他揮手,要他回去。之後,月娘就不忍心再回頭看了。她心裡一陣酸楚湧上來,這樣的時刻,依依送別的竟然是啞狗憨仔,而月娘竟連他真正的名字叫甚麼也不知道,他今年幾歲了?也搞不太清楚,偏偏在月娘母女落難無依的時候,只有他,帶著最真切的關懷來送行。
「媽媽,阿狗哥哥在哭。」小婉青邊走邊回頭看啞狗憨仔。小婉青天天聽阿嬤叫啞狗憨仔,但她小小年紀搞不清楚,只知道媽媽說要叫他哥哥,所以小婉青就叫他阿狗哥哥。
「我們以後再回來看他。婉青,快走。」月娘的心裡好難受。
這一天,她帶著婉青來到海邊,自己仍然採蚵,像從來沒發生過甚麼事一樣,婉青在海灘上玩沙,撿貝殼。過午到黃昏,然後,在月牙兒從海面上躡手躡腳升上半空的時候,她帶著女兒走進一個很堅固的小窩,一個被寄居蟹抛棄的殼—事實上這是一個已經被戰爭遺忘的小碉堡,這碉堡對月娘來講並不陌生,戰鬥營的記憶不遠啊!「野外求生」訓練課程與瓊林帥哥的邂逅,烤螃蟹、烤海螺的香味,猶在記憶的長巷口向自己頻頻招手。海風颳得更緊了,月娘生了火,用海邊撿來的一個斷了把手的軍用鋼杯煮蚵,女兒直說冷,一直哭著、吵著要回家找阿嬤。可憐的小女孩不懂,她母女倆正是被狠心的阿嬤趕出來的,她們已經無家可歸了。
母女倆依偎著,緊貼著碉堡裡的圓弧牆壁躺臥,小女孩窸窸窣窣哭著,月娘摟著女兒,哄著她:「小婉青乖乖,我們閉上眼睛,聽海。好不好?」
小女孩帶著濃濃的鼻音,重覆著媽媽的話:「聽海?」「海也會說話嗎?」她眨著眼睛好奇地問。
月娘點點頭,回答女兒:「嗯!海會說話,跟大魚小魚、蝦子、螃蟹說話,只要我們很安靜的用心聽,就可以聽見海在說話喔!」
小女孩不哭了,認真地問媽媽:「那—那─海也會唱歌嗎?」
月娘也認真地回答:「海也會唱歌。」
「那─海也會唱〈大象〉嗎?」小女孩完全忘了剛才想家、想阿嬤的悲傷,現在只全心全意關心海說甚麼?唱甚麼?
她自己忘情地唱起來:「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麼那麼長?媽媽說─鼻─子─長,才—是漂亮。」一邊唱還一邊伸出雙手,捏著自己的鼻子,比劃著大象長鼻子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孩子的天真讓月娘差點兒要哭出來。這是月娘上幼稚園時候唱的兒歌,她曾經教女兒唱過幾次,沒想到,現在女兒用這樣甜美的歌聲,安慰她滿肚子的哀愁與無奈。她眼眶一陣熱,為女兒拍拍手,然後摟著她輕聲在她耳邊說:「我們閉起眼睛來聽海。」
小女孩「嗯」了一聲,好用力地緊閉雙眼,眼皮不停地抖動著。
月娘摩挲著女兒的肩,小女孩眼皮漸漸放鬆了,睡著了。
月娘閉著眼睛,淚水悄悄從眼角滑過耳鬢。這一夜,海,悶聲低吟著蕭邦的〈離別曲〉……。
天亮了,月娘在沙灘上撿到一隻胖胖的玻璃瓶,走到離碉堡不遠的地方,那一口山井去取水,在附近順手採了一把野菜,便急急往回走,擔心女兒醒來找不到媽媽,一定會驚慌大哭。
母女吃過簡單的早餐,月娘就陪著女兒在海邊玩耍,海灘上追逐沙蟹,戲浪、撿貝殼、撿東、撿西,然後再把撿到的這個、那個抛擲回大海,就這樣開心戲耍了一整個上午,月娘感覺到久囚的一顆心,完全釋放了,一下子整個人輕鬆起來,覺得自己像個小女孩,跟女兒一樣小的小女孩。
她們這樣過了幾日,這個新家裡的家當漸漸多了起來,有鋁製大臉盆、單腳的黑色膠鞋,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寶特瓶、帆布片,木杓子、三隻腳的小木凳子、各式各樣的貝殼、還有幾截灰白色的骨頭……,她們撿拾被潮水打上來的小樹枝,已經在碉堡進口處被堆成一座小丘……,眼看著月娘母女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豐富起來了,她們似乎對這一大片海充滿了無限的感恩與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