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朗到长庾的那日,陈步云正与邓擎在水街上的酒肆饮酒,去年酿的菊花酒起出来两月多,长街上仍有股子清幽的香气,街上柔然人居多,两人在二楼临街的雅座,放眼望去,满街白衣的俊俏男女着实看得人心旷神怡。
陈步云叹道:“恨不早生二十年。”
“早生二十年,天水还是千年永定,百年无战乱之城。”
陈步云不答反问:“听闻镗州侯上书求陛下调你回洛城。”
邓擎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喝着酒,陈步云权当他应声了,又道:“我是不想教你走的,令兄举荐了舒兰县令田横,听闻此人旁门左道上很有一套,所创官学亦颇有成效,可惜我这人死板,最看不惯那些投机取巧的人,政绩平平,又不通打仗的筹谋,旁人还自罢了,我可不买他的账!”
他为天水营主官,去年新封了镇西将军,安西郡守也受节制,他若不想要田横,自有百种方法送他回洛城去。
邓擎对他举杯:“将军好意,心领了。”
“你这闷葫芦的性子!”
过了未时后街上人更多了,隐隐听见许多戍守城门的士卒们被替换下来,三五人到酒肆里要一壶菊花酒、一海碗羊汤、一筐面饼,说说家长里短、军营逸事,喝得微醺时也击节而歌,拔刀起舞,嘈嘈杂杂,热闹得不像话。
他们大多在天水安家,西北民风彪悍,总有荆钗布裙的女子闯进酒肆找家里的男人,这时候兄弟们面前夸下海口的汉子便不敢作声了,乖乖跟在自己婆姨后面回家去。
同袍们与酒肆里的小厮故意逗他:“明日还来不来了?酒钱我出!”
“不敢不敢。”那汉子肩头扛着戴虎头帽的孩子,拎着菜筐、跟在自家婆娘身后往外走,做小伏低的赔不是,又往后一瞪眼,“都是过命兄弟,可不要害我啊。”引得酒肆内一阵哄笑。
陈步云倚在窗前看着那对小夫妻远去,眼中几闪过分羡慕,邓擎看他:“你若羡慕,也可将嫂夫人接过来。”
“这样的玩笑以后不要开了。”
邓擎半醉,举着酒杯看他,陈步云又无力叹息:“你这个人,太难看透,与你共事近二十年,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想些什么。”
“那将军你又想什么?”
“升官发财、荣华富贵。”
陈步云看他还要喝,赶紧上前夺了杯子:“少喝些!”说罢架起他来下楼:“幸而你还未娶妻,若弟妹也真像他们婆姨似的冲过来兴师问罪,我纵有十条命也不够用的。”
两人晃晃悠悠沿着水街往天水城内的安西郡衙走去,邓擎本来寡言,在天水任了十余年太守,常走动的也只陈步云一人,且多半还是公务往来,一路上更是一言不发,任由陈步云在身边哼着小曲儿、与路过的士卒们寒暄。
将他送到侍从们手里,陈步云正欲告辞,忽听他伏在榻上说:“洛城的凌霄,我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陈步云疑心自己听错了,除却奉诏回洛城述职,这么多年他可从未见过邓擎有半分思乡神色,他回头看去,果然邓擎阖着眼,似乎已经睡熟,他摇摇头,轻声退出去了。
想回去就回去,边关苦寒,你岁数也不小,是该找个好姑娘了,只是别走得这么急,总要等接任的田横能掌事了再走,总不能留下我这个不通庶务的粗人在这抓瞎。
元和十八年十一月廿日,柔然起事,王漠魁率军三千,围镇西将军陈步云及亲兵凡二百人于沙田驿。
“陈将军,一别数年,别来无恙?”
陈步云按下风陌拉弓的手臂:“邓擎在哪?我要见他。”
西北群山多狼群,又正是秋冬狼皮毛最油光水滑的时候,将军们常只带一二百亲兵出门打猎,兴之所至的地方自然也没有定数,是以千百年来只有神威将军在陇关外遭遇敌骑,且趁机逃脱,陈步云在远离战事的天水更是从未遇到。
知道他不在大营的、知道他去了哪里的,整天水营也不过一人罢了。
漠魁转过头,用柔然话对身侧的侍从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侍从的紧盯着陈步云,命士卒们让出一条路来。
邓擎从人群后缓缓走过来,不像陈步云想的那样不敢看他,相反,邓擎的目光始终落在陈步云脸上,仿佛从前陈步云去洛城述职回来,邓擎在大营里等他:“将军回来了,有几件事不敢私自做主,还要请将军决断。”
“将军。”邓擎拜道。
“为何?”
“将军要的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我悉数奉上,怎么您反倒动怒了?”
“我问你为何!”
“国之不国,民之不民,国不为民,民……何以为国?”
“说这话,邓擎、邓长志!你那么些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粉身碎骨寻常事(1),男儿到死心如铁!(2)这话是谁说的?”
邓擎终于不敢看他双眼,垂下头来:“这句话已经二十年未曾听过,我都……忘记了。”
“你已忘记,我却记在心里,不敢有一日忘却……拔刀!”
环首刀光凛凛,陈步云胯下骏马长嘶,杀上前去,柔然士卒无不避其锋芒,莫敢与其正面相对。
他在人群中冲杀一个来回,身后还在马上的亲兵已不足五十人,个个负伤,风陌铁胄都被挑飞,一道道痕从眉骨上横过,隐入鬓发中去,半张脸都被糊住。
“邓擎!”
陈步云已然怒极,他劈开身侧的柔然兵,带着仅存的亲兵从柔然军阵中犁过,战马死了便改用步战,战刀砍出缺口,便改用匕首,每杀一人必要喝一声邓擎的名字,直到风陌都在他身后倒下。
柔然兵的长刀刺入他身体,从背后刺到前胸,染血的刀锋从胸口冒出来,陈步云竟伸出手握住了刀刃,生生用手将长刀折断。
“慢!”
邓擎从柔然兵战马下钻过,冲到他身前却又停下,颤抖着伸出手探向他的口鼻,冬日寒风凛然,唯有他手上并无气息拂过。
元和十八年十一月廿日,柔然起事,王漠魁率军三千,围镇西将军陈步云及亲兵凡二百人于沙田驿,步云力战不降,身受十余创,甲胄尽赤,及战死犹持利刃而立,若奋战态。
柔然王感其忠烈,葬于天山八千义士冢侧,奸党如邓擎者,虽行叛逆事,亦恸哭不已,曰:“头颅如许负英雄。(3)”
注:(1)【粉身碎骨寻常事】摘自秋瑾《失题》。
(2)【男儿到死心如铁】摘自南宋·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3)【头颅如许负英雄】摘自柳亚子《题夏内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