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时的行囊里,除了一些必备的衣物,就是一大捆文学书籍。当时正值七十年代中期,一些文学作品还充满着“文革味道”,如《战斗的春天》、《青春战歌》等。当然也有《简·爱》、《鲁宾逊漂流记》等一类的“禁书”。知青生活虽然艰苦,但对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年轻人来说,充满了激情和向往。新的环境,新的天地,开阔了我的视野,赋予我无限的想象空间。在那个寂静的小乡村里,我不间断地读一些文学书籍,延续着我与书的缘分,憧憬着我的文学梦想。有书相伴,我欣然度过了一个个寂寞冷清的日子,丝毫不觉得孤独和枯燥。劳作之余,我还创作了一些烙有那个年代印记的诗歌和散文,其中有一首“广阔天地任飞翔”的诗歌得以在《长江文艺》上发表。用现在的文学眼光来看这首诗歌,恐怕没有多少文学的成分,但却真实地记录着我的思想。这种思想,既有时代政治的教育,也有所读书籍的教化影响。
都说缘分天注定,真是一点不假。下乡后的第二年,我受聘在大队小学做了一年教师,这又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与书相伴。或许是苍天有眼,总在成全我与书的不解之缘。学校安排我教五年级的语文和珠算,教语文应该算是轻车熟路,珠算原来在学校也接触过,头一两天花些时间备课,第二天教学也完全能够应对。剩下的时间,都呆在学校看我感兴趣的文学书籍。
乡村的孩子学习很用功,对老师怀有几分敬畏。我听说,打小开始,没有念过书的父辈们就对他们灌输“穿草鞋”和“穿皮鞋”的道理,学知识,考大学,回报家乡,回报父母的志向,早早就根植于他们幼小的心灵。至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农,对教书的人更是尊重有加,虽然那时我二十岁不到,可每次见面,他们都冲我“先生”前“先生”后的叫着,既令我感动,也让我心里有种沉甸甸的责任。每逢传统节日,很多学生都会给我送来一些土鸡蛋、麻油、熏肉,他们拎着这些“礼物”,腼腆地走到我办公室门口,放在地上就跑,留下一句几乎相同的话:“是我爹妈要我送来的,不要钱!”我无法拒绝他们,只好把这些“礼物”拿回去给我的知青同胞们改善生活。说实在的,我真的喜欢这些学生,他们那脏兮兮的外表和土布汗衫里裹着一颗善良、纯真的童心,时时牵绊着我,打动着我,除了备好课,讲好课,我时常想着为他们做点什么。
四月末,老师们带着学生下生产队忙完“双抢”,学校放了一天假。我征得校长的同意,和几个知青把学校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清理干净,用几桶白石灰水把室内墙面粉刷一新,从知青点搬来几张旧桌凳,然后把托人从城里捎来的几大纸箱书搬到屋内,在学校办起了一个简易的“读书阅览室”,供学生们课外阅读。这些书籍有诗歌、小说、连环画、故事会等,深受学生们的喜爱。看着学生们阅读图书的那种高兴劲儿,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如果说这也算是一种回报的话,我想他们给我的既有物质又有精神,而我给他们的只能是这点精神上的补偿了。
两年多的知青生活不算漫长,却在我一生中留下了抹之不去的记忆。回城后,开始是在工厂做政工宣传工作,后来被调到财务部门,理由是我在乡村教过珠算,算盘打得十分流利,用他们的话说这就是“有财务基础”。这点“财务基础知识”,也是当年在当小学老师自学成才读的一点珠算知识。
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大多数课外时间耗在图书馆和新华书店。平时在学校读一些经济类专业书,周日就去书店阅读、购买文学书籍。改革开放迎来了文学创作的春天,书店里的文学书籍琳琅满目,想买的书实在太多,低微的生活费用又让我可望不可及。好在那时书还算便宜,咬牙花上几元钱就能购得一两本,其他的书只得站在柜台前翻阅,有时还带上一个小本抄下一段,为此经常遭到售书员的驱逐。同我小时候蹭书看的待遇不一样了,我想唯一的理由是大概我的年龄没有任何优势。
参加工作后,虽然说有了自己的工资,可那只能够生活费用,所以也很难有多少余钱花销。只要有余钱,我几乎毫不吝啬的花在了购书上。在书籍的海洋中,我力求做一个“杂家”,追求的是知识的广博。这些年,我读《执行影响力》、《从优秀到卓越》、《变革的力量》、《水煮三国》等管理类的书籍,也读一些如《论语》、《孟子》、《庄子》、《道德经》以及唐诗、宋词和元曲等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还喜欢读一些好的文艺作品。龙应台的散文《目送》让我感动人世间的亲情,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让我在回味历史的同时,品味一个个时代的沧桑……《毛泽东传》、《周恩来传》、《林肯传》、《贝多芬传》等人物传记,也是我曾经阅读过的名人传记。透过人世间的真善美,假丑恶,我与伟人对话,与崇高的精神交流,从他们身上,我汲取前行的力量。
时代变化真是迅猛。随着网络的丰富与发展,“网络购书”、“网络书店”、“电子书屋”应运而生,给喜欢读书的人提供了十分便捷的途径,因此我读书所涉猎的范畴也愈加宽泛:政治的、军事的、经济的、文学的、历史的、现实的,都会浏览一番,有时还会对市面上的畅销书写点书评。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书籍,那些有闪光思想的书,那些经过时代淘洗独存下来的书,那些能够激活感性、启发知性、锤炼理性的好书,承载着读书人生不同阶段的情结和感悟,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启迪。
记得戴逸如先生说过一句非常经典的话:“天造人,人造书,书造人。”的确,读书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一种精神追求,不是先有兴趣才去读书,而是在读书的过程中产生兴趣。这就如同娱乐中的麻将,没有任何人是先天就感兴趣的,更多的人是在后天一次两次的“操练”中渐渐迷恋上瘾。当读书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需要时,你就会把所有的情感都融入于书的世界里,心不再躁动,梦不再漂泊。
除了买书、读书之外,我还藏书、写书。收藏着全套《史记》、《二十四史》、《中国文学史》、《鲁迅全集》、《曾国藩全集》、《金庸全集》等,出版了《红尘绿洲》散文集,《国有企业战略重组》论文集、《企业家队伍发育与成长研究》、《财政志编纂论》等专著,成为当代作家协会会员,并在《作家报》、《美文》、《芳草》、《长江文艺》、《黄河文学》、《散文百家》、《作家林》等报刊发表几十篇文学作品。对我来说,读书、藏书、写书,是一种记忆,一种释放,也是一种灵魂的救赎,它让我有一个宁静的心态,从容的心情。我也并没有因此少了或者“得罪”了一两个朋友,相反,我的生活中还增添了一个喜文弄墨的圈子,有幸结识了一些文化名人,在这样的生活中,怡情养性,精神焕发,能够坦然面对人生的种种。
佛家有这样一个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想想也是,一个人到了心中无外物的时候,不仅两眼空空,心中空空,就连世界也空空了,再大的干扰或者诱惑能有多大的力量呢?
读书不是逃离或者回避生活,而是基于一种自我升华的需要。海德格尔说过这样的话:“人,应该诗意地栖居。”何为诗意?大概各人有各人心中的不同理解。在我看来,喜欢读书应该是一种动人的生活方式,至少它应该成为诗意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读书人与书的情缘总是割舍不断,叙之不完的,书里书外,是情感的交融,心灵的碰撞。这些年,每当我捧起一本透着油墨香味的好书,就会感到身心愉悦,不亦乐乎!
这大概都是我的书缘使然吧。
一座湖百年之后有一座岛
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看起来好像没有答案的严肃话题:伟大的作家到底是天赋还是时代的自然产物。梭罗和索尔仁尼琴,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有能把他们百年之中的两人划到哪一类。或许,他们既是天才,也是时代的产物。我更愿意是这样的组合答案。
第一次读到《瓦尔登湖》和《古拉格群岛》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这类书属“内部发行”,书店里买不到,我是从一位在出版社做编辑的朋友那借阅的,一看便爱不释手,一气读完。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稀记得书中的故事梗概,记住了梭罗和索尔仁尼琴这两位具有传奇色彩的重量级作家。几天前,我偶然在一家图书馆看到这两本书,不禁喜出望外,毫未犹豫的借回捧读,亲切之余,让人有种“沁人肺腑,动我衷肠”的震撼。
《瓦尔登湖》是一本宁静、恬淡、充满智慧的书,作者梭罗在书中记录了他隐居瓦尔登湖畔,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在田园生活中重塑自我的奇异历程。“我喜爱我的人生中有闲暇的余地。有时,在夏季的一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沐浴之后,坐在阳光融融的门前,从红日东升直到艳阳当头的正午,坐在这一片松林,山核桃树和漆树的林中,坐在远离尘嚣的孤寂与静谧中,沉思默想。”“所谓明天,即使时间终止也永不会来临。使我们视而不见的光亮,对于我们就是黑暗。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来日方长,太阳只是颗启明星。”
……
很难有机会再次读到这样简洁干净的文字。尽管有国内众多翻译家,存有不同的版本,但无论是哪一种版本,我还是多少感悟到了梭罗的“俭省”。
这是梭罗的文字,这是瓦尔登湖的安静。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够如此从容不迫,无疑是对生活的最好馈赠。对瓦尔登湖的爱,对于小屋的爱,对于山林的爱,对于林中小动物的爱,以及对于大自然万物的爱,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他宁静而素雅的文字里,构成了梭罗的旋律。“简单些,简单些,再简单点吧!”这是梭罗一百多年前对世人发出的感慨。在当今这个想说简单不容易的浮躁社会里,我们生命的里程承载了太多的复杂:复杂的人际,复杂的职场,复杂的环境,复杂的公务……于是,我们总是把世界看得太复杂,把问题想得太复杂,把事情做得太复杂。复杂,让我们应接不暇,疲惫不堪。而当我们真正静下心来,品读如《瓦尔登湖》这样田园诗般的好书时,就会在心里问自己,生活真的需要那么复杂吗?复杂的生活真的那么重要吗?人是不是应该在复杂到一定程度后让自己变得简单一点——在丰盈中简单,在深刻中简单;在简约中顿悟,在简单中升华。当人们都在试图超越一切物质的功利时,孤寂往往成为最好的祭品,安静则是生活的极品。
尽管我们在精神的追求上试图用“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来安慰所有的隐居者物我两忘是最高的境界时,然而面对现实,恐怕真正藏龙卧虎之地还是要远离喧嚣的。出生于1817年的梭罗,20岁毕业于哈佛大学。当所有的人都开始为谋求一份理想的职业操劳的时候,他开始抗拒一切生活中看来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我要自己绝对自主,我还要让每一个人绝对自主。于是,他没有选择经商或从政,而是平静地选择了瓦尔登湖,选择了心灵的自由和闲适。在辜负了家人的期盼之后,27岁的梭罗在美国独立日那天,在距离家乡两英里的瓦尔登湖搭起了小木屋,开荒种地,写作看书,风雨无碍,过着原始简朴,自耕自食的生活。
梭罗一个人在瓦尔登湖旁度过了两年又两个月的时间,天天早上朝向太阳顶礼膜拜,然后赤裸着下河沐浴,之后用文字和大脑记载思考的成果,这是梭罗的不二选择。在两年多的孤寂安静中,梭罗明白了生死,明白了自己的需要,然后静静的写下他的思想。所以当我再次读到他的文字时,内心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尽管我也常常思考人生、理想、价值观等一些抽象的东西,但这一次我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梭罗的坦诚,没有丝毫的矫揉和造作。任何说教或者伪装出来的善良,在梭罗面前都黯然失色。在他的叙述中,没有故弄玄虚,更多的是近乎平等的禅理解说。
天妒英才,梭罗将他的天才全部贡献给他故乡的田园与山水,人类也因此厚爱这位在同时代被人看作怪异的“另类”。事实是,无论是本土的美国人还是海外的人都开始对于他曾经生活过的瓦尔登湖产生浓厚的兴趣。瓦尔登湖当然不是梭罗刻意制造的名字,他生在河岸上,也死在那里。那条河,见证了梭罗四十五岁短暂而荣光的一生。一个作家,一个思想家,只有站在安贫乐道的立场上,才能成为一名公正而又智慧的人生观察者。梭罗用他的生,完成了人类思想进化上的物质保证;梭罗用他的死,摆脱了世俗的搅拌——尽管他始终无法真正摆脱世人而只能生活在没有完全与人隔绝的“桃源”,而这是精神飞跃的必要构件。恰到好处的距离,心灵的蜕变这才开始了漫长的历程。这是梦呓的私语,这是独语者的寂寞。
是的,我们从《瓦尔登湖》中读到了梭罗与众不同的孤独,那是一种感受,一种心境,更是一种沉淀,一种彻悟。更重要的是,梭罗的孤独不只是一种静止的状态,不只是一种外在的境遇,而是充满着他心灵的对白和心绪的梳理。从他的特立独行中,我们不难看到他精神的充实,灵魂的丰盈,以及他对信念的坚守,从而领悟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非凡境界。正如他在书中发自肺腑的“宣言”那样:“我引以为荣的是,有一来客用黄色胡桃叶当作名片,并在上面写下了几首斯宾塞的诗,我把它当做我的陋室铭:人们来到这里,充实了小屋,不需要多余的款待;休息就是盛宴,一切顺其自然,最崇高的心灵,最能怡然自得。”“要行走在我能够行走的那条唯一的路上,而且是那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的路上。”这便是梭罗式的生活宣言。
如果我们能把梭罗放在人类整个历史的进程上来理解,就会发现梭罗的近乎隐居的生活,这不仅是瓦尔登湖的幸运,也是美国文学的幸运,更是人类的幸运。梭罗选择了瓦尔登湖,瓦尔登湖等来了梭罗。就着这样的机缘,在这个繁忙的世界中,从此又多了一个抬头看天低头思考的哲人。仅凭这一点,瓦尔登湖的安静注定成为人类的精神财富。
在我的阅读经历里,愉快的阅读需要宁静,也总能让人变得宁静。梭罗的《瓦尔登湖》通篇充溢着宁静的色素,着实让我的心境变得愈加宁静起来。于是,我内心徒然有了一种宁静的感悟:梭罗不是最大的智者,却是最真实的智者。
百年之后,在地球的另一个角落,又冒出了一个“好斗”的作家索尔仁尼琴。这次,他生活的主要空间是“古拉格群岛”——一个从精神和肉体折磨人的地方。
出生于1918年的索尔仁尼琴,1941年毕业于罗斯托夫大学数学物理系。原本是一个积极的共产主义战士,1945年因为私人信件中有对于斯大林的批评内容而遭到逮捕,被判处八年劳动改造。恰好在此时,我并非是在幸灾乐祸地说,作为思想家和作家的索尔仁尼琴,生命的战斗意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