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风是柔柔的,季节感特别强烈:春天的风暖人,夏天的风凉快,秋天的风干涩,冬天的风刺骨。让人爱憎分明,流连难忘。
阳春三月,乡村的风裹着泥土的芬芳抚过面颊,抚过耳畔,发出沙沙的声音。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禾苗在风中起舞;鱼塘边,波光粼粼的池水在风中泛波;山冈上,文静的春姑娘吹红了桃花梨花的脸庞,吹绿了柳树杨树的长发……好一幅“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美丽画卷,撩拨得人心波荡漾。每当这时,我们都会敞开衣襟,任由春风吹拂胸膛,沁入骨髓。沐浴在乡村的春风里,生活的重负,未来的渺茫,劳作的辛苦,都在风中一一消失。我似乎听到时针的滴答在岁月的交错中随风而逝。
直到今天,我眼前仍会浮现这样的画面。一群知青战友在春天沁着泥土芬芳的土地上播种,在夏日骄阳当头的水田里插秧,在秋季稻浪飘香的田野里收割,在冬日的暖阳中靠着墙根晒太阳。农闲时节的晚上,我们迎着乡村的风在漳河水库边散步,借着乡村的月光在松针绵绵的树林中打闹……乡村的风,涂抹着我们青春的姿态,见证了我们青春的足迹。
数九寒冬,乡村的北风裹着漫天大雪,在茂密的松林和裸露的旷野间呼号、盘旋,打在脸上,有时比路边的石头还扎人,如同刀子在刮。在一阵阵“呼呼”的北风演奏中,所有的动物都被赶到洞穴冬眠。漫长的冬夜,我们用纸糊起来遮风的旧门板在风的呼号中撞来撞去,响个不停。蒙头大睡,又无奈睡不着,有时干脆把农闲时挖好的老树兜烤燃,静坐到半夜。胸前是暖火,背后是冷风。那样的夜晚,我盼望着天晴,盼望着春的到来。
无数次,我在风中酣睡,又在风中醒来。无数次,我伫立在村头的土坡上,头顶一片蓝天,脚踏一缕清风,试图解读风的内涵,风的情韵。乡村的风,是大地的长笛和洞箫,一个个音符仿佛是从一个个神秘的深渊似的胸腔蹦出,天籁之音,风做伴奏。松树,岩石,泥土,高山,所触之处,都有一段美妙的风的旋律。那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神奇礼物,也是我们人生旅途的华美乐章,需要我们用耳朵去聆听,更需要我们用心灵去体味。
美国诗人勃莱说过:“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对我们来说,这是一段怎样“贫穷”而难忘的岁月呀!春风秋月,晨钟暮鼓,竟然消除了我们所有人的迷茫。吹了三个冬天两个春天的风,我回到了温暖的城市。
大千世界,四季轮回,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我们这代人在不同的季节里栉风沐雨,与风相伴,从城市到乡村,从春夏到秋冬,从少年到白头。每一个季节,都是风演绎的舞台剧,每一段人生,都是风编织的交响曲。
人生如风,不停的奔波,不停的追逐,走走停停,来去无踪。所不同的是,人生只是一次匆匆的过往,而风是世间永恒的存在。细细想来,我就像一阵穿越乡村的风,从遥远的城市走来,在乡村里稍作停留,又飘向了原来的城市。虽然我熟悉这个城市里的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符号,但我不屑在高楼大厦的缝隙中停留盘旋,我记忆的行囊里满是乡村四季分明的风的印迹。
我迷恋乡村的风,曾告诉自己要在那里停下脚步,走上梦想终点的天堂,但最终我没有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回到城市的记忆中来。其间的经历,似乎没有必要再去重新想起,因为很多时候,命运的颠沛流离如同自然界风起风停一样,都是上天的安排。
不同的季节,风给我们带来不同的感受;不同的地域,风给我们带来不同的心境。年复一年,在风的感召之下,叶子黄了变青,青了又黄,我的思绪也常常在城市与乡村的风中徘徊。在我看来,城市水泥森林中的每一道缝隙,是风的自然通道,也是我们赖以呼吸的缺口。游走在这样的通道和缺口间,我们感受到的风是苦涩的,看到的天是不完整的,就连呼吸的空气也变得浑浊起来。因而城市的风总是那么阴柔,那么飘浮,如同这个时代新的花样美男。乡村的风是史泰龙式的,野性狂放,恬静清新,力量逼人;城市的风让人索然寡味,乡村的风给人带来生机和希望;城市的风混杂着尘粒的异味,乡村的风可以让人大饱口福……如今,我只能试图在城市的风中寻找乡村的回忆,而这种回忆注定了是苍白的。
城里人应该感恩春天,那是一年当中温煦而多风的季节。人们等待春风的到来,把这个季节的天空作为狂欢的舞台。跟在风车后奔跑的孩子们,在风中倾听着欢快的鸣唱。老人们整理出收藏了许久的风筝,相约来到公园空地放飞风筝。逆风盘旋而上的风筝,感恩风的力量渐行渐高。风筝给老人和孩子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遥远天际的遐想。我想知道的是,究竟是风筝在体验风的神奇,还是放风筝的人在风中寻找怎样的答案?放手,慢慢的松开;收紧,渐渐的抓牢。这样的人生,大抵才是从容的思念。
多风的日子不是相爱的季节,多风的春天却是思念的季节。把思念或者回忆撒播在风中,逝去的岁月与沧桑就会变得更有厚重感。
往事如风,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再也无法企及的流年,一切都是岁月留给我们的碎片,无法割舍。三十多年前的乡村风,眼前熟悉却琢磨不透的城市的风,都是大自然真实的存在。我想要做的,就是把我对风的所有记忆都封存起来,让自己不在风中迷失。
“大风起兮云飞扬。”大自然的风装点着美好的四季,也装点着我们完满的人生,在每个风起的日子,我们用生命的激昂去追逐风的影子,用风的情怀来滋润生命的年轮。
城市的声音
从小生活在城市,听得最多记忆最深刻的是城市的声音。不同的季节,在小区,在阳台,在街道,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溢着一组组特别的旋律。
2011年元宵之夜,伫立窗前,望着城市的夜空,聆听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鞭炮声音,百感交集。夜不寂寞,心很温暖。噼里啪啦,轰轰隆隆,嗵……嗵,嘭……嘭,从晚上六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一二点,这样的声音接连不断,鞭炮声中充满浓浓的喜庆,天地间成为幸福吉祥的海洋。伴随彩色夜空的装点,汽车防盗报警响声此起彼伏,整个城市沸腾起来。心脏不好的老人很是反感这种嘈杂的噪音,初生的婴儿被这多动的世界搅得烦躁哭闹。这是城市这个季节特有的景象,让人爱让人恨。
从除夕到元宵,狂欢的热潮展现着最后的疯狂,直到家家户户把所有的鞭炮藏货消耗完,这样的混响才渐渐消失。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夜晚酣然入眠,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声音中心如止水。城市的喧嚣声,搅动了每一个人的清梦。元宵过后,才算年过月尽,喧嚣的城市将归于平静。此后的一年里,再也难得听到这样隆重热闹的声音,不禁让人暗暗怀想这样的喧嚣。毕竟,死寂了一年的城市,节日的喧嚣也是一种撩人的怀想。周而复始之后,又开始了厌倦。厌倦,半个多月的厌倦;怀想,一年的怀想……这似乎成为了一种游戏,一种规则:半个月的喧嚣,换得一年的声音太平。
这是这个城市声音的最感官最热烈最不含蓄的表达。除了鞭炮声,这个城市一年四季都有声音。这个城市的声音到底是怎样的呢?美妙的?寂寞的?快乐的?伤感的?也许都有其中的某些元素,也许什么都不是。在我看来,城市始终没有太平柔软的声音,缺少音乐的涵养。
城市的街头,路人行色匆匆,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车辆呼啸而过,车轮和地面摩擦的“哐哐哐”声音总是那么诡秘,那声音的触须总是向更远的地方延伸,复合的混乱的咬啮声总是在路的上空升腾。路边烧烤的浓烟飘荡在街道的角落,羊肉串鱿鱼须在铁板板碳的炙烤下吱吱作响,喝了点啤酒就歪歪神的几个青年男女笑着闹着继而是搂抱着说着不着边际的笑话。公园里总是人声沸腾,鸟儿在玩乐场所发出的声音开始嘶哑,显得格外矫情,就连永远不能发出声音的树枝也像从喷火的枪口长出一束鲜花,都是背离主题让人可笑的摆设。音响,老人,无论是早上还是晚上很随意地跳舞,隆重而没有规则。像涌动的潮水,像冬天的狂风,扭动,踢踏,最终将声音狂潮演绎为概念上的涟漪,撕碎成一地纸屑到处飘散……
这就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城市,这就是我们无法逃避的城市声音。
我的一个朋友在他微博里发出这样的感叹:城市是没有多少艺术气息的世界,有的只是世俗透顶的烦躁。为了能听到自然的声音,每年他都要冒着被蚊子叮咬的湿热天气,到老家住上一个多星期。只有在那个地方,才能听到乡村宁静背景下的自然演奏:夏风习习,青蛙鸣叫,萤火虫一闪一闪,蟋蟀多在草丛中暗中捉弄人……
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呀,有多少人有这样的福分呢?没有人能在盛夏听到蛐蛐的鸣叫,没有人能在晚秋听到衰蝉的哀鸣。有时在秋夜听秋雨滴落树叶,冬夜听到折竹的声音,也能有莫名的惊喜,把它看做一种精神的享受。这个时候,该有多少城市的诗人开始他们激动的吟唱呢?城市的诗人往往在这个时候有种特殊的冲动,他们能在难得的聆听自然声音之后开始他们的抒情。春燕鸣唱,夏季风铃,秋虫呢喃,冬雨敲窗,都是诗人们在报纸上并不自然的表达。城市中难得的这种声音,让我们的诗人们捕捉到了,久违的感动随之而来。
栖身在城市,一切来自大自然的声音常常会打上了人为的烙印:花几百元钱去高雅音乐厅听到的是演奏家小提琴演奏的虫鸣,最后还觉得一点都不高雅;花几十元钱去电影院才能听到小溪潺潺的流水,最后竟然不自觉留下点同情的泪水,就连山崩海啸,也是电脑高科技的合成;如果约上几个好友去剧院看平民化的搞笑,基于生活但是远远低于生活的所谓艺术,全都是段子改编而成的搞笑,整个剧院最后汇聚成的全都是鼓掌声和拍打声。这种用金钱买来的声音,这种被关起来的声音,到底有多少“自然”的成分呢?
现代都市,连声音也日趋商业化了:小汽车的轰鸣声,城市广场的“现在是北京时间……”的报时声,商场的“最后一小时促销折中有折”的叫唤,路边小贩的吆喝声……仔细想想,有什么声音能勾起你记忆深处的感动呢?真的没有。悠扬的萨克斯《回家》够感人情思了吧,然而,城市流行音乐的背后,触动你的家在哪里?你不一定知道,这是商家在委婉地告诉你:我们要打烊了,换个时间再来作贡献吧!温情脉脉,都是一句笑话而已。无论你是乐在其中还是腻味不已,你都得面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的城市学会了抄袭,就连声音都是拷贝好的。这样的声音盛宴,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中蔓延,这些混合的声音很是炫耀一般在城市的街头到处涌动。而我自己,似乎更加关注从重重包围里突围而出的自然,没有任何惊喜或者悸动能够打动我。年复一年,所到之处,所见所闻,似乎到处都是这样雷同,北京的,上海的,武汉的,它们都是孪生兄弟,一个娘胎中出来的声音没有任何创意的成分。
我茫然自问:在城市繁华的背后,到底有多少躁动的声音在张扬?当乡村的人们开始对灯红酒绿的都市趋之若鹜的时候,是不是社会的一大悲剧?
我曾经在某一个炎热的夜晚来到我所居住的一座湖边,试图寻找一处栖息之地,暂且安顿一颗无所依傍的心灵,可我还是失望了,最终不得不败兴而返。那儿没有一丝风,一块块人工修剪的草坪中,耀眼的灯光下,到处都是遛狗的人,狗叫声和湖边空地上的婆婆们锻炼身体的舞曲连成了一个整体。不远处,是湖边建筑工地上挖掘机厚重的喘气和包工头“快点快点”的吆喝声。于是乎我给自己制定了不成文的规矩,宁可关起门来呆在家中上网也不去凑这样的热闹了。我喜欢群居,也喜欢独处,可是哪里能找寻得到这样的地方呢?城市的声音彻底击垮你所有的梦。
是的,城市没有音乐,只有声音。要找到音乐,只有在乡村中找寻。冥冥之中,不由怀念起七十年代中期下放到农村当知青的时光。在乡村的林场,单是风声就能变幻出四季的旋律来:春天的风丝丝入掌,夏天的风暖中带火,秋天的风在松林中飒飒作响,冬天的风把门板吹得呼呼作响。记忆中的那种艰苦是让人难忘的,记忆中的那种声音又是让人回味的。
在那个能够听到麻雀、野鸡、野兔、猫头鹰鸣叫的乡村,我白天劳动,晚上观书,沉思,研读棋谱,与友人长谈,直到一枕黑夜进入梦乡。牛嘶,狗叫,鸡鸣,羊咩;春雷秋蝉,夏虫冬雪,都是一种天籁之声。虽然没有从事很长时间的重体力活,但对于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听老农春耕时在泥田中摇鞭子催牛前行的声音,听双抢时节老农扬场时谷粒落地的声音,听生产队长吆喝收工的声音……当时没有特别的感受,现在细细想来,这些声音蕴含着一种特有的艺术情愫,让人陶醉其中,回味无穷。
怀念那时乡村的声音,怀念一群青春萌动的身影,怀念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刚满十八岁走向成人的小伙,带着一种渴望与向往,告别城市只身来到广阔的农村。一座乡村,差不多三年的蛰居。虽然有生活的艰难,但勇气和豪情的支撑,竟然也成为一种财富。或许,在生命的轮回中,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地方,甚至连声音这么简单的东西如今都难以得到。每每想到这些,内心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纠结。
1995年,我在鄂南边陲的一个县城挂职做副县长,与质朴的乡民朝夕相处,听到了乡村原汁原味、似曾熟悉的声音。在那里,田野、山川、湖泊,都透着一种自然而恬静的美。在那里,小河淌水的细声,大河涨水的宏声,大山的回声,森林的啸声,透过大雾的牛铃声,风吹草动,雷鸣电闪,竹子拔节……这些都是大自然发出的合唱声,那么亲切,那么令我心动。我确实听到了。
岁月风蚀,转眼已逾天命之年,屈指悠悠五十余载的生命年轮,我实实在在呆在乡村的日子也不过三年多一点,可说不清为什么,乡村的情结,乡村的声音,留给我的是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直到现在,我仍然习惯将城市与乡村的声音进行比较:城市的声音嘈杂,乡村的声音简单;城市的声音是高分贝,乡村的声音是寂静的;城市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不自然,乡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接近天然;城市的声音让人静不下来丛生尘俗之念,乡村的声音让人耳清目明,醍醐灌顶……我也常常在想,在我淡出红尘,垂垂老去的时候,倘若能寄居于乡村一隅,在闲云般的日子里沏一壶清茶,呷一口老酒,种几畦菜地,聆听自然的声音,感受原始的人文,便此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