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宗话音刚落,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
那名书吏站于堂中双腿直打哆嗦,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王承宗久久无语,那铁青的脸庞又微微颤抖着逐渐变成了猪肝色。
只见他双目赤红,双手握拳,一跃而起,挥手对着那名书吏怒吼道:“滚开,我这就去打断了这畜牲的狗腿!”
说话间,王承宗便要夺门而出。
“回来!”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王恕一直不动声色默默听着,见愤怒的王承宗正要夺门而出,居于正位却许久不说话的王恕开口喝道。
王承宗闻言立马回首微微带着哭腔吼道:“父亲,这小畜牲惯不得,他能把这天给掀了,若再如此放任于他,老王家的一世清名能让这畜牲给整没了啊!”
“你啊,还是这么毛躁,沉住气,事情既已经发生了,你现在就算去又有何用?”
王恕还是不紧不慢的沉吟道,不过看得出来,此刻他的脸色也不是太好。
说实话,王恕到现在还是一肚子的疑惑,虽说他这个孙子,并不是很成器,偶尔还会干些荒唐的事,但是那也不过是小孩胡闹罢了,在他看来虽是出格,却也无关原则。
但王恕没想过王正卿会如此出格,欺行霸市?卖了他珍藏多年的书画?这哪一件事也不像是他所了解的王正卿做出来的。
“父亲啊父亲,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养不教父之过,儿子有罪,待事情结束之后孩儿再来领罚,但这小子现在敢如此胆大妄为,欺辱商贾,要是北边知道了,这影响到的可是父亲您的声望啊。”
王承宗一张脸憋的通红,摇头苦笑,急得快掉下了眼泪。
本来今日王承宗对王正卿的变化还深信不疑,心中欣慰,却怎么也没想到突然间会遭受如此变故,一时间,王承宗所有的期愿都化作了泡影,怎能不恼?
王恕也不搭理王承宗,皱着眉头,轻轻的喝了一口茶,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便召过了眼前那名小书吏,开口说道:“你去查一查,那些商人为何会把茶叶如此廉价的卖给正卿。”
说完,王恕又对着王承宗说道:
“若说是正卿欺行霸市,南京城个别一两个商人畏惧于他,因而贱卖茶叶,这我相信,但是正卿不可能能让那么多的商人都这样做,这里面有问题。”
王恕说的不错,这应天府的商贾,多多少少在朝中都会有些背景,诸如王恕清流之名,举世皆知,若没有原因,王恕不相信这些商人都会屈于王正卿的淫威,从而贱卖茶叶,在王恕看来,若是王正卿真用了什么手段威逼这些商贾,这时的南京六部衙门恐怕早已不宁静了。
商人,虽然在这个时代地位不高,可依旧是一个不可小视的群体。
王承宗突然一愣,对啊,他们王家的面子再大,也不至于让那么多的商贾全都放弃自身的切实利益争相来讨好,何况主事之人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王正卿,这其中好像确实有蹊跷。
王承宗疑狐的看了王恕一眼,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了。
王恕见此,淡淡一笑,一挥手让那名书吏尽快前去调查,又对着王承宗说道:“坐下来,稍安勿躁,这天,塌不下来。”
……
不到一个时辰,那名书吏又急匆匆的回到了兵部衙门。
“事情可查清楚了?”王恕率先开口问道。
“回部堂大人,查清楚了,王公子并没有行任何欺行霸市之事。”书吏规矩的回答道。
闻言,王承宗与王恕同时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王正卿没有欺行霸市便好,否则老王家一世清名,可真要晚节不保了,至于那画,卖了便卖了吧。
“哦?既然如此,那些商人为何要如此贱卖茶叶?如果我记得没错,去年兵部购置的杭州龙井,好像一斤都得要三百多文。”王恕想到了什么,顿时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这……”
听此一问,这名小书吏一瞬间又感觉浑身拔凉,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的内心的绝望的,说实话,他并不畏惧王恕,王公与人为善,对他们这些下人更是如此,但是王承宗这位大爷不好惹啊,脾气爆的是全南京城出了名的,他真怕殃及池鱼,就如刚才一般,他被王承宗拍了一下,现在肩膀还生疼着,有时候他真想不明白,王承宗一个文官,脾气怎会比武将还粗暴。
“但说无妨就是,没有什么好顾及的。”王恕眉头一挑,看着书吏半天不作声,不满意说道。
“是……回大人,据传闻,这是因为今年的浙江福建两省,茶叶产量极高,是往年的数倍,且品质极佳,要不了多久,这些茶叶便会运送进南北直隶,加上各地的库存,那些商人预料到了今年的茶叶一定会供过于求,价格大跌,但他们手里都还有许多库存,所以……所以才争相把库存之茶卖与王正卿公子。”
“……”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王恕与王承宗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这王正卿还真是狗一样的东西啊,如此这般丧尽家财,竟然去收购了一堆即将不值钱的茶叶?
王承宗一脸黑线,他觉得自己已经快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从这一刻起,他第一次怀疑,这货如此蠢笨,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强忍住要喷涌而出的老血,王承宗站起身对王恕咬牙切齿说道:“父亲,我这就去把那浑小子领回家关禁闭,尽量给咱们家减少一些损失。”
“来不及了。”
王恕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正卿他就算卖了画,又能有几万两银子?依照那些商人的执行力,此刻正卿手上的现银这时只怕早已全兑成茶叶了。”
“父亲,那难道就放任这小子?不给他一些颜色瞧瞧?”王承宗心急如焚。
王恕听到这里,徐徐转过了脸庞,淡然的眼神看向了王承宗,而后开口说道:
“承宗,为父问你,这天底下最难的,是什么人?”
王承宗又是一愣,他不知王恕为何会突出此言。
王恕也不责怪,淡淡一笑道:“这天底下最难的,不是皇帝,不是内阁的那些大学士,不是我,也不是你,这天底下最难的人是父亲。”
“有句老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是这天下的父亲大多就愿意为儿孙做这个马牛,这是为何?”
王承宗久久无语,这时他真不知该作何回答。
王恕又站起了身,负手而立,缓缓说道:“先帝一生遭遇巨变,几经坎坷,最后得以善终,终传位于陛下。在老夫看来,英宗先帝是个了不起的皇帝,但是先帝也会犯错,他错杀了于廷益,虽此事之后先帝也悔恨不已,但是你知道先帝在时不为延益平反昭雪,而在之后陛下一登基便为于延益复官赐祭,昭告天下,这是为何?”
王承宗似乎听出了些什么,规规矩矩的拱手说道:“孩儿愚钝,愿闻父亲教诲。”
王恕又是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愚钝不愚钝的,为父看来,当今陛下之才能,远不及先帝。此些道理,你既不知,便在这里再好好想想。”
说完这话,王恕便轻步负手向屋外走了出去,嘴里还念叨着:
“自家的算盘自家打好,自家的债务自家去还,自家的儿子自己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