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熊本俊二和铃木一郎向菏泽出发的时候,冯源也出了门。
如今的冯源,头型由偏分改做背头,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上唇蓄着短短的胡茬,显得儒雅、老成。每天他都会到新源里弄堂口的早点摊,要一碗粥,两根油条,一碟咸菜,独自吃完上班。今天除了照例吃完早餐后,他还要完成一个特别的任务,一个周慧布置的任务。
教会圣心医院的刘医生,年轻有为,热血激进,曾经找过周慧,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抗日志愿医疗团,在被周慧婉言拒绝后,依然不死心。昨天下班的时候,竟然纠缠了周慧一路,反复劝导,义正言辞,什么爱国啦,民族大义啦。然而,这个刘大夫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几天的行为早已经落入侦缉队的视线,就在他们下班的路上,两名尾巴一路跟踪。
两名尾巴自然逃不过周慧的眼睛,她无法警告刘医生,更无法阻止和甩掉尾巴的跟踪,那会暴露身份。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地下党组织的行动,如不是碍于身份和职责,她也会参加的。
可是她不能,她深知自己责任的重大,如果刘医生在执意纠缠下去,出事是迟早的,搞不好,会暴露他背后的地下党,而她也有可能落入侦缉队的怀疑。
她很无奈,怎么就想不明白像刘医生这么医术高超的人,在行动和眼力劲上就是如此的弱。
让她更无奈的是,就在刘医生与她分手的时候还大声说让她回去考虑考虑,明天还会在上班路上等她的答复。那两个尾巴在他们分手的时候,竟然选择了分开跟踪,一名特务直接跟踪到了新源里的弄堂口。
思前想后,决定对那个刘医生做一次必要的提醒,而这件事最好还是交给冯源去做。
地下党与军统,虽然在统一战线下的共同目标是日本人,但是十年的嫌隙让两者不可能亲密合作,只能各自独立行事。不过,目前地下党工作的疏漏已经危及到周慧的安全,为了自己就不得不帮上一次了。何况上一次老何也曾帮了地下党一个大忙,不但出手相救,而且还帮地下党惩治了叛徒。
冯源今天的任务就是跟踪那两个盯梢者,搞清楚对方的身份,搞清楚周慧是不是也列为特务怀疑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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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炎热,站在路口的刘大夫还是一丝不苟地穿着白衬衫,打一条领带,还套了一件浅色西服,一边撩起袖子看表,一边向来路张望,他在判断冯护师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旁边的阳春面馆,两个人正在慢慢地吃着面,或许是天气热,胃口欠佳,两人吃得非常慢。
终于,那个翘首以待身影转过了街道,刘大夫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还是装作刚刚路过不经意回头的样子,很绅士地举起手向周慧挥挥手。
等到周慧来到近前,第一句果然没出周慧的意料。
“怎么,想好了么?”
“不行,我丈夫不同意的。”
“这么说,你是想去的?”
“不好意思,我得听我丈夫的。”
......
正在吃面的二人相互给了个眼神,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他们已经跟踪这个刘医生三天了,晚上也在他家门口布控,他们在等刘医生与医院以外的人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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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医生怎么会落入侦缉队的视线?那还是在三天前,一名看病的侦缉队特务,意外听到圣心医院两名医生的谈话,提及麻醉科的刘医生动员他们参加什么抗日医护队。
那名特务将这个消息汇报给汪星,老狐狸敏锐地联想到地下党与特派员上次的接头行动,大致猜到了新编第四军特派员的任务。
于是,汪星立即安排特务前往租界里的各个医院调查,而这个刘医生自然成了特务的跟踪目标。
刘医生是手术麻醉师,平时不坐诊,接触的病人也是推进手术室的。在医院里,几乎没有与外人接触的可能,而这个抗日医护队的动员令只能来自于医院之外。
目前还是独身的刘大夫,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什么应酬,与外界不怎么打交道,他组织动员医护队的任务又要及时汇报给地下党组织,那么凡是这段时间与其接触的外人,极有可能就是上海地下党,顺藤摸瓜就能找到地下党组织和那名特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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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文书店,是一个规模不大以出售外文书籍为特色的书店,就在两人路过汇文书店门口的时候,刘医生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
“要不,你先走,我突然想买本书。”
周慧点点头,终于可以摆脱纠缠了,爽快地径直走了。
刘医生的突然驻足,打乱了跟踪的节奏,让后面跟踪的特务来了个措手不及,距离太近,已经无法做什么有效的规避动作,只得硬着头皮顺着道路向前走。
这个脸撞得,让这两个特务彻底失去了再跟下去的机会,他们出局了。
刘医生丝毫没看出来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已经跟踪他三天了,他还是向后面以及四周看看了,然后一头扎进了汇文书店。
冯源当然一直恪守湘潭训练营的跟踪标准,保持与跟踪目标的距离和节奏,就在刘医生走进书店的时候,他来到到街道拐角的烟摊,从烟摊上选了一包香烟,抽出两支,顺手递给烟摊老板一支,点燃之后,向老板打听路。
这是湘潭特训营标准的跟踪术之一,为应对突发事件的暂停,必须在跟踪过程与周围环境互动,要的就是利用周围条件,达成合理自然的驻足效果。利用与老板攀谈的这段时间,冯源在掂量跟踪的目标。是那两个特务?还是刘医生?或者蹲守刘医生进去的这家书店?
刘医生没有经过丝毫特工培训,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临时起意进入汇文书店的,会是地下党的联络人么?
那两名特务肯定会重新返回,他们应该换一下装束,或者找其他生面孔接替,他们的目的就是刘医生背后的地下党。
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刘医生拿了一本医学书,走出书店,那本书很随意的拿在手里,很明显就是一个借口。他神情变得紧张,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是步履匆匆和不自然地回头彻底出卖他了。刘医生前后的变化,让冯源确信,这个书店里面肯定有问题。
看来,跟踪的目标有必要换一下了。
如果这个书店是地下党的联络点,那么应该有后门,不过,冯源相信,地下党是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一个联络点暴露给没有一点地下经验的刘医生。只能是联络员临时选定了这个场所,而且是一次没有提前约定的接头,所以,他在等,等那个联络员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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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烟摊的位置,与书店平行,处于书店观察的死角,于是,冯源又抽出一支烟递给烟摊老板,老板摆摆手。
“这位先生,烟瘾挺大啊,你看,我这里还有烟斗,配上旱烟,抽起来够劲。”
“好啊,瞧瞧。”
“您也别站着,坐下慢慢选。”
......
刘庆祥,地下党的联络人,清早就接到市委吕晓的紧急通知,筹备的前线医疗队出事了,原来集结时间和与发展的医护志愿者之间的联系方式必须改变,停止护志愿者之间的发展,停止一切行动。
还是大意了,刘庆祥立即通知他发展的医护志愿人员,其他发展的医护志愿者都可以扮作病人接头,唯有圣心医院的刘医生不方便接近,必须在上班路上截住他。
果然,刘医生不但在路上大模大样地发展志愿者,而且没有警惕性,身后的特务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跟踪。
无奈之下,只得铤而走险,这毕竟是在租界,日本人特务还是有所顾忌的,而且,刘庆祥地下经验丰富,自信能摆脱那两个并不高明的特务。
当明白当前处境的刘医生离开时,他没有紧跟着离开,刚才街道上的人纷纷赶路,没有驻足的,包括那两名跟踪的特务。
他还是不敢大意,因为从对面店铺玻璃窗的反光来看,至少在街角的烟摊上有一人在刘医生出现的时候,就来到这条路上,至今还没有离开。那他就有必要等下去,等待烟摊上的那个人离开。
于是,真正的较量开始了,一个是富有经验的地下党联络员,一个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军统特工,双方比拼的是耐心、是经验、还有应变力。
冯源选好了烟斗,美美地抽了一袋,非常满意地站起身来,跟老板作别,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把弄端详手中的烟斗。在路过汇文书店的时候,都没有向书店里看上一眼。
同样,在书架前看书的刘庆祥在那人走过书店窗前的时候,也没有抬头侧目。
冯源就这样一直走,走过这条街道,不敢有丝毫多余的举动,因为,他也发现了对面商铺的玻璃窗。
警报解除,看来对方只不过是一个过客,刘庆祥拿起包好的书离开了书店,他要前往外滩公园,第三个长椅下,有他们需要的特别通行证。
在上海地下市委的领导下,通过抗日统一战线的宣传和动员,在极短的时间,已经组织了近百名医护人员,筹备了一大批医疗器材和药品。但是,问题也来了,这批医疗器材和人员必须立即转移到皖南,否则就会泄露消息的危险,随着日本人对占领区的巩固,原来的一些交通渠道越来越不安全。组织最近正为这事而发愁,现在前往皖南的通道必须经过日占区,这些医护人员不是军队,也不是游击队,说白了,除了思想进步以外,他们就是在城市里处尊养优的少爷小姐,能否通过数道封锁线,谁心里也没有谱。
特别通行证在此刻,显得无比重要,有了特别通行证,就可以多了一层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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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书店出来,黄包车、电车换乘了数次,去了两个医院,又在一处咖啡厅,要了杯咖啡看了半个小时的书,自信不可能跟踪者,才施施然地走进外滩公园。
外滩公园的中午,游人要比其它时段少,园卫工人会抽出这个短暂的时间,清扫园林。附近学校的孩童,会在中午的时候来这里玩耍打闹一番。恋爱中男女,也会在这个时候占据一把树荫下的长椅,你侬我侬渡过中午这段时光。还有些喜欢看书的,会找一处安静的树荫下,手捧长卷,享受乱世中的宁静。
在那张长椅的扶手旁边,斜靠着一根手杖,长椅一头放着一摞今天的报纸,一头坐着一位老者,老者头戴宽沿礼帽,戴一副花镜,一袭长衫平整厚实,衬衣的领子系得一丝不苟,他左手持一份报纸,右手捻着花白稀疏的胡须,正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摇头慨叹一番。
在炎热季节,这是难得的一份体面和修养,身份定然不简单,以至于孩童和园卫工人都很识趣地离得远远的。
刘庆祥一进公园门口,就注意到那位淡定从容的老者,看了看手表,不由得皱皱眉。时间已近中午,看架势,那位儒雅的老者暂时还没有离去的意思。
这里看起来一切正常,刘庆祥还是不敢大意,他必须确认周围环境的安全,领导给他传达任务时说过,这次送通行证的来自于一名身份不确定的同志,存在一定的风险。
他没有再看那位老者,而是信步向前方走去,就在途径第三个长椅的时候,猛听得老者将手中的报纸用力一抖,骂道:“小日本真是灭绝人寰。”
刘庆祥只有停住脚步,也是非常乐意停住脚步,问道:“老先生,因何愤怒?”
“噢,”老者抬起头,看是一位斯文的中年人,指着报纸骂道:“这位先生,你看。”
那是一份《正言报》,头版标题:‘无锡县安镇的遭日军屠杀,日军以两个气球为信号,球飘到哪,屠杀就进行到哪里。’
刘庆祥看了看说:“老先生,日军的暴行远不止此,现在的华中,华东和华北土地上每天都上演人间的惨剧,就在半月前,日军在皖北,萧县牛眠村进行血腥屠杀,杀死村民及萧县县城逃难的居民两千人,其手段极为恶毒、残忍,残杀两千人,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这些怎么未见于报端?这位先生,您请坐。”老者将长椅那端的报纸收起,给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老先生,您看到的‘气球杀戮’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了,苏州一带,平民被屠杀就近十万。不是报纸不想刊登这类消息,只是日本特务在租界活动猖獗,他们已经开始瞄上了这些进步报纸。”
“可惜啊,老朽不中用了,拿不动枪喽,否则,我也会上战场。”说完,老者拿起手杖在地面狠狠一顿,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向公园门口走去,那些报纸就随意丢在长椅上。
看着远去的那个苍老却沉稳的背影,刘庆祥拿起报纸,顺手在报纸下方的长椅缝隙中摸索,手指碰到了硬纸板,将其迅速拽出来,是的,就是特别通行证,他随手将通行证夹在书里。
当他再抬头,那名老者已经不见。难道,这位老者就是我们的那名同志?怎么可能,这个年纪?
他心中充满疑虑,缓缓站起身来,他必须立即将这通行证交道书记吕晓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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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源趴在江边的栏杆上,叼着烟袋,眺望江心的风景,内心又在判断,究竟是要跟踪那名老者,还是眼前的从书店跟踪了两个小时的地下党。那名地下党虽然一路上不断做一些防跟踪的手段,却不知道将手中的书及早处理到,那本书已经成了区分类似衣着打扮的一个重要标志,于是被冯源一路跟踪到此地。
冯源略作思索,还是继续跟踪这名地下党吧,跟踪就要跟到底,周慧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当他走出外滩公园的时候,却不曾料到,先前的那名老者已经褪去了长袍,去掉了花白的胡须、老花镜和礼帽,露出里面是衬衣长裤,精明干练的如同一位职员,整个过程不过十秒。而他已经被那名老者注意到了。
敢和被跟踪人照面、聊天的只有王老五,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因为冯源的出现,让他改变了跟踪目标。改头换面的他远远地辍在冯源的身后,他明白,前面的这名跟踪者也是一个资深的同行,真没想到,这次竟然钓到了两条鱼。
就在邮电大楼的顶层,汪星放下了望远镜,神情变得古怪,这程晓峰到底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