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十七年,春。
所有的春天都是非常美好的。万物生发,气候宜人。
朱大郎挑着自己刚刮的干干净净的一张灰狼皮并野兔山鸡若干只去山下赶集。
他赖以生存的这个小山头叫宋青山,比邻祁连山,山上连他在内就三个猎户。
因为地广人稀,山下的很多山民自己也会张罗些许野货,因此他的这些东西在临近处是换不到好东西的,但是走上个一天,进得平州城去,城里总有些大宅院里的奶奶小姐少爷们喜欢图个乐子。
朱大郎看看自己前后挑的筐,里面除了皮子野味,还有攒下的数十个山鸡蛋,一捆春笋。山野烂漫处野花开的正正好,他媳妇还摘了一大把野花铺在那山鸡蛋上,如果愿意拿铜板买他的东西,他就送人家几支花,这是他媳妇教的。
媳妇教的总没有错,他边走边嘿嘿乐着。
还有前几天从一个山洼处捡来的小娘子,身上穿的也是粗布衣服,估计是山下哪家孩子上山玩,失足摔了,好在没有大碍,不然哪有钱去延医问药呢。
这么一想着,朱大郎眉头皱起来了,这小娘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摔傻,瘦弱的跟小鸡仔似的,吃的倒不少,就是不爱说话,问家住哪里也是摇头,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罢了罢了,朱大郎搔搔头,反正家里也不差她一双筷子,只是今后要更辛苦点是了,今日不管怎么说也得进得城去,不然家里可就没米下锅了。
他自去他的。
宋青山上,林中一处茅草屋内,阿离正端着锅喝粥。
这粥真香,阿离从来也没觉得清汤寡水的粥能有这么好的味道。
粥里的甜味在舌尖上盘旋,她眼睛一瞄,看到灶台上摆着一个破挖罐,里面还剩下点见底的糖粒。
想来是这家人怕她身体恢复不好,特地加了糖熬的粥。
她呼噜呼噜的喝着,声音颇大。
朱大媳妇婆媳二人坐在一旁的木头墩子上看得却是心满意足。仿佛喝粥的正是她们自己,那甜味她们自己也尝到了。
只有阿离知道,这一锅粥她已然独吞了,连点汤都没能留下。
朱大娘频频道:“孩子你慢点吃,吃不够还有,家里还有肉汤。”
那是今早刚网的两只山鸡,被朱大特地留下来给阿离“进补”的。
莫看这山里飞禽走兽多,带下山去根本换不了几斗米,这种粗糙没有经过处理的山货很少有人愿意要的,尽管如此,这一家子还是舍不得留着自己吃,能扯个二尺布头,换点粗盐,一家子比过年还开心。
阿离用一把铁勺子仔仔细细把粥锅刮干净了,捧着锅只觉得两眼发热,好像眼泪又要决堤而出。
她放下锅,用力抹了抹嘴。转身走到朱大媳妇面前仔细看了几眼,便道:“手。”
“啥?”朱大媳妇愣了。啥子手?
朱大娘也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拐棍捣了捣她,笑眯眯道:“让你把手伸给她看看。”
朱大媳妇迟疑着将手伸出来,只见一只仿若白玉雕成的手抬起来,冰凉凉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朱大媳妇心里不由赞道,这手可真好看啊。
再看阿离,只见这个一身布衣,口音奇怪,瘦不伶仃的小姑娘正定定地看着她。一双乌黑宁静的眸子就好像古井暗河,里面蕴藏了无穷的力量,甫一捏住她的手腕,小姑娘便陡然散发出一种凛然自信的气息出来,仿佛她即将说的话将决定着面前这人未来的命运。
“你型体虽丰腴,但面色黯而少华,舌淡紫有齿痕,苔白厚水滑。脉弦涩,你腹部左侧时而按之疼痛;常有便秘,葵水两三个月一次,可是如此?”
朱大媳妇傻了。这姑娘难不成是山精野怪,怎么全说中了?讷讷半晌不知道怎么接话。
阿离叹了口气道:“你这身体久无子嗣,自己从没想过缘由吗?”
“缘由,缘由……”朱大媳妇鼻子一酸:“俺这是自小带出的毛病,哪有什么缘由,城里的先生给俺算过命,俺就是命里无儿无女的。”
朱大娘老泪纵横而下,颤颤巍巍一把抓住阿离衣服的下摆:“命里有自然好,命里没有俺们也不敢强求,难不成她这是病,还有得治呢?”
阿离忽然启齿一笑,小脸上洋溢出一种非常夺目的神采。
朱大媳妇感觉自己眼睛都转不开了,就听见这小娘子笑眯眯道:“换成旁人自然不能,但既然遇到了我,说定的事情也会说不定。”
不过是经年寒苦累积而发的寒凝血瘀之症,照着她的方子调理,至多半年一定暖宫回血,只要男人体健,必享多子之福。
阿离回忆起上一世的事情,心里有些惭愧。
显德十七年,她才14岁。
辞别师尊下山后,路经宋青山,看到一处陡坡上栽了一棵“连柏生”,心喜之下爬上了陡坡,不想一脚踩空,摔到十几米的下山洼里。
她记得那时她醒过来后第一件事还是兴冲冲地去摘了那棵有生血奇效的名贵药草,之后匆匆辞别这家人便下山去了。
她那时只怕眼睛都是瞎的。
这一般无私赤诚,她在此后再不曾拥有,情义无价,何以能报?
重活一世,至少她可以为他们带来一些美好的希望。
希望,总是甜美温暖的。