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号线的号牌依旧处于跌落状态,显然,那边的人,拿着听筒一直在等她的信号。
她忙碌着其它线路,也在等,眼睛紧盯着特高课专线3号那个指示灯,她和那个一直拿着电话听筒的人,都在等待这个电话的指令!
等待是漫长的,二十多分钟,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
3号专线的红灯突然亮起,也终于亮起!
号牌随之跌落声,让她吓了一跳。时间:9:25:05秒。
而就在片刻之后,虽然她的心依旧狂跳,但是,她觉得不是那么怕了。
原来,不可知的等待才是可怕的!
她抑制住狂跳的心脏,拿起一根塞绳,将答应塞子插进3号线路的插孔,并扳动电键,尽量平静地应答:“喂,您好,请问您要哪里?”
这次用的是纯正的京片子,特高课有规定,在中国,必须说中国话。
“小姐,喂,请接宪兵队4433。”电话那头响起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准确地报出了暗号,而且下达了行动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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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暗号本就没有感情,或许那个人本就没有感情。是啊,做这种工作怎么能有感情!
这个声音刘悦欣听过,而且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但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冷,冷得像一块冰。
这个会就是那个他啊?不会的,他绝不会这么冷冰冰!绝不会对自己这么冷冰冰。
不过,这一定是小组里的一名同志,同志之间的称谓应该是热情的,最起码是安慰和鼓励的,可她却连一丝丝也感受不到。原本期待的温度被当头一瓢冷水,让她的心冻得有些受伤。
或许,这个同志会出卖她,就像随手扔掉一个烟头。
那她会不会就像抛掉包油条的油纸那样出卖他,她不敢保证。她最怕疼,打个针都怕得要死,如果她被抓,不用什么大刑,护士的一个小小针头就会让她招供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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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女孩可以在瞬间想到很多,可以在瞬间改变无数次情绪,她还是尽量柔和地说:“好的,您稍等!”
刘悦欣将4、4、3、3号码一一按下,随着一系列继电器清脆的吸合声,刘悦欣将插绳的另一端插入应答线路,然后将电键扳至振铃位置。
4433是宪兵队行动组三分队的某部电话。
开始,她对电话号码的数字很不敏感,每天数百个号码进进出出,也从来没有刻意去记住哪个电话的号码。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干了三个月,似乎就在某个早晨,她突然就记住了这些数字,还有数字后面那些声音,还有那数字对应的地方,就好象小孩子在某一天醒来,突然会说话了一样。
既然是宪兵队的,那么她接下来做的就是将耳机服务线路接到4号,对着那个等了二十四分钟的电话说了句:“先生,那边一直占线,你还要再等么?”这句就是开始行动的暗号!
“哦!”对方只有这一个字,依然毫无情绪波动,似乎接到的不是行动指令,这让她原本紧张的情绪平复了不少。接着那边扣下电话,‘咔哒’一声,跌落的4号牌复位!
而就是这个“哦”字之后,就代表着开始行动,而她,就是这次行动中的一环。
于是,她开始修改了记录:9:01:01,接入5124,转4786,占线,9:24:20秒挂断,男性,上海口音。
她故意将时间缩短一分钟,避免与特高课的3号线,出现时间上的重叠。
这是她在行动计划外做的擅自调整,她从来就不乏机智和随机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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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秒钟后,宪兵队4433电话振铃停止,说明已经那边接起电话,刘悦欣将振铃电建搬到通话位置。
做完这一切,虽然还是春天的天气,刘悦欣的手心早已湿漉漉了。
刘悦欣拿起台子上的钢笔在记录本开始记录:9:25:04,特高课3号线,转接4433,男性,北方口音,三十左右。
写完这些,只用了不到十秒钟,由于心情紧张,右手握住的钢笔尖还在微微的颤抖。
她必须如实记录!因为,上海电话局会记录所有拨进电话的时间点,但是具体通话时长,总机那里就查不出了,而特高课总会搞到上海总机的通话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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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发出行动指令不久,一个5307的号码拨入,这是一个使用频率比较高的电话,也是来自于公共租界西区的,应该是一部公共电话,因为这部电话每次接入的都不是一个固定的声音,形形色色,男男女女。
“接6318!”对方说的很急促,似乎是一个孩子的声音,没有使用应有的礼貌称谓。
刘悦欣知道,6318这是公租界北区新天安教堂的电话,这个教堂靠近苏州河,透过话务课二楼的窗户,就能远远地看到那个歌特式风格的,高高的,灰色的钟楼。
那边的电话接的也很迅速,迅速的只有一声振铃,她立即摘了服务线,还没等她做记录,这个电话就挂断了,短暂的似乎只说了一句话。
略作犹豫,她将通话时间改为了45秒,这是她工作以来第二次篡改通话记录,似乎是出自于女性的敏感,她觉得这次通话应该被隐藏起来。
9:25:20,接入5307,转6318,9:26:05挂断,男性,不到二十,上海口音
虽然特高课神通广大,但是也无法要通过上海电话局复查某一个电话的通话时长。
通过短短的电话应答,她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学识、年龄、甚至对方的相貌和味道。这次她预感到了这部电话里充满危险气息,虽然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还有一个原因:这两个电话之间的时间靠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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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3号专线通话一分钟后挂断。至此,她的第一次执行任务结束了。
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刘悦欣站了起来,目光越过高高的交换机,看向了值班长那边。
那边值班长也看到了她,放下手中的笔,走过来替代她。
她的起身,终于引起了小红和孙姐的注意,孙姐对她微微一笑,小红则是腾地站起来,讨好说道:“欣欣,让我先去,嘿嘿!”说完,不等刘悦欣有什么反应,将小锉刀随手放在台子上,抢先去了洗手间。
似乎是值班长看出刘悦欣的脸色有些潮红,问道:“小欣,没事吧!”
刘悦欣勉强笑了笑“没,没......”说完,赶紧坐下。
值班长走过刘悦欣背后时,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显然她觉得刘悦欣的这次回答,带有一丝慌乱的味道。
当小红回来,值班长与刘悦欣交换位置时,刘悦欣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神态。
“当、当、当——”远处教堂的钟声悠悠传来,这让人听起来让人安魂的钟声,却让刘悦欣的心头一震,这是新天安教堂的钟声,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响起钟声?这是丧钟!难道,是刚才的那个电话的缘故?
快速走到洗手间,刘悦欣拧开水龙头,让水的冰冷给已经发烫的脸降降温,当水浇在脸上后,方才觉得这水已经不再冰冷,淞沪会战已经过去近半年了,虽然还是春季,上海的夏天已经悄然来到。
突然,“呯——!”的一声枪响,她慌忙地将手从脸上拿开!
跟着就是第二声枪响,十秒后又是数声枪响,没过多久,远处传来警笛和嘈杂声响,耳朵聪慧的她,听得真真切切。
难道这就是今天的行动,是自己参与的第一次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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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茶叶店,坐落在公共租界西区愚园路的一个十字路口,拐进巷子三四米的位置,还有一个后门通往大院。
店面不大,却装修得古朴典雅,门头挂一个绿色门匾,上书‘毛峰’二个黑色的大字,挑出一块方木的幌子,在风中晃来晃去,反正面,都写着大大的‘茶’字,长时间风雨日晒,字迹已经斑驳脱落。
大门两侧有一幅对联,原色的楸木板,绿色的篆书,上联:寻味君子知味来,下联:伴香雅士携香去。
进得门来,有三个方方正正的箱子对着门口,绿、红、白色三色,分装绿茶、红茶和花茶,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着有竹质、木质、铁质、筒形、方形和圆形的各式茶盒。
一柄别致的小秤悬挂在柜台上方,棕色的秤杆、黑黑的砣、金色的星星、轻巧光亮的秤盘,透着岁月的痕迹。这是一种只有老字号才有的悬秤方式,秤砣和秤杆都无法取下来,代表这杆秤一直就在那里挂着。如果短斤缺两,任何人都可以将它砸断,显然这杆公平秤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了,如今它就在那里,看着就让人安心。
柜台上摆放一摞包装纸,一捆纸绳和一个不知岁月的算盘。
大厅左边有一间品茶室,窗户对着街道,能看到愚园路上很远的地方。
因为不是在愚园主路上,光顾茶叶店的多是一些喝惯了这里茶的老主顾。
店老板叫老何,五十多岁,胖胖矮矮的身材,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除了老板,茶叶店还有一个十三四的小伙计,叫小向,瘦瘦的,整天也是乐呵呵。
毛峰茶叶店今日一大早就挂出了停业的牌子。
小伙计呢,乐得老板放假,似乎又没地方可去,就在愚园路的一处报摊旁前看人下棋,眼睛却瞄着二百米外的茶叶店,似乎在等老板回来。
快到九点半了,似乎是喝酒睡过头了的老何从里面推开了店门。
小伙计眼尖,就在老何推开门的一瞬间,就被他发觉了,他立即跑到报摊后面的公共电话亭,拿起电话、投币、匆忙拨号要线路,等到电话接通,小伙计急促地喊:“老板,老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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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山,上海本地人,文质彬彬,27岁的他,三年前留学归来,应该是受到了神的感召,持英国主教的推荐信,来到新天安教堂担任了一份执事的神职工作。
今天星期三,本应是教堂最清闲的日子,可是新天安教堂的设计师,英国建筑师道达尔在前天去世,英国那边的讣告以电报的形式跨洋越海传到了中国上海。
原本在星期天举行的悼念活动改到了今天。
这不,昨天,萧山就在着手忙碌这位伟大建筑师的悼念工作,写了安魂悼词,及时通知附近的一些教众,悼念活动就定在今天上午九点半左右。
一早,很多教众就赶到了了新天安教堂,与往日不同,在牧师和修女的引导下,他们参观了新天安教堂建筑的每一处结构,谈论着高高的尖塔、双十字的布局、拱形的廊道、长条的玻璃窗,借以缅怀这位出色的设计师。
九点多,所有人都安静地坐在西礼拜堂,等待钟声的敲响,祝福这位一生设计建造了28座教堂的神仆前往天堂。
萧山换上了最隆重的礼服,在镜子前反复地整理,让前来催促的修女感到很好奇。
“萧执事,从来没见你这么在意这套礼服啊!”
“你不知道,我在伦敦曾有幸见过道达尔,深深地被他的学识所倾倒,算是对故人的缅怀,因此要庄重!”
“嗯,懂了......”
此刻,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萧山脸色略一犹豫,还是立即拿起电话。
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甚至萧山都没来的及应答,那边就挂断了。
修女投来疑惑的目光,萧山很英国地耸耸肩,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然后与修女一起走出门,前往礼拜堂,宣读悼词,悼词很精简,也很煽情。就在众人沉浸在悲痛中,萧山庄重地登上了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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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源,样貌平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走在路上也没有东张西望的习惯,看起来还有些木讷,是那种在人群中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一种。
早晨,八点,冯源就溜溜达达出了门,晃晃荡荡过了山西路的盆汤弄桥,然后沿着苏州河一直向东,一路观看沿岸的风景。又从北江西路向北,再穿过了一片弄堂。当他看到路边的馄饨摊,他笑了,走了一个小时,也该饿了。
摆馄饨摊的是一对憨实的中年夫妇,原本在这里已经经营了十来年的,战争爆发,这对夫妇也躲进了租界,后来时局安定了些,又回到这里。他们舍不得以前的那些老主顾,不过经过那场战火后,原来的老主顾也不多了。
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老板就在馄饨摊支了一个报纸架子,每天报童都会送来两份最新的报纸,一份是朝日新闻中文版,一份是日占区的新闻报。
于是这里的新主顾多了起来,收的钱的样数也多了,法币、大洋、铜板、日元和军票样样都有。
不过,最近法币越来越不值钱,日本在上海开设的银行更是竭力打压法币的汇率。
冯源要了一份加大碗的馄饨,又装模做样拿起一份昨天的报纸,翻来翻去地看。
就像其他的几位一样,既享受春日阳光的祥和,又看着免费的报纸。
这个时候,馄饨摊的生意已经开始清淡了,老板也不在意几个人占着位置。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当、当、当’的钟声,将这个美好的时刻打破。众人纷纷抬起头,又站起身子向远处望去,连馄饨的中年夫妇也循声望去,那钟声应该是苏州河那边的新天安教堂传来的。
不是圣诞,也不是礼拜天,也没到中午,这教堂为何敲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