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这布满沧桑的铁桥,油漆跌落,斑斑驳驳。五年前他第一次走进河都城,就曾站立在桥面上,手扶栏杆远眺,看河水东流,望远山凝穆。此时正是霞光漫天,还是那波光潋滟,叶尔康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楚,为失去的那段不可忘怀的眷恋,他眼里皆是神伤,难掩道不明的悲情。
他想去看看乔菽萍,终究脚步沉重止住了。
他在想,她还好吗?
在街面上,迎面驶来的三轮摩托车上载着乔菽萍,风扇起了她垂肩的黑发。叶尔康没有见到,倒是一晃而过时乔菽萍看到了,她惊异地回眸望去,他已经远了。
“怎么,遇见熟人了?”钱敏君问道。
“没有,被沙尘迷了眼睛。”乔菽萍掩饰。
“我给你吹吹?”钱敏君想停住车。
“走吧,没事了。”乔菽萍下意识揉着眼睛。
回到家,系上围裙做饭,乔菽萍还在思忖,莫非他也到了河都?既然他来了,为什么不露个面呢?难道他果真把从前彻底放下了不成?看来只能是这样,不然会是什么原因呢?还有,就是他从袁先生那儿知晓她结婚了,不想来打搅。可往日的恋情不在了,难道连朋友也不能做了吗?
她原本打算等星期日休息的时候去找袁先生打听一下,看叶尔康在哪里就职,没别的,就想见他一面。但思来想去,还是算了。他应该知道自己就在志国中学任教,既然他刻意要回避,我何必还要恬着脸去找他,弄不好自讨没趣,何苦呢。
不是叶尔康忘记了往日的情分,也不是不想去看乔菽萍,他的确是不想在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既然她找到了心仪的人,他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她祝福,就想普希金在诗中写的那样,“但愿那个人像我一样爱你!”
这个隆冬时节,走在街上的叶尔康是到贡院巷看望袁先生的,他没有看到坐在摩托车上的乔菽萍,不然他会停下步子张望,即使心里心里会泛起说不出来的涟漪,他至少会目送她远去。
到了贡元巷,眼前出现的一片废墟令他惊呆,这是怎么了?有人在上面捡拾什么东西,一问才得知,前不久河都遭遇日寇飞机轰炸,炸弹击中了袁先生的宅邸,很庆幸那天袁先生和夫人外出,躲过了一劫。
几经打听,总算在省府的后院找到了袁先生的临时住所。
在袁先生的客厅,说了会日寇飞机炸毁民宅的暴行,叶尔康简要叙述了近期的狼山勘探的情况,说狼山井田在这一百多年间由于无序开采,被破坏的很严重,外围虽有一定的储量,但潜力不大,要想从根本解决河都缺煤的窘境,还得依靠炭山岭、大窑山等地,或者有新的大型煤田发现。
袁先生点头同意他的分析,说,“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状,是得有长远的规划。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叶尔康心情有些沉重:“不瞒先生,由于经费实在不足,根本没办法支撑我们从事野外工作。看这情形,即使到了明年春天,怕也是出不了工。每天浑浑噩噩白白浪费时光,我真不知这战争那天才能结束,心里着急。薛教授让我抽空去北草地看看,我向岳所长提了,但还是由于经费的原因,根本无法前行。与其这样苦熬,还不如走上疆场,哪怕倒在杀敌的血沃里,也比这般等死强。”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袁先生安慰他:“我们身在大后方尚且如此艰难,前线浴血奋战的勇士们就更难了。一个国家被外寇侵略,要想打赢战争,除了强大的民心,更重要的是靠强大的经济做支撑。可我们国家如此贫弱,缺少钢铁,哪里会有坚强的国防。西方列强正是用坚船利炮一次次轰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主权被肆意践踏,整个民族都陷入到生死存亡的危机之中。”
话题太过沉重,临了袁先生对叶尔康说,“难得你有这份执着,这正是我们搞地质工作的人应当具备的品行。你的恩师薛先生发表的关于北草地的成矿论述我拜读了,颇有见解,值得进一步考察,应该摸清那里的地质构造状况。只可惜我年岁大了,不然真想和你走一趟。至于经费问题,我来替你想办法。这样,我引荐你见见柳先生,他是个爱国的企业家,相信他会对你有所帮助的。”
多天后,叶尔康在袁老先生的住所见到了柳熙荫,通过介绍他得知眼前这位器宇轩昂的中年汉子就是河都大名鼎鼎的柳老板,他不但经营着“茂源商行”,还开有河都最大的一家面粉厂。两人谈得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地步,慷慨解囊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从袁先生家里告辞出来,柳熙荫热情邀请叶尔康到他家里一坐,他欣赏这个为事业孜孜以求的年轻人,说咱们再好好聊聊。叶尔康推辞不过,随同前往。
在街面上,他们遇到许多逃荒过来的难民,从口音听出这些人应该来自河南一带。当年兰封会战后河南战区进入相持阶段,各地战争难民大批汇入河南。加之几年前花园口决堤,大面积土地被泥沙吞没,粮食数年欠收,而双方参战部队本身也消耗了大批粮食。这个时候军队沿用的是几千年来中国军事后勤的古老方式,即包括军粮、马草甚至是兵源补充在内的军事后勤,大部分由军队驻扎省份供给,即所谓的“就地取材”,以节约运输损耗,这更加重了当地人民沉重的负担。特别又遭遇持续的旱灾,可谓民不聊生。虽然政府采取了一些措施,呼吁“各本救灾恤邻之旨,对豫民入境赐予安置”。但处在交战时期,救助是有限的,特别在临近冬季之时,灾民死亡率急剧上升。个别地方甚至发生了卖妻卖儿、易子而食等事件。
这一年,日本人为支撑太平洋战争,对中国加紧了掠夺,全国人民日子都过得紧巴,沦陷区的人更是难行,特别是夏天河南遭遇了特大饥荒,逃难的人像蝗虫一样往西蔓延,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年初中国远征军开赴缅甸,四月山东省主席孙良诚率部六千余人降日,五月起浙赣会战开始,经过几个月的战斗,还是以失利告终,日军基本达到了“没收与破坏铁路设施和器材以及其他培养战力的各种军事、政治、经济设施和资材”、抢掠物资,并掳劫青壮年等“以战养战”的目的。同时日军实行“三光政策”的大扫荡,共产党的敌后根据地损失严重。总之,过去的这两年,是中国抗日战争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
河都虽说设置了几个难民安置处,但面对大批涌入的难民显得力不从心。柳熙荫也在面粉厂前面搭了粥棚,但这只能是应急之举,长期下去哪个也撑不住。
“唉,一个好端端的国家变成了这样,着实让人心痛哪!”
原本柳熙荫是要带叶尔康去面粉厂旁边的大宅,但一看那里灾民成群,乱哄哄的,柳熙荫说,“走吧,咱们去槐树巷。”
那边是柳老板的一处外宅,那个年代有钱人娶小纳妾很正常。
他们各乘了一辆人力车,过了两条街道,往右一拐就是槐树巷。
这是一个小巧雅致的院落,院当中有一株粗壮的梨树,隆冬时节枝条在寒风里摇曳。在这里叶尔康第一次见到了柳老板的姨太太黄云香,还有他六岁的女儿柳絮。能看出柳熙荫很疼爱这个漂亮的姑娘,一进家门柳絮就往他怀里扑。柳熙荫让她叫叶尔康“叔叔”,这孩子非说他不是“叔叔”,是“大哥哥”。柳熙荫说,她是把你与我那个外甥看等齐了,他年龄比你大几岁,是个军官,前不久才结婚了。这个时候叶尔康还不知晓,柳熙荫的这个大外甥就是钱敏君,新娶的妻子当然是乔菽萍了。
进屋落座后,黄云香忙着沏茶,柳絮扑闪一双大眼睛望着这位陌生的“大哥哥”。多少年以后,就是这个乖巧的小姑娘,竟和叶尔康有了一段扯不断、理还乱的交情。
两人一边喝着茶,一边交谈着。柳熙荫是个爽快人,他告诉叶尔康,“科学能救国,这是毋庸置疑的。大好河山被外寇肆意践踏,老百姓流离失所。国家如此困顿不堪,我辈不能等闲视之。既然叶先生年纪轻轻有如此抱负,我非常欣赏。你所说的那个北草地,我刚听了你和袁先生的讨论,看来前景非常好,我定当倾力相助。”身为东北人,家乡被外寇占领,柳老板有切齿的痛恨。如果叶尔康能找到丰富的矿产资源,这样国家就能从苏联换取大量的武器,不愁日本人赶不出中国。
“谢谢柳先生这般慷慨。我们所的岳伦所长为筹集经费已经去了重庆,就是不知能否有好的结果。”
“国难当头,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政府也很难。不管你们是否筹措到钱,只要需要,你随时来找我。”柳熙荫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春天,等天和暖了,我就出发。”
“好吧,春天已经不远了。”
这天和柳熙荫见面交谈后,回到所里的叶尔康很高兴,他开始积极着手去往北草地的准备。不久,所长岳伦从重庆返回,带来了好消息。虽说筹集到的经费不那么丰裕,但至少可以支撑一阵子。
按照中央经济部的部署,西北地质所的重点任务还是以围绕已经开采的老矿区为主,扩大煤田范围;另外派出一支小分队前往祁连山担负金属矿的普查工作,就因战时国家太需要大量的矿产品,用以换取各种武器装备。这支分队由叶尔康负责,配备两名技术人员和两个助理,五个人组成。这样一来,叶尔康打算前往北草地的计划得往后放一放了,等以后有时间了再去不迟。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载着远行的人走向远方。
路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