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勒蒂克的房间在宅邸三楼东南侧,很整洁,而且至少比她在新堡、在自己住所的房间都大。仆人们一一退出后,斐琳又暴露出她那玩性不改的性子,脱了鞋跳到床上,一边还不住嘴地说:“公爵府的床可比天之门教会的要舒服,软乎乎的。”
“你给我下来。”玛勒蒂克觉得这人没救了。
“有件事刚才在车上给忘了,”斐琳手中变出那个装有变形药水的瓶子,如絮的光轻轻穿过盖子上的小孔,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银链。她把项链扔给玛勒蒂克,“这个随身带着为妙。下次我会请做药的人把瓶子改造成更像首饰之类的东西,不然这样一个东西硌在胸前想必也不舒服吧?”
“刚才我没有问你,变形水是违禁物,那你怎么得到它的?”
“……这个嘛,说来话长。”
“那我换个问法,做这个药的人是谁?”
“嗬,不告诉你,谁让你刚才骂我疯子。”
“就这点仇也记?”
“难道你不记仇吗?”
“我不想就人生价值观的话题和你辩论,不然又会没完没了,就像刚才在马车上一样。”
“是,说服一个固执己见不仅需要智力,心力更重要。”斐琳看着她,虽然语气不羁,但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她看着她时总会想起一些事,而这些往往令她内心斗争不断。
玛勒蒂克背对着她,没有看到她的神情。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房间内的环境上。她来回走了几步,看着精美的针织壁毯和家具后说道:
“这间房间内的陈设和我刚才进来时看到的家具,都是历史悠久的古典款。高非特公爵虽然权大,但他是近几十年才发迹的新贵族,怎么会用这样旧的家具?”
“那个啊,不是他弄的,是高非特公爵夫人从别地收回的。”
“我听说公爵夫人很早过世了。”
“嗯,大概要二十多年前了。”
“你刚才说,别地收回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因为原来属于她,后来没了,再重新购置回来啊。”斐琳在床上打着滚,
“你竟然不知道关于那位夫人的八卦嘛!”
“我为什么要关心八卦?”玛勒蒂克莫名其妙。
“咳咳,”斐琳煞有介事地轻咳一下,然后坐起来,像发表演说一样郑重地抬起手,
“——圣缇安巴洛堡十大难解谜题,亦称‘帝都女人们茶余饭后没事找事的十个话题总结’之六:高非特公爵夫人的身世与公爵间不得不说的罗曼史……”
玛勒蒂克打断她:“这些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谢勒·吉安一路当上公爵也算是个传奇吧?所以八卦话题席位之六总是留给高非特家。薇赫莱娜夫人在世时是对她身世的猜测。好像是因为她的头发在阳光下会显出淡金色,而且她母亲拒绝谈及她的父亲而被人怀疑她是卡拉柏林家族后裔。我以为这是无稽之谈,毕竟那个家族309年就被灭了,偏偏闲来无事的贵妇人们爱脑补各种阴谋论。她死后人们总是喜欢感慨谢勒那老家伙的深情,写写诗歌啦,发发文章啦这种。”
玛勒蒂克说道,“我之前在史书中看过,卡拉柏林家族在先皇在位时期发动继承权争夺战、最后被全数灭门。但按照客观来看,它的灭门是在一夜间发生的,所谓血流成河也不尽然。”之前在中心学院写历史论文时她还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说起这个家族,还真的是令人唏嘘不已。《帝国历史》之“罗兰卡尔卷”第二十四章上有写到,弗维斯一世的长子瑞克王子娶了西奥弥拉王国亚洛奇二世的小女儿,虽然后来婚姻破碎,却还是留下结合了西奥弥拉正统和都姆瑟正统血脉的孩子。那些孩子独立出王室,成为后世人们口中“皇亲四大家”的先祖——即卡拉柏林家族、塔诺丁家族、麦尔西家族和马瑟齐家族。
“四大家”在帝国建立初始发挥了很大作用,长期与奥特利皇室保持通婚。其中最强大的卡拉柏林家,在帝国统治的三百年间出了五位皇后、六位皇妃,迎娶奥特利皇室公主十余位,堪称皇室最亲密的联姻对象。血统纯正的卡拉柏林成员也和皇族一样,会持有金发金眼的特征或者使用光魔法的能力。于是,在野心和欲望的不断膨胀下,卡拉柏林认为体内流着西、都两国血脉的自己比皇室更具有帝国的继承权。帝历309年,年轻的克劳亚二世懦弱无能,皇室式微,于是卡拉柏林公爵策反了三个皇家军团,领着自己的亲卫发动叛乱。但是,明明双方实力相差悬殊,最终公爵依旧被二世和他的近臣打败,并且承受了背叛带来的惨痛代价,被二世皇帝诛杀。
打卡拉柏林家陨落以后,战中立功的加里曼·塔诺丁侯爵带着自己家族开始一家独大,还削弱了其它两个皇亲家族。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以为四家的地位不可撼动。连玛勒蒂克都知道,当今最受皇帝重用的两人,内政阁的谢勒·吉安和新皇厅的汉特·马瑟齐,一个有着没落的麦尔西家的血统,一个背后是马瑟齐家族的继承者。
现在的世道,人都喜欢落井下石。以前卡拉柏林家到哪儿都备受尊敬,一夜灭门后圣缇安巴洛堡的贵族们都生怕跟他们扯上关系,不得不感慨世态炎凉。
“高非特公爵夫人到底是不是卡拉柏林的血脉,我没见过她所以不知道噢,不然还可以拿出去堵一堵别人的嘴。”斐琳还在继续她的八卦介绍演讲,“但我认为吧,公爵夫人和瑞茜小姐都是因为先天心脏病死掉的,一般来说出身魔法师世家才会有一些心脏问题。更何况,这座府邸里的家具倒的确是卡拉柏林的旧封地瑟利安多斯来的,还有不少是塔诺丁家族的封地玛戈尼出产。还记得吗?塔诺丁侯爵后来也因为专权被你父皇连根铲除了,可惜了戈尔多法城堡里的珍贵家具,全被一把火烧掉。”
“这些四大家和皇室的勾心斗角现今仅限于传说,多提也没意思。”玛勒蒂克说。
“那我给你讲讲别的咋样?圣缇安巴洛堡十大难解谜题之一二三四五——”
这时房门被敲响。
“慕索拉小姐在里面吗?您得回中心学院上学了,今天只请了半天假。”
斐琳应了一声。
她把靴子重新套到脚上,“看来没戏喽。回头再跟你扯这些。”
“你再讲这些毫无营养的事我会很头痛的。”
“是嘛?”斐琳歪着头一脸无害,摆了摆手,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玛勒蒂克在斐琳走的时候也出了房间,埃洛卡太太正站在门外,做出请她跟着她的手势,“艾尔亚小姐,如果您需要什么可以跟我说。听公爵大人讲起,您刚受过很重的伤。如果状态不行的话,我们可以暂缓社交课程。”
“我的身体暂时没什么问题,社交课程是怎么回事?”玛勒蒂克跟上她。
“跳舞,交谈,仪态这类。您以前学过吗?”
“额……没有。”她现在也不想学,但她被埃洛卡太太拉着没法停下脚。
“那我们的进度就有些赶了。”老妇人笑道,“不过放心,瑞茜小姐也是在社交舞会前夕恶补的。从您刚才下车的动作和走路的姿势来看,明显受过浓厚的宫廷熏陶。所以我对您非常有信心。”
“瑞茜小姐是指公爵的女儿吗?”
“对,她是公爵和过世的薇赫莱娜夫人的女儿,”埃洛卡太太轻轻捂了一下嘴,苦笑,“不过很可惜,小姐十年前也去寻找天堂的薇赫莱娜夫人了。”
“……那她很年轻吧?”
“她去世时才十六岁。”埃洛卡太太脸上出现一丝忧伤,玛勒蒂克见此便知道这提到她的伤心事了,及时结束了这个话题:“愿她安息,埃洛卡太太。”
“谢谢您,小姐。”她们走到了楼下一间房间前,埃洛卡太太推开门,一个宽敞明亮的舞蹈室映入眼帘。
“既然公爵大人将您安置在公爵府,您就必须像一个正常的小姐那样,才不会被别人怀疑身份。所以,社交舞会必须参加,您能突然出现于府中,也是借的来圣缇安巴洛堡参加社交季的缘由噢。”
“原来您知道我是谁。”
玛勒蒂克站在门口,住脚不动。
埃洛卡太太感觉到她的犹豫,便将她的手拽得更紧了。玛勒蒂克抽都抽不回去,身体有些僵硬。
“您是在担心自己会带来厄运吗,可怜的孩子。”埃洛卡太太叹息,“我想新堡里的人对您不友好吧,才使您以为自己真的不祥。不管是黑头发,金头发,还是您现在伪装的模样,相信我,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就算这个世界有魔法,也不会有生来厄运的人。”
玛勒蒂克咬了咬唇。
埃洛卡太太接着又说,
“您知道吗?正常贵族家的小姐从七岁开始接受礼仪与社交指导,为成为一位合格的淑女而不断努力。现在您就要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的孩子,由我来教授您这些东西,好吗?”她的语气非常真挚。
“我……”
玛勒蒂克抬头看到她那慈祥又沧桑的双眼,心下微微一颤,便知无法拒绝。
她半推半就地进了教习室。
·*·
中心学院。
斐琳从马车上下来,一踏上学校的土地校务人员就将她围住了。时近中午,前往餐厅的学生路过广场这边,都对她的特殊待遇感到困惑不已。
“午安,莎特拉夫人。”斐琳看着站在人前的教导主任,神情轻松而淡定,“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抱歉,孩子。”莎特拉夫人说,“新堡正在悬赏寻找失踪的联姻对象,学校也要对接触过玛勒蒂克·奥特利的学生进行审问。而你前几天偏偏请假,我们找不到你。”
“这是学校自发行为吗?”
“是的,佩多拉姆副校长亲自指令。”
“拜格威尔校长怎么不出面?我想,学校在没有经过详细调查就收了那位私生女小姐,他在招生方面的失职也难以逃脱吧?”
“作为学生你无权指责拜格威尔校长,这是很失礼的表现。”莎特拉夫人挥挥手,“把她带去教导处的审讯室。学校不会占用很多时间,积极配合吧,斐琳。”
斐琳便乖乖地跟着他们走。进了审讯室后,她眼中银光一现,飞快打了个响指,所有在场的人都一动不动。
她走到审讯桌前,翻了翻上面叠着的文件,然后又去了教导处,最终在莎特拉夫人的办公桌上找到了她要的东西。
“看来今天已经把几个重要点的人物都问过了呢。帕莉卡洛拉·萨尔韦,诺里克·萨尔韦还有费杰拉德……果然几年后还是这个圈子啊。”
斐琳翻开封面上写着缇希·安德里名字的册子,里面记录着审问缇希时的问答内容。
……认为那位小姐有无结怨对象,回答是“不知道”;在公布其身份前对她的身世经历是否了解,回答是“不知道”;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小姐是什么时候,回答为“6月10日周五上学期间”。
这个被白都罗控制的女孩该是没救了。斐琳咂咂嘴,去翻其他人的审问内容。问的问题其实都一样,回答也都差不多,但费杰拉德和娜勒莎在回答“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间”时,口径却不一样。费杰拉德回答为6月8日周三,娜勒莎则是6月11日周六。
斐琳脑中划过些东西,令她手下的动作顿了半晌。
他们两个上周六是一起出去的,所以娜勒莎看见过玛勒蒂克,费杰拉德一定也见过她。
这个费杰拉德啊——
她匆忙合上记录,把册子恢复到原样,回到了隔壁审讯室,解开定身术让一切照常进行。
下午斐琳翘了活动课去了趟占星学院,从几个学生口中得知,诺戈登·古兰费尔已经在周六回到第九塔闭关,短时间不会出现在中心学院。于是斐琳放弃了把影兽车还给他的想法。相反她还很高兴,因为她能名正言顺地把这玩意儿据为己有了。
走在海风吹过的学校大道上,斐琳回想着在审讯室所见,不由得心思一沉。
看来她得做些取舍了。
斐琳看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