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走入单位门口,门卫告诉我有一位老人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顺着门卫的手势,我看见父亲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汗水浸透了他白色的衬衣。看到我,父亲上前细细打量,脸上呈现出一种真实的喜悦,一种难得的光彩。我问父亲有什么急事,他说半年多时间没见我了,心里放不下,专门过来看看我。为了不耽搁我上班,他只和我聊了短短几分钟。临走时反复叮嘱我:“工作忙可以不来看我,但要记得抽空来个电话,我不缺钱,不缺物,只想听到你的声音。”从他住地到我工作的单位有将近40分钟的路程,我要叫车送他,他却坚持要步行回去。我知道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的倔强了。看着他那多少有点蹒跚的背影,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这就是我那几十年如一日疼爱着幺儿子的父亲,一生勤劳节俭的父亲。“专门来看看我”,深厚的父爱被他表达得竟是如此奇特。
我很幸运,我很悲伤。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勇气在父亲面前对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表达歉意。也许,父亲早就忘了这件事。年少时的无知懵懂,铸成了我一生的遗憾。这种遗憾,让我总想去缝合上记忆的疮疤,不是没有时间,不是没有机会,在“工作繁忙”这冠冕堂皇的理由面前,一切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羊有跪乳之恩,乌有反哺之情”。这种父母子女之间的情感,在我女儿的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即便是在海外求学的紧张生活中,每到双休,她都会给我们电话联系或者在QQ上留言。每逢一些有着特别纪念的日子,还会寄来她精心挑选的小礼品。女儿记着我,我感到了浓浓的幸福。父亲记着我,而我忽略了父亲。我在三代人的中间,享受着老小两代人无私的关爱。女儿对于父爱的无遮拦,我对于父爱的木讷和迟钝,常常让我汗颜。
悠悠五十载,惊鸿一瞥间。在历史的长河中,五十年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但就个人经历而言,无疑是漫长的,值得咀嚼和回味的。日落晨起,我们不知抹去了多少记忆的浮华,但唯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的那份亲情与友情,长留心底,挥之不去。
亲情是心灵的鸡汤,生日是生命的永远。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来年的今天,我会与父亲一起分享生日的快乐,趁他健在的光阴,守节效忠,恪尽孝道。
亲爱的朋友,那时你会原谅我的缺席吗?
老爹
留学英国的女儿回来过春节,一进门就睁大闪烁的眼睛盯着我,那神情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一般。继而,就见她惊叫道:“老爸,一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样了!”说着,她放下满手拎得紧紧的行囊,双手捋着我两鬓的白发,嗔嗔责怪。然后又轻轻抚摸我额头上不断加深的皱褶,再一次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老爹啊,你这一年怎么在过日子?你操的哪门子心啊?”
女儿的举动让我心中陡然一惊:一年,一个陌生的国度,女儿沧桑的记忆怎会如此深刻?一阵愕然之后,我依然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喃喃解嘲地说:“傻丫头,我什么时候成‘老爹’了?我感觉自己还蛮年轻嘛。”嘴上这么说,心里总归有点怏怏不乐。
回到里屋,想到女儿第一次当面叫我“老爹”,除了意外,似有一些说不出的怅然。“老爹”,这可是之前我在女儿面前称呼她爷爷的词啊,怎么这会儿就轮到我了?我真的老了吗?我在心里问自己。随手拿起桌上的一面镜子仔细端详自己,蓦然发现,那张曾经光润的面孔已经变得粗糙,那双曾经有神的眼眸也已经变得暗淡起来。一年不见,女儿的观察和感觉,其实都是真真切切的。这让我从内心里感慨时光催老,岁月无情。
一直觉着“老爹”的称谓离我尚远。当我年迈的父亲拍着我肩头,唤着我乳名的时候;当我和哥哥姐姐一起欢度节日、照料老父亲的时候;当我和我年轻的朋友们一起畅游书海、笑谈人生的时候,我常常感觉自己没有老去,不会老去。今天,当亭亭玉立的女儿站在我面前,用爱怜的口吻叫我“老爹”的时候,我知道我着实老了,我该老了。生命终究不是年月的对手,一个已逾知天命之年的男人,怎能抵御岁月的煎熬,年轮的沧桑?
时光匆匆,彼消此长,万物因缘而起,因缘而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和所有的父亲一样,用无疆的父爱支撑女儿默默前行,用坦诚和幽默给她开启了一块天地。到了今天,换来的是女儿的温情脉脉:老爹。如此平常的一句问候,如此无所顾忌的一声叫喊,却像一块石头丢进了平静的水里,激起了心中多少涟漪,触动了我记忆深处的那道闸门……
女儿打小就粘我,记得在她上幼儿园时,我只要有点时间就想接她放学,那会儿,女儿一见面就“爸爸……爸爸”的叫个不停,一路上迈着小碎步欢快的往前跑。到了上小学,女儿好像开始要自立了,决意一个人上学放学,而我干脆以“工作忙”为由,几乎没有参加过学校组织的家长会。到了初中,女儿开始变得活泼了,不时在我面前打趣喊我“帅哥”。开始时,我责怪她没大没小,到后来,倒也习惯性地“笑纳”了,似乎觉得“帅哥”的称呼能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再过了几年,女儿进了大学,却变得腼腆起来,见面时寡言少语,还在QQ上把我设置为“老爸”,每次聊天都对我以“老爸”相称。不知道是不是人真要老的时候,潜意识里都会忌讳一个“老”字,所以我内心里不大喜欢“老爸”这样的称呼,但渐渐地,还是习惯了,接受了。毕竟,“老爸”是女儿享有的独家“冠名权”,女儿喊我什么,我都心甘情愿,照单全收。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昨天还是“意气风发”的我,怎么一夜之间就升格为“老爹”了?这样的“升格”,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这样的“殊荣”,更让我内心一片惶然。
从“爸爸”到“帅哥”,再从“老爸”到“老爹”,时空在变,年龄在变,称呼在变,但烙在我们父女之间的骨肉亲情没有变。单纯从年龄差的角度来说,女儿和我之间是一个不变的数字。伴随女儿二十年的呼喊,我和她一起走过了人生不同阶段的二十年,她一步一步长大,我一天一天变老。她的每一次成长,我都看在眼里,暗自为她高兴。如果我的年龄每一次往前挪动都能够换来女儿的更大进步,也是很美好的亲情。虽然岁月无情残酷了点,这样的超常交换,我愿意换取。
想来有点意思,我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我称他“老爹”,因为我五十多年的成长在父亲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现在,二十出头的女儿也称我“老爹”,是我衰老的进程太快还是我在女儿眼里的变化太快?无论怎样,我都是女儿和老父亲之间的一座桥梁,女儿在桥头,老父亲站在桥的另一端。女儿要看到老父亲,先要经过我这不老不少的父亲的路段。自然的轮回就是这么在传承,父亲与我,我与女儿,三代人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各自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看着父亲,女儿看着我,如此而已。
转而一想,“老爹”其实是一个很有趣味很有诗意很有归属感的名称。人生之秋,必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才能懂得生命的本质是纯洁的颜色。在女儿出国留学的一年多时间里,我过着风清云淡的日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陪自己愿意陪的人,日复一日,简约的生活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这一年,岁月留给我的除了苍老,还有欢愉。于是,我坦然。
这时,女儿拿出几张我年轻时的照片,递到我眼前:“你看看,年轻时的小帅哥,转眼变成灰太狼了。老爹啊,别再没日没夜写你那博客了,如果有一天你那些网上的粉丝看到你这副尊容,会被吓跑的……”接过照片,我看到其中一张是她9岁那年,我和妻子带她去深圳锦绣中华时的合影。我知道她最喜欢那张照片,上小学时就一直珍藏在身边。如今,她手机里,相册里,书桌的玻璃板里,都留存着那张照片。我猛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女儿年轻的心灵里始终装有一个帅气的父亲,不老的父亲。这个父亲虽然不是高山,却在她心里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我呆呆地看着照片,有点神思恍惚。二十多年的时光打磨,使得女儿由当初的黄毛丫头变得成熟起来,而我在她的成熟中也渐渐走向老成。沉吟良久,我对女儿说,老爹今天亲自下厨,做你最喜欢吃的鱼香肉丝和糖醋排骨,为你接风洗尘。女儿却执意要为我们做西餐,说她带回了一些英国调料,要让我们品尝一下她做西餐的手艺。看着已经长大的女儿,我感觉自己依然年轻。只有我知道,曾经没有走出校门的女儿,是怎样一天天在海外的日子里战胜自己,学会一个人照顾自己,学会在网上提醒我们要注意身体健康,学会在传统佳节中带给我们无尽的温馨祝福。
这样的西餐厨艺,让我开始重新认识女儿。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女儿第一次为我们做饭。当西餐摆上餐桌时,我很感动,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我珍惜女儿的成长,而这样的西餐,是她国外归来带给我们最好的礼物。看来,那个曾经让我们担心出国不会做饭如何解决最基本的一日三餐生活的女儿长大了。在这份无言的深情中,我和妻子相视一笑。
再过若干年,人前背后喊我“爷爷”的小孩会多起来,喊我“老爹爹”的孩子也会多起来。面对这样的尊敬和“荣誉”,我该如何担当得起?
雪花膏的记忆
“雪花飘飘,搽点香香”,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开始流行于大街小巷的一句童谣。歌谣中的“香香”,便是那个年代人们常用的雪花膏。
雪花膏承载着太多的童年记忆。孩提时,每到冬季的晚上,母亲总是用热水给我洗脸、洗手,然后把我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拧开一个白色的瓷瓶盖,用手指从瓶里剜上少许雪花膏,先是在我额头上点一点,然后又在我两个小脸蛋和鼻尖、下颚上点一下,再用手掌心在我脸上轻轻抹匀……顿时,雪花膏的香味从脸上弥漫开来,一股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虽说是冬天,凉凉的雪花膏经过母亲温暖的双手一抹,我的心也变得更加暖和起来。
有雪花膏香味陪伴的童年是甜蜜的。后来上学了,长大了,姐姐告诉我,男孩子是不搽香香的,我也就不再搽香了。每天用肥皂洗脸,只有在冬天面部出现干裂时,才能享用一下雪花膏的滋润。有时看着姐姐和妹妹在镜子前涂抹雪花膏,总会被它的香气吸引,常常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她们。那个年代,一瓶雪花膏算是普通家庭的奢侈品了。虽说后来有了铁盒装的百雀羚、红梅、面友,还有外形若蚌壳的蚌壳油等护肤品,但都不如雪花膏那般香气袭人。
“文革”时期,人们的思想观念受到空前的束缚和禁锢,没有几个人敢把雪花膏涂在脸上香喷喷地走出门去,否则,一顶资产阶级情调的帽子会扣得人喘不过气来。涂脂抹粉的最好理由是参加红色宣传队,手捧“红宝书”,在红色舞台上载歌载舞,只有这时,年轻漂亮的女性才能够名正言顺地让自己姹紫嫣红起来。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女性,想来已经习惯了一种素面朝天的生活。
然而,似乎没有任何外力能阻止人们对美的追求。一夜之间,雪花膏以它无可替代的魅力统领了生活。人们用一个形象的字来概括女子涂抹雪花膏时的传神:搽。从小小的瓶中抠出一点白色稀泥,往脸上或手背上一贴,然后迅速反复搓几个来回,成为清晨出门前温习的“早课”。不过一般的情形是,稍微讲究点的女子在完成这道“工序”时,往往还要增加一道流程:对着镜子,先是用温水做面部按摩,然后用香软手帕蘸干,最后才是涂抹均匀。这样,不是艺术的工序,却开始遵循一定的程序。
有些时候,涂抹不均让脸部某个地方堆着白泥的情形,往往会引来亲朋好友的惊叹:哎呀呀,爱臭美也不对着镜子照照。大约这样的感叹是戏谑的成分居多,没有冷嘲热讽,听者也没有多少反感,只是迅速在脸上擦拭消除影响。当然,涂抹的次数多了,凭着手感也能估摸出个大概。
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家庭经济状况的改善,一般人家都能够接受雪花膏,只是牌子的响亮度不同而已。雪花膏成为生活的必需品,更是人们馈赠的小礼品。女性看重其增白增香效果,男性倾向于防皮肤干裂。一小瓶一小瓶,整个冬天,雪花膏是一年中准备得最多的。如有小伙子给哪位姑娘送去雪花膏,定是在对她表达心中的爱意。雪花膏成就了多少爱情婚姻,不得而知,这种在今天看来很朴素的礼品,早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戒指了。
渐渐地,雪花膏已不是爱美女子的专利,许多男士也开始自我调侃:要对得起自己这张脸。他们在反复搓泥中展示自己的风采。以致后来电视广告中的“大宝天天见”,就直接选用年轻的男性做广告了。于是,老人出门,小孩上学之前,都要搽上一点,雪花膏的功效发挥得淋漓尽致。
到了80年代中期,护肤品已经不再是雪花膏一枝独秀了,女士的小护士、玉兰油,男士的洗面乳等品牌陆续精彩纷呈,进入了市井人家。它们的功能早已超越了增白、增香、抗皮肤干裂的层面。到了90年代,各种品牌的化妆品在商场里已经琳琅满目,人们对护肤的观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由原来从出门前搽脸,渐进到美白、保湿、营养、去皱、祛斑……不同场合,不同年龄,不同职业,化妆品的选择也不同。悄然间,雪花膏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如今的美容院遍街都是,护肤品美容化妆品柜台总是摆在商场一楼最显贵的地方,让你走进商场想躲都躲不开。时髦潮流的女孩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雪花膏了,而那些当年使用雪花膏的年轻女子,大都进入到中老年的行列,她们再也不用像三十年前那样偷偷摸摸地抹化妆品了。她们中有的使用天然黄瓜敷面,有的用中药护肤,有时冷不丁地让人吓一跳。只是,面对林林总总的化妆品,她们还是习惯的称之为雪花膏。雪花膏的记忆,已经深深留存在她们曾经的记忆之中,雪花膏的称谓,对我们这代人来说,依然是那么亲切,那么怡人。
人类从来都有爱美的天性。即便在那个含蓄的年代,少男少女们也没有放弃对美的追求,只是由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大多数人被逼素面朝天。
前些天,女儿从北京回来看我,给我带回几瓶男士护肤霜和洗面乳,再三叮嘱我每天早晚使用。我说:“爸已经老了,粗皮厚肉的,还用这些玩意干吗?”女儿不以为然,嗔怒道:“现在什么年代了,越老越应该讲究,你看人家隔壁的吴叔,年龄和你差不多,红光满面的。就你这样,不但要搽脸,还要搽脖子,搽手,还应该去做面膜……”
我这年纪,早已没了“洗心革面”的愿望,只是内心深处或多或少残留一点“爱面子”的虚荣。偶尔有人夸我“年轻”,明知别人是带有感情色彩的言过其实,心里仍感觉美滋滋的。我试着拧开那瓶包装精致的护肤霜,还没来得及涂抹,便有一股熏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着实让人有所不适。说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唯一记得的只有雪花膏的香型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