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记忆,会随着时光的流失渐渐淡离,像梦里拉伸的影子,一点点踩碎在岁月的沙漏里。虽说好几年前的印象模糊了,但叶尔康的名字薛嘉华并不陌生,就因他是父亲的学生,时常被父亲提起。还有两三年以前,叶尔康从苏联留学归来,在北京与薛嘉华见过一面。
一经报到后,薛嘉华就打听叶尔康的消息,得到的结果是他被“发配”去了漠野地。
“怎么会这样……”尽管感到很惊诧,但薛嘉华似乎又感悟到了什么。如果按照宿命论的观点,叶尔康有这样的遭遇并不奇怪。
“怎么,你认识他?”在地质科接待他的唐亦芎从薛嘉华的姓氏上似乎猜测到了什么。
“他是我父亲的学生。”
“你父亲莫非就是……”唐亦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薛嘉华点点头:“是的,薛晔是我父亲。”
叶尔康落到如此的下场,薛嘉华认为和父亲是有关联的,知识分子对学术的固执从一个侧面也验证了他们人生的轨迹,易遭磨难,有时甚至无法躲避。科学的发展和科学的襟怀不仅容许提倡不同理论、不同学派的争论,而且也允许“异端”存在。可就是这异端让父亲他们这些有学识的人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当风浪袭来时浑然不知,从此一步步走向了令人唏嘘不已的悲凉人生。
父亲很器重叶尔康,按父亲的话说,叶尔康是个为地质工作而生的人,肯吃苦,爱钻研,敢于涉险,对地质异常能抓住要害,并能大胆提出自己的见解。对此父亲很是赞赏,专业上给了他无微不至的教诲。
和恩师薛晔一样,叶尔康耿直的性格在社会交往方面来说是他的缺陷,但在专业学术上恰恰需要他那样坚持己见的秉性。
这一天,路明远把薛嘉华召进了办公室。
“去吧,去把你师兄接回来,我们需要他。”路明远心情颇为沉重地告诉薛嘉华,“我们搞地质的人需要正直,更需要良心和执着。但有些时候要讲究火候,就像一杆钢钎,含碳量低了达不到该有的硬度,难以凿开岩石;反之含碳量过高,又容易折断。做人也如此,只有经受住磨砺才能活下去,才配拥有生命。”
薛嘉华理解了路明远的语重心长。
他想到了两种矿物质——金刚石与石墨。钻石是每个人都向往的财富,它不仅值钱,而且灿烂耀眼,无数的切面造就了它的奇异绚丽;石墨是一种随处可见的黑色物质,不美,价值也不大。可是大自然的神奇就在于此,不起眼的石墨竟与夺目的钻石同属于碳的单质。石墨是一种最软的矿物,金刚石是自然界中最坚硬的物质。在一定条件下,石墨也可以转化为金刚石,这个例子经常会被拿来作为“同素异形体”的例证。光彩的人生都是需要磨练的,雷电肆虐后产生的彩虹才是最美的。
又如翱翔蓝天的苍鹰,它是许多民族心中的神,身躯矫健,目光锐利,坚硬的爪以及傲视山野的志向——它不屑于宽阔的草原,喜爱尖耸的高峰,睥睨仰望它的一切。老鹰的一生都在那崎岖坎坷的道路上,它将巢筑在石壁的裂缝中,注定了一生都要从磨难中走来,从磨难中归去。当老鹰认为小鹰已长到足够大时,就开始拆卸自己温暖的家,将垫在窝中柔软的羽毛,树叶衔走,渐渐地,小鹰只能站在尖锐的砾石上,身体的不适感让它们想要远离,于是它们努力拍打自己还未丰满的小翅膀,锲而不舍,终于成功。它们盘旋着落入崖底,接着又呼啸着一飞冲天,于是它们成为真正的雄鹰,成为人们心中真正的神,受到人们的崇拜和敬仰,它们无愧于此。
路明远之所以突然有了想让薛嘉华去农场接叶尔康的想法,无非就是让薛嘉华亲眼去看看他的师兄在风沙滚滚的漠野里正在遭受怎样的磨难。只有目睹了,才能使他从灵魂深处得到震撼,这样对他将来的成长有好处。
路迢迢、漫漫。
按照路明远的指令,薛嘉华和一位政工干部怀揣公函、介绍信,前往遥远的漠野之地。那时火车还没有通行,从河都也没有直达的班车,只能一路换乘倒车,走走停停。有时为赶时间,他们也搭乘运送物资的夜行货车。
越往前走,愈发荒凉。无边无际的坦荡戈壁,满地沙砾,空旷里零星地散落着静寂的村庄。车窗外,偶尔有孤独的牧羊人闪现。
坐在颠簸的车上,薛嘉华望着漠野惊叹大自然的能量是如此巨大,无与伦比的鬼斧神工居然把远古时期一个好端端的水乡泽国变成了这般光怪陆离的模样,那是怎样的魔力啊!
这里曾是一片浩瀚的汪洋,随着岩层的强烈变形,板块间常发生相互的运动和移位,碰撞时的强大力量使得地层发生抬升,海水逐渐退却。那隆起的倾斜或褶皱,造成高大的山脉。薛嘉华从父亲的著作中得知,祁连山是在早古生代末期的褶皱运动中产生,这是根据晚泥盆世砾岩与早古生代浅变质岩系之间的角度不整合确定的。
一路驶来,他们看见祁连山下,到处红旗猎猎,几十万筑路大军正在修建通往新疆的铁路。忘我的年代造就了忘我的人,他们就像纤夫,用肉体的肩膀驱动了共和国的巨轮。
途中,那位和薛嘉华一同西行的政工干部不知是水土不服的原因,还是太过劳累,病倒了。在坚持到达一座小县城后,薛嘉华赶紧把他送进了医院。经诊断,倒也不太要紧,医生说输几天液应该就没事了。脸色苍白的政工干部无不歉意地对薛嘉华说,你看我这身子净添乱了,看来我是不能陪你继续前行了。薛嘉华说,什么也别想,身体要紧。政工干部说,你赶紧走吧,路局长等着老叶呢,万不敢耽搁了。薛嘉华说,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不管不顾了呀。政工干部说,没那么要紧,我一个人没问题,过几天差不多了我就直接回去。
拗不过,薛嘉华给医生和护士交代了一番后,独自上路了。
终于到达那个偏远的小镇了。看看天色向晚,薛嘉华找到了一处路边客栈住了下来。经打听,去往戈壁农场没有通行的班车,接下来的路程只能徒步而行。有人告诉他,农场的马车有时出外采购,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捎带上。
天刚蒙蒙亮,薛嘉华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匆匆启程了。一路走来,薛嘉华想象不出远在沙漠边缘的叶尔康他们过着怎样的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在半戈壁半沙漠的荒芜之地,陪伴他的只有喧嚣的漠野冷风。行走了有半天的时间,展现在他视线里依旧是一片漠黄,没有树木,没有飞鸟,期待中的房屋不见丁点影子。走累了,已是晌午,该到给身体补充些能量的时候了。在砾石滩上坐下来,他从背包里掏出干粮咬嚼起来。可能被噎着了,他眼珠外鼓,喘气不畅,极力往把脖子前伸的同时,赶忙拽过行军水壶,拧开盖,大口喝水吞咽,这才感觉顺了气。
吃饱了,劲缓得差不多了,还是赶路要紧。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重新背上水壶和挎包,继续沿脚下的沙土路往前走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薛嘉华听见身后有愉悦的铃声传来,回头望去,远处一辆马车卷裹尘土快速驶来。等马车近了,他抱着一线希望,扬了扬手,期望能搭上顺车,以歇歇疲乏的脚。可那马蹄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呼啸着从他身边一晃而过,消失在前面的拐弯处。
薛嘉华摇摇头,苦笑一下,继续脚下的路。
就在拐过那个沙土包后,原本没了指望的他看见那辆马车静静地停泊在那儿。看来是赶车的人动了恻隐之心,抽着烟等他一步步走过来。
“伙计,上来吧。”
“谢谢你,师傅。”他赶紧小跑几步。
“刚才一定在骂我吧。”马车夫脸上笑呵呵的。
“没有,哪能。”
“骂了也没关系,我这人脸皮厚。不搭你一程,怕是你走到半夜都走不到,弄不好还会迷了路。你可真胆大,独自一人就敢行走,这荒野地可是有狼的。”
“是吗,那可真得感谢你了。”
待薛嘉华坐上车辕的另一边,马车夫扬起手中的皮鞭一挥,“得,驾”,马儿奔跑了起来。
“你不知道这荒野有多大,那些呆在农场犯了错的人,有人趁天黑逃跑,结果不是被狼给吃了,就是自己乖乖走回来了,他根本就走不出这无边无际的茫茫戈壁。”
这话让薛嘉华听得毛骨悚然,直到这时他才懂得路局长点名要他来接叶尔康的缘由。举目望去,大戈壁无边无际,光团在地平线尽头跳跃。
走在路上,马车夫和他闲聊了起来:“看你这模样像个知识分子,来这里是看亲人的?”
“不,我是来给单位一个同事办手续的。”
“这么说你这位同事就要离开了?”
薛嘉华点头。
“办了好,办了好啊,这鬼都不来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呆的,造孽啊。你们单位的领导还算有良心,能让他回去,不像有的领导恨不得你一辈子待在这儿才好。唉,可怜哪!”
这话让薛嘉华惊愕,但他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活人难,人生如梦却不是梦。有人说,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生活不相信眼泪。往往有些事说起来容易,谁摊上,谁试试,看他还能在逆境中谈笑风生自处,还敢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情?
长风猎猎,巴丹吉林沙漠的黄沙一遍遍抚摸着这片亘古的土地。几棵倔强的沙枣树挺立风中,仿若古战场上不倒的兵戈。曾经有羊群企望在这无垠的坦荡里有丰美的水草,狼们更妄想能有像云朵一样滚来的羊群。终究羊群的足迹逍遁了,狼们望着一轮残月发出绝望的凄嗥。
不管现实多么惨不忍睹,感觉很痛,痛的遍体鳞伤了,也要持之以恒地相信,东方地平线的那轮火红的太阳终有一天会升起的。
擦黑时分,马车驶进了农场。薛嘉华再三谢过赶车的人后,在他的指点下,走进一个小院,几间干打垒的土坯房,就是农场的招待所了。负责登记的是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模样长得倒不错,颇有几分姿色,可态度就不敢恭维了,冷若冰霜。
招待所很冷清,安排的房间只住他一人。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除了有探视的亲属,不会有人愿意来。虽说已经是春天了,但这里的天气还很凄冷,特别是太阳一落,温度骤然下降,令人打颤。
那位冷美人倒是给他送来了一壶开水,说这个点数了,食堂早没饭了,问他怎么办?薛嘉华说,有你这一暖瓶水就足够了,我包里还有些没吃完的干粮,凑和着对付一顿没问题。她又说,没有火炉子,半夜冷了把另一张床上的被子也压上,反正就你一人,铺厚点多盖些,冻不着。
当第二天薛嘉华办完所有的手续,把脸色灰暗、骨瘦如柴的叶尔康带离农场后,看看身后没人撵来,叶尔康这才真切地相信自己算是活着出来了。蹲在沙砾上,他无法控制地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拽住薛嘉华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情很沉重的薛嘉华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唯有轻轻拍拍师兄的肩头,紧紧攥住他粗粝的手,不忍目睹地别过脸去。
直到这时,自负的叶尔康感到重新获得自由是多么难能可贵。祸从口出,人长个嘴除了吃饭还能说话,但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经历了一番炼狱,他从灵魂深处已经脱胎换骨,知道该怎样在人生险恶的旅途上小心谨慎了。
薛嘉华一度担心他的身体,说管教干部告诉了,两天后有出行的马车可以搭乘。但叶尔康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说身体没问题,多少年翻山越岭跑野外,特有的职业练就了他良好的骨骼素质。还好,农场的领导破例给派了一挂马车来,不然就凭叶尔康现在的身体,很难硬撑着顶下来。
在镇上的客栈休息了一夜后,他们运气很好,搭上了一辆返程的货车。透过车窗,叶尔康看到一溜装满大型机械、物资的车队隆隆驶过,尾部的守备车上屹立着全副武装的军人,他明白有重大行动或重要部署在广袤的西部开展。这个时候他只能在脑子里猜测这种特殊的军事调动,看在眼里的绝不能说出来,嘴巴必须自我封上,仅留作吃饭,唯有这样才能保全生命。
在路上,叶尔康很少说话,心里设起的提防让薛嘉华很难过,他知道那种一朝被蛇咬的感觉太疼痛难耐了。正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叶尔康自此对任何人他都有了深深的戒备,不能由于言语的不当而再次引火烧身,那样的话他真离地狱之门不远了。
唯有沉默。
但生活毕竟还是美好的,不要在意一时的落花,时间在沙漏里演绎着真知,只要放下包袱,重新上路,与生命共舞还是很精彩的。要像原野里的一株狗尾巴草,哪怕无人理睬,承受凄风苦雨,也要坚强地昂起毛茸茸的头颅,向着太阳灿烂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