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歪着头,漫不经心的把玩手中的杯子,凌雅淡淡开口。
她在他的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微微一怔,这一问,着实让霖烨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什么样子?
思索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倔强,逞强,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不理会任何人的阻拦”,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辛辣陌生的味道,穿喉而过,别有一番滋味;再斟满,浅浅一笑,“不过,心思单纯善良,待人细致入微。”
听着这毁誉参半的评价,凌雅笑容轻浅,“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好”低沉的嗓音,虽然吐字轻缓,却没有迟疑犹豫。
“我既然好,你为何千方百计将我拒之千里?”波澜不惊的语气,云淡风轻的神色;连凌雅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如此平静淡然的问出这个问题。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本以为自己会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提及,到了此刻才发现,她其实,还是很想知道。
凝视凌雅片刻,霖烨忽然发觉,她不赌气的时候,竟是如此恬静。低眉婉转,恰如皎皎月光,让人心思沉静。悠悠脉脉的目光,让人卸下心防,胸怀一片澄明,没什么难以启齿,也没什么不好开口。
“一开始,我觉得你只是一时糊涂,荒唐可笑。”见她神色宁定,没有丝毫不悦,他也敞开心扉,直言不讳,“为了一个小孩子的胡闹戏言,乱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岂不是没了分寸。”再尽一杯,他对着辛辣的液体没有半点反感。
“你喜欢原来的日子?”娥眉轻挑,凌雅有些讶异。她一直觉得他孤独寂寥,莫非是她自作聪明?从他手里拿过酒坛,给自己斟满。
“算不上喜欢”,没有丝毫埋怨,仿佛理所当然,“几千年都是这么过的,自然很习惯。”补充一句,仿佛说给她,更像说给自己,“改了习惯,想要再改回去,可就没那么容易。”
“为何还要改回去?”大为不解,凌雅终于发现,他的心思,她一点也不懂。“吃惯了清粥点心,若是戛然而止,再想戒掉,恐怕没那么容易。”
“戛然而止?为何?”
“你我都是神明之躯,万载不灭”,饮尽此杯,再斟满,“情愫心思,最难琢磨,往往瞬息万变。此一时倾心相许,到头来发现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最后相忘于江湖,残局,该如何收拾。”
“你哪里来的这些歪理?”凌雅涨红了脸,酒力发作,稍稍有些头晕,“我祖父祖母,还有你妹婿和妹妹,还有我父亲的那些好友几千年都是恩爱如昔,哪一个劳燕分飞了?你且指给我看看。”
似笑非笑,霖烨嘴角虽是弯起,却噙满苦涩,“你只见了这么几对夫妇,就笃信人人都可以如此,未免太过偏颇,我爹娘不就是另一个例子吗?一方的一厢情愿,结果苦了三个人。”无奈一笑,“再者,谁说我妹妹和紫胤总是举案齐眉,你可见过他们闹别扭的样子。”
“这就是你处心积虑,一门心思赶走我的原因?”实在匪夷所思,凌雅根本想不通。“担心日后相处不睦,就要断了根源?那万一真是情真意切,永世不变,你岂不错过了?”
沉默许久,连喝了数杯,霖烨终于开口,“你听说我有中意之人,竟然想抹去我的记忆”,抬起头,目光算不上锐利,却是不怒自威,“任性妄为的女子,我避之犹恐不及。”
“我不是!”一时气急,凌雅只觉得神智有些昏然,倾尽杯中残酒,好让自己冷静一些,继续开口,“我只想让你忘了我孩提时的样貌,否则,在你眼里,我永远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听到这个词,霖烨不由自主的舒朗一笑。静静凝视眼前这个女子,酒力之下两腮桃红,一双晶莹眼眸朦胧迷离,一手支在桌上,抵住轻垂的臻首。莹润的樱唇,此刻更显得红艳欲滴。娇媚婉转,蛊惑人心。记忆里那个总角小丫头的模样,烟消云散,实在想不起来了。她该后悔当时多此一举,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对,她在他心里,早已是个倔强妩媚的年轻女子。以至于,当她看着他时,向来冷静自持的霖烨神君,禁不住心旌摇动,恍惚失神。思至此处,霖烨不由得剑眉紧蹙。一连喝了十几杯,居然没有丝毫混沌醉意,神智清明,措辞斟酌仔细。
“你今日借酒浇愁,不是为了我从前的无心之失吧?”
终究是不胜酒力,加上刚刚又喝得太急。差不多又是喝了十多杯,凌雅已经昏昏然,扶着桌子勉强坐稳。他的话,她琢磨了好一会才完全弄懂。他是想问她,为何烦心。
酒,有一样神奇的效用-----能让人毫无隐藏的坦诚心思。此刻,所有的矛盾、尴尬、焦虑统统隐去,凌雅只想将心中烦闷和盘托出。“我做了一件错的事”,怯怯开口,娇憨的模样惹人怜惜,“总觉得,我不该任性妄为,跑来凡间。”
“为什么?”小心翼翼的开口,霖烨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拳,掌心一片汗湿。
“因为你身负镇守一方安宁的重则,不能擅自离开仙界辖地,”神色复杂,恰如她此刻的心情,“可是,我偏偏任性胡闹,害得你两处奔波。”她真是有些后悔。“我是不是当初不该表明心意,自己藏着就好了;你知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的。反正你又只拿我当晚辈。”扶着桌子努力站起来,向床边走。
看着凌雅一脸为难,听着她稍显可笑却字字真心的回答,霖烨心中一喜。她终究还是喜欢自己的。她摇摇晃晃,却没有跌到地上,大半个身子暖暖的,一双臂膀紧紧揽住了自己。懒懒抬头,那张剑眉星目的俊脸,近在咫尺。痴痴一笑,他长的真是好看!而且,他的怀抱,好暖,踏实安心。
霖烨看着她,轻轻开口:“留下来,是我自己愿意的。”
凌雅听到这个答案,嘴角含笑,昏昏睡去。
他不后悔之前拒绝了她,毕竟她的情意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无所适从,也不敢相信。贸然接受、来者不拒,才是亵渎了她的情意。他当时的所做所言,确实有些过分。不过,从离开东海来寻她,直到一路跟随至此,他早已发现,他心里,对她放心不下。到了这一刻,他也终于承认,他是对她放不下。他并非无情,只是不敢动情。他以为只会找乖巧温顺,事事顺从他的女子;他以为,他若动心,需要对方先死心塌地,一片真情永不离弃。他错了!真心所系,哪里还会锱铢必较,衡量对方是否能回馈自己同样的情意。真心爱上一个人,便是愿意倾尽一切,只求对方安好开怀。低头,凝视熟睡怀中的凌雅,霖烨轻轻一笑,缓缓开口。
将怀中人小心安置在软榻上,盖好被子“你这莽撞的小狐狸,自作主张闯进我心里,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日子。要怎么赔我,随你。只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终于显露,“既然住进我心里,就休想跑掉了”,顿了一顿,稍有些苦涩,却依然神色坚定,“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守护你。”
宿醉方醒,凌雅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她倒是没有丝毫讶异慌张。以霖烨神君的君子品行,恐怕不仅仅秋毫无犯,更是退避三舍。
起身下床,却见霖烨居然留在了屋内!远远坐在桌边,闭目养神。
“好些了?”悠悠睁开眼,霖烨缓缓开口。
凌雅轻轻点了点头,算是作答。这一刻的气氛,宁静而微妙。
“我昨夜,都说了些什么?”试探性的发问,凌雅低眉颔首。昨夜两人的对话,她记得大半,尤其是他说不后悔留下来。语气变得犹疑,“可有什么失言之处?”
“酒后吐真言”,霖烨起了身,漫不经心的理了理衣袖,“既然是真心想说的,无论说了什么,都算不得‘失言’。”他这般回答,反倒教她更加没了底气。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饮酒之后容易口渴”,见气氛稍显尴尬,霖烨倒了杯水递给凌雅,云淡风轻,“今后,偶尔小酌未为不可,酩酊大醉之事,只此一次。”提到了酒,凌雅有些奇怪。
“你喝了那么多,居然没醉。这真的是你第一次喝酒?”
“是”,霖烨点了点头,“先父曾反复告诫,酒能误事,让我时刻冷静自持。”再者,若不是他年少骄狂,一时冲动铸成大错,他父亲,也不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见霖烨沉默许久,一脸凝重,凌雅心口一疼。她不想再引他伤心。刚想岔开话题,却听得霖烨嗓音黯哑,缓缓开口。
“你可知道,我曾身犯重罪,被关在临溪阁最底层的牢房。”挣扎许久,他自己的过往,哪怕会被她所不齿,也有必要让她知晓。
“我知道”,朱唇微启,嗓音温柔;
“你知道?”凌雅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又仿佛一记惊雷,让霖烨愕然不已。
“我知道”,轻轻再重复一遍刚刚的回答,凌雅温婉一笑,“往事已矣,谁能无过。过去的,就不必再想了。”
惊愕,讶异,更有满满的温暖感动,霖烨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没想到凌雅会是这般看淡,更没想到,她早就知道!知道他曾是临溪阁的重犯,知道他曾经伤害无辜,她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厌弃,还那么执着的喜欢着他!若是真的失去了她,三界众生加在一起,他也是蠢到极致!
“好了”,看着霖烨神色复杂,凌雅轻声打断他的沉思,“就算你酒量再好,就算你是神仙之体,忧思过度伤了脑子,痴痴傻傻的霖烨神君,可真是要贻笑众生了。”调侃玩笑,此刻听起来却分外暖心;转身走向门口,“我去煮些醒酒汤,你要是累了,就回去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